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规矩
粮仓在幽州城郊之地,离城内也有十几里地的距离。
远远望去,斜坡之上,一垛又一垛的粮就像是画卷上的墨滴,可走近时,比壮汉还高出半个身子的粮垛让人不免心生敬畏。
民以食为天,这乃人存之本。
齐呈引林夕落一路行到粮仓的议事厅,说是议事厅,不过是一搭建的草棚子,林夕落寻一木凳坐下,周围的侍卫站好,管事们在两旁各自寻地等她开口。
看向一旁蜂拥而至的苦力,有破衣烂衫的、有糟粕军衣的,乱草发髻、灰土满身,目光中只有看热闹,对来此何人、为何而来丝毫无关切之意。
齐呈上前道:“林姑娘,可是开始对账?”
“不急,”林夕落看着管事们,“各位管事自早折腾至现在也都累了,先歇一歇。”林夕落指向门外几个苦力,“找几个进来说说话?”
齐呈不明她有何意,但能阻总比应承好,虽嘘声说话,可声音却让所有人都听得到:“林姑娘,管事们还等着,何况您这样做,不免让管事们多心…”
“不过随意聊聊,齐大管事,您这心眼儿太细了吧?”林夕落一副纳罕之态,再指一旁的侍卫上前,直接选了几名苦力带进来。
林夕落不顾其他管事们的冷眼气恼,看向这几人,随即问道:“出身何地?在这方做工,可还过的习惯?”
其中一人道:“兄弟随军,打仗死了,得魏大人体恤,便来此吃饭干活,至今已有三年了。”
“以前是沪军营的,腿冻瘸了,只能在此混口饭吃。”
另外二人不愿开口,林夕落也未追问,看了齐呈一眼,齐呈立即道:“多数都是如此情况,侯爷和魏大人体恤下属,这粮行也为此而建。”
“每个月能得多少粮食?”林夕落继续问,那腿瘸了的冷笑道:“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想得多少?”
其中一管事咳嗽几声,他便不再说话,转而拱了拱手,满脸不以为然,“这位姑娘不必多问了,干活去了。”说罢,他转身就往外走,其余的苦力多数也跟随离去,齐呈故作阻拦之意,随后又来此道:“…这些人粗鄙惯了,您莫多心。”
之前的账目可是一人能赊百斤不还,可如今这苦力的却只有一口饭?林夕落没回齐呈的话,开口道:“对账。”
齐呈朝下一摆手,各个管事上前回禀账目花销、支出、收入,林夕落就在一旁听,半句不问、也不打断,管事们接二连三的说完,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林夕落坐在这椅凳上动都未动,可管事们心里开始打鼓。
他们拿着厚厚的账册上前念,她索性听听就罢了?这其上的数额她能记得住吗?
有人看向齐呈,这位可乃侯爷身边的大管事,魏大人的事多数也经他之手,他到底是何意?
齐呈此时心里也没了底,都传这位林姑娘性格跋扈、脾气暴戾,可如今她半句话不说,到底想什么?魏大人对她又如何吩咐的?
齐呈不信魏青岩会允她直接来这粮仓,这地儿多数养的都乃伤兵残将,虽是往里填补银子,但这地儿若动了,连带着侯爷和魏大人现在手下的兵都会跟随暴动,这可绝不是小事。
此时顾不得多心,齐呈给下方的管事刘**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适可而止,莫在此时张扬过大,也别闹出事来,但以讹传讹,这眼色不比口述吩咐,旁人所见难得有所误会,刘**子瞧见齐呈眉头皱紧,不停的挤眼,显然对这位林姑娘的作为有所不满。
连齐大管事都不满意了?那这位林姑娘还能得了好?
刘**子心中本就有气,这会儿得了上头的令自然心思想歪了,这是让我寻个法子给她弄走吧?
眼珠子一转,下意识的往远处的粮垛看去,也不知是歪歪肠子多、还是心思鬼,这粮垛什么东西最多?除了粮食和人,自然是耗子啊刘**子的出了门,寻两个苦力悄声吩咐,归来时还不忘朝齐呈叽咕眼,一副让他等看好戏的神色。
齐呈见此,心中忽然涌起不好的预感,不过是让他收敛些许,这出去一趟归来打算作甚?正准备将刘**子的叫来问问,此时恰好管事们全都回禀完,林夕落出言道:“魏大人当初得皇上恩赐,便将此地建了粮仓,主要还乃为属下牟福,特别是跟随出征伤残的兵将以及他们的家人,这番善心大家可懂?”
当即便有管事嚷道:“这还用说,宣阳侯及魏大人体恤兵将这乃大周国数一数二的,林姑娘何必拿此话来说?”
“林姑娘,我们跟随宣阳侯征战时,您恐怕还未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呢”
众人大笑,林夕落也不介意,“善心总要有善得,你们回报这账目,不用我说,但凡是会数数的都听得出来怎么回事,从今往后,这规矩要另立。”转身看向齐呈,“齐大管事,您觉得如何?”
“林姑娘,这不合适吧?”齐呈连忙道:“这旧例已有年头,何况魏大人并不在此,此事不如回去问一问魏大人再定?”
“您如若凡事都请魏大人拿主意,那何必还让他另选人来管账和粮仓盐行?”林夕落这反问一句,却是让所有人都愣了,本都以为是魏大人派人插手,难不成是齐大管事请来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可无论如何,这一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来管他们,俩字:荒唐齐呈回驳不了,林夕落则让侍卫拿来笔墨,亲自一张一张的写,写罢便让齐呈当众念,齐呈躲开,林夕落则一直刚刚嚷嚷最欢、嗓门子最大的管事道:“你念”
“老子不识字”
他这般说完,所有管事接连爆笑,林夕落冷哼,吩咐一旁的侍卫,侍卫拿于手上,站于草棚正中,开口念道:“随军一年,月粮一碗、铜钱一吊;随军两年,月粮二碗,铜钱两吊;随军三年,月粮三碗,铜钱三吊…以此类推,此乃无论做不做工,都可得之物,额外为粮仓做工,计活另算,兵将家属同此…”
这规矩念出,却让所有人都惊了
这不是在克扣,这是在阔赏,这里随军的年头少的也有五七载,门外听着的那些苦力顿时唏嘘不宁,各个不敢相信的议论开来侍卫念完,管事们顿时愣了,本以为这林姑娘来此是为了查亏空,可孰料亏空未查,反倒是先赏了银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有议论的,也有看向齐呈的,齐呈也有些惊,这位林姑娘到底想作何?
林夕落由着他们议论,待声音渐落,才吩咐侍卫道:“把这些贴至门外,有不识字的,就让识字的给他们念来听一听。”
“是”侍卫每人手持一页,拿至门外,刚刚那大嗓门子管事立马急了,“林姑娘,您这到底要我们如何?您倒是给个痛快话”
林夕落看着他们,口中道:“都是一起摸爬滚打死人堆儿里闯出来的,瞧瞧这些苦力们,再看看你们,脑满肠肥、各个都只当此地界是伸手就能吃上饭的有多少人?不琢磨琢磨这饭能不能吃一辈子?”
林夕落站起身,“粮仓中干活的,各个瘦骨嶙峋,只给一口饭吃,这是谁吩咐的?”
“以往就是如此。”另一管事的上前回,“连年战事,伤残太多,如若都依着姑娘这番给银子,宣阳侯府也给不起啊”
“只寻思拿,不寻思赚?”林夕落指着这片空场,“上百亩的地,只寻思存粮、不寻思种粮?即便不寻思种,就不会将这地儿做点儿别的?”林夕落看着最胖的那个管事,“你是这粮仓里管何事的?”
胖子的脸肉滚滚,一拍胸脯道:“管收粮。”
林夕落续问:“那这粮仓现在有多少粮?”
“起码也得有个…”胖子声音渐弱,捂着脑袋想半晌,“起码也得有个万斤…不是,十万…”磕磕巴巴,他索性一拍脑门,“反正到不了百万斤。”
不等林夕落发话,旁边已有人踹他,“你个死胖子,粮都被你吞了肚子里了,收粮的连数都不知道”
胖子立马嚷嚷:“我怎么知道,我本就不识数”
众人哄笑,可笑后瞬间就平静下来…这粮仓亏在何处?就亏在他们不管,这花销为何大、收入为何少?各个都说自个儿贪魏大人半个铜子儿都不是人养的,可这事摆在眼前,谁都没了底气。
林夕落瞧见众人已有转变,则走出这草棚子,开口道:“这粮仓一共有多少粮垛?每一粮垛中能存多少粮食?阴天下雨有多少损耗?你们可都知道?来送粮的,你们可亲自看着秤?亲自将粮过了手?这些都不看着,提‘管事’这二字,脸上就不觉臊的慌?”
林夕落直接走一粮垛前,从侍卫手中拿过刀,顺着粮垛的木板划开,米粒簇簇流出,其中夹杂着沙土、石子儿、甚至还有泥,众人面色赤红的空儿,却听一阵叽喳乱叫,一片灰蒙蒙的玩意儿窜来,齐呈头皮一炸,耗子?
林夕落惊声尖叫…
第八十三章处置
林夕落这一声尖叫,将一旁齐呈的耳朵险些震聋了捂着耳朵只觉脑中嗡嗡直响,齐呈连忙吩咐人打耗子,可不等众人动手,林夕落便开始跺脚踩,手中的刀也不闲着,在地上连连画圈,外加侍卫立即围护,耗子全都绕着她跑。
但耗子绕着她跑,管事们却躲不开,各个上蹿下跳,跺脚加骂:“这他**是哪个王八犊子干的屁事,太不是东西了”
“耗子赶上兔子肥了”
“哎呦,它咬我一口…”
鸡飞狗跳,人也跟着乱,好一阵才将这些耗子杀的杀、撵走的撵走,待清好了场,齐呈依旧耳鸣,可他看向刘**子的目光恨不能吃了他早就看这王八蛋挤眉弄眼不是好主意,居然弄这等恶心人的事出来,幸好这林姑娘不是各府中的娇弱小姐,否则吓出个好歹,他如何跟魏大人交待?
林夕落抖抖裙子,再看齐呈望向那人的目光,还有那一脸麻子的管事一副灰溜溜的模样,明摆着此事有猫腻儿,林夕落冷笑,看着刘**子道:“看到这粮垛中的沙子、石子儿,您心里头可舒坦?”
“舒坦个屁啊,这帮王八羔子,居然拿这等槽粮来糊弄人,老子跟他们没完”刘**子本就心虚,这会儿被问,嗓门子提高八度,其余管事也心中不忿,那收粮的胖子管事直接抽刀挨个的粮垛插两刀,不仅仅是沙子和石子儿,连苞米糠子都有…
面红耳赤,一肚子气,主管收粮的几人顿时被他人骂的狗血喷头,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终究忍不住这臊劲儿,胖子管事出口道:“都是乡里乡亲,又是熟人,谁知他们有这等狗心肠,我一定将这事儿算个清楚,否则任林姑娘罚”
其余之人纷纷响应,林夕落从侍卫手中拿过魏青岩为她做的掸子,笑着道:“既然你们如此说,那索性我再立个规矩,之前这笔旧账就此洗了,要回一个铜子儿也都算你们的功劳,但从今日起,谁再偷奸耍滑,不把事儿办利索了,可别怪我手中这掸子不认人,你们的疏忽可不是对不起魏大人,而是对不起这些等此吃饭的兄弟”
刘**子拍胸脯子叫嚷:“林姑娘放心,我要不把旧账算清楚,我就不配叫这刘**子,叫我狗屁我都认”
其余之人纷纷跟从,更有心急的,二话不说,直接驾马离开粮仓,寻那些糊弄他们的人算账。
众人纷纷讨议,林夕落也不在此处久留,道是三日后再来此地听众人回禀。
齐呈送林夕落归府的途中,不免在旁道:“林姑娘,您这一放一收的手段用的妙啊。”
“齐大管事过奖。”林夕落看他,“那些耗子…”
齐呈连忙作揖致歉,“都是刘**子的事,腌臜人就会玩这等腌臜手段,不过这些人中也都有点儿小把戏,不似口中说的那般慨然仗义。”
“往兜里算计银子,是个人都逃不开这诱惑劲儿,但终归是窝里贪,曾跟随侯爷和魏大人出生入死,睁一眼闭一眼作罢,但这是关起门说话,外面那些个贪财的想把手伸这儿来?休想”林夕落毫不隐瞒,索性直言:“今儿初次来见,也是敲打敲打,再来赊账的别怪我扣利钱,更要告诉众人,以后依旧如此,那就要好好算算,魏大人行的善事总不能让他们当成理所当然,应当应分,该报恩的总得磕俩头、念声好才成。”
齐呈知这也乃林夕落告诫他的话,转了话题道:“林姑娘那番阔赏苦力,这银钱恐怕越添越多…”
林夕落看着齐呈,知他是在探话,带丝故意的抱怨道:“苦力们计件领工钱,这些管事的自也如此,活多,兜里银子就多,他们能自给自足已经不错了,魏大人建这粮仓不过是为了义气,也为名声,他又不缺这点儿银子吃饭。”
齐呈被这话噎的不再开口,心中更对林夕落不再小瞧,今儿这番做派与他所想完全不一样她能入得魏大人眼,果真是与寻常女子不同回了府,林夕落没再去盐行,今儿粮仓的一行事她虽硬撑着将此事圆了,但所听、所见、所闻与心中所想大相径庭,粮仓这一番破遭结果,对于盐行林夕落也不报太大希望,还有那钱庄、赌场,林夕落想起便觉额头疼。
进了府门正院,齐呈也有意寻魏青岩回禀事,二人直接往院中行去,可旁日静谧无声的地儿今日格外热闹?
林夕落仔细聆听,怎好似是天诩的叫嚷?
快步的进了屋,却正见一大桌子的菜,林政孝、天诩与胡氏都在此,而正位所坐的确是魏青岩。
林天诩未看到林夕落,依旧在喊嚷着:“父亲,我也要骑马,大姐都会我也要会,魏大人说了,光读书打不死赖汉子,书要会读、仗也要会打,我要骑马。”
胡氏连忙捂着他的嘴,尴尬之余不知如何插话,林政孝在一旁看向魏青岩,魏青岩点头:“是我说的,已快年近七岁,如若再不松松筋骨就晚了。”说完,他正看到林夕落与齐呈进门,林夕落看着众人,心中纳罕,怎么觉得好似她是外人一般?
天诩扭头看到林夕落,立即从椅子上跳下,直接扑她怀里,“大姐,我要学骑马了”
林夕落翻个白眼,刚刚魏青岩的话她听的一清二楚,这是要把天诩给带成何等模样?
齐呈在一旁轻咳,只当没听见,林政孝与胡氏见其归来有意先离开,魏青岩摆手示意不必忌讳,让侍卫搬来椅凳出言道:“这么早便归来?坐下一同吃用。”
林夕落的确觉得饿了,何况前往粮仓这一来一回实在耗费心力,净了手,也不说话,坐在那里便端碗开吃,齐呈却无这份胃口,在一旁道:“大人,可否借一步容卑职回禀今日之事?”
“就此说罢,无妨。”魏青岩未动,齐呈道:“那便不急,容林姑娘用过饭后与您细说不迟。”
“粮行的事?与我回作甚?已是交由她全权接手,不必来与我说。”魏青岩对此似不在意,齐呈的心里又是一抖,看向林夕落,未等有话说出,反倒林夕落先抱怨开来:“什么粮仓管事,都是病残之将,收粮的管事连数都不识,怎么收?一刀劈下去,粮里面都掺了沙土粒子、苞米糠子、连石头子儿都有,倒是够分量,拿侯府魏大人当冤大头,不知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林夕落说完继续用饭,魏青岩被“冤大头”三个字挤兑的面色乍冷,狭长眼中露出不满。
齐呈苦着脸,这位林姑娘倒不是背后捅刀子,索性敞开话报复,拿魏大人当冤大头?这事儿他怎么敢?
“大人,此事并非卑职…”齐呈支支吾吾回不上,这里头可牵扯侯府的事,他一个属下之人能说何?
魏青岩摆手,让他不必再说,他则一直看着林夕落用饭,林政孝与胡氏半句不提,只觉在此格外别扭。
今儿一早就有侍卫来回,道是魏大人在城内的“福鼎楼”定了席面送至家中,请他二人与小公子一同吃用。
二人心里头打鼓,可又不敢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到此,魏青岩本就话少,这四人只有天诩的小嘴不停,反倒是没让这气氛僵冷成冰,魏青岩与林政孝谈起文坛书史,这气氛才略有缓和。
这会儿功夫林夕落便归来,可坐下便是抱怨,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胡氏硬是憋在口中不提,只偶尔提筷子为她夹菜。
林夕落饭菜用完,齐呈也不过是随意敷衍一二,便让侍卫撤了桌,魏青岩看他道:“你还有事?”
齐呈一愣,“明日盐行的事不知大人是否有…”
“没事你就回侯府吧,明日再来问她。”魏青岩直接下令撵人,齐呈硬着头皮告退,临走时特意看向林夕落,目中神色复杂,可此时又不能再多说。
齐呈离开此地,天诩下晌要念书,胡氏借机带他离开,林政孝也就此出门,屋中只剩魏青岩与林夕落二人,他则道:“扶我进去。”
“扶不动。”林夕落连忙拒绝,那日之事她不愿再次发生,纵使未有何太过亲密的接触,她也觉不合适。
魏青岩继续道:“扶我。”
林夕落看他,“您已能拄拐行走,何必要人伺候?”
魏青岩的神色冷了下来,林夕落不看他,纵使他的目光火辣,让她心跳加速…
架起拐杖,魏青岩站起身,林夕落即刻往后躲了一步,听他冷言道:“你就如此怕我?”
林夕落不知如何回答,怕他?林夕落只觉如今这状态,她对其已无胆怯之意,可若提不怕,她为何下意识的躲他?
见其咬唇不语,魏青岩扔于桌上一封书信,“看完告诉我如何回答。”
说罢,他自行进了屋,林夕落走上前,拾起信拆开,书信极简,但内容让林夕落心惊,此乃宣阳侯告知魏青岩,齐献王已开始注意到她,更问魏青岩如何处置她这会刻微字的丫头林夕落心中一紧,处置,是要她死吗?
第八十四章名分
林夕落坐在屋中许久都没有动,目光中看着纸页上仓促行草之字,笔锋锐利、棱角分明,这位宣阳侯绝不是能随意应付的人。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空中的太阳西垂,于天边将云彩染上橙红之色,雾月悄然升起,已经露出微微轮廓。
门外侍卫送来伤药,林夕落则接过走进了屋,将莹烛燃起,魏青岩正在看着她。
二人都未开口,林夕落拿着药上前,先为他敷好伤腿,随即等他褪去衣物,为其背后的伤口涂药。
魏青岩不动,林夕落转头看他,“要怎样?”
“你想好了?”魏青岩这话说完,林夕落自知他所问乃是宣阳侯的信…
林夕落斟酌片刻,才言道:“民女怎知如何回,不过是为大人办事的奴才。”
魏青岩直直的看着她,林夕落不敢回眸与其对视,他伸手举起她的下颚瞧向自己,林夕落依旧不敢看他…
“你在怕什么?”魏青岩道出心中疑惑,林夕落禁抿着嘴,答道:“怕死。”
“那就学着活。”魏青岩松开手,褪去身上的衣物,林夕落拆掉这一层又一层的棉布,里面的伤口豁然露出,就像是歪扭的爬虫,格外骇人。
林夕落瞧见他的伤,用浸湿的棉布轻轻擦拭,魏青岩道:“过年你不必回林家,随我回侯府。”
“可父母还在…”林夕落有意推托,未等说完,魏青岩便道:“你不能离开我身边,此外大年初二齐献王大婚,你随我同去。”
林夕落知此事纵使她不随魏青岩去,林绮兰那方她也推托不掉,再想自个儿这身份,嘲讽道:“您又要我这一‘匠女’去捣乱?”
魏青岩豁然转身,将其拉入怀中,林夕落挣脱两下分毫动不得,魏青岩看她,认真言道:“你是我的女人。”
林夕落心中一簇,“这话您已说过。”
“你不愿,无人能动你,我也不会。”魏青岩摸着她的脸蛋,皱眉道:“何必自嘲?一匠女在我刑克大忌之人面前好似蝼蚁,但往后你的刀只能为我所用,知道了?”
林夕落沉口气,不再说话,被搂在他的怀中无那份爱抚的悸动、也无心跳加速的狂热,只觉这一坚实的身板是堵可以遮风挡雨的墙。
名声?自她举起雕刀雕针,这名声便已不在;名分?魏青岩已称她是他的人,另许他人恐无可能,但他能给她何名分?
一乃侯府的爷,皇上面前的红人,一乃七品小县令之女,纵使沾了祖父林忠德这二品左都御史的光,她这庶系的丫头也够不上侯府大门。
林夕落不知自己心中对魏青岩是何心,可她累了,只想寻一庇护自己的屏障,而他,恰好合适。
魏青岩就这样的抱着她,二人谁都没有开口,沉了许久,林夕落才道:“还未给您涂药。”
“你歇够了?”魏青岩不答反问,林夕落从他怀中挣脱,出门换了一盆水,温了药,继续为他涂抹,待全都包扎好之后,林夕落欲走,魏青岩则拽住她,“明日一早去盐行,只对账即可,有何事待我伤愈之后再议。”
林夕落点了头,从他的手中抽出她的柔荑,悄悄离去。
魏青岩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动,她也能有这样老实的时候?
翌日一早,林夕落醒来起身,刚刚洗漱完准备吃饭,就被林政孝叫至一旁。
林夕落见他神色微蹙,不免略有担忧,为林政孝倒上茶,随即开口道:“父亲,有何事?”
林政孝沉上片刻,出言道:“夕落,为父有一事与你商议,不,是告知你一声,你要有心理准备。”
“父亲有何事不妨直说,女儿听着就是。”林夕落见他的神色带几分怅然,不免静静坐下,等待林政孝开口。
林政孝苦笑一句,拍手道:“父亲有意辞去官职,也不再等候吏部调动,辞请之书已经送往吏部,想必不出三日便能有消息传来,为父也是提前告知你一声。”
林夕落瞬间就从椅子上蹦起来,林政孝连忙安抚,“勿惊,坐下说,坐下说。”
“父亲,您这是为何?”林夕落知林忠德有意让林政孝借着魏青岩的势力往上提官儿,可他却辞官不做?林夕落心中格外震惊,那日之后,她也曾想过父母要如何才能安稳,但却从未想过让林政孝辞官林政孝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口中道:“自你祖父离去之日,为父便想此事,也与你母亲商议过,如今家中状况,为父这一七品小官实在是障碍,也是拖累,不妨弃之,即便有一**不随从魏大人,为父一七品小县令也抵挡不过他人的踩踏,不妨就此罢了”
“父亲,您何必如此”林夕落的心底带有一丝冲动,她很想回到林府狠狠的抽林忠德一巴掌林政孝能有今日作为,显然是逼不得已,孝字当头,林忠德往日之言他都听之顺之,如今却因为她,因为她这个女儿作一无声的抵抗弃官不做,寒窗苦读多年的成果就如此扔去,这需多大的勇气?林夕落不敢想,也不敢深思,林政孝见她面容怔红,继续安抚:“为父有你这一女,引以为豪,夕落,不必再多说他言,为父此意已定。”
林夕落没有再多说一句,跪在地上,为林政孝磕了三个头,“爹,您放心,女儿一定不让您今日之举失望”
林政孝连忙上前扶起,林夕落有意再说,门外却已是齐呈到来,父女二人就此不说,齐呈先给魏青岩请了安,之后便引林夕落往盐行而去。
这一路上,林夕落的心里头都复杂难言。
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者,自穿入自己的梦中,便被那梦魇时时缠绕,时时刺她的心,让她从醒来便厌恶婚姻,甚至无缘无故的厌恶李泊言,让他莫名其妙的受牵连。
上一辈子,林夕落无父母之缘,这辈子她格外珍惜,甚至恨不得将父母捧于手心中护着,尽管她是一个女娃子,也要不顾名声的强硬出头可如今再看,她林夕落这是在作何?硬拼、硬闯,自以为是护卫父母弟弟,可惹出一堆祸事还要父母跟随担忧,这是孝敬父母吗?这是疼爱兄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