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舒不是,她心里百转迁回的所有思绪只剩下对这个孩子的贪恋,哪怕多留他一天。可医生说了,长得越大,时间越长,割舍的难过也越沉重。现在看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让她放弃了,疼都是一样的,只是比她想象的还要痛上百倍。

卓娅前一天陪了一整晚,后来又从医院陪回家里,就始终坐在床边不停的安慰她,可舒却什么都视而不见,也听不进去,失掉和孩子的牵连以后,她整个人都被抽空了。本以为足够坚强的最后一点勇气都耗得当然无存,她能做的只是哭,不停不止的哭泣,源源不断地泪水洗刷不去失去孩子的疼,反而变得愈演愈烈,从难过变得绝望。

明明知道不能挽回,如今,舒还是后悔了。

哭尽了最后一滴眼泪,哭不出来了,最后一点声音也变得嘶哑,就只能躺着,待待得呆在黑暗寂寞和孤独里,体会那个消失的小生命。

原来他们的孩子就是她全部世界,比以往任何作品都重要,甚至可以不惜一切用她的生命去换,那样弥足珍贵的东西,她失去了。那样锥心挫骨的疼,她终于体会到了。

“自己回家去,我一会儿就回去。”

父亲在那座石桥上把她放下来,耐心的叮嘱,摸摸她的头,转身骑车离开了。

“我要回学校了,放假回来看你,带你钓鱼去。”

邝征哥哥提着衣箱,手里是给她编的小花环,像授予王冠那样给她戴上,摆摆手,他也走了。

而宝宝,什么话也不会说,还不会和她告别,也离开了。

所有她在意的,珍惜的,都离开她走掉了。

卓娅听到一声模糊的叹息,拉拢了卧室的窗帘。舒不想见到光,眼睛哭肿以后,就一直用毛巾盖着。披散在枕上的头发趁着一张毫无颜色的脸,两颊又陷下去,手背上还是打点滴留下的针孔。

卓娅不知道她会逃避多久,能否通过逃到黑暗和沉默里,就化解那样的悲伤。这时候,她什么人也不需要,唯一能安慰的,也只有子律,可惜,他不在她身边,如果子律回来了,会发生什么,卓娅想到都感觉害怕。

又走回床边,把床头放的汤碗收起来,能说的能做的,她都说尽做尽了,对舒起不到什么作用,她还是躺在那里,不动,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卓娅端着碗到厨房里罩上保鲜膜,给舒又换了杯热水回来,刚走到客厅,就听见门上钥匙转动的声音。

一时间手足无措,还来不及编出个像样的理由,子律已经推开门,提着打包的外卖迈进了公寓。

黄连茶(下)————伤痛

见到捧着水杯的卓娅,子律先是一愣,很快又恢复镇定,随手关上门,把外卖的袋子放到大厅的桌子上。

“你怎么…”他脸上平静的表情令卓娅反添了不安,想替舒把事情圆过去,可怎么开口都觉得不对。

“她呢?”子律并没多解释什么,也不换鞋,直接脱了外衣往卧室走。

卧室门半闭着,推开,里面连盏灯都没有,黑黑的一片。他记得她平时怕黑的习惯,睡了也总是留一点光亮让她安心。迈进房间先到墙角开了小灯,就着灯光看清她缩在被子里的背影,走近床边,把外衣搭在椅背上,坐进卓娅刚刚坐过的地方。

子律稳了稳情绪,把一路上想好的话又在心里复习了几遍。一个星期没见面,算是他们之间以往冷战的又一次升级,他离开时的态度很不负责,对她太过粗鲁蛮横。现在他是来道歉的,来跟她谈,听她解释,让整个事情赶紧过去,带她一块出去。

护照已经拿到,送进签证处两天以后能出加急的签证,现在一切都基本办妥了,风平浪静下来,只除了他们之间还存在的裂痕。不管她是邝舒,是澹台舒,她就是她,跟在身边五年,从来没有改变。子律这么想着,觉得对她粗暴自己很混蛋,很不是东西,她苦苦隐瞒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在里面。门神媳妇和舒拉都说,要容她解释,慢慢听她说,到底背后又什么苦衷,他把脾气压下来她肯定会告诉他。

大家说的都是有道理的,每次吵架听了大家劝得话他也在努力赶紧,只是这次猛然间让他面对她隐瞒的事情,火气太冲了,解决的方式太拙劣。根本就是没解决问题,直接把矛盾激化了。

舒拉冲着他嚷嚷,说什么:子律,你就整个一王八蛋,别以为搞艺术的有什么了不起,整天拿下身考虑问题,你脑袋放上面摆设啊?就不会好好问她一次!

柳紫也是好好劝了几次,帮他分析她的性子,她之前的境遇,让他冷静下来好好替她想想。

一拿到签证,子律万般的怨气都发泄出去了,一下子就只想到回家。对他来说,不管是哪套公寓,只要有她的,就和寄宿的房子不一样。

特意在路上买了粥和她平时喜欢吃的几样小菜,子律一边开车一边又把和解的话想了几遍,心情比上个星期好了很多。想抱抱她,亲亲她,哪怕多认几下错。好多天没见,他想她了,特别的那种想,高磊每天回来汇报,不足以构成她的一颦一笑,他想回到她身边,让她依靠着,也依靠着她。

五年了,子律已经习惯了有舒的日子。一个星期下来,他也挺难熬的。

舒躺在床上的背影看起来比一周前更瘦,肩部微微的颤抖,像是因为冷,或者伤心。子律揣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凑到床边,俯下身贴在她背上,离她越近越好。她传来的瑟缩让他心里酸了一下,手已经收拢起来,跟着叹了口气。

她是有脾气的,他一向都察觉得出,这次这么闹,对两个人都是磨人的难受。察觉到她瘦了,他已经觉得自己又千错万错了。

低声下气的,子律贴在舒耳边,缓缓道出:“我回来了。”

几乎和每次一样,简单的陈述,听起来却是在忏悔,迫不及待的伸进被子里,摸到她的手,搂着她的腰身,感觉她又实实在在的靠在自己旁边。

舒僵硬了一下,继而是一阵更沉重的疼敲打在心上。他的声音听起来真实,温柔,完全不像一周前负气离开时的样子。他身体上的味道,他揽过来的手臂,带着让她眷恋的温暖感觉。

她根本做不到对他无动于衷,多少次分手都失败了,她能看淡无非是个骗自己的谎言,她什么也看不开,像贪恋孩子一样贪恋着他。

闭着眼,睫毛的缝隙里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舒摸到他放在腰上的手,温暖的化开了她手心里的悲凉,那枚戒指掉了出去,她不去捡,只是紧紧抓着子律不放。

咬着被角,所有积压的痛苦倾泻而出,怎样告诉他,怎样说,她都是错了。不想子律也难过,所以她总骗自己他是不在乎的,甚至根本不喜欢,可他一回来,一贴到背后,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

她该告诉他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她应该让他事前知道的。

他走了那么多次,不管走了多久都还是回来。那么多女人热烈的追捧着他,可他依然把她藏在对门的公寓里,让小波过来当助手,他给她雕好了竹兰梅菊,给她建了上官苑,他从不承诺她什么,可走了总是回来。

盖不住眼角的泪水,她只剩下会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子律没见过这么眼泪,拥着被子把她抱进怀里,还是像过去一样容不得拒绝。温暖的呼吸吹拂在她脸颊边,亲了亲,亲到了一脸湿漉漉的泪。

舒听到子律在叹气,声音里无奈而疲惫,好像已经知道了实情,正沉浸在和她一样的悲痛里。

放开手,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柔和的灯光只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眼前蒙着太厚的眼泪,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他的脸颊贴得很近,胡子扎着自己,把眼泪蹭在腮边,亲昵的反反复复磨着她亲吻。

这就是他在道歉了,他很少会温柔,这样温存的时候,就是他在说对不起了。

恨他,恨了整整五年,怨他,怨到骨子里都是他的名字,每到分手的边缘,面对这样的道歉舒就只有心软。刚失去了孩子,他却回来了,她所有的痛楚溃不成言,只剩下眼泪,都流到他怀里。

“律…”

舒抽噎着叫了子律一声,他马上低下头像保护幼雏的雄鸟一样张开了翅膀,把她团团包裹到最温暖的地方,反复的啄着她的额头,蹭掉汩汩而出的眼泪。

“我回来了,都过去了。”

她哭成这样完全在子律意料之外,每次复合的过程都是一场拉锯,可她轻易不外露的脆弱让他很不习惯。平时看多了她强装坚定的平静面孔,猛一下见到这么多眼泪,他除了心疼,就是心里很混乱,不知道怎么哄她。

“我把护照和签证办下来了,咱们一起去卢布尔雅那,然后是布拉格,就咱们俩。”

他亲着她的耳垂,把心里计划好的行程一一说给她听。她这么一哭,纵有再多争执矛盾,他心都硬不起来,只想她别哭了。过去五年的种种,和怀里她楚楚可怜哭泣的样子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网,网住了他所有的坚持和原则。

他认真考虑了舒拉他们的提议,虽然只是一张纸的问题,可如果能换来她开心,或者长久的在一起,他不是不能给出保证。这次出国回来,他愿意和她提结婚的事,只要她想,现在让他干什么都行。

分开一星期,他已经体会到不能失去她,不能再让叶枫那样的事情发生,他愿意结婚,只要她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

“我那天…”

子律本来还想解释,可舒使劲仰起脸,攀着他肩上的衣服,怔怔地对着他掉眼泪,把他的话都堵了回去。她眼睛里从来温柔平静得如一潭水,现在却黑的见不到底,似乎要告诉他什么,又迟迟没有开口。子律耐心等着,躺在她身边,圈着她。只当是她受了委屈后很伤心,却完全猜不到那背后藏着更深的一道伤。

几番努力,舒终归缄默。她忍不下心把实情告诉子律,孩子没有了,她怕他伤心,更重要的,怕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真的会失去他。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他这样栖身的怀抱。咬住嘴唇,手术台上撕裂的疼又席卷而来,舒努力压抑着,抱着子律一起抗拒着,她疼得很厉害,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希望他的存在能抚平一点伤痛,哪怕一点都行。

子律望着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绝望慢慢消退,只剩下越来越多的眼泪,想劝她,可她整个人都化成一条水,沾着咸咸的眼泪,缠绕在他左右。胸口的哽咽和抽泣时断时续。他实在没办法了没语言了,只能叹口气,贴着她的额头躺好,放任她在怀里继续哭。

卓娅替他们带上了门,退到客厅里。给舒的晚餐她帮忙热在炉子上,也说不好舒会不会吃。不过子律回来了,她的任务也只能到此为止。

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只有他们自己了解。卓娅拿起书包,从衣架上取下大衣穿上。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在客厅桌上留了张纸条。

子律,好好照顾她,以后,别再让她哭了。

曼特林咖啡(上)————远游

“好点吗?”

“嗯。”

“那继续睡吧,我去公社了。”

几天里,子律和舒交流得最多的就是这样的话,他忙着准备出国参展的事,对她一蹶不振的病状只当是闹别扭造成的。说带她去医院看看,舒又总是找个借口就拒绝了。

她绝口不提手术的事,只是自己心里清楚身体不再像从前,总有些力不从心,两三天根本起不了床,再加上对孩子的愧疚,没几天就瘦了下去。手背薄薄的皮肤下血脉清晰可见,整个下巴都尖了,眼窝里是褪不去的暗影,亲自来家里看她的高磊韩豫见到都着实吓了一跳。

下午店里不忙的时候,卓娅常常去公寓里看舒,舒拉也和柳家姐俩去过几次,她这次为什么病大家心里都有数,只是对她消瘦憔悴得如此厉害觉得蹊跷。以往她和子律两个也吵多了,分手再复合,没几天就见她精神饱满的出现在上官苑做东西,可是这次竟然整整躺了一个星期都没有出过门。

除了卓娅,没有人知道孩子的事,手术毕竟伤了舒的元气,也只有卓娅知道送些补血气温和的东西帮她尽快补回来。舒虽然满心感激努力吃着补品,可情绪总在失落里,怎么也难振奋起来,表面上和子律已经合好了,却仍然无法摆脱失去孩子的阴影。

短短的半个月,舒和子律的生活其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公社和社区的一切却一成不变,没有人察觉到发生过什么。只是有两次,舒打电话到上官苑交待小波事情,口气老和交待后事差不多,听得小波心里发毛,私下里跑去屠岸谷打听师母到底出什么事。学徒们私下里都在传些小道消息,连门神媳妇那里也有耳闻,只是每次子律出现以后,大家马上装作什么没有发生。

舒到底出什么事了,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好。心里想着努力好起来,身上反而每况愈下,有力气了勉强着自己下床走动,可想重新工作,在工作台旁边给素描的首饰设计图勾边,连五分钟都没有,握笔的手就会发抖。画出来的线条也不如原稿那样流畅自然,总觉再不像以前那样得心应手,兴致勃勃。最近,舒其实干什么都意兴阑珊,坐一会儿,脑子里就是金属撞击在托盘上的声音,那是手术时她听得最清晰的一个声音,也是关于孩子最后一点记忆。

子律看出她的低迷,又找不出办法让她开心,哪怕是签证办下来了,亲自送到她跟前,她也只是拿起来翻了翻就放到桌上,对他说了声谢谢。有什么可谢的,他这么做更多是为了他自己,他想带她出去,甚至远比她想出去的欲望要大很多。

“她这样,能行吗?”高磊不止一次问过子律。

开始,子律的态度还很坚决,可偶尔看她瘦弱陷下去的双颊,口气又犹豫了。

有关出国的事,舒再也没有过问过,就任子律安排,眼看启程的日子近了,她不但不见好起来,整个人都萎钝下去,常常一整天坐在一个地方发呆,什么也不做。

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时差水土的改变都很难应付。可费了九牛二虎才搞到的签证,一下子说不带她去了,子律又万般不甘心。

“你再和她谈谈,也许出去散散心就好了,离开公社一阵子,换换环境。”

韩豫和高磊观点不同,眼看着舒消沉,他一直建议子律一定要带她出去。韩豫见她和子律相处的日子久了,就觉得是只像关在鸟笼里的金丝雀,虽然有很美的翅膀,却渐渐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公社虽然是好地方,好多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却并不一定适合舒,时间越长,韩豫越觉得这里是她的牢笼,快把她整个人禁锢死了。

子律,不管是感情上,还是艺术上,都是个令人窒息的人。没有人不承认他的才华,可真正能跟他长久相处的圈里人,又是少之又少。

听到厨房里男人们说话的声音,舒从躺椅上转过头,膝上放的画册至少有半小时没翻动过,她一直在回想手术前短暂的七天,每一个值的记忆的瞬间。如今,关于孩子,她只有医院的一张诊断书和几张化验单还留着,虽然卓娅一再嘱咐她销毁,可每次拿起来看,舒就觉得这几张纸算是最后一点纪念,实在舍不得丢开。

到浴室里洗了脸,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可镜子里的眼神还是掩饰不住忧郁和悲伤。舒对着镜子笑了笑,觉得笑得比哭还难看,就打消了强装欢颜的念头,没再回客厅,而是进了卧室准备就寝。

送走了高磊和韩豫几个人,厨房洗里台上的酒瓶也没收拾,子律打开窗吹了吹自己身上的烟味,在客厅里又把要说的话想了一遍,才推开卧室门进去。

晚上子律特意叫了几个朋友来他的公寓吃饭,虽然只是随便叫的外卖,但气氛很好,舒也难得有兴致参加,饭后男人聊天,她推说累了早早就到卧室休息,子律进去,见她已经躺在床上睡了。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在被上,小声想把舒叫醒了。她到底为什么消沉,和朋友们谈完子律很想知道。

“这阵子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是因为签证的事吗?我道歉!”

舒依然团着身子埋在枕头里,听到他问了好几次,低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悔意,手指不得不在被里紧紧扭住,才能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不敢转过身面对他,因为孩子,她对他有了一层欲言又止的歉疚,每次都更深一些。她变得优柔寡断,总是莫名的想哭。她不知道那真是因为自责,还是害怕。有关孩子的事好几次已经在嘴边了,最后又不忍心他听了难受只好憋回去。如果他知道了,他们还有没有未来,舒不敢想。

子律得不到回应,只好靠着舒躺下,把被子掀开一角盖在自己身上。手臂从舒肩上揽过去,让她靠到自己胸前。她一瘦,整个肩胛只剩下骨头,摸起来一点肉都没有,他的手就停在肩头凉凉的地方,感觉到她慢慢转过身,整个脸都埋在胸口,手环着他的腰,不一会儿,胸前就传来暖暖的湿意。

最近她常常无端落泪,尤其是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子律对这种无力而为的感觉很无奈,叹口气,抬手关了床头的灯。

在幽暗里,他想了又想,固然有些草率,还是决定早点把话说出来。

把怀里的身子托高,让她枕在肩上,抵着头顶,又闻到熟悉的干花香味。子律从口袋里摸出刚刚喝完的易拉罐瓶盖,伸到被里放进舒的手心。

“咱们结婚吧…舒…”

曼特林咖啡(中)————远游

子律其实压根没有认真考虑过结婚这样的事情,放到十年以前,当时他还和叶枫在一起,就是两个人一起习惯了,觉得就是对方了,结不结婚不过是一个形式。因为年纪轻,反而觉得婚姻很累赘。如果不是有子修出来横道夺爱,子律完全不会感觉出婚姻是多么郑重的承诺。

子修母亲离世的早,父亲续娶了子修和子爱的母亲,婚姻,从很小时对他来说就不做太多憧憬,反而时常庆幸没有草率和叶枫结婚,如果是婚后叶枫出现了背叛,于他则是从面子里子上加倍的难堪。

叶枫那段感情,以不愿告人的缘由分手终结,因为那个孩子的事,子律也没再苦苦追究,只是自己难受了一阵子,后来认识了舒,又很快先入为主的把她留在身边,他没觉得缺少过伴侣。

至于叶枫跟子修的生活,有没有好结果,还是不了了之,子律并不在乎,他早把感情看淡看透了,无非是身体上的东西,加些精神牵连而已。

婚姻对艺术圈子的人实在算不得很珍贵的东西,子律在圈子里待得越久,看得越清楚。画家、雕塑家、模特、助手、社区里人口流动的有多快,艺术家身边的伴侣换的就有多快。

一段关系结束再开始另一段,互不相欠,人货两清,感情的天平上谁也不倾斜。饮食男女,这就是生活。

像高磊和韩预,子律和舒这样的,已经是难得的长期关系了。偶尔也有人用婚姻的形式固定下来,但以离婚收场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子律更觉得结婚反而是形式大于内容,弄不好,还会撕破脸换个前夫前妻的身份,实在没必要。

另一个,就是舒从来没要求过。她身边的朋友,除了成衣店老板柳紫结婚了,其他都是独身,更有舒拉那样的不婚主义者常常在身边鼓吹分手。舒跟他的五年,不细想子律都会觉得过得太顺利,云淡风清的惬意,不像其他圈外同龄的朋友,因为成家立业整天奔命,过着普通人庸庸碌碌的日子。

社区里没有人希望淹没在人潮里,拼搏了很多年爬到现在的位置,有了些资本,哪怕要孤单下去,这群人也谋求过上特立独行的日子。如同第一批开拓社区和画家村的前辈那样,宁愿孑然一身一辈子,也不肯为了凡俗的富贵享乐放弃艺术上的追求。

可如今,子律这样闲云野鹤狂放不羁的想法慢慢变了,也许就是五年里和舒共同生活潜移默化使然,总之她养病的几天,不止从一个朋友朋友嘴里听到“结婚”两个字,他自己心里也慢慢萌生出一些念头,两股东西碰在一起,似乎时机到了,暗示他该有所行动了。

舒和叶枫不一样,子律很清楚这点,比起叶枫,他更想要她。过去的五年,并不是他设想的一段随便的感情,虽然开始的一切都是在他主导下进行的,可后来放不开的也是他自己。子律曾经标榜过的付出不要太多,投入不要太深,在舒这里被全盘推翻。他自己陷进去了,陷得比他想的还深,有多少次主动说出道歉的话,子律自己也数不清了。

那些引以为豪的骨气呢?或者骄傲?荡然无存了吗?还是只是因为她,一切变得值得了?

喝酒的时候,高磊和韩豫问了许多问题,子律一时答不上来,自顾自把玩着易拉罐的拉环。当初为什么把获奖的戒指送她,还让她戴在表示已婚的手指上,为什么非让她住在自己公寓的对面,为什么把小波调过去给她帮忙,为什么不许她接近子修,为什么非要带着她去双年展,太多为什么,问得他反而更想不清楚,只是把拉环套在指尖上转来转去。

记得当初送她戒指时,她并没有接过去,只是踮着脚把两只手伸到他面前,让他亲自给戴上。当时想也没多想就直接套到左手无名指上,觉得只有戴在那里才好看。之后她歪着头想了想,裂开嘴笑了,唇红齿白,在阳光里看了令人心坎里都是软的。后来她再没有拿掉过戒指,多少次吵架,把钥匙都退给了对方,好多天不见面,那戒指依然牢牢戴在她无名指上,直到现在。

韩豫说过,不是受制于国内的环境,他和高磊也要稳定下来了,身体的关系不过维系个把年,过了那个极限,就上升到精神,希望建立更长久的关系,差不多,就是婚姻。至于精神又能维持几年,实在说不准。也许十几年,也许几十年,总之多数人在婚姻里慢慢培养着心灵的默契。一辈子过下来,培养成功了,落得个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如果适得其反,也不过中年再换个伴侣。总之,最后是无法免俗的,谁都是要结婚生子的。

这么想来,确实应该早早把她娶到手,因为一想到和她分开,或者她跟别人在一起了,子律心里就没法忍受。磕磕绊绊才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高磊和韩豫推波助澜的鼓励,也来不及准备戒指,反正之前也给过她了,拿下指上的拉环,把多余的地方掰下去,握在手心里。

颠颠分量,小小的锡铁环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她在他心里承载的重量,却是无法想象的重。

米兰昆德拉是个身体主义者,子律相信他的话,认为生命不能承受的是轻,可现再不和她说,他总怕就要失去她的笑容,或者她眼神里流淌的温柔,她柔弱的依靠。那些五年培养的东西,早超越了最初的欲望,已经变得太沉重了。

子律摸着口袋里的锡铁环,把求婚的话前后想了几遍,最后还是在黑暗里说出来了。拉环到了舒的手里,她掌心细细的纹路写了很多东西,子律没有认真研究过,现在,拉起她的手,他也不会想到她心里有多少细密的心思,他只等着那个答案,他要那个预想好的答案,他需要她答应。

然而舒却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维持着在他怀里的姿势,握住那枚拉环。止住了眼泪以后,对他刚刚的求婚感觉真实起来,可也是因为真实,她不敢轻易张嘴允诺什么。

她等这句话等了很久,等到了,除了感动,又有说不清的痛在心里荡漾开。他们之间的问题还太多,而且,还有那个刚刚才失去的孩子。

她想说好,可是心里疼,疼的她说不出口,不管过去五年的光阴是怎么度过的,拥有他的承诺,似乎已经足够了。

曼特林咖啡(下)————远游

那个“好”在嘴边徘徊良久,舒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子律等着,难得没有催她,更没有逼,只是躺在黑暗里耐心等,想等她一句心甘情愿的答应。

舒在被子里握住子律的手,把小小的锡铁拉环又放回他手里,夹在两个人手掌中间。她想怎样,子律说不好,可她没有离开,反而圈紧他的肩膀,哭湿的脸颊埋进他脖颈里,轻轻的吸了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