那对新人换了场景,普华也随着散了的人群继续沿街散步,不知不觉又站回聚餐前停留过的那家服装店。模特身上换好了新衣,陪着首饰靴子,完美的如同聚会上的裘因。
普华站在窗前,有些晕眩,眨眨眼,玻璃里有一个自己,穿着模特身上的衣服,一晃,又变成了裘因。
“叶普华!”
玻璃里有人叫她,还拍拍她的肩。
“叶普华!”
一紧张,她一步上前,“咚”的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橱窗玻璃上。
撞得并不厉害,但很晕,普华揉着额头,尴尬的和身后的孔家兄弟打招呼。错愕中,她竟把孔谦错当成了另一个人。
“怎么还没走?”孔谦眼里带着关怀。
“我…”
“要不坐我们的车?”
“不用…不用…”普华脑子里还在嗡嗡的响,从一只耳朵出去又从另一边钻回来,热风吹得她心里燥闷干渴,又有点恶心。
“那有机会…”孔谦还未讲完,她突然变色,忍不住捂住嘴跑到路边的树坑,俯下身搜肠刮肚呕了起来,全是聚会上吃的东西。
兄弟俩都措手不及,孔谦过去拍着她的背,孔让买来了纸巾和水。
普华吐了一阵才止住,孔谦扶她去公共洗手间清洗。出来时,她软软的支着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兄弟俩坚持送她回家,上车她还在道歉,把沾着秽物的衣角捏在手里。
“真的,对不起。”
“没事。”孔谦宽和的安慰她,孔让回过头也说,“别说话了,靠着休息休息。”
普华其实并不累,尤其和纪安永谈过以后。可她就是不舒服,也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车到小区外,孔谦扶她下去,普华坚持要付车费,被孔让拒绝了。
“快回家吧,头上有点肿了。”车开动,孔谦从车窗里探出头还有些不放心。
普华压着胸口,目送车开远,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忘了说“谢谢”。
她没有直接回家,身上乏力,只走到丁字路口的棋牌桌,在爸爸常坐的位置坐下来。她不愿意爸爸看到自己的样子。
巷子里寂静无声,纳凉的人都回家了,小区门口的铁栅栏门关了一半。她趴在桌上枕着书包,脑子里不再一阵阵嗡嗡作响,取而代之的是昏昏欲睡的疲惫。风渐渐清凉了,街上的人声车铃声混合着轮胎摩擦着地面的声响,像是一首安逸的催眠曲。
她想起一年前的一件小事。施永道走时把两辆自行车用一条链子锁住,几天后她去学校取车,传达室的老师给了她钥匙。链锁还在,他的车不在了。于是那条链锁至今还跟着她,就锁在车前。
骑了六七年,车旧了,被她远远放在巷子里。车座上蒙着塑料袋,破损的皮革上有道深深的裂口。她心里也有,可能没那么深,但也埋藏着很多东西。
错事,傻事,蠢事,憾事,过去六年最令她难以释怀的是当日没告诉他实话。
如果结局早已注定,她原以为过程如何都是一样的,现在想想,是错了。

6-3

普华睡得很浅,好像才阖上眼睛又被人扶起来。
“叶普华!”
有人拨开她脸上的头发,两条有力的手臂从身前拢到背后,让她靠了上去。
“叶普华…”
她想起婚纱店前自己摆的那个依偎的姿势,舒展开酸软的四肢,觉得很安全很温暖。
“叶普华,别在这儿睡,醒醒。”
“嗯…”
“醒醒,是我!”
“嗯…”她应着,觉得就像在爸爸怀里。
“是我!”
那双手紧了紧,她跟着也颠簸了一下,额头擦过他下巴的地方,扎扎的,蹭在她撞到的地方。
酸酸的疼痛触到了某跟神经,她隐约意识到那不是爸爸,不是爸爸那样喊她“华华”。
“是我…我是施永道!”
他的声音成功冲破她朦胧的睡意。她翕动着睫毛倏然睁开双眼,坐正身子。眼前竟然真的是他!
“醒了吗?”
他蹲下来直直的望着她,轻轻拍她的脸,不放过过往十二个月留在她身上的任何痕迹。
她下意识抱着书包后退,身子没坐正,一滑又歪回他身上。菲薄的衣料穿透他的胸口贴到她脸上,一件纯黑的衬衣,上面有烟和酒的味道,他的味道,也有自己呕吐过的秽味。
她有点不敢相信,他瞬间从梦里走出来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她趴在那里,说服自己是假的,可抬手碰碰他的下巴,刮过的胡茬硬硬的扎到指尖上。
脑子里嗡嗡的声音又回来了,敲击着她的理智。聚会上发生的一切重新聚合到脑子里,令她捂住嘴趴下去,试着平息不断涌起的不适。
“怎么了?”她抵在他肩头,他轻抚着她的后背,却感觉出她在哆嗦,好不容易克制住,不久又开始。
他捡起地上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被她推开。她撑着棋牌桌站稳,又俯下去撑在墙上。他听到剧烈干呕的声音,去拍她的背,她吐得浑身都在发抖,还腾出一只手把他推远,似乎是不愿意他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其实他早就见过了。她在服装店外懵懵懂懂的乱撞,遇到了孔家兄弟,说了几句就毫无征兆吐了。她扶着树站好给人道歉,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色,瘪瘪的嘴角楚楚可怜。
“好点吗?”等她吐完,他扶着她离开秽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用袖子擦了擦她额头的冷汗,“我陪你走走,走走就好了。”
她摇摇头推他,没推动。
她的性子就是这样,有可恨之处,又不免让人心生怜爱。她瘦了,也晒黑了,可能比一年前还要瘦,弓起的背上有尖尖的胛骨。聚会上女生都变漂亮了,她没有,除了头发长长以外气色并不好,还像个刚刚经历过高三的人,瘦弱疲倦,笑都是恹恹的。
“施…”她有气无力的喊他的名字,“施永道…”
“嗯。”他应着,把挡在她眼前的头发捋到耳后,露出了撞到的额头,指甲大小的一片红,中央的地方果真肿了。他叹口气,对着红肿吹了吹气。
她瑟缩着躲他的气息,仰起脸来失神的望着他,忍不住问:“你干吗…”
他苦涩的笑了。
“胃里还难受吗?”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握住她的手一同压在胃的地方,轻缓的揉。纵有之前一年的隔阂,她一身吐后的异味,他还是制止不了想接近她的渴望。
她皱着眉躲他,但没能挣开。他抓得很牢,紧到手心里出了一层汗。她的手窝在里面,冰凉凉的。
他牵住她出了巷子,带她过马路,在有路灯一侧的便道上慢慢散步,在经过的快餐店给她买了杯热水。
“过去一年过得好吗?”他自言自语似的与她讲话,“我过得还行,就是很累。北大生化很好,但是很辛苦,和高中时完全不一样了。”
她望着他,没说话。
“外面考来的人都很厉害,想当第一不像过去那么容易了。而且,有些课…我也挂了。”
她听了眉皱得更厉害。
他笑了,不再是聚会上的冰冷漠然,反倒憨憨的,“那些什么大思修,毛概,你也知道,我最痛恨的就是政治!”
她当然知道,他还曾经扬言过,如果不是政治,他要跑来跟她学文。他说过很多傻话,做过很多傻事。
走到路的尽头,他们又折回来。她实在走不动了,站在一家药店廊子下再不肯往前挪动半步。她松脱手抹抹嘴角,放下水杯蹲了下去,缩成一小团垂着头。
他也蹲下安静的等待,拍拍她的头。十二个月没有见面,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肯定是吃太多了,吐了就好了,没事。”
她头垂得极低,像个乞讨的孩子,杯里的水放凉了都没有看上他一眼。他心里不忍,拉着她坐在药店的台阶上。
“我进去买点东西,你等着我。”他对着她的眼睛要求,她眨动着睫毛,像答应,又不像答应。
他跳上台阶,要走进去又回头确认,“你不许走。”
她缩了缩肩膀坐在那里,没理他。
他跑去给她买了健胃消食的药片,讨了杯热水。出来她还在,画着台阶上瓷砖的花纹,默不作声。
他习惯了她的安静,拆了包装撕开一片,捏在手上送到她嘴边。她终于还是动了动,别开脸。
他跟过去,她又躲,他还跟,跟到她没处躲了,自己拿过药含进嘴里,细细的嚼,很小声地对他说:“谢谢。”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二句话,他以为今晚她不会再理他了。
“之前也这样过吗?”他与她并排坐下,翻着药盒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说明,用余光偷偷的瞟她。
她靠在拉门上终于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天幕,“没有…”
“现在好点了吗?”他问。
她侧过头,含着药片的脸颊鼓鼓的,撇撇嘴点头。
犹豫了一会儿,他问:“你…过得不好吗?”
她下意识摸摸脸,轻轻地说:“没有。”
“是吗?”他拉起她放在膝上的手,展开给她自己看,“你比高三瘦了。”
她举起那只手对着天空,张开透过光亮,又收成一个很小的拳头放回口袋里,然后对他说:“没有。”
“怎么没有!”
他跟她的眼睛较劲,她躲过他的目光又去看天空,天上什么都没有,隐隐星光,月亮躲在云后面,这是个阴沉闷热的晚上。
“叶普华!你看着我!”
她明明听到了,就是故意不看。
他站起来走到她目光所及的地方,阴影笼罩在她脸上。她于是低下头,躲回自己的世界里。他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非要她看着自己。
“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他试探着问。
她没回答。
“你现在是不是还难受?”他又问。
她依然如故。
“跟我说话!”他要求。
她故意咬住嘴唇,眼睛里出现一贯的倔强。
他生气了,她其实也在生气,生聚会上的气,生他和裘因的气,生自己的气。
“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
“你现在是不是还难受?”
“没有…”
“你是不是骗过我?”
“没有…”
她的答案让他很崩溃。
“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
“你想不想见我?”
“没有…”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没…”
她恍然意识到他问了什么,咬着嘴唇,还是吐出了一个字。
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激动狂热,扳着她下巴的手松了,捧住她的脸,又问了一次。
“你…是不是喜欢我?”
“…”
“是不是不喜欢我?”
“…”
她又回到沉默,不肯回答,他就一直问,一遍遍问,问到她累极了,烦极了,恼极了,他终于停下来,泄气的坐在台阶上,拉她在身旁。
牵过她的手,揉着她那颗倔强至极的脑瓜,他无可奈何的问:“送你回家吧?”
她低头盯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想了半天,才点点头,轻轻说“嗯”。
念着她刚吐过,他决定放弃。十二个月横亘在他们中间,他想跨过去,不可能一夕实现。

6-4

第二天普华去餐厅取车,走到小区门口,看门师傅从传达室递了个小盒子给她。里面是一整盒健胃消食片,还附带着一张小纸条。
一天两次,饭前饭后各一。另,那个问题,下次见面告诉我!永道
她按着他的纸条认真吃了一周药,但那个问题的答案她拒绝去想。她并没很快等来永道的“下次见面”,聚会之后他凭空消失了,和之前的十二个月一样,完全没有任何联系。
开学不久,反而是因为娟娟的缘故,普华见到了纪安永。
娟娟帮普华宿舍攒的电脑用了不到一个月就蓝屏了。娟娟学校远,跑一趟没修好,再上门来修理的却是纪安永。
他赶在中午最热的时候来,打了条子上女生楼之前往宿舍里打了个电话。普华刚躺下,唐唐把听筒给她,她还以为是爸爸。
“喂?”
“嘿!”他的声音,她永远在第一时间就能认出。
“怎么是你?”
“来修电脑。”
“呃?”
“下来吧,下来再说。”他讲完就挂了。
普华穿戴整齐下楼接他,纪安永等在门口,手里有个方方正正的工具盒。
“怎么是你?”
“尹程告诉我的,就来了。”他晃晃手里的盒子,“可以上去了吗?我下午还有课。”
“哦,好。”
普华带着纪安永上宿舍,进屋前让麦麦把晾在门后的内衣裤收了。宿舍没有收拾过,六个女孩住有些乱,她把自己床上的帘子拉下来,搬了凳子让纪安永坐。
他话不多,跟大家打完招呼,抬出机箱手脚利落地把线路整理断掉,拆了盖子抱到房间的角落弄。其间除了让普华帮着送工具,连口水也没喝。
他一贯不是高谈阔论的人,机器装好了接上显示器,一点点调试,最后拨号上网更新杀毒软件嘱咐她:“软件经常更新着,用一阵子我帮你们重装一下,系统有点老了,很多软件都是旧版本,今天没带移动硬盘,下次吧。”
“没关系,除了写论文平时我很少用。”普华不好意思再麻烦他。
“年底你们考一级吧?”他注意到书架上摆着几本计算机考级辅导教材,“还是装一下用着方便,也不麻烦。”
“真的不用。”
“没事儿。”
处理完电脑,他收好工具准备告辞,背上的体恤衫洇湿了一片,唐唐从帘子里拿出个易拉罐,对普华使使眼色。
普华送纪安永到楼下,一定把易拉罐塞给他。他没再推辞,打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大口。
“以后有电脑的事就找我,宿舍电话我留在桌上了。”他到车棚取车,把工具箱扔进车筐里,“别客气,几步路的事。”
“你快回去吧,不是有课嘛。”他越这么说,她反而越过意不去。
“嗯,走了。”
“再见。”
“拜。”
他上车卖力蹬了几下,车子轻巧如飞,很快淹没在大路的车流中。
普华回到宿舍躺下,拿起留在桌上的纸条,上面是纪安永的名字和一串数字。
距离上一次收到他的只言片语,她等了整整四年。
维修电脑之后,普华本以为不会再见面,但纪安永偶尔主动打电话来询问电脑的使用情况。习惯了,渐渐和整个宿舍都很熟。麦麦和唐唐遇到考级的问题也直接打电话找他,久了,两个宿舍相处的很融洽。
文科女生和工科男生,怎么看都是般配的组合。
夜谈会上,大家不止一次问过普华和纪安永是什么关系,是“暧昧过”还是“正在暧昧着”。
普华的回答是翻过身埋在枕头里假装睡着。时间会改变所有东西,她已不是四年前的自己,纪安永也不是四年前的纪安永。
人前,他们只是中学同学,保持着适度的距离。纪安永的温文有礼,娴熟的专业技术很得宿舍女生的青睐,普华甚至想过,他如果和宿舍里任何一个女孩发展成了情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从来希望他能过得很好,展露出他的才华。对他感情的最终归宿,她不愿多过问,既然不是裘因,不是她,自然有朝一日会是某个幸运的女孩。
也许纪安永过得并不快乐,也许他热络起来的联系是在寻求理解和沟通,闲来无事翻出他送的《泰戈尔诗集》,普华找到那篇《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时间长了,对诗句体会深了,她才发现他们算不得鱼与飞鸟的距离,并非一个在天,一个深潜海底,倒更像是相互瞭望的星星,只是没有交汇的轨迹。
麦麦唐唐通过纪安永认识了很多邮电计算机系的男生,继而是两边宿舍间的联谊,周末在学校附近的新疆餐厅,出现了浩浩荡荡的大盘鸡队伍。普华依然忙着自己的生活,这些活动大多缺席。少数同去的几次,她很自然和纪安永挨着坐。他们都不谈过去,他问的最多的是宿舍里的电脑好不好用,她更关心他的学业如何,说久了,倒显得有些客气生分。饭后他送她回学校,在操场边的长椅上坐,聊聊无关紧要的事。他们之间总隔着段距离,代表了过去的四年,也代表了他们彼此心目中定义的友谊。
夜深人静时,普华会拿出纸条看。并不是纪安永的电话号码,而是施永道留下的那句话。“那个问题,下次见面告诉我!”
她默默等待着“下次”的到来。无论是向他道歉,还是道谢,她都希望能再见上一面。
她安静的坐在床上,认真聆听纪安永给麦麦唐唐讲考级题,她安静的坐在教室里,认真聆听老师讲的汉字发展历史,她安静的坐在客厅里,认真聆听家教的学生提出一个个问题…时光荏苒,匆匆从夏末到了秋初,又过了中秋。
团圆节那晚,两边宿舍出去联谊,普华骑车回家看爸爸,父女俩吃着一块月饼在阳台上赏月下棋。月光很美,她被爸爸吃得只剩下司令和三两个棋子,拖着腮帮研究下一步棋。
爸爸放下茶壶,一改之前的轻松,想了很久说:“华华…”
“嗯?”她抬起头,撒娇似的笑,“别将军!让我再想想!”
“不将!不将!我要告诉你件事。”
“恩…什么…”她低着头,不太专心的摆弄着为数不多的棋子。
“华华…你妈妈…要结婚了…”
她正要布棋,听了爸爸的话,棋子“铛”的一声落在地上,转了几圈滚到脚边。
爸爸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头说:“没事…爸爸还是爸爸,妈妈也还是妈妈…”
那一晚普华失眠了,三年前那晚的绝望再次席卷而来,她默默承受着,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不想哭,也不想想。
妈妈找了个经济条件比叶爸爸强不少的退休干部,从姥爷家的小卖部搬出去前,带着普华在外面吃饭买衣服,问她要不要一起过去生活。
和三年前一样,普华拒绝了。她突然对爱情,婚姻,家庭很失望,又对爸爸更心疼。
她更卖力的打工挣生活费,周末早早赶回家,帮爸爸包饺子。距离妈妈再婚的日子近了,她的情绪起起落落,但不再偷偷一个人哭,每天打电话回家,不厌其烦地问爸爸,他下棋赢了没有,他散步没有,他好好吃饭没有,他又咳嗽没有。
这段日子,好在纪安永会不时出现,他们都无事做,他陪她从师大走到邮电,又从邮电走回师大,陪她聊文学,聊音乐,聊历史,聊那些能帮助她逃避现实的东西。
他以一种豁达的心态告诉她,“挫折不算什么,从清华到邮电,我经历过一次,爬起来再往前走,人总能从低谷走出来。不管发生什么,你要学着看开,好好生活。”
她什么不讲,他似乎也能知悉她在想什么。
叶子落的差不多的时候,普华坐在图书馆门口,终于鼓起勇气问身旁的纪安永,“你爱过什么人吗?”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推推眼镜,捡起脚边一片枯萎的叶子夹在书里,说:“也许是爱过,也许根本没爱过。什么是爱,我不懂,你呢?”
普华思考着,最后也只是摇摇头。
那天送她回宿舍,分别时纪安永握了握她的手。他们站在楼下的样子状似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可在普华心里,倒像两个不懂得爱的人,找到了知己结成了盟友。
确实,他们都不了解爱,对家人的,对朋友的,对爱人的。
也或者正如纪安永所说,什么是爱,没有经历过,就永远不会懂。

6-5

无论如何的艰辛,跌倒了还要爬起来。时间不会停转,生活总还要继续。纪安永说过,普华记住了。
普华好像形成了习惯,分别的时候,和纪安永两个人像同志一样握握手,下次见面时说上一个“嘿”。后来在她的回忆里,这段与纪安永的友谊像一股涓涓的溪流滋润着心田。
她也接受了妈妈的选择,试着不去怨恨,不去干涉。爸爸妈妈有他们的生活,当初既然分开了,强求他们各自孤单下去确实没有道理。
所以普华妈妈在她大二那年另组了家庭。因为是再婚,妈妈没有大操办,接近年尾的时候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她把东西搬过去婚就算结了。
普华用打工的钱给妈妈买了条珍珠项链作为礼物,珠子颗粒很小,是她能负担的极限,心意已尽。她偷偷放进妈妈带走的行李箱里,预先告诉妈妈,请客吃饭那天有家教不能去了。
结婚前夜,普华和妈妈并肩躺在姥爷家的床上,静静听妈妈讲小时候的事,妈妈睡着了,她还醒着,握着妈妈的手,在黑暗里等待着分别的时刻。
早晨妈妈出门了,临走前抱了抱普华。
普华骑车回家,把家教推掉在家里陪爸爸。父女俩一道包了一桌饺子,也聊起了小时候。但因为各怀心事,兴致都不高。饭后爸爸回房间听广播关了门。普华收拾餐桌厨房,在洗碗池边悄悄抹了抹眼角。
下午,她骑车去街上逛,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学校附近。
周末的老街幽静异常,建一门口一辆车也没有。她买了一杯冰镇奶酪坐在窗边慢慢吃,两杯都吃完了还不见一个熟客,只好回到街上。一时间,不知道妈妈的喜酒是不是吃完了,该不该打个电话过去问候一下。
打电话的念头很快打消,她骑上车沿着路走走停停,心情平复了,决定回家。人都怕寂寞,尤其在这一天。她很寂寞,爸爸应该更寂寞。
普华到家天蒙蒙黑了,到小区门口正准备进去,对街有人叫。
“叶普华!”
蓦然回头,她有瞬间的恍惚。那人正站在路灯下,灯未亮,他也沉在黄昏的苍茫中,像一片暮霭中的虚影。
她有点不相信,过了小半年,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的时间都有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在她最不愿见他的时候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默默地推着车往前走,装作没有看见他。他跟了上来,一路跟着她进了车棚,站在一侧又不讲话。
她去车筐里拿锁,手在半空中被他挡住。他也没戴手套,手是暖的,她的很凉。
“你要干吗?”
“这条链锁你没扔?”他盯着她手里的链锁。
确实是那条高三他留下的链锁,连没了吊坠的钥匙扣她都没有换过。
“为什么留着?”
她负气他的诘问,故意说:“没时间扔!”
他拿过链锁替她锁上,把钥匙收进自己口袋,站得更近,影子投在地上正好把她淹没在其中。
他问:“那你想扔吗?”
“有时间就去。”她固执的扬起下巴,把手伸到他面前,“其实现在也行,你把钥匙给我,我去扔。”
他深陷的眼窝里有一闪而过的不可置信,然后怀疑慢慢沉淀成愤怒。他没刮胡子,整个人显得沧桑疲惫。小半年没见,他颓废了许多,而她过得并不比他好。这时,她想到的是摆脱,一把锁,一枚钥匙,妈妈的再婚,爸爸的孤独,她被重重包围不堪重负,只想摆脱这一切。
“你给我!”她抬高手执意要。他真的摸出了钥匙,攥在手里送到她面前,死死的盯着她。
“你想好!”
他咬牙警告她后松开了拳头,钥匙静静躺在他掌心里,压着手上的纹路。她发现,他的感情线上有断裂,有旁支,但却很长,甚至比生命线都要长。她则不然,细碎的纹路,注定忧心忧身的一生。
他们本就是不同的人,过多少年也该是一个天上一个海底,可偏偏却相遇了。
她在他的注视下伸出手,勇敢的探过去,忽略心里蒙上的一层怯意。
她碰到了钥匙,他却突然从审视转为愤怒,狠狠攫住她的手把她扯到角落里,疯狂的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