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容就要追出去,唐悦突然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他实在是心急如焚,可是低头的一瞬间,却看见唐悦的眼神。
那种眼神很奇怪,奇怪到他心里起了一种莫名的预感。
“集合大家快去搜查!这里还有唐家堡的每一个院子,务必要把那个疯子找出来!”
“去通知唐堡主!快!”
欧阳啸天刚说完,却发现唐漠在一旁冷冷望着他,他心里一凛,顿时噤声。
唐漠对着站在原地不动的仆从们微微点头,众人方才离去。
“你!过来守着他!小悦,你也不要到处乱跑!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听见没有!” 唐漠招来一个人,让他看守在这里。自己便跟着众人去寻找那商行舟去了。
走到园门口,他若有所思地向唐悦站着的方向看了一眼,眼里黑沉沉的。
唐悦心里一跳,几乎以为露了馅,好在他快步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这些人,将唐家堡上上下下都翻遍了。
就在预备去外面搜索时,管家匆匆来禀报。
欧阳啸天见对方附在唐漠耳边低语,不免着急。
唐漠面色变换不定,突然下令道:“停止搜查。”
“为什么!难道让那个疯子到处乱跑吗?”有人并不死心。
“刚才找到了一个人。”
“谁?”
“丁福。”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管家也像是刚缓过气来,解释道:“诸位,刚才在后庄一个灌木丛里找到了丁福,他被人绑着、堵着嘴,据他说——”
“他说什么?”苍鹤道长紧走几步。
“他说他经过那里的时候,被人打昏了藏在草丛里,身上的衣裳也被剥光了。”管家擦汗。
“既然他在草丛里,那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有人惊呼。
“嗳!上当了!”欧阳啸天仰天长叹,猛一跺脚,转身走了。
苍鹤道长面色阴沉,一言不发。那人既然敢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耍花招,想必已将人带了出去。
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

西园里的人全都走开了,只剩下留守的一个仆人,他紧张地蹲在丁福的身边,想查看他到底哪里受了伤,却又颤抖着手不敢去碰那一团血糊糊的脸。
商容在石室内查看了一番,并没发现任何异样。他走到唐悦身边,这才问道:“小悦,刚才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唐悦点头,乌黑的眼睛看向那仆役的方向。
商容见她迟疑,便走了过去,“你去看看大夫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到园门口守着!人一到立刻带进来!”
那仆人本就害怕呆在这血人的身边,听见这句话简直是如释重负,飞快跳起来跑了。
唐悦这才走过去,用袖子擦去了躺在地上那个人脸上的血污。
商容声音微颤,“二叔?”
一时之间,他不免惊疑不定地看着唐悦,她急道:“商大哥,有人要害你叔叔,你们快走吧!”
商容沉默半响,反问道:“小悦,我二叔他怎么会昏迷不醒?”
唐悦道:“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我只是把他拖出来。”
商容颔首,伸手摸摸唐悦的头,“我懂了,小悦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很不简单。”
唐悦的小脸有团起来的趋势,商容掐了一把,感叹道:“一群人被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转,不知道苍鹤道长他们知道了作何感想。”
唐悦紧张,拽住商容的衣角,“快走吧商大哥,别磨磨蹭蹭了。”
商容微微沉吟,从袖中取出一支漆黑的短笛,放在唇边,唐悦明明没有听见短笛发出声音,片刻后却见黑暗中突然窜出一个人影,那人遥遥向商容作揖后,弯腰负起地上的商行舟,几个纵身,就重新消失在黑暗之中。
“天色晚了,你该回去休息。”商容微笑着对唐悦道:“谢谢你,小悦。”他的眉头终于展开,语气也轻快起来。
唐悦从西园走出来,这时候人们还忙着四处搜索,绝不会有人想到这件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商行舟突然失踪,他们不会怀疑一个刚刚十二岁的小女孩,只会以为是商容所为。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让她回去。
怕她受到牵累。

寒云公子

唐家堡地处北方,堡内种植的树木很是高大,白天看很是气派,可晚上看来就很有些阴森诡秘,尤其当从那积淀的厚厚的树叶上踩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声,让人心中发毛。
月光洒落在地面的树叶上,一片银白泛着微微的金光。唐悦心事重重地走过树林,却突然站在原地,僵直了背脊。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一声轻笑。
她的手心微微发汗,心脏“砰、砰”地跳起来,当所有人都忙于寻找商行舟的时候,树林深处又怎么会有人?还是,传说中会在夜晚出现的妖精?想起小时候村里老人讲述的那些妖异可怕的传说,唐悦紧张地盯着四周。
一个年轻的男子,在梧桐树下斜倚而坐,晚风拂过他的紫衫锻袍,梧桐花瓣轻轻落在他的肩头。他微微闭目,仿佛在听花落下的声音,神情之中带着一种怡然自得的沉醉。
就像是一幅画,唐悦心想,世上有这样的妖精吗?
不由自主向前迈动了一步,树叶发出响声,男子发现了什么,向这边看过来。
那眼神如一泓秋水,清朗,明亮。
月光正从枝叶间落下来,映着他的脸颊,越发显得人风姿俊秀,秀雅出尘。
唐悦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从未在唐家堡见过这个人,也许他是这次请来的宾客。但不知为什么,唐悦却产生了一种自己闯入别人领地的错觉。
然而,那男子不过是粲然一笑,明亮的眼睛里掠过一阵温柔的水波,唐悦愕然间,他已站起身来,掸掸袍角的灰尘,转身离开。
很久之后,唐悦回忆起这个笑容,仍然能感受到那轻轻一笑中的魔力,她几乎成了一个木偶,被线牵着,不由自主地要跟着他走。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用一个笑容,就让人失魂落魄。
唐悦本以为商行舟的失踪会引起轩然□,可第二天,人们议论的焦点却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这时候她才知道,人们早已遗忘了商行舟,他们关注的人只有那位昨天傍晚刚到唐家堡的年轻公子。
第二天,唐悦照常去唐漠的院落习武,只是唐漠却没让她去石室,反而让她在客厅里站着,看着她的神情中透着说不出的复杂。
唐悦心中咯噔一下,直觉昨晚她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躲过他的眼睛。
果然不一会儿,就见商容跨进门来。
唐漠却似没有追究之意,十分轻松地请商容落座。
“这次商前辈失踪,唐家实在过意不去,家父已说过,唐家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商兄搜寻他的下落。”唐漠慢慢道。
唐悦眼皮跳了一下,不自觉抬头看商容,却见他面上隐有几分感激之色,瞧也不瞧她一眼,处之泰然道:“多谢堡主和唐兄的美意,希望这一次能够顺利找到人,否则商容还真的很难回去向祖母交代。”
接下来,两人便开始商量一些关于搜寻的具体事宜。唐悦只觉得奇怪,这两个人,一个明明知道是她放跑了商行舟,一个想必也猜到这次搜查肯定是一无所获,居然还十分认真在商讨,心思真的都好复杂。
只是为什么要她在大厅中间坐着呢?
“说来也是太巧,若不是商前辈在此刻失踪,本有一个治病的良机。”
“哦?”商容挑起眉毛,眼神澄澈。
“这次我请来一位朋友,想必可以医治前辈的病症,可惜——”
“不知唐兄请的是何人?”
“是——”
话音未落,只听见院中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
唐悦向门外望去。
那人沐浴在懒洋洋的阳光中,竟让她也晃了一下神。
只听那年轻男子在外道:“商兄,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都不记得了吗?”
话音未落,只看见一个紫衫的美少年,微微笑着,走进厅来。
商容一愣,看清来人,方才笑道:“我还道是哪位,原来是寒云公子,公子的那幅落水兰亭图,还在我书房挂着,怎会不记得。只是公子向来事务繁忙,哪里还记得我这个老朋友。”
那紫衣男子笑得越发真诚:“这话就错了,事务繁忙的可是你商大少爷,我一向是出了名的闲散人,浪荡惯了的。”
商容还要说话,紫衣男子瞧见正一声不吭坐在大厅圆凳上的唐悦,轻轻“咦”了一声,面上似有些惊奇之意。
“这位是唐兄的妹妹。”商容先唐漠一步介绍道。
紫衣男子走过来,笑着道:“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唐悦看了一眼自家兄长的脸色,乖乖道:“昨天晚上见过。”
紫衣男子点点头,却似乎并没有想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这也不奇怪,苏兄身边佳丽如云,一个小丫头你怎会放在心上。”唐漠放下手中茶杯,难得面上带笑道。
紫衣男子含笑向他抱拳:“多日不见,唐兄还是爱拿我玩笑。”
唐漠对还处于莫名所以状态的唐悦道:“这位是唐家堡特意请来的苏梦枕公子,他精于医术,你可以称呼他苏大夫。”
唐悦刚要开口,却被苏梦枕阻了,他笑道:“唐兄来请,我怎敢不来。只是来归来,那套俗礼却是不必了,小妹妹要是愿意,唤我一声苏大哥就好。”
唐悦乌黑的眼睛盯着唐漠,直到他微微颔首,才低声叫道:“苏大哥好。”
苏梦枕落座后,三人便将注意力转开去了,没人再注意唐悦这里。
这座上的三个人,俱是人中龙凤。唐漠冷峻严肃,如古柏苍松;商容笑容和煦,如芝兰玉树。却只有苏梦枕这个人最难形容,似乎什么词汇都难以套在他的身上。
因有外客在,管家特调了四名侍女随时听侯吩咐。
其中一个叫纤纤的正端起茶壶替苏梦枕倒茶。他瞧着纤纤笑了笑,不知为何,那纤纤手中的茶壶竟突然稳不住,溅了一身。
这一幕正被唐悦看个正着。
纤纤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道歉。苏梦枕却不在意,微笑着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纤纤脸也突然飞红了起来,提起湿漉漉的裙摆退了下去。
商容这时候道:“本来唐兄请苏兄过来,是为了医治我二叔的病,可偏偏出了这样的乱子,反而让苏兄白跑一趟,商某实在过意不去。”
苏梦枕道:“商兄不必在意,我成天除了舞文弄墨,舞刀弄枪,替人家看看病,赏赏字画这些事,根本无事可做。这次能被请来唐家堡,正好避开一些烦心事,权当来玩赏风景。”
商容奇道:“苏兄也有烦心事?”
苏梦枕笑道:“我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怎么就没有烦心事,非但有,还多得很!”
唐漠摇头,脸上不复平日里阴沉冷漠的样子,竟然打趣道:“苏兄的烦心事,还需要问吗,无非是——”
苏梦枕大笑,接口道:“没错没错,我的烦心事,无非是胭脂金粉之事,不提也罢。”
商容笑道:“胭脂金粉,不正是被苏兄引为人生乐趣之事,这也称得上烦恼么?”
苏梦枕叹道:“一个不烦,两个不烦,三个也还难不倒我,只是再多十个八个么,我就烦得很了。”
唐漠道:“你若是真烦,打发掉还不容易么,想必你是乐在其中吧。”
苏梦枕点头,嘴角的笑意中,流露出一种纨绔子弟惯常会有的漫不经心:“正是正是,烦么也是烦的,只是我的乐趣,还就只能从这些当中寻了。”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俏皮,引得其他三个侍女也跟着掩嘴笑起来,只有唐悦莫名其妙,不是她煞风景,是真的什么也没听懂。
他接着道:“这次我来,也是想见识一下闻名江湖的唐夫人的美貌,不知是否有幸,可以一窥芳容。”
提到温雅如,唐漠脸上的笑容敛了些,淡淡道:“家父已吩咐下来,会设宴招待苏兄,到时候你自然能见到。”
苏梦枕目光一闪,道:“不知道唐兄所说的妹妹,是不是唐夫人的女儿?”
照说这样的话题,本就十分敏感,甚至来到唐家堡的人,大多避而不谈,只因这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可从苏梦枕口中说来,却再自然不过,丝毫不令人有尴尬之感,更无法生他的气。
所以唐漠回答道:“是,她就是姨娘的女儿。”
不知是不是唐悦的错觉,她觉得苏梦枕好像多看了自己几眼,那眼中波光闪烁,深邃莫名。可当她朝对方看过去的时候,他却在认真听唐漠和商容的交谈,似乎并未注意到这里。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唐漠终于发现唐悦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似的,这才挥手让她走了,唐悦如蒙大赦,经过苏梦枕的时候,只觉得他有意无意向自己投来一瞥,那目光似审视似沉思,让她如芒刺在背,飞一般地跑了。
剩下三人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聊,商容才起身告辞,别的也不提,只说想在周围四处看看,希望能找到一点商行舟的踪迹。唐漠莫测高深地笑了笑,也未加阻拦。
于是大厅中,就只剩下坐的四平八稳的苏梦枕一个客人。
“既然苏兄已经来了,就不要急着走,让唐家略尽地主之谊。”
“多谢唐兄美意,刚才我还在想,就算唐兄不留我,我也非得留下不可,还没有拜会唐堡主,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大损失?”
唐漠看着苏梦枕,笑了。刚才苏梦枕看唐悦的目光,他以为那至多不过是大人观察小孩子的时候经常会显露出的兴味罢了,是以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家父现在想必在书房,相信他一定会很乐意接待你这位远方来的贵客。”
此刻唐悯果然如他所说,坐在书房里。
只是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妻子,唐四夫人,也陪坐在他的身边。她微笑着,替丈夫斟了杯茶,道:“这些天真是忙坏了,好在,他们都要走了。”
唐悯淡淡地看着那杯水汽腾腾的紫砂茶杯,严肃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他看了一眼妻子,语气出乎意料的柔软:“雅如,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温雅如不在意地笑笑,“能为你多分担些,我也是情愿的。”
温雅如这样的女人,善解人意,又温柔似水,她永远知道男人想听什么,喜欢听什么,而她又该在什么时候表现出适当的关心和恭顺,这一点,也是唐悯最喜爱她的地方。
所以唐悯望着她,还是缓慢地开口了:“小宝睡着了?”
提到唐小宝,温雅如的脸上闪耀着一种母性的光辉,语气当中也带了难得的喜气:“是啊,我来的时候刚去看过,睡的正香,乳娘陪着他…”
只有说到自己的儿子,温雅如才会变得话多起来,平日里,唐悯也很喜欢听她谈到小宝,对于他而言,中年得子,实在是一件惊喜。只是今天他却不想与妻子讨论这个话题,他摩挲着茶杯的边沿,仿佛在感受那种微凉的温润和光滑,有一点走神。
温雅如很快就看出来了,她奇怪地道:“你有心事。”
唐悯道:“嗯。”
接着他补充了一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温雅如扬起漂亮的眉毛,眼神中探询的意味很浓。
唐悯道:“我想跟你谈谈,唐悦这个孩子。”
温雅如眼波一转,淡笑道:“她怎么了?”
唐悯叹了口气道:“她是有点不对劲,漠儿早就跟我提过这件事,我也觉得有必要跟你谈一谈。”
唐四夫人笑道:“你…就会操心,她现在不是跟着大公子习武么。”
她知道唐漠对她非常的冷淡,所以从来不会自讨没趣,更不会跟着唐悯称呼唐漠,唤一句大公子,带了一点疏离的客气,却也很自然地承认了对方在唐家堡的地位。
唐悯的眼神落在温雅如精致的凤钗上,笑了笑:“你不必多心,我们是夫妻,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只是想多关心她。”
温雅如笑着垂下了头。
唐悯道:“唐悦她——”
温雅如很快抬起了头,目光闪动,“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但小宝呆会醒了,见不着娘会哭闹,我们改日再谈,好么?”
唐悯听了,并没有松口,道:“不,这件事我早该跟你谈了。”
温雅如带了一点不悦,道:“今天…这件事哪有这样着急。”
“是,就今天。”唐悯道。

原是六指

每次唐悯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温雅如就明白,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所以她也不再多言,只是复又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漠儿小时候,他娘就去世了,我俗务缠身,也照料不到他,现在他与我并不十分的亲近。我心里,其实也万分的后悔。只是,他已经长大了,我有心弥补,也太晚了。”
“唐悦我看了这么久,已知道她实在是个好孩子,平日里你…你照顾小宝,对她多有疏忽,但她对你这个娘亲,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雅如,我想有时候,你也该分出一点关怀来给她。”
温雅如却始终垂着头,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唐悯终于皱起了眉头。唐悦虽然并非他亲生女儿,但他每次看到唐悦眼巴巴地站在门外,就会不由自主想起唐漠小时候那个冷漠倔强的样子,不由自主地,也想对她好一些。可是温雅如对于这个亲生女儿,却异乎寻常的冷淡,平日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当她是看不见的,这让唐悯心中十分的费解。
他天生是一个胸怀宽广的男人,并不在意温雅如的过去。如果真的在意,他也不会娶她进门。因此他从未过问过妻子当年的那些事情,但过去是一回事,如果因为过去而迁怒一个孩子,却是让人觉得不能接受的。
“雅如!”他这样想着,语气中带了一种不可置疑的威势。
温雅如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柔声笑道:“好了好了,你说的我都记下,也该放我回去照顾小宝了。”
唐悯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温雅如从来不是这样一个人,她永远都是温柔的,恭顺的,从来没有用这样敷衍的语气对他讲话。
唐悯一字字缓缓道:“你答应我,要好好对她。”
温雅如的脸上,已经微微变了颜色,但仍然勉强笑道:“我并没有刻薄她。”
唐悯道:“可你完全忽略她。”
温雅如闻言,真的完全变了颜色,道:“那你希望我怎么样对她?”
唐悯说的很简单,却意味深长,“像个娘亲那样。”
温雅如笑了,笑得轻轻的。
秀丽的眉目中却深藏着不安。
她低声地道:“我不知道,你竟会这样地想我。”
唐悯不自觉叹气:“雅如,我怎么想并不重要,我只是怕你将来会后悔。现在唐悦还小,你可以弥补她。可一旦等她长大了,很多事情,比如你们之间的母女感情,就无法改变了。”
温雅如眉宇之间笼了一层冷意,一时之间竟让唐悯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态度,他也不再步步紧逼,只希望她能够好好想一想自己所说的话。
“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跟大公子,跟宝儿,都是不同的。”慢慢地,温雅如说道。
“她从出生开始,就是个怪胎。”
唐悯面沉如水,他没有想到,一个母亲,竟然会用这种词汇来形容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温雅如握紧了自己的手,似是在紧张,又似压抑着某种情绪,眼角抽动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
“她生来,就是六指。”
这句话说出来,唐悯愣住了,有半盏茶的工夫,书房内外静寂一片,没半点声音。
唐悯疑惑地看着温雅如,如果唐悦真的手上生有六指,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再者,就算她真的生得有问题,这跟温雅如对她的态度,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左手上,有六根手指。不过,与众不同的那一根,被她自己砍掉了。”温雅如的眼神中,有一种深恶痛绝的情绪,看得人心中震撼。
唐悯道:“哦…”除了应一声,他简直不知道该对这件事情发表什么样的看法,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话题。
温雅如悠悠道:“她从小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如果我告诉别人,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居然会真的狠心砍掉自己的手指头?”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初,平淡而悠远。
唐悯缓缓道:“她是因为想要跟别人一样正常,才会这样做的吧。”
温雅如冷冷地道:“不,她是为了讨我的喜欢才这样做的。”
“因为我对她说,她是个怪物。”
唐悯的神情僵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温柔的唐四夫人口中,竟然会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来。这比告诉他,唐悦生来就有六指,更让他难以置信。
“你们看她沉默寡言,觉得我欺负她了吗,我是怕她将来会伤害到宝儿,会伤害到别人。”
“替我劝大公子一句,不要靠近这个孩子,她是个不祥的人。”温雅如面上笑容也瞧不见了,默然半晌,最后道。
直到她离开书房,桌上的龙井,已经凉得彻骨。
唐四夫人一出门,就撞见书房不远处的两人,她艳艳柔柔的一笑,施施然离去了。
“好狠的心啊!”苏梦枕喃喃自语地道,随即似是想起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他的笑像春风乍起,立刻吹皱了一池春水,远处候着的两个侍女红着脸,窃窃私语起来。
至于唐漠,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他只觉得,唐悯提及的那些,关于他的小时候,一直像是一片乌云,沉沉笼罩在他的心头。再想到唐悦黑玉一样的眼睛,他不知道,那其中是否跟他一样,蕴藏了很多的痛苦。
只是他们的痛苦,到底是不同的,分不出谁深谁浅。
更何况,断指的那种痛苦,若非一个人亲身经历,谁也无法清楚地了解其中的滋味。不知道,她当初到底是抱定了怎样的决心,才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
如今唐漠回想,唐悦的左手侧确实有一块疤痕,大概因为当时她的年纪尚小,畸指并未成形,是以如今留下的痕迹并不引人注意。
怪物啊…唐漠在心底,叹息着。
不知道唐悦听到,会有什么感想。
唐悦却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只想着,早一日练好武功,能保护娘,保护弟弟,成为娘的骄傲,如果娘高兴地话,也许会对她笑一笑。
太阳已经落山,天空中暮色沉沉,唐悦从石室出来,仰头看了一眼,只觉得此刻的天空灰蒙蒙的,连带着庭院里的红瓦、灰墙、走廊、树木,都变得灰蒙蒙一片,让人不自觉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
唐悦慢慢地走在路上,回想今天一整天,唐漠那古怪的态度。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却始终一如既往般地沉默着。
她想着心事,脚下的步子不断地加快,等到发现四周的环境有些陌生的时候,才惊觉早已偏离了原先要回的院落。
唐家堡非常大,即便是已经熟悉了这里,一不留神还是会迷路,有过两三次这样的经历,再碰到同样的情况,唐悦也并不害怕,慢慢就发现,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很偏僻的西园来了。
这里是那位已故的唐夫人最心爱的院子,也曾用来关押过商行舟。只是现在这里空荡荡的,连廊上灯笼都灭了,一个守卫都没有,成了名副其实的荒园。
唐悦本来转身要走,脚步却突然顿住了,神情紧张地向后张望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哭。心里猛地一阵抽紧,难道是商行舟又回来了吗?
不消片刻,她已经听出来,那不是商行舟,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哭声是从不远处的八角亭传出来的,唐悦悄悄隐身在一株桂树后。月光下,她看得清清楚楚,亭子里,的确有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