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冯纶曾经亲吻过很多次,在教室,在树林,在图书馆。他激昂感人的演讲背后却是温暖清新的吻,所以我喜欢他,那样的吻就是我想象古代书生送别佳人的吻,好像黎明的太阳,让人暖暖的,身心愉悦。
关浩总给人偷来一刻的感觉,他对我很好,我刚到古籍处他一直特别提携我,器重我。他也没让资历老的员工骑在头上欺负我,他升职了,把我提到他办公室外间当他的特别小助理。他亲我就是温温的,很短促,像是细雨拂面的凉爽。
可杨宪奕什么景致都不是,他就是一只大狗熊,逮到了一罐蜂蜜一样贪婪的要吃我。我再不肯承认也是被他卷到暴风骤雨里,从内到外洗刷了一把。我都快被他吞了,我踹他抓他,他还是不放开,关浩留给我那点余温都让他弄没了,冯纶给我的记忆都让他给涂改了。
我决定从此以后不喜欢亲吻,捂着嘴擦眼泪,我担心回家让爸爸妈妈看见了怎么解释。好在明天不用上班了,但在家里我也是要见人的,他把我的嘴咬破相了,我不敢面对爸爸妈妈,我突然不想回家了。
“停车!”我说话还跟哭似的,车正开在环线上,他跟我去过派出所,他也知道我住哪了,我感觉真是倒霉,怎么就去了方睿慈的婚礼,从此陷在这个阴沟里爬不出来。
“干吗?”
“我不回家,我要下车。”我保持涵养冲杨宪奕小声嚷嚷,“你靠边停,我要下去!”
环线上都是车,一辆接一辆排列着,我掂量着下车的话怎么从机动车道走到人行道上去。
“不许闹!”杨宪奕随着车流继续往前开,看我总是蠢蠢欲动的,手从挂档上伸过来揪住我的安全带,好像拿绳子把我绑牢了一样。“你想去哪?”
我不说话,直接去解安全带,他单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按死了我。我们僵持不下,谁也不服输。最终,他开下立交桥就上了辅路,在我凛冽的目光下,终于踩了一脚刹车。
我跑下车就上了不远的过街天桥,我站在桥上看公车站上等车的乘客,我也看见杨宪奕的车没动就停在桥一侧,心里多少有了些舒畅。环线上他没地方掉头,我过了桥他就抓不着我了。
我没着急走,我站在他能看见的地方,我也看着他的车让他干着急。环线上的车灯连成了一条很亮的带子,我眼前有模糊的水汽,也有万家的灯火通明。不再迟疑,我往桥的另一侧走,在辅路上拦下出租车,报了我们学校的地址。
别人都在聚会畅饮享受假期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图书馆外的台阶上看星星。回到了我很多故事开始的地方。操场上和林荫路上有很多学生情侣,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没有他们幸福,我追着冯纶一路,最后是什么也没有抓到。我一直在回忆第一次见关浩和冯纶的场景,完全不一样,但我脑海里又老是重叠着。
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我想一定是杨宪奕,所以直接就挂了,继续坐在台阶上看星星。图书馆里假期不回家的学生还在晚自习,自习室的灯光投在草坪上,隐约照到靠在一起坐在草地上的情侣。他们也在亲吻,但是很甜蜜,像是夏夜朗朗的星空,和我经历的三种亲吻都不一样。
手机又响了,同样的号码,我一次次挂断,拿起手机我笑了,觉得这么着让杨宪奕不舒服我就痛快了。虽然我嘴还肿着,但是我也算报复了。
微热的风吹乱了我额上的碎发,我索性把头发都盘起来。留了好多年,总是大一时及肩的长短。只是那时我梳一个马尾巴,现在我散着,像个二十七岁女人应该用的样子。
如果回到大一,我一定不喜欢冯纶,他的演讲再精彩,我还是不喜欢,好好和路苗苗她们享受大学生活。路苗苗的情投意合就是大学时碰上的,已经经历了八年抗战,人家还是很好,除了一张结婚证什么都有了。就是丁璀也不冤枉,不管硕士博士人家恋过两回。不像我,把心给了个狼心狗肺的冯纶。
手机又响了,是方睿慈,我看到她的名字现在也有了防备,不是她,我不会和杨宪奕纠缠上,所以接起电话我就没好气。
“干吗呢,若?”
“赏月呢。什么事?”
“钟静回来了,想咱们六个聚聚。”
“行,我放假了,都有时间。”说完我又想到方家那次鸿门宴,马上提高警惕,“这次就咱们六个,什么家属都不带,你们都有家属,我没有,不公平!”
“好。”方睿慈答应的很痛快,又跟我说了说钟静回来的大致情况,聊起来我的戒心就放下了,这毕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挂电话前她问我在哪呢,我想也没想就告诉她在学校图书馆呢。
我继续在图书馆前看星星,时间不早了,宿舍十一点熄灯,学校十二点闭校,图书馆是十点半关门。稀稀拉拉的学生从我背后的台阶上走出来,结束了一天的学习,我也大概知道几点了。
我坐着没动,给家里打电话说十二点前一定回去。爸爸每到这时候总是担心我到底跟谁在一起,要不要紧安不安全。我随便编了个谎话,就挂了电话。
星星一眨一眨,宿舍窗内的灯一下子都熄灭了,我站起身往台阶下走,校园里静得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出学校大门,时间太晚了不好打车,我想沿街流浪也好,几点走回家几点算。可我刚走到学校家属区的大门外,就看见杨宪奕的黑吉普。
我眼都花了,揉揉眼睛他还在那儿。我往相反的方向走,听见身后有人冲我走过来。我跑,那人也跑,三两步就逮到我的手,拽着我往回走。
我还来不及说话就让杨宪奕抢先了。
“回家吧。”
他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疲倦,那三个字也是我渴望的。我其实也累了,没劲头跟他闹,就上了后面的座位,趴在窗边没说话,手边摸到了我忘在车上的纸袋子,里面有假期要看的《尔雅校注》,不知道哪来的狠劲,我按下车窗把上下册的《尔雅校注》扔了出去。
车又开快了,关上窗,我欣赏着街边的路灯,感觉像两排列队欢迎我的士兵,也像宽荧幕老电影放映中闪出的断点,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不认栽,我想明天一切就好了,像斯嘉丽一样,我也期待相信着明天。趴在窗边,我闭上了眼睛…走了我又回来了!
我想我可能在车上睡着了,比起图书馆前的空场,车上有空调,温度很舒服,我躺着感觉舒服,然后就是越来越舒服,很累,路灯从两道线变成了几个小亮点,然后就看不见了。
我看见了冯纶,我自己,还有那次演讲会,我坐在后排,在大厅的入口附近的台阶上挤出了一点位置。那时候我对大学的一切都 憧憬,我对四年的生活很好奇,爸爸说我迟早要长大的,我觉得已经长大了,可直到四年后收到冯纶的邮件,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长大。
我还没梦到关浩,就觉得有人摇我。我被从车里抱出去,站在地上了,可我还在睡,就靠在杨宪奕怀里。我听见他关车门,四周的空气又变得闷热难耐,我蹭着往前走,还想继续睡觉,接着想关浩的事。这次又有人碰我,我嘴唇上沙沙的疼,再一碰我真的醒了,睁开了眼睛。
杨宪奕正搂着我,跟个耳鼻喉科大夫一样盯着我的脸,我们站在楼前的小灯下面,他的手指碰到我唇上的伤口,反反复复碰了好几下,我感觉疼,人就精神起来,想赶紧站好了摆脱他。
我绝对不会因为他亲了我就从此不再讨厌他。我也不会忘了手机照片这些新仇旧恨,我把纸袋子从他手里抢过来,使劲拍拍脸让自己清醒点。没有告别,没有说再见,我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上楼,每走到一层就跺一下脚,声控灯就亮了,我看清路继续往上走,我家在六层,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
上到四层我累了,靠在楼梯扶手上看楼梯灯还没有熄灭的三楼楼道,静静地听外面有没有车开走的声音。好半天我什么也没听到,觉得他可能已经走了,就继续往上走。在五层我停下来,坐在楼梯上想着一会儿怎么跟爸爸妈妈解释。我正想呢,听见有上楼的脚步声,已经快十二点了,在黑漆漆的楼道里听见脚步声很恐怖,我赶紧站起来把包抓在胸前,怕是有坏人来了。
五楼的楼道灯亮了,我看见一双黑皮鞋,然后是杨宪奕的脸。他什么都不说拉起我往楼上走,走到我家门口防盗门外,抬手按了门铃,拍拍我的后背,转身下楼去了。
门开了,我看见爸爸,妈妈就站在爸爸后面,我进门就像凯旋的女英雄一样被他们宠着,他们看我样子惨,没问我嘴怎么肿了,这么晚去哪了,爸爸给我冲了杯牛奶,妈妈盯着我洗漱妥当了,让我喝了牛奶,和爸爸看着我在床上躺好了,才关了卧室门出去。
我闭上眼睛也睡不着,脑子里很乱,跳下床掀开窗帘,外面很黑我看不见什么黑吉普,刚才杨宪奕是不是领着我上楼我也觉得不完全真实可靠。估计是累傻了,饿蒙了,我回到床上过一会儿就睡了。
我想我会好起来,明天我就去找郑筱萸,去看竹子,去海边散心,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我又睡着了,这次没有人打扰我,睁眼的时候天早亮了,闹钟指着十,爸爸笑眯眯端着豆浆进来看我醒没醒。
我看见镜子里自己肿的嘴,嘴唇上有个牙齿磕出来的月牙般大小的伤痕,我不像自己了,像史密斯夫妇里的安吉利娜朱莉,把头发梳成古墓丽影里罗拉那样的马尾,我喝着豆浆开始收拾几件简单行李。
爸爸从不反对我出去玩,只为我的安危考虑,他课不多的时候都在家陪着我,从我小学一直陪到长大。妈妈去剧院带新演员了,我出门时还和爸爸热烈的拥抱了一下,告诉他最短一个星期,最长半个月我一定回来,不要担心。我回来就相亲,一个接一个的见,直到见到一个我满意的马上结婚。
爸爸把我送到楼下,嘴里反复念叨“兆兆路上小心,每天给家里打电话。咱不着急嫁,爸爸妈妈舍不得。”
我上了出租车,还从窗里探出头跟爸爸招手。我自己在车站买了票。坐火车要两个多小时,我选了长途车,在候车室等车的时候,我把手机关机了,把昨天所有的记忆都格式化。我要在海边重新开始,好好过我的假期。
那之后一个星期,我住在郑筱萸家旁边的一个招待所,白天不是逗弄竹子就是带着她去海边玩。
我们一起晒太阳吹海风,竹子晒黑了,我还是很白。竹子又爱上我了,亲昵的叫我落落姨姨,我再问她姨父是谁,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也开心了,我觉得竹子真贴心真理解我。杨宪奕绝对不是她姨父,她也不能喊杨宪奕姨父,要不我就不能当她姨姨了。
我抱着竹子在太阳伞下看书,给她讲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故事里坏巫婆总是个大胸的女人,坏国王是抛弃我的那个人的样子,我的故事里没有王子没有公主没有灰姑娘,我就是一粒豌豆,要长得挺拔高大,一直长到天堂去。
“姨姨,你以后也不走,天天和竹子一起行吗?”竹子拍着我的胸,确保她的私有财产没有丢失。
我点点头,说好。我不知道我的明天在哪里,但有一部分的我留在了过去,留在了竹子身边,永远也不会带走。
第二个星期,我亲吻了竹子告别了郑筱萸一家,又往北去了另一个更小的城市,我在渔村里看妇人们织网,看男人们傍晚收帆回来,吃一顿热热的饭,我开始想家了,每晚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的时间越来越长。
外出游历十四天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假期还有三个星期,姑妈婶婶给我排了十个相亲对象,平均两天见一个。
我还有些累,听着爸爸给我汇报我走后家里的大事小情,侧着头看我放在床头上的手机。
我走了十四天,杨宪奕没给我打过电话,也没给我发过短信,他那晚亲我的事肯定是场恶梦。可我在浴室的玻璃里分明看到那道像月牙的伤口。我很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又不好奇,因为我们以后不会有什么牵连,他已经十几天不纠缠我了,就意味着以后的几十天,几十年都不会纠缠我。
相亲是个累人的工作,开始了以后我忙碌得比放假前还充实。我晚间还学了个防身术课,在教练的指导下,我每周两次在健身房的垫子上被人摔来摔去两个小时。我学会了怎么挨打,然后才学着怎么打人。
我见到第四个相亲对象的时候,已经练好了全套的应答问题,像是学生时代老师给画了重点后让我们背诵的那些篇目一样滚瓜烂熟。
男人都一样,问什么关注什么几乎不差多少。我看着不同的脸,听着相同的问题,喝着不同的饮料,给出相同的答案。我体味到相亲狂、结婚狂的悲哀,我知道我不喜欢这样,我宁可继续在健身房的垫子上让教练当陪练摔来摔去,摔出一身硬骨头。
放假了,关浩只给我发过两个短信,一个问我好不好,一个问我好吗?我都回复了,他没再回复我。
见第六个相亲对象前晚,我从健身房出来,摔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洗完头发还有些微微的潮,就披散在肩上。
刚走到小区门口我就看见看门大爷对我招手,我也笑着对他招手往门里走。把手里的运动背包往肩上甩。
砰背包甩到别人身上了,我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可背上一紧,上身本来很短的v领运动衫肚皮部分往上错了两公分,露出一大片白肉。
我想赶紧遮住,有只手却拉着我的胳膊拽着我直接往外走。
“没关系!”
我听见杨宪奕这么说。
这个猎人很狡猾!
我们这样算什么关系,比陌生人亲一些?因为我被他强亲过几口?好长时间不见,再见我觉得生分的厉害,坐在杨宪奕旁边浑身不自在。
他看起来反而挺自在,而且心情不错。我第一次见他不穿西装,只是牛仔裤体恤衫的打扮,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他头发比上次见时短了好多,像板寸,好像也晒黑了点,猛一看比关浩精神多了。
我看他干什么?还和关浩比!皱皱眉赶紧我把头转到窗外,问“有事吗?”
刚被教练摔完,我浑身懒洋洋的,只想回家躺在床上看看书。旅行回来我又买了一套《尔雅校注》,已经背了好几章,我不是为了跟冯纶治气,只为了陶冶情操,为古籍部争光。当然,也不是为关浩,只是为我自己。我得回家,继续背《尔雅校注》,不能跟他这儿虚度时光。
“有,吃饭!”车已经开起来,我的语气对他没什么影响,车照样开得很快。
“我吃过了!”
“再吃点!跟我吃!”他每次都发号施令,我本科时老师就不这么跟我说话了,因为我帮老师判作业,我研究生时导师把我当亲闺女带,对我总是笑脸相迎。可杨宪奕从第一次见面就老教训我,好像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我不吃!我饱了!”
“那看着我吃!”
车开得路线笔直,我越是顶撞他越不生气,等看见胡同口的小牌坊,我也懒得和他争了,索性任他把车停在与食俱进门口。
我第一次正式和他见面就是在这里,如果不是我把手机落下,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情,所以我特恨这地方。站在门口足足瞪了五秒钟,意大利餐有什么了不起,不如北京的炸酱面味道醇正。
我再怎么想还是让他给拽进去了,我的防身术基本是白学了,跟杨宪奕不用说比试,我想原地站着不动都很困难。他拽着我一路就进了上次的房间,我们没有在靠窗的地方坐,那里已经做了一桌外国人,桌上摆着蜡烛。我被直接带上了二楼,上次偷看老电影的地方。也是那几个老男人偷窥我的地方。想起这个我心里就纳闷,他第一次约这个地方是特意让那些人看我吗?我还记得走时一个男人在我背后说“就她吧…”
话很蹊跷,二楼的布置却很漂亮别致。空间没有我想象的大,只有围成三面的几组超大沙发,对着上楼的楼梯挂着一面宽荧幕,顶上有投影仪。
我挣开手站在沙发边,看着杨宪奕坐下了才在他对面找个位子。他不理我,就忙着跟侍者点东西,最后才问我要不要吃什么。
我看他就饱了,什么都不想吃,望着一片空白的银幕,我不知道他找我来这儿有什么目的,很不给面子的说我什么不吃。
侍者下楼了,楼上就我们两个,酒吧里还是熟悉的欧洲音乐,楼下有客人谈话的声音,我并不熟悉酒吧餐厅的夜间生活,我总是朝九晚五的乖乖在家作宅女。
“给家里打个电话!”他起身换到我旁边的沙发上,正对着宽荧幕,我又往一边蹭了蹭,能离他多远就多远。他带着危险因子,我别太招他,他早早放了我,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打完电话,菜也来了,他还吃的意粉,给我点了一杯饮料,故意把面包的小竹篮放在我面前,递过来黄油刀让我自己抹面包吃。
我知道文天祥的故居就在附近的胡同里,我中学时学过吴晗先生写的谈骨气,可我看见那几个可爱的小面包还是动了凡心,拿起来抹黄油,抹了一点点,就放到嘴里享受起来。
真是可口,傍晚课上我被教练摔后就像嘴里的小面包片一样又松又软。配上可口的饮料,我就融化了,无骨的化成一滩水。饮料微微甜,带一点点酒味,我没喝过,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小屏幕开始放《肖申克的救赎》,是部男人电影,我在图书馆看过这个作家的畅销小说。我喜欢文艺片,古装片,不太喜欢这种好莱坞大片,我吃了两片面包,坐进沙发里估计着杨宪奕下一步行动,不太专心的看着电影。
他这次真是来吃饭的,吃得特别香,特别专注,吃得我都有点想吃意粉了。就在我盯着看他用叉子卷意粉的时候,他突然抬头,把卷好的意粉举过来,问我:“吃吗?”
我觉得很窘,口气也就凶起来。“不吃!”
他耸耸肩,一口把叉子上的意粉干掉,大口喝酒,像个满载而归的猎人。
我虽然拒绝的干脆,可还是忍不住看他吃。他和爸爸吃饭的样子不一样,和爸爸喝酒也不一样。爸爸老了,吃得少,他吃得多,他要的第二份意粉都吃一半了,我的口水也要流下来了。
我真没用!为了避免尴尬,我对着屏幕开始背我脑子里的《尔雅校注》,刚背了两句,听见倒酒的声音,我忘了下一句,又重新开始背。我刚背了第一段,他把叉子放下又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咬咬牙没回头。第三次是他叫侍者,我正背一个特拗口的章节,他一打岔,我接下来就都背成毛主席诗词了。
我吃了两片面包,喝到第二杯饮料的时候,他才吃完,开始认真跟我说话。
“想知道我离婚的事吗?”
“不感兴趣。”我对写报告文学那件事早忘了。
“那想知道我今天找你什么事吗?”
“不想,我已经看你吃完饭了,我该回家了,明天我还有事呢。”对,明天我还有相亲呢,得早点睡,睡饱了就漂亮了。
我拿起运动背包想走人了,他从后面拽我,又按着我坐回去,问我“那些照片你还要吗?”
他不说我也没忘,但是那种吐血攻心的恼羞成怒已经沉淀下去,我笑了笑,喝完了我杯子里的饮料,告诉他,“你留着吧,我不要了!”
他显然有点吃惊我的反应,不过很快也没了表情,我们对望着,眼神暗中还是较劲。我有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劲头,果然他拿我没办法了。除了照片要挟我他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完全不用怕他,照样光明磊落的活得坦坦荡荡。
“好,我留着。”他点点头拿出自己的手机摆弄。
我一看那部跟我一样的手机精神又紧张起来,害怕他再给我下套,想赶紧回家。可我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还有点恶心。屏幕里的男主人公和监狱设施都跟着打晃。我喝酒知道轻重,我只喝了两杯饮料,不应该醉,除非他给我下药了!
正晕呢我的手机响了,是条彩信,那号码是杨宪奕的,我已经认得了。我在彩信里不暴露,很乖的坐在书桌边削铅笔,穿着一件嫩绿色的毛衣,编了两个小辫子,像个还在上学的小姑娘。是去年秋年照的,那次跟他生气我一股脑都给删了。
他故意的,故意发个照片刺激我,我晕晕乎乎的坐下觉得脸上特热,好像二楼的空调都停了。我还是忌恨他干的缺德事,我想扑过去扇他一个大嘴巴,用上我刚刚学得两着防身术,然后打电话给睿慈她们揭露他的丑行,让大家知道他怎么欺负我的!
“你真忘了婚宴那天的事了?”杨宪奕把手机放在一边探过身来,没头没脑的问我,还把手掌贴在我发烫的额头上。
我真忘了,我也真累了,那天的事一提我整个精神都涣散了,那天我就是这么晕晕乎乎让他带出了婚宴厅,去了楼上,后面的事我都忘了。
我往后躲那只手,那只手就贴过来,教练今天摔我比摔麻袋带劲,我还被个高猛女学员过肩摔了三分钟没站起来。我惹不起我得躲,教练说过遇到坏人不要盲目上,要量力而为。
甩甩头我说忘了,可舌头很大,发音都带了口音,像个乡下妞。他听了对我笑了笑,好像看猎物一脚已经踩进圈套里一样开心。
“长岛冰茶好喝吗?”我最后记得他问的是这个问题,我是点头摇头都不重要了,他盖在我额头上的手盖住了我的眼睛。
电影里男演员是不是越狱成功我看不见了,我觉得唇上又辣又烫,像是吃了喷火的四川菜,连带着嘴里也是辣的麻的,嘴唇上的小伤口隐隐发疼。我口渴,想喝水,水就来了,喝了特别舒服,身子发软发飘,窝进什么软绵绵的东西里,把教练摔散的骨头都拼接在一起。
爸爸搂着给我揉浑身酸疼的地方,跟我说“以前七个都过去了。”
我想纠正爸爸,我只被教练和高猛女人摔过,摔得很惨,但不是七个,只有两个…被爸妈知道了!
中学上生物课的时候,老师带着一罐子肉虫子给我们讲腔肠动物,那时候开始我就特别怕肉虫子,但是我喜欢虫子在蛹里的样子,感觉有外壳保护着又温暖又安全,就像我在妈妈肚子里一样。
我伸了个懒腰,睡得有点累,我感觉特别暖和,好像我就是蛹里的一只小虫子,我也缩成了一团,可一睁眼,我没看见美丽坚硬的外壳。我看见几根黑色的头发,特别短,长在一件像体恤衫一样的衣服领口。
有大概十秒钟,我就数着这几根头发发呆,感觉身上热乎乎的,脑子不怎么好用,好像画饼充饥那个笨孩子一样。曾经自诩的逻辑思维都没了,我骨头缝里都是酸的,只想再闭上眼睛睡个回笼。
又过了大概十秒钟,我开始能眨眼睛了,我的四肢感官也基本恢复,我觉得躺的不舒服,就团着身子动了动。
“不许动!”
我听见不是爸爸的男人跟我说话,命令我,腰上立马见了颜色,有只手在那儿滑来滑去的很痒。今天我穿了V领的运动衫,洗完澡从健身房出来时头发还没全干,可现在我颈后很干爽,枕了个特别实成的枕头,有点硬梆梆的。
“醒了吗?快十二点了。”
我又听见那个声音,世界就不再是慢半拍的了,我眼前的一切影像都连贯起来,我的感觉也敏锐了。有人度了口仙气一样在我唇上啄了一下,接着啧啧的好几下,我好像从梦寐中完全清醒过来了。
肉虫子打挺,我一动就对上了杨宪奕的眼睛,他就是包裹我的蛹,我就蜷成一团躺在他怀里,枕着他一条胳膊。至于我刚刚看见的几根短头发,是他领口里露出来的。
我又看了看杨宪奕的眼睛,眼睫毛很长,鼻子很挺很高,唇线永远是绷直的,像谁欠债欠了他八百吊,一副凶神恶煞样子。
我不喜欢胸毛!不知道怎么这个认知就闪进我脑子里,然后我不动了,用余光瞥四周,怕看到白色的被褥。但还好,我看见了宽荧幕,沙发,茶几,荧幕上有电影结束的字幕,定格在一串陌生的名字上。
周围有点黑,但是还是有音乐,听起来让人舒服,可我身上太酸了,刚刚爸爸给我揉得不好,揉的我更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