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摇摇头,“你带我回去祭奠,是没有用的。”
什么?叶枯木一口气没提上来,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唐悦,不是欧阳明珠,你带我回去没有用啊!”唐悦老实得令人难以置信,她心里明知道一旦把真话说出来,对方恼羞成怒肯定会取她性命,她却还这样老实,旁人一定以为她,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呆子。
叶枯木腾地站起,厉声喝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竟然冒充欧阳明珠!若有半句虚言,立刻宰了你。”匕首一挥,噌的一声响,顺着唐悦的耳朵直接没入背后的墙板,带起一丝寒气。
唐悦仰着脸、微蹙着眉道:“我…没人指使…”
叶枯木一把拎起她的领子,像是提小鸡一样提她起来,额头上青筋暴突,“你他娘的还敢跟我耍花招!”
“你爹爹是什么人?”
唐悦茫然道:“我爹爹?我…我爹爹死了。”叶枯木显然不信,接着问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唐悦道:“就只有我娘…还有…”
“还有什么人?说!”唐悦一口都换不过来,“还有新爹爹…新哥哥…”
她说的当然是唐悯和唐漠了,可怜叶枯木又怎么会知道。几乎要疑心她是存心胡言乱语、颠三倒四,先说爹爹死了,家里只有娘,接着又说什么新爹爹,新哥哥…当他是傻子么?脸上杀气一闪,手指用力收紧,几乎想要掐死她,可自己却因重伤在身,一动怒自然牵动伤口,体内血气不畅,憋紫了一张脸猛咳不止,手也自然松了,连身子都撑不住倒在床板边上。
刚才还差点命丧他手下的唐悦大口喘气,手抚胸口,快速地从床上爬下来,惊魂未定地站在桌边。
叶枯木一口气接不上来,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掐死她,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你是骗我的吧,你是欧阳明珠吧!”
唐悦再三摇头,“我真的叫唐悦。”
叶枯木顿时面如死灰,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像是真的死了一般,只有一对眼睛珠子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头顶的墙面,喃喃道:“完了…完了…全完了…”
唐悦望着他,觉得这人十分奇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现在又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真是奇怪得很。
谁知叶枯木却再也没搭理过她,眼睛一直吓人地瞪着头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唐悦也不逃跑,就这样靠在桌边,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居然又换了地方,这一次被叶枯木打横夹在腋下,只听见风飕飕而过,不知道他奔行了多少里,似乎走了很远很远,又似乎只是走出了镇子,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叶枯木本就身受重伤,强撑着一口气跑出这么远,还带着毫无用处的唐悦,他的身子摇晃了两下,一下子倒在地下。
唐悦惊呼:“伯伯,你的后背…后背在流血!”
她撕下自己的衣摆,平日里她绝舍不得这样做,这是到了唐家堡以后的第一件新衣服,她一直穿到现在,连爬树的时候都小小心心不敢让树枝划破了,她对着叶枯木道:“伯伯,我帮你…我…帮你…”
叶枯木冷冷望她一眼,“不用!我就是死,也要拉着你垫背,你没看清这是什么地方么?”
唐悦四下望了一眼,眼睛瞪大了,这里居然满是荒坟,天色已黑,到处是诡异的树影和虫鸣,更是吓人,
“我虽没捉到欧阳明珠,可也不能白死,你来做这个替死鬼,想必我大哥也能瞑目了。”
唐悦呆呆地道:“我本来就不是欧阳小姐啊,你把我当成她给活祭,这…怎么可以呢?”想了想,她居然鼓起勇气道:“要不伯伯你就把我当成她吧,我很想我爹,你带我走的话,我就能见到他了是不是?”
叶枯木万万没想到她能说出这句话来,但听她声音童稚,话里却没有半分的害怕恐惧,似乎对死亡全然的不了解,也许杀死她对她而言,只是一场旅程。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终是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跟个傻子计较什么呢。”
唐悦却并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如果叶枯木不是快要死了,绝不会放过她,必然将她打死,哪里还能容得她糊里糊涂说上这许多废话。
沉默了很久,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木呆呆的小女孩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周围到处是荒草丛生的坟,叶枯木双目紧闭,慢慢说道:“我以为你是欧阳明珠…算了…你还是走吧…”
“那…你要怎么办呢?”
叶枯木冷冷道:“我要死了,你看不出来么!还不快滚!”
唐悦想了想,突然就欢喜起来,抓住叶枯木的袖子道:“伯伯,你要是死了的话,帮我个忙好不好?”
叶枯木默然,望也不望她,过了半响才道:“你要是求我把你带回去,我没力气了,实在是做不到。”
唐悦摇头,认真地道:“你见着了我爹,记得帮我跟他说,小悦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啊——对了,你不认得他是不是,我爹很好认的,他长得矮矮的,黑黑的,眼睛笑起来好多纹,总是穿着土黄的夹袄,伯伯,你一定要记得帮我告诉他啊,我很想他…”
叶枯木闭上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眼眶里有热热的液体像是要流出来,他声音竟然也哽咽起来,“好!我要是…要是见到你爹…好…”
他简直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已经布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看不清唐悦的脸,也渐渐觉得四肢都僵冷起来,他害怕得全身都发起抖来。
唐悦像是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发抖,她误以为他是因为寒冷才会如此,竟然弯下腰来抱住他的身体,像是小时候抱住爹爹一样抱住这个完全陌生的中年人,她轻声地问:“这样不冷了吗?”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冲动,这个快要死的人,让她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在欧阳夫妇面前,这个人是那么的不堪一击,那样的渺小,但他仍然不顾一切地来了,现在她觉得他很厉害,很了不起,就跟她死去的爹一样,很渺小,但是很努力,一直很努力。
这是一种只有小人物才能理解的温情,她紧紧地抱住这个人,感觉很温暖。
意外收获
似乎是回光返照,叶枯木突然喃喃地对着抱住他的小女孩道:“我…我好后悔,要不是我离家去找什么宝刀…我兄长也不会死…我也不会来报仇…那现在也不会要死了…哈哈…报应…”
唐悦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贴得如此之近,她仿佛感应到了对方心里那种看不清的黑色恐惧,她抱得更用力,“伯伯,你…不要害怕。你死了以后,不是可以看见你哥哥吗,这样大家就都在一起了。”
“以后有很多人陪着你的啊…”唐悦悄悄地趁他说话的时候,把头蹭到了他的胸口,仿佛在汲取更多的温暖,就像是小时候被爹抱起来的时候,那种熟悉而久违的温暖。
叶枯木僵住了,他的牙齿格格地打颤,胸脯不断地震动,他咬牙大声道:“不错…不错…我为什么还没有一个孩子想得开!我要见到兄长了啊!我不用怕,我再也不用怕!”
他说完这一句话,突然平静了下来,身子不再颤抖,就这么安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这两个人,是多么奇异的关系,此刻看起来又是多么的和谐,真是天底下最最奇怪的事,最最奇怪的人!
叶枯木等了许久,没有再听到唐悦说话,他心中升起一个奇异的想法,这个小女孩,也许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痴傻,他感到庆幸,这个时候若是欧阳明珠在他身边,他又无力杀死对方,岂不是真的要死不瞑目!好在抓来的不是欧阳明珠,好在他…他竟然…抓来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小女孩…唉…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我死了以后,你千万不要往西走,那边…咳咳…那边的小镇子上正在流行瘟疫,死了很多人,唐家堡在北边,听清了没?”
唐悦呆呆地重复:“好,不要往西,要往北边走!往北边走!”
“我…”他想了很久,似乎在犹豫,最终道:“人死如灯灭,要这个做什么,还是给了你,给了你吧。小姑娘,我死了以后,到我腰间找个…咳咳…一个红帕子包住的东西…那个我送给你了…不过…咳咳…千万别给人看见了…”
他颠来倒去的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唐悦听得并不是十分清楚,但后来就听见他道:“我唯一后悔…我娘以后要无人照顾…唉…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个鬼东西离家十年。为什么…被鬼迷了心窍…为什么啊…”
他翻来覆去在问,却又不知道是在问谁,只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一点声音也没有,四周恢复一片沉寂,唐悦迷迷糊糊,居然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唐悦是被冻醒的,她揉揉眼睛,推了一下叶枯木,触手冰凉,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她惊叫道:“伯伯!”
但叶枯木终究没有回答她,她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想起来,这个人应该是死了。
唐悦靠在死人身上,周围又全都是坟墓,她居然半点也不害怕,站起来四下望了望,月亮明晃晃的,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见,她念了几句:“先父母祖…先…”她始终没有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她想,周围的人都有墓碑,可就叶枯木没有,着实是很可怜的,于是她在便到处地乱转,光是寻找那些可以遮蔽的泥土石块她就找了很久很久,她手小,力气却很大,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居然真的找回许多泥土石块,将叶枯木的尸身掩盖了起来。
说是掩盖,也不过囫囵遮盖而已,她埋了一半,突然想起他好像说过要她取出什么东西,于是就真的把手伸进石头缝隙里摸了很久,又特地扳开一块石头,才将那红色帕子包裹的东西取了出来,月光下一看,那哪里是红色巾子,根本是被血染红的一块绸子,想必是争夺的时候的确死了许多人,只是不知道如何会落入叶枯木手中,唐悦全然不懂,只知道对方死前要她好好藏起来,于是她便把那物件放进自己怀里,继续搬来些树枝树叶,掩在石块的上面,天亮之后,她的这项工程已经完成,只是累得满头大汗,坐在地上好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唐悦记着叶枯木的话,一直向北方走。她想到唐家堡就在北边的方向,但她不知道娘会不会知道她丢了,会不会来找她。
她花了一天时间才走回那个小镇子,可是叶枯木已经死了,她身无分文,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唐家堡去,最重要的是,她很饿,饿到已经双腿酸软,连路都走不动了,只感觉一双腿像是已经不是自己的。
天色已很晚了,家家关门闭户,她又能去哪里讨吃的呢?在经过一户人家的时候,唐悦鼓足勇气敲了门,可只听见里面一声声凶狠的犬吠,并没有人回应。
她几乎已经不想再往前走了,但只要一想起如果冻死在这里,就永远都见不到娘了,她便又鼓励自己支持下去,绝对、绝对要撑到天亮。半夜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她慢慢爬起来,很努力往前走,终于在一家酒楼的后巷子里发现一条水沟。
她认真地看了看,小心地卷起袖子把胳膊伸进去,摸了很久很久,居然找到半个馊掉的馒头,唐悦非常的高兴,这一瞬间她简直是要笑起来了,她把馒头擦了擦,三口两口就了下去,差点噎个半死。可是附近并没有水可以喝,她又实在感到口渴,便在一旁找来了破瓦片,直接舀了水沟里的水来喝,喝下去喉咙里只觉得飘着一层腻得可怕的油花。她摇摇头,正准备再喝一口,突然听见一个人大声道:“小兔崽子,敢来偷我家的油!”一只大勺子劈头盖脸地向她砸过来。
她惊恐地跳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像兔子一样跑开了。
那人却没有追上来,远远的,只听见有人咒骂了一句:“你吼什么,怕人家听不见吗?老板说动作快点,听见没,快把油捞上来!”
…
唐悦不明白,她喝的既然是水沟里的水,怎么就变成偷了呢?好在没有被抓到,她走了两步,最后只好委身躲在人家屋檐下,度过漫漫的寒夜。
她突然想起叶枯木送给自己的那样东西,于是她将那红绸子摸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却失望了。里面没有吃的,一个馒头都没有,只有一柄奇怪的刀。
一柄异常美丽的刀。
黑夜中它带出一道耀目的虹光,静籁中只听见一声轻吟,惊心动魄。
刀锋薄如蝉翼,刀柄绯红,在空气中划过时,荡漾出一片红光。
刀身较普通刀更小,更奇,更优美。
任何一个练武者看见这样的一把刀,都要惊叹它是如此的妖冶,如此的令人惊艳,那是一种,无法用天下间任何的赞美和惊叹来表达的不可一世。
可惜这样的一把刀,竟然落在唐悦的手中。
她甚至都没有心情细看,就胡乱又收了起来。正在这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前方的青石板路上,走来了几个人。唐悦睁大了眼睛望过去,居然看到四个暗色衣裳的男人,抬着一卷席子远远地走了过来。唐悦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穷人家买不起棺材,只能一卷席子了事,可从没见过这样古怪的送葬队伍,既没有人撒引路纸钱,又没有仪仗纸札,甚至连亲朋好友都没有,况且,又有谁家半夜出殡的?这几个抬席的人,神情也特别古怪,唐悦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是不是哪里看错了。
但她发现那几个人脸上神情都不太寻常,前面的两人低垂目光,后面的两个人居然回转了头去,刻意不看这席子,似乎只要对着它瞧上一眼,就会引来恐怖的灾祸一般。唐悦以前听爹说过,遇到这种奇怪的事情一定不要多管闲事,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就好,但这几个人鬼鬼祟祟的模样实在是太奇怪了,唐悦悄悄地望着他们,看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你说扔哪儿好——”
“嘘,小点声儿!”
“怕什么,李子那一锹下去,这小子死了一半儿,说起来我心里还真的有点毛毛的,当初林婶子就不该收留这孩子,他从那鬼地方出来的,万一也染上——”
“别提!一个字也别提!我心里可害怕!”一个小个子的男人突然截断两人的交谈,引来两人的嗤笑。“怕个鬼,你还是不是男人,怕就别干这事儿啊!”
“唉,林婶子也是一时好心,哪里想到这小子居然是从那个村子里跑出来的!”
“不是请大夫看过了,他好像…好像…”小个子不敢往下说了,寒风吹过来,他甚至还打了个寒颤。
“没染上是吧?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出啥问题,镇长都说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宁可死这小子一个人,好过死咱们一个镇子。”
“可…可那大夫说…他没…没得啊!”
“大夫懂个屁!”最前面的一个人冷冷道:“多亏林婶子后来告诉了镇长,不然咱们真放过这小子就糟了!好了,就在村后找个地方埋了,别废话,动作快点!老子还回家睡觉呢!”
那四个人找个坑胡乱埋一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唐悦隔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于是直到人走出很远了,她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蹲下来,拎起席子角往里瞅了瞅,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也许刚才只是听错了,这还是个死人,唐悦心里有点失望。
突然,席子里再次传来声音,只是这一次更加微弱,像是已经喘不过气来。唐悦心里一惊,飞快地拨开席子上埋的那层薄土,打开席子一看,那里面果真有一个人,年纪很轻,看起来竟比唐悦还要瘦弱似的。只是这人额头上都是血,脸都血糊糊的,样貌看不清楚。唐悦想了想,用袖子把他脸上的土和血擦了擦,结果越擦越脏,她只好使力将人往外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拉出那个小坑,自己几乎要累趴下了。要是没有那半个馒头撑着,恐怕她也得饿死在这坑旁边。
“喂,醒醒啊——”唐悦好不容易才把人拖到一个避风的小巷子的角落躲避起来,她小心地推了他一把,可是得不到半点回应。她试着把手指伸到他的鼻边,终于感觉到微弱的呼吸,便也跟着松了口气,没有死就好。
寒夜里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温暖,她就这么靠在他身旁蜷缩成一团,又累又饿,很快就睡着了。
肚子饿的人,永远都是睡不实的,连梦里都会听见肚子在叫唤。唐悦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当她天不亮的时候醒过来的第一念头:找吃的。
站在豆腐铺子面前,唐悦很认真地屋子里旋转的石磨,看着洁白的豆浆从磨缝中汩汩流出,然后顺着磨盘,一点点流到地上的桶里,那女人看到天不亮就有个小女孩站在门口,也不去理她,自顾自地把豆浆装进布袋里,捏紧袋口,用力将豆浆汁挤压出来。
“婶子,我帮你磨豆浆好不好?”唐悦喉咙沙哑的快说不出话来,但她很真诚,那女人看了她一眼,“走吧,我们这儿不是善堂,没吃的给你!”
“婶子,我不要吃的,我帮你干活,你给我一点水喝就好。”
…
最后,唐悦得到了一碗豆浆,两块豆腐,远比她想要得到的多。
一个人如果想要的不多,得到却一定不会太少。
被唐悦从土里刨出来的人,是个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微阖的眼睛,小小的嘴,只是脸色还一直白得发青。唐悦歪头看他,觉得这个少年看起来比她更像是个秀气的小姑娘。
一看到唐悦,他的脸就变得冷冰冰的,几乎令她有点不敢亲近。唐悦将豆浆递过去。少年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说,“咕嘟咕嘟”,一口气将大半碗豆浆全都喝了下去,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漏,唐悦瞧着,咽了咽口水,却没有吭声。
“你为什么不坐起来喝,这样会呛着的?”唐悦问道。
少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奇怪,唐悦被他心里看的发毛,他才慢慢说道:
“我的肋骨被打断了,没有力气,坐不起来。”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唐悦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简直要疑心他刚才说的是豆浆喝起来味道不错,而非肋骨被打断这样严重的事。
“那你现在一定疼得很难受——”
少年眉梢眼角还是那么平静,他又抬起眼皮看了唐悦一眼,“还有比这更难受的。”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难受?”唐悦本来不是多话的人,但她现在对这少年好奇极了,他说着难受却没有露出半点疼痛的样子,若不是他故意玩笑,就是他实在太能忍受痛苦。
少年忽然笑了笑,接着道:“更难受的是被人一锹打在头上,当死人给活埋了。”
唐悦不说话了,现在她肯定这少年并不是在与她玩笑,因为昨夜她亲眼看见他被人用破席子一卷丢进坑里,又亲手把他从坑里扒了出来。
本来他就够让人惊奇的了,接下来他却又说一了一句话:“你从这里向东走,就可以找到最大最气派的一个院子,你告诉那里面的人,从瘟疫村跑出来的人被你发现了,你可以领到——”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一件很有趣的事。
“一只鸡、两张饼。”
唐悦虽然一直都很饿,但她并没有苦着脸,现在她的脸终于苦起来了,只因为她想不出自己要如何回答这个少年的话,她想了很久,终于才道:“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少年脸上的表情更轻松,“这回他们应该会把坑挖深一点,等我完全断气再扔进去。”
终于回家
他们俩年纪都不大,现在讨论的这个问题却很严肃,唐悦脑子并不太好使,现在她更觉得不够用了,她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平静地说这种话,难道他被人出卖并非第一次?难道那些人曾经当着他的面交付报酬?还是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一点儿都感受不到痛苦吗?为什么一个人,会用这样平静的表情说出这么可怕的事。
“我不去。”唐悦慢慢地说道,但是很坚持,接着她就把一块豆腐递给了少年,专心啃起剩下来的一块。
小时候,爹给她们买了豆腐蘸着酱油吃,娘冷笑说很恶心,爹就苦笑,唐悦也跟着爹娘一起笑,三个人中只有她是真开心,因为她觉得很好吃,豆腐滑滑的,软软的。
少年似乎有些吃惊,右手动也不动,更没有将那豆腐送到嘴边。
“我吃饱了,就要上路,你要去哪里?”唐悦啃了一半,才想起来问这一句。
少年摇摇头,没有说话。唐悦却没有看到,他的左手,一直握着一只废弃的铁锤,在唐悦离开时,他早已准备好一切,不动声色地等着她回来,等着她给他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可惜他没有等到——他没有等到,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
他放下了心中可怕的念头,整个人竟都轻松了。于是他轻轻地道:“离开这里。”
唐悦似懂非懂地点头,少年笑了,他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你一个人,还要走很远的路吗?”
唐悦点头,她说:“我要向北方走,一直走到唐家堡。”
少年并不知道,这个小女孩说的唐家堡是什么地方,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信心,他便在这一刻了解,不论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他心里很深的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一束光芒通过她的坚持,照耀进了他心底最深最黑暗的那一处。“那么…也许我能陪你走一段路。”
“好啊。”唐悦答应了一声,眼睛无意中向外看了一眼。
“怎么了?”少年问道,他注意到她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一丝困惑。
“没什么。”唐悦很快回答他。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巷口有一个陌生的过路人,一直在向这里张望,那人的裤脚高高挽着,肩上挑着一副担子,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刚与唐悦的眼神对视,就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迅速地走开了。唐悦没有放在心上,她继续想着回唐家堡要走哪条路,现在她的脑子里满是这个念头,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
少年放心地点头,手里一直攥着的铁锤也悄悄放下了,他从刚才开始,就觉得那东西烫手得很。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问问看唐家堡要从哪条路走,一会儿回来找你,我们一起上路!”唐悦一字字地说道,生怕少年听不明白。少年看着她的神情,又一次笑起来,她比他的年纪还要小,现在却似姐姐一般在关心地叮嘱他,这让他的心感到温暖。
这个瘦小的女孩子,她一个人在外面流浪,却一直想着自己找到回家的路,这让他觉得很奇怪,但她此刻的表现,却像是这件事再正常不过,真是矛盾的和谐。
其实迷路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并不是自己胡乱地走,而是站在原地等家人找来。但这个法子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如果不确定会不会有人来握住她的手,那就只能靠着自己的两条腿,慢慢地找到回家的路。
唐悦走出巷口,没有走多远,就被人拦住了。拦住她的不是别人,赫然就是几日未见的唐漠,她吃惊地望着黑着脸的大哥,简直说不出话来。
“走吧,回家。”他只从嘴巴里挤出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就再也不肯对她讲话了,他的态度不能说冷冰冰的,倒像是在生气,但是跟谁生气?唐悦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听见没?”
“听…听见了!”唐悦差点被他吼得跳起来,她的脸色刷地一下全白了,她对这位明明生活了一年的大哥还是相当陌生,只因为她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却平白占据了一个妹妹的名分,这让她的心里总是说不出的忐忑。但她还是站在原地,承受着对方冷飕飕的眼神,她咬紧牙关说道:“我…我还有…还有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