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走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院子,看了一眼唐漠,对方却连头也没有抬起来过。
她并未跟着柳三月回去,只因她心中的痛苦实在已无法压抑。
她已哭不出来,她的眼泪在唐家堡一夕覆灭之时便已流干,但她从来没有这样无措过。
冬日里的寒风将她一头的发丝吹得蓬乱,但她却毫不在意,只一直漫无目的地走。她明知这拜月教中到处是陷阱,到处是眼线,却也不在乎,只因她实在也没什么好失去的。她突然明白轩辕迟迟为什么要将她带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让她活下去,并且折磨她。
有什么比这样毫无办法的活着更能折磨一个人的好法子?
唐悦暗问自己:“我能怎么办?”
“当我遇到痛苦难过的时候,总是会有大哥来帮助我,可现在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却只能束手无策,甚至不敢拼死一搏!”
“我一直只为了自己伤心,所以就拼命地逃开唐家堡,但到头来甚至连大哥最需要我的时候,都不在他的身边。”
“就算现在保住了大哥的性命,但他若是神志清醒,难道宁愿自己这样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么?我空有一身武功,却没有可以帮助他的智慧,这武功又有什么用?”
唐悦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想着,直到头顶疼痛无比,甚至隐隐有麻痹之感。
突然就撞上了一个人。
她正想避过,却被这个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臂,她冷冷道:“苏梦枕,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苏梦枕沉声道:“你身上的伤,哪里来的?”
唐悦抽回手,用袖子将手臂上累累的伤痕遮好,才道:“与你无关。”
人生奇妙
苏梦枕面色如常地道:“到底是谁?”
唐悦冷冷道:“副教主说哪里话,我变成如此模样,不都是拜你所赐么。”
苏梦枕竟微笑道:“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缘故?”
唐悦道:“副教主贵人事忙,难道忘记唐家堡是如何消失的?。”
苏梦枕道:“你不必一口一个副教主,我实在不敢当。虽然我暂代教主职务,但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唐家堡便是真的要败落,也还轮不到我来下命令。”
唐悦的瞳孔紧缩了一下,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真正要唐家堡消失的,是拜月教主?”
苏梦枕道:“我劝你不要这样想!识时务者为俊杰,唐堡主一世英雄,到老却看不太开,这世界不会对不识时务的人太客气的。”
唐悦道:“那我大哥呢,他总不会对贵教有这样大的威胁,值得你们将他变成废人?你来唐家堡,他是如何对待你,可你现在又是如何回报他的?”
苏梦枕道:“照你这样说,唐公子拿苏某当朋友看待,我应当受宠若惊,感激得痛哭流涕?”
唐悦咬牙道:“纵然你们说不上知心朋友,却也没有深仇大恨,为何要这样折磨他?
苏梦枕笑道:“既然你都说了我与令兄是朋友,朋友便有帮他分担痛苦的义务。与其让他深陷仇恨不能自拔,还不如让他像现在这样毫无感觉。”
唐悦道:“这么说让一个正常人变成行尸走肉,难道我们还要反过来感激你?”
苏梦枕却道:“那倒不一定,我做什么事情都不要别人感激。”
唐悦面上已覆上一层寒霜,道:“好!副教主果然够冷血。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
苏梦枕道:“这…我可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唐悦道:“我最后悔的就是,早该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刀杀了你。”
苏梦枕大笑道:“早知如此,苏某便卖你一些后悔药了。”
唐悦道:“可惜这世上本就没有后悔药,我又技不如人,可是副教主不要忘了,总有一天,我会摘下你的脑袋。”
苏梦枕凝目笑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苏某并未觉得活着有多快活,你若是有这种本事,苏某的脑袋,随时欢迎你来取。”
唐悦冷笑,已抬步要走,将要与苏梦枕错身而过之时,苏梦枕却又道:“不过,唐悦,我倒是希望能够听一句真心的话,你是真的想过要杀我吗?”
唐悦止住身形,顿了一顿才道:“不,如果可能,我不想杀任何人。”
苏梦枕“哦”了一声道:“可倾城刀上已染了血。”
唐悦道:“副教主剑下的亡魂,敢说比倾城少?”
苏梦枕道:“我与你不同,根本不会在乎多死几个人的。”
唐悦漠然,终是不发一言。苏梦枕却又回到原先的话题道:“你手臂上的伤口,真是柳堂主所为?”
唐悦道:“你看见了么?”
苏梦枕道:“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柳堂主所为。”
唐悦道:“是又如何,看到他这样折磨我,你不是应该更称心如意?”
苏梦枕叹了口气,道:“我如今才知道自己在你心中坏到了这种地步。难道看你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我就该感到高兴么?”
唐悦道:“自然,副教主的欢乐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看到的不过是我的手臂,我身上也还有许多,要看看么?”
唐悦冷笑着,竟真的褪下衣服,露出胸口的一些肌肤来。只见她露出来的地方,布满一道道青紫的伤痕。初看的时候简直令人不敢置信,那雪玉一般的肌肤,星星点点到处都是刻意留下的痕迹。有些像是尖利的牙齿咬的,有些又仿佛是尖锐的刀锋留下,甚至还有烛台烙下的印记。这些伤口并不陈旧,一道道都殷红的令人感到触目惊心!这些或青或紫的伤口隐约顺着衣服延伸下去,可见苏梦枕瞧不见的地方,只怕更加严重。
唐悦冷冷道:“如今,副教主看清楚了么?”
苏梦枕垂眸道:“我,我…”
唐悦虽然想装得满不在乎,但那痛苦的神情,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她轻轻掩上胸前的衣服,又抬起手,拢了拢头发,微微笑道:“你还想看什么,或者我全部脱下来让你一次看个清楚?”
苏梦枕道:“你…你不要这样,我并不是想伤你。”
唐悦淡淡道:“是不是都不要紧,脸变成这个样子我都不在意,更何况是这些。”
苏梦枕叹了口气,道:“唐悦,我原本没有想到,柳堂主竟会这样折磨你。”
唐悦道:“这话恐怕也不是真话,把我许给柳堂主的人,不正是副教主么?更何况…”
苏梦枕道:“何况怎样?”
唐悦冷道:“何况他也并未真的将我如何。”
苏梦枕目中异彩流动,终于道:“他…真的没有碰你?”
唐悦缓缓道:“这与副教主无关。”
苏梦枕突然道:“他现在能忍住不碰你,但将来却未必真的能守住诺言。你的武功根本远胜于他,又何必受他掣肘。你本可以…”
唐悦皱起眉头,道:“我可以如何?”
苏梦枕慢慢道:“可以让他永远不能再挨你身子一下。”
唐悦道:“你让我杀了他?副教主,是我听错了,还是你已疯了,柳堂主是你拜月教的人,你竟然让我杀了他?”
苏梦枕道:“你的目的就是进入拜月教,如今你已进了内城,柳三月对你还有用么?”
唐悦冷笑道:“我倒不知道,副教主是这样的为我着想。”
苏梦枕叹道:“你现在不杀他,总是要后悔的。”
唐悦瞧着手中的倾城,不禁叹道:“可惜我若能如副教主一般有远见,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苏梦枕知道她又在想当初该杀死自己的事情,却也并不如何生气,只是道:“你的容貌,我会帮你。”
唐悦道:“帮我?怎么帮我?”
苏梦枕道:“我…总可以帮你让那道伤疤看起来不那么…还有你身上…”
唐悦怔了怔,忍不住道:“纵使你让我的脸恢复如初,让我身上的伤痕不复存在,你能还给我一个正常的大哥,能把当初的唐家堡还给我么?”
苏梦枕道:“我从不知道,你对唐家堡也有这么深的感情。”
唐悦道:“很多东西,当它在的时候,都是不会放在心上的,等失去了以后才觉得可贵。”
苏梦枕想说什么,却又默然。
唐悦已走了出去,连头也不回。
苏梦枕望着她的背影正在出神,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语声道:“副教主好大的雅兴,在这里陪美人谈心么?”
语音刚落,一双白皙美丽的手便从背后伸出来,掩住了苏梦枕的眼睛。
苏梦枕不动声色地拉下那双手道:“圣主怎么会来到此处?”
轩辕迟迟绕到他面前,眼波温柔如水,脉脉地凝注在他身上。
阳光映上她的脸,更显得温柔、美丽、纯真,但她的声音比她的人更妩媚,更柔情。她握住了他的手,若有若无地轻抚着他的手背道:“你狠得下心不来瞧我,难道还不让我来瞧你么?”
苏梦枕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的面容,他的眼睛停留在轩辕迟迟的脸上,但目光却显得茫然之极。
他的心似已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轩辕迟迟是何等的角色,又怎会瞧不出他的心不在焉,但她竟似全不在意,笑容仍如鲜花般娇媚清新,她慢慢道:“今晚我要设宴,你来吧。”
苏梦枕道:“很抱歉,晚上我已有安排。”
纵使轩辕迟迟心思深沉,到底不过是个年轻女子,又被捧得极高,此刻不由也变了容色冷冷道:“你要去哪里?”
苏梦枕皱眉道:“圣主,这是苏某自己的事。”
轩辕迟迟笑容有些僵,道:“谁愿意管你的事?”但她转念一想,却又笑起来,轻轻一拉苏梦枕衣袖,道:“你既有事,不若改在明日!”
苏梦枕凝注自己的手,突然轻轻将手掌从她柔软的手中抽出道:“明日恐怕也不成。”
轩辕迟迟笑容一顿,一甩衣袖,轻叱道:“副教主好大的架子!”
这时恰好小怜步伐匆匆地赶过来,见到轩辕迟迟吓得面色一变,慌忙跪下行礼。
轩辕迟迟平日瞧也不瞧他,这时却问道:“副教主当真忙得很,你们难道不肯让他歇一歇,总是要拿些琐事来烦扰他?”
她面上虽仍带笑容,但心中却是恼怒之极,要知她一生高高在上,从未向任何人低声下气过,对待苏梦枕已是另眼相看,谁知他竟然一改往日温柔体贴的做派,连她的邀约也敢推三阻四,丝毫不放在眼中,刚才却还在这里与唐悦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怜惶恐地垂下头来,不禁在暗中长长叹息了一声,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介书童,又怎能左右公子的决定呢,只是这圣主实在不是好相与的女人,他又怎敢为自己辩驳一句?
苏梦枕低声道:“起来吧,我们该走了。”
轩辕迟迟面色一变,大声道:“你要去哪里?”
苏梦枕本已拉起小怜,此刻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转过头来,道:“圣主想要知道?”
轩辕迟迟咬着嘴唇道:“我们两人往日在一起,多么快活,怎么你如今变得如此!”
苏梦枕轻轻一笑,道:“我对任何女子都是如此,圣主若是不喜欢,大可不必再来找我。”
轩辕迟迟变色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梦枕笑容满面道:“就是你听到的这个意思。”
轩辕迟迟呆了一呆,大声道:“你不许走…你竟敢走!”
苏梦枕面色一沉,道:“不知圣主还有什么示下?”
他面上春风般的笑容一敛,平日那似笑非笑的温柔神色立刻变得有如严冬的霜雪般寒冷。
轩辕迟迟脸色也发了青道:“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们的婚事,你,你…”她纵然心机深沉,却也不过是一个陷入热恋的少女。此刻遭受到冷遇,当然是受不住的。
苏梦枕冷冷道:“婚期是你自己公布的,难道我曾说过要娶你么?”
轩辕迟迟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冷静下来,她突然想到一个人,想到那个人苍白的容色,冷酷决绝的眼睛,耀眼炫目的姿态,她仿佛又听到那人冷淡的声音。
一想起了这个人,她就恨。
因为她知道她纵然可以让拜月教每一个人都臣服于她,却也不敢对那个人说半个不字。
因为她费尽心机也得不到那个人的一个笑脸。
然而苏梦枕竟然也敢这样对待她!她咬着牙,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忍,拼了命也要忍下去,总有一天要让你为如今这般对待我,付出沉重的代价!”
如此一来,她收敛了面上的怒色,一张脸变得楚楚可怜起来。她突然奔上去,抱住苏梦枕的手臂道:“你…你总该可怜我…这里没有一个人真的爱我…他们都怕我恨我,我从小便只有你一个…”
苏梦枕瞧她如此,不由得想起刚才唐悦那种毫不在乎的语气和表情,心下竟对这副梨花带雨的姿态生出些微的厌恶来,不由道:“圣主,我还有事,抱歉。”
轩辕迟迟万万料不到这样的示弱竟也让他一把推开。而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苏梦枕和小怜已走得很远了。
走出很远后,小怜还频频回头张望,似乎看到轩辕迟迟独立风中,那神情竟隐约有几分失意。
苏梦枕不发一言,小怜心中也有些心事,便都没有说话。
小怜忖道:“难怪人人说公子无情,他喜欢一个女子的时候,真是要将对方捧到天上去,但是…唉!他待那些已厌弃了的女子,真是说得上冷血得很。”
若是说他多情,那多情过后的抛弃却一次又一次验证了他的无情。但若要说他无情,他喜欢的时候却又是真心的喜欢、万般的宠爱,只是他的喜欢却总是持续不了多久,只要得到便会毫不留情地再次抛弃。
小怜忍不住问道:“公子,我瞧圣主的神情仿佛真的很伤心似的,你…”
苏梦枕冷冷道:“女人便是这种样子,多情得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该爱她爱得死心塌地,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小怜呆了一呆,喃喃道:“可是…可是…公子难道没有放在心上的人么?”
苏梦枕顿了顿,却没有言语。
唐悦一个人在内城走了许久,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湖泊。原本还看到不少拜月教众,但此刻却都已不见,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湖上碧波荡漾,湖边树木青葱,天空纯净的仿佛一点杂质也没有,一切看起来都生机勃勃,美丽而充满生命力,唐悦心中叹息,谁会想到,这美丽的拜月教,竟时时刻刻跟死亡、阴谋、残忍联系在一起呢…
美丽和丑恶,总是像一对孪生姐妹般,紧紧相拥,谁也别想将他们分开。
唐悦慢慢走着,只看见远处有一艘小船停泊在湖边,上面隐隐约约有一个人背对着她坐着。
不知道为什么,唐悦的眼光竟然不能从那人的背影上移开,心中还有一种特别奇怪的声音,在诱使她慢慢地走过去。
等她已走得很近很近,那人突然回过头来,唐悦吓了一跳。
她本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此刻却也做了打扰别人的事,心中不免忐忑。
这人一双深沉的眼睛里,光芒流动,似乎有些被打扰的不悦,但更多的却是有些惊奇。
唐悦抱歉地道:“对不起,我是无意中闯入此地。”
听到这一句话,那双如海水般深沉的眼睛,此刻却似突然有些波动,这样的变化,竟使得那双冷漠的眼睛,有了些微的情感。
唐悦心中奇怪,这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凶神恶煞的拜月教众,又看不出他真实的年纪,也就不好称呼他。
拜月教中其实也有许多被掳来的名士,他们不肯归顺拜月教,又不是武林中人,即便用摄魂术控制起来也无济于事,所以干脆就软禁。也许他便是这样的人,唐悦心里这样想着,面上露出些微抱歉的笑容。
那人淡淡看了她一眼,便回过头去。
唐悦看见他面前摆放着一个棋盘,然而船上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慢慢执起黑子,落子后稍停片刻,跟着便下白子,这样黑白对弈,连下十余招才停了下来,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唐悦吃了一惊,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人面前,她的脸竟然红了,低声道:“我叫唐悦。”
那人不再言语,低头继续下棋。
唐悦远远望着那棋局,只觉得十分玄妙,比她以往所知不知深奥了多少。
那人自己跟自己对弈,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个时辰。
他将剩余的十余枚白子从棋盘上捡起,放入木盒,抬头却发现唐悦还站在原地,不由怔了怔。
唐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着了魔一般站在这里,此刻见那人瞧她,不由得心中一动,转身飞也似地走了,走出很远都不敢回头看。
父子对弈
苏梦枕穿过一片竹海,走进庭院深处。
他看见轩辕朗日就盘膝坐在院子里,斑驳的竹影在他白色的宽袍上落下一阵阵阴影,仿佛有水波在他身上隐隐流动。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小小的檀木桌子,一盘棋,两只木盒。
苏梦枕慢慢走过去,站在轩辕朗日对面,平稳地微笑道:“义父。”
轩辕朗日微微点头,苏梦枕便也学他在院中盘膝而坐,道:“义父想下棋,怎么不找我陪您?”
轩辕朗日只是落下手中的黑子,才缓缓抬起眼睛。苏梦枕被他这双眼睛瞧了一眼,心里突然有一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轩辕朗日慢慢道:“你平素要掌管教中俗务,叫你作什么。”
这句话有两种理解,一种便是字面上的意思,另一种的意思颇有些耐人寻味,苏梦枕在心中垫了垫,微笑道:“若非义父的吩咐,梦枕又怎会插手这些事,您知道,美女醇酒才是我一贯的喜好。”
轩辕朗日眉目不动,面色平和地道:“你多想了。”
苏梦枕揣测人心的功夫固然已炉火纯青,但在轩辕朗日的面前,他却还是不敢太过显露,只微微笑道:“义父一个人下棋,可有什么缘故?”
轩辕朗日道:“找人对弈,谁都不敢赢我,还不如自娱自乐来得有意思。”
苏梦枕淡淡一笑道:“他们也是敬畏义父——”
轩辕朗日轻轻摇了摇手,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不会如此说了。”
苏梦枕立刻叹息道:“就算梦枕到了义父的年纪,恐怕也达不到义父如今的境界。”
轩辕朗日淡淡看了他一眼,苏梦枕四平八稳地微笑,眼中三分憧憬七分崇敬,拿捏地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丝毫错处。
轩辕朗日手中放下一子,道:“何必如此自谦,以你现在的年纪,却达到如此成就,江湖中已不作第二人选了。”
苏梦枕道:“不敢。”他已瞧出轩辕朗日今日平常的语气中,似乎蕴藏着某种非同寻常的意味。但光凭对方的只言片语,他暂时还无法瞧出其中的究竟。
他轻轻舒了口气,道:“义父,梦枕今日实是向您来请罪。”
轩辕朗日微微皱眉道:“何罪之有?”
苏梦枕道:“梦枕昨日…拒绝了与圣主的婚事。”
轩辕朗日“哦”了一声,却并未露出震惊或不悦的神色来,苏梦枕接着道:“圣主肯下嫁于我,本是梦枕天大的福气。只是,梦枕早已有心仪的女子,不得不辜负圣主的一番美意。”
轩辕朗日默然良久,方自长长叹息一声,道:“迟迟这个孩子,性子过于高傲了些,想必让你为难得很。只是…我倒还从未听你说起过有心仪的女子。”
苏梦枕目光平静,直视轩辕朗日道:“义父明察秋毫,梦枕也不敢隐瞒。此事关系重大,梦枕心仪之人,本是出身唐家堡之中。”
轩辕朗日心头一震,凝注了苏梦枕许久,目中隐有探寻之意,却只是道:“可是那位教中议论纷纭的唐姑娘?”
苏梦枕深知,轩辕朗日平日虽不轻易过问教务,实际上教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恐怕昨日他与唐悦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已传到对方耳中,不由回答道:“是。”
轩辕朗日道:“半年前,我教与唐家堡发生争斗,到如今唐家堡只剩下唐家少主和这位唐姑娘而已,她为了兄长找上拜月教,实属勇气可嘉,但看来却不太明智。”
苏梦枕俯首道:“义父,唐悦他…”
轩辕朗日淡淡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男欢女爱,本是天经地义,你不喜欢迟迟,谁也勉强不得。”
苏梦枕恭声道:“多谢义父成全。”
轩辕朗日却接着叹道:“你所说的那位唐姑娘,可是面上有一道伤疤,看来性子十分倔强的?”
苏梦枕眉心一皱,道:“义父已见过她?她是否冲撞了义父?”
轩辕朗日微笑道:“你不必介怀,我只远远瞧了她一眼罢了,并未说上什么话。你若真心喜欢,本来将她给你也无妨。”
苏梦枕为难道:“可圣主已将她许配给了柳堂主。”
轩辕朗日看了苏梦枕一眼,这一眼中的含意似乎很复杂,他道:“听迟迟说,这原是你的意思。”
苏梦枕面上一红,看来仿佛是个多情的公子,他微微赧颜道:“不过是为了柳堂主不近女色才…”
轩辕朗日哈哈一笑,展颜道:“我原以为你已长大成人,可放心将拜月教交给你,如今看来却还是个孩子。”
苏梦枕的个性已比过去深沉冷静了许多,但如今看来,仿佛真的不过是个堕入情网的年轻男子罢了。轩辕朗日接着道:“可柳三月毕竟还是个男人。”
苏梦枕咬牙道:“是,所以梦枕请义父将唐姑娘她…”
轩辕朗日思忖片刻,摇头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既然你已在所有人面前将她送给了柳三月,又怎能在此时反口? 更何况,你身居副教主之职,若被人议论说你夺人所爱,迫害下属,到时又该如何自处?”
苏梦枕怔愣片刻,才道:“是,义父教训的对,本是我思虑不够周到。可柳堂主对她并不好,而她也为了兄长百般隐忍,我实是难以忍受才会…”
院子里一时无人言语,静寂了片刻。
苏梦枕谨慎而缓慢地打量着轩辕朗日的神色,但对方的神情看来仍是那么的悠闲而潇洒,丝毫没有受到任何的困扰。
轩辕朗日的袖子随意地拂过棋盘,淡淡笑道:“不说这些了,你来陪我对弈一局。”
苏梦枕看似欲言又止,终于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是。”
…
柳三月从暗室中走出来的时候,一时承受不住光线的刺激而用手挡住眼睛,等他放下手,才发现一个男子倚在对面树上,对着自己笑。
阳光的温暖驱散了冬日的寒冷,但对方难测的笑容却让这份温暖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三月皱眉,暗室的位置极为隐蔽,他们聚会的时候又十分的小心,为什么外人会来到这里?纵然他不能相信,秦时雨还是倚在对面的树上,脸上带着笑,目光极冷。
看见了他,柳三月忍不住道:“是你!”
“你想不到?”秦时雨冷笑道:“这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这间暗室真的能够瞒住所有人?”
“我没想过要隐瞒,只不过还不到时机。”柳三月的表情变得平静。
“不到时机?”秦时雨微笑道:“对于叛徒来说,时机永远不会来。”
柳三月道:“真正的叛徒到底是谁,你我心中都有数。”
秦时雨的表情很奇异,他慢慢道:“在拜月教这么多年,你竟说得出这样天真的话。胜者为王的道理,莫非你还不懂得?”
柳三月道:“我只知道,即便是个畜生,也该知道感恩,当年是谁将你我从乞儿堆里捞出来的,你忘了,我却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