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唐漠的那一剑,竟生生毁了自己妹妹的容貌。
雪夜重逢
赫连明玉浑身战栗,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
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这样强烈,更加无法对唐悦解释为什么会突然摔开她的手。
可无论他如何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一切都徒劳无功。
他甚至连认真地去看一眼,都已失去了勇气。
唐悦瞧着他的模样,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道:“他们可能还会追来,快走吧。”
赫连明玉说不出别的话,只好嗫嚅着道:“那…你的伤…”几乎不用回想,唐悦那受伤严重的半边脸都会在他脑海中自动出现。
唐悦已转过身去,淡淡道:“没什么,走吧。”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们之间没有一句交谈。半途经过一处泉水,唐悦还曾掬水洗脸。虽然洗去血污之后,那道伤口看起来不那么可怖了,却也再次提醒赫连明玉,那道伤口如同刀刻,是洗不去的。
如果赫连明玉不是那样痴迷于唐悦的容貌,他的反应便也不会如此激烈。至少在这种时候,他能够说出一两句安慰她的话,像一个真正的朋友一般,而非表现出嫌恶的神情。
只要他肯抬起头看看唐悦,就应当知道她并非如表面看上去那般镇静,那般毫不在意,他也许就能够发觉,那一向明亮的双眼变得十分黯淡,甚至失去了往昔的神采。
可惜由始至终,赫连明玉都沉浸在震惊和失落之中,根本没有关注到唐悦。
重新回到喧喧嚷嚷的大街上,人们注视唐悦的目光一瞬间全变了。
以前别人看着她,总是带着不自觉的欣赏和羡慕。如今他们的表情却极为复杂,有人同情,有人嫌恶,更多的人却是惋惜。
这样年轻这样美丽的女子,却变成了这副模样。那道可怕的伤口,一辈子都会追随着她。
赫连明玉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些,落在唐悦身后。
直到他们回到暂时栖身的客栈门口,唐悦才停下脚步。
她站在门前,静静等着赫连明玉走近,忽然说道:“你这样怕我,是不是因为我的脸?”
赫连明玉眼睛不看她,低声道:“你——不该多想的。”
多想?唐悦无声地笑了笑,笑容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悲伤。她慢慢抬起手指抚上那道伤口,自言自语道:“原来是我自己多想么?”
赫连明玉不敢看她,只胡乱点了点头,唐悦的面色却变得更加苍白,眼中已带了些凄凉的神色,过了一阵才道:“他们那样看着我,难道也是我多想?”
赫连明玉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呆呆地站着。
唐悦顿了顿,像是等待着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等到。她叹了口气道:“我该走了,小王爷,你——保重。”
赫连明玉听她这样说,忽然全身都颤抖起来,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里?”
唐悦摇摇头,再开口时口气已变得极淡,“小王爷,他们还在等你,进去吧。”
他们,指的是当然是王府的侍从和护卫。赫连明玉还想追问,唐悦却已头也不回地走了。
赫连明玉本以为自己会追上去,可直到唐悦的身影彻底在人群中消失,他的双腿还是如灌了铅一般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他茫然地转头看了一眼客栈高高悬挂着的“客似云来”四个金字牌匾,只觉得怅然若失,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赫连明玉浑浑噩噩地站了许久,直到外出寻找他的侍卫回来看到他站在这里,他们以为他魇着了,出声拼命叫着小王爷。他才突然大呼一声跳了起来,像是猛地从梦境中惊醒一般,意识到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的脑海冒出来一个念头:刚才,她会不会…会不想只是表面上若无其事?难道说他刚才的举动已伤害了她,令她伤心,甚至是难堪,否则她怎么会这样就离开?
想到这一层,赫连明玉只觉得浑身血液冰凉,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无比后悔。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是那种容易被美色所迷的男人,他原本以为自己对唐悦是真正的一见钟情,不只因为她容貌的美丽,更是因为她与众不同的气质。
可为什么看到她的容貌毁了,他心里的感情就仿佛一下子被蒙蔽了,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他是真心喜爱着她的,为什么这样的爱慕却因为一道伤口就发生彻底的改变?
赫连明玉对自己的举动只觉得无比的厌恶,但一瞬间却又想起唐悦如今的面容。如果当初她不是那样的美丽,这样的伤口也就不会给他带来这样大的震撼,以至于他是如此的排斥,如此的嫌恶。
赫连明玉这样为自己解释着,却终究承受不住良心的责备,派出所有的人出去寻找唐悦。然而他们花了两天时间,将这座城翻了个遍,也没有得到唐悦的任何消息。他甚至还派出人去已成为一片废墟的唐家堡,却还是一无所获。
这样的结果,固然让赫连明玉觉得心里不安,却也令他觉得有些如释重负。因为当他平静下来,就会不由自主想到,如果真的找回了唐悦,他又能如何?难道还真的要娶她,与她共度余生?
赫连明玉的王妃可以是个平民女子,可以出身草莽,却怎么可以是一个被毁了容貌的丑陋女子?
…
唐悦一走进客栈的大门,商容立刻认出她来。
即便她的面上覆着一层面纱,只露出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从唐悦跨进大门开始,就有很多男人注意到了她。毕竟在一个大风雪的夜里,有年轻女子会孤身一人走进一家全都是男人的客栈,这本就是一件引人侧目的事。
唐悦没有打伞,如云的发丝上落满了雪花,肩头也湿漉漉的一片。她并没有看向任何人,只从走进来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刻意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向掌柜要了点冷饭,匆匆吃了便直接上了二楼的房间。
商容默默注视着唐悦的背影消失在狭小木梯的尽头,终究没有出声阻止。
他不懂,唐悦为什么会在这样的雪夜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她的身边,为什么没有人陪伴?赫连明玉又去了哪里?
唐家堡一夕覆灭的消息在江湖中传的沸沸扬扬,那个身份尊贵的小王爷,又怎么会不知道?如果知道,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在此刻,竟然不在唐悦的身边?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被自己折断的竹筷戳得鲜血淋漓。
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掌柜吩咐伙计燃起灯。
然而不论是这略带寒意的灯,还是大堂里的柴火,都已渐渐无法让人们觉得温暖,甚至连热气腾腾的酒,到了胃里都是冰凉的。
底楼的人越来越少了,客人大多边抱怨着这该死的鬼天气,边摇摇晃晃上楼去了。
商容向黑漆漆的楼道望了一眼,一时不知该去找她,还是一直坐在这里。
他从听到那个消息以后的小半年来,一直都在找她。却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在这家小小的客栈见到了苦苦寻找的人。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窗棂被风吹地不断发出撞击声,听来却有几分像是有人在猛烈地拍门,在这样的夜里,这突兀的声音便显得有些可怕。
大堂里还有三个男人在喝酒,单从他们擦到锃亮的刀剑就可以让人轻易地判断出,他们不过是江湖中不入流的角色。
真正的高手,是绝不会这般高调地将武器放在这样明显的地方,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也不知是谁在含糊着低语:“真他娘的冷,今天晚上我该去翠芳楼的。”
“算了吧,你袋子里没几个铜板,路边的母狗也不肯跟你睡的。”
先说话的那人啐了一口,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另一个人调笑道:“老三,你去哪里,该不会真的去找母狗吧!”
说完了就开始放肆地大笑,旁边一个人冷眼瞧着,突然压低声音道:“也不是没法子,刚才进来的不就是个年轻的女人,瞧她那小腰长腿,你要是敢去,还怕晚上不销魂?”
最先站起来的老三瞪大了眼睛,像是突然醒悟了似的,抬头看着那道楼梯,脸色阴晴不定。
“怎么,不敢去?”“那女人看起来就是个好货色,就怕你不敢去。”
商容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已受不了这三个人的污言秽语。
只是他不能在这里伤人,至少不是现在。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那老三却真的摇摇晃晃向楼上去了。
其他两人对视一眼,竟也跟着站起来,尾随而去。
商容冷冷地瞧着,唐悦的武功对付这样的人绰绰有余,实在是不需要他动手。
如果他控制不住先动了手,反而会让唐悦在他面前逃得无影无踪。
半年的苦苦追寻,他慢慢领悟到,唐悦是在躲避着所有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这些被她隐瞒的人里,也包括他自己。
尽管知道,商容还是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僵硬,他凝神听着楼上的动静,担心那些人会不会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直到听到一声男人的惨呼,商容的心才松了口气。
然而没等他真正放心,就看见那叫老三的男人跌跌爬爬从楼上滚下来,口中嚷着什么“女鬼”之类的胡言乱语。
不止是他,接连从楼道上直接摔下来的两个人也都面色惨白,从地上爬起来,连头也不回地就尾随着那人冲了出去。
黑暗中,一个女人的身影从木楼梯上走下来,看起来是那样的萧瑟,孤单。
她的面容一直隐在黑暗里,始终看不清,然而等她慢慢走到光亮处,商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她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衣,一头漆黑的长发,顺着瘦削的肩膀垂落下来,衬得她的身形更单薄,皮肤更苍白。
显然那几个人上楼去的时候,她已准备休息。
但她的手上却紧紧握着红芒微闪的倾城,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啊!”失声叫出来的人是闻声出来查看的掌柜,他显然也瞧见了唐悦的容貌。
唐悦仿佛一下子受了惊,在突如其来的惊叫中不知所措般地站在原地。
商容看见她的模样,简直连呼吸都痛了起来。他的小悦,为什么她会受到这样的伤害,为什么此刻她会这样的害怕,难道这半年来她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莫非这就是她要蒙着面纱的原因…
若是在白日里看到唐悦的伤疤,可能还不会让人感到特别害怕,但在这样的深夜,对着一个毁了半张脸的女子,谁都会一时失态,掌柜的反应说不上多过分,但无疑已深深伤害了别人。
唐悦已冲进了风雪之中。
商容想也不想就跟着追了出去,但是外面除了白茫茫一片的漫天大雪,早已找不到唐悦的身影。
商容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再次见到唐悦,她的脸竟会变成这个模样。他难以想象,那么自卑那么容易就会受到伤害的小悦,是如何面对别人异样的目光。他几乎可以想见她一个人躲在别人瞧不见的地方,孤单地舔着伤口的样子,而他那时竟还以为她正享受着别的男人带来的怀抱和安慰。
该死的他,自以为是的他…连他都给不了的幸福,难道别人就可以给她?如果不是他这样的愚蠢,如果他能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小悦是不是可以不用受到这样的伤害?
风大雪大,商容身上的厚披风早已丢在了客栈,此刻他的衣服根本无法挡住如同冰雹一般猛烈的雪花,雪水从他的额头流下,一直流到下颚,冰冷的风让他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连呼唤的声音都已变得迟缓,嘶哑。
冰凉的雪花从他的领口灌进去,身体到处都是冰凉的,四周的一切仿佛都被大雪封住了,但商容却始终不肯放弃希望,一次次地呼唤着那不知去了何方的女子的名字。
当他终于在雪地里发现几乎被雪掩埋住,失去意识的唐悦的时候,他的心跳都快吓得止住了…
唐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温暖的火堆边。
她不敢置信地坐起来,不知什么人将她带到了这个避风的山洞之中,甚至还为她升起了火。
唐悦的嘴唇冰冷到已微微显出紫色,她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刚刚扶住岩壁,就有人从洞外走了进来。
唐悦下意识地掩住了自己的面容。
这些日子以来,她从一开始的逃避,已慢慢试着接受别人或同情或厌恶的目光,而且也开始学着如何避免这样的难堪。
只要将这张脸藏起来,就不会再看到旁人异样的眼神,不用承受这种痛苦。
“小悦…”
唐悦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深渊。
谁都可以,千万不要是他…唐悦在心底大声地呐喊着,可眼前的男人,除了商容之外,又能是谁?
树枝在火堆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商容坐在火边,不时小心地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干燥树枝添进去。
唐悦远远地坐着,刻意将受伤的半边脸转过去,紧绷的唇角带着一丝防备和疏离。
商容的脸还是那般的俊朗,他的眼神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看着她的模样也没有什么不同,但唐悦还是敏感地觉得那眼中仿佛有着深深的怜悯。
被谁看到都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唐悦,渐渐在这样的沉默中无法再呆下去,她捂住了自己的脸。
明明在赫连明玉的面前还可以无所谓的,为什么会这样在意商容的一个眼神?
原来爱与不爱,始终是不一样的,唐悦想笑,却发觉自己笑不出来。
不由自主抬起头看着商容,却猝不及防地看见对方也同样投来的目光。唐悦惊觉自己丑陋的一面全部落在他的眼中,下意识地想要逃跑,商容却已将唯一的退路牢牢封死。
他慢慢地走过来,唐悦皱着眉,转过脸去不想与他对视。
商容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伸出手,一遍一遍的,像是抚摸着最珍爱的宝贝一般,轻轻触碰着她的额头,眼睛…在他的手不可避免地碰到那处几乎毁了她半张脸的伤疤的时候,唐悦倒吸了一口气。
“不要看…”她的声音在喉咙里哽咽,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
“乖,没事的,没事的。”商容的眼神中充满爱怜,温柔地,像是在哄着一个娃娃一般,不停地柔声安慰着她。
怎么会没事?
在她还有这张脸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容貌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么的重要,但当她真正失去了,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连最后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了。
难怪商容会离开她,到别人的身边去…
“不要碰我!”等她回过神来,第一个动作就是要推开他的怀抱。
曾经那样渴望的拥抱和温柔,却直到今天才得到。
在她自己最不堪的时候,几乎已经放弃一切希望的时候…
然而下一刻,轻柔的吻,却落在了那道丑陋的伤痕上。
唐悦完全呆住了,愣愣地任由商容抓住她的手,在那道别人连看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的伤痕上,落下一连串的亲吻。
真正目的
不知何时,唐悦真的伏在商容的腿上,沉沉入睡。
半年来四处流浪,便是再强健的身体,也承受不了如此的辛劳。
望着枕在他腿上的唐悦,商容心中充满怜惜。
柔顺的黑发凌乱地散在她的额头上,眉尖却一直微微蹙着,泄露出一点点的无助与悲伤。明亮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睫毛还在轻轻地颤动着。不知是因为跳跃的火光,还是因为刚才那个漫长的亲吻,她原本十分苍白的双颊竟也微微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商容修长的手指不由自主抚上她柔软的面颊,慢慢地、轻轻地碰到她左颊的伤痕。怜惜、愤怒,一点点地在他心头汇聚,悄无声息地蔓延成难以名状的疼。
他曾经想要斩断这份情意,却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中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难以自拔,终于还是不顾后果地追来。胸口仿佛有什么一触即发的东西,在涌动,在奔腾,带来一种宛若灼烧的痛楚。商容的头缓缓低下,唇贴在她微凉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低喃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从见面开始就想要说的,可却无论如何不能轻易说出。只希望在今后的每个时辰,每一天,都能陪伴在你的身边,不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像是突然做了一个温柔的梦,梦境中唐悦终于抓住了她一直想握紧的那只手,冰冷的心在这一瞬间得到温暖,她的嘴角竟微微浮现出一点点的笑容。
然而,寒冷的风从洞外侵袭进来,火光猛地跳动了一下,照得唐悦宁静的脸上光影明灭不定,嘴角那一点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不见,仿佛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她原本抓住商容衣摆的手,很轻很轻地动了一下、松开,在商容看不见的地方,慢慢握成了拳。
商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唐悦的脸。
她的神情很疲倦,精神却很好,看见他醒来,她笑了笑,竟如变戏法一般从旁边的火堆中取出一只烤得微焦的野兔腿递给商容。
商容平生第一次感觉有些惊奇,唐悦什么时候离开过山洞?是他太疲倦而没有察觉到,还是唐悦的武功精进已超过了他的想象…
唐悦见他的神情,只是道:“天气很冷,我找了很久,才抓到这只野兔。”
商容还想要问什么,但唐悦已将野兔肉递到了他的嘴边,所以他只能将疑惑压在心底。
唐悦接着问道:“商大哥,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山洞外的大雪已经停了,明亮的阳光透过洞口照进来,让人一时觉得有些晃眼。
商容没有开口,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道:“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唐悦目光平静,淡淡地道:“我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里。”
商容注视着她的眼睛,一直到她忍不住将目光移开,他才道:“不,你不是。你在这里已逗留半年之久。”
商容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最终却停留在她腰间的倾城之上。
唐悦始终沉默。
商容没有再问下去,当唐悦不想说的时候,无论什么人都不能逼她开口。而他,也不愿意勉强她。
“商大哥,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我——”唐悦果然没有说出真正的理由,只隐约这样说道。
商容笑了笑,忽然问道:“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唐悦道:“好,很好。”
商容明知道她过得不好,单就昨晚的遭遇,已让他对她如今的处境有了些微的了解。但他怎能揭穿她的谎言,这不过是她维护自尊的最后一种方式。
然后她便走出山洞,在雪地里练功。商容斜倚在洞壁上,远远看着她。
当唐悦的手中握着倾城,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的身上或许还有昔日那个沉默少女的影子,但她的每分每寸,都已染上了无与伦比的锋利。
她的眼中不再有白雪,不再有山峰,甚至不再有商容,似乎只剩下了倾城耀目的红芒。
倾城缓缓在她手中握紧,刀尖的锐芒在皑皑的白雪映衬下格外森寒。
雪光和刀光中的唐悦,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刀还未动,她身上的煞气和杀意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
商容皱起眉头,他已发觉唐悦的变化。从前她还难以完全驾驭住倾城,此刻这柄刀上的煞气却已与她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一缕雪花从树枝上被风吹落,直袭唐悦的脸上。唐悦的眼神闪动,倾城刀在那一瞬间突然红光大耀,迅速地直劈而下。
这一刀看来是极平淡,平淡到几乎与不通武功的莽夫手持的刀刃一般。
但从她挥出的那一刀,商容分明已看出这其中的厉害之处。
下一刻,原本在她身前三丈的松树已“啪”地一声,从中间被硬生生地劈开,根部却还紧紧相连。
满树的雪花漫天飞舞,仿佛纷纷扬扬的大雪再次飘落。
商容凝神看向那道切口,突然明白唐悦为什么要选择这样长年冰天雪地的地方停留,只因她需要锻炼自己的意志,磨练自己的武功。
那看似平凡的一刀,实在是不知道已练习了多少遍的结果。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唐悦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有深深的茧子,想必每一次的练习,那个部位都会受到撞击和摩擦,日子久了,便留下了厚厚的印记。
唐悦的表情没有半点欣喜,没有一丝满意,只有一些懊恼。
她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但商容知道,能在一击之下将这棵大树劈成两半的高手,江湖中已不会超过十人。
这样说来,唐悦几乎已可以算作江湖中一流的用刀高手。
可她为什么仍是不满意?究竟要对自己怎样的严格,她才肯罢手?她的嘴唇紧紧抿着,神情肃然,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明明人还站在远处,商容却瞬间读懂了她的心思。他闭上了眼睛,过了半响才睁开,尽量使自己心绪平稳地道:“休息一下吧。”
唐悦摇摇头,“我不累。”
她真的不累么?商容不再坚持,明明看见她额头上已逸出了汗珠,声音中有一丝脱力,他却还是忍住了,一言不发地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的三个时辰,唐悦不厌其烦地将同一个动作练习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太阳落山,直到已看不清眼前的事物,直到她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
这简直不是一个女孩子该承受的苦,这简直不是一个正常人会选择的生活。
但唐悦却忍受下来了,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有什么需要她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商容只能装作对她的拼命练习毫无所觉,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只是唐悦的脚却被冻伤得很厉害。刚开始只是有些充血,很快就整个肿了起来,但她却从不肯停止白天的练习,哪怕疼得站都站不起来,她还是要一拐一拐地走出去,一次一次地执起倾城。
商容知道她的四肢都被冻得青紫,便只好一次一次到小镇上去买伤药。有时她白天受了风寒,夜里还会发高烧,他便毫无怨言地半夜里起身照顾她。
她要练习,他便陪着她练习,从未阻止过她,甚至不曾劝过她一句。
只因他已懂得她这样做的理由,而他无权阻止,只能不惜一切地奉陪。
终于有一天,倾城已能连根劈断一整棵雪松。
唐悦一个人怔怔站了很久,反应过来后,却是出奇的沉默。
商容心中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表面却还是十分高兴的样子。
这一夜,他们靠在一起,说起很多事,大多时候都是商容在回忆,唐悦只是静静地听着,但彼此心底都感到很平静。
直到一更时分,他们才各自躺下休息。
不知不觉之中,商容已在冰天雪地里陪伴了唐悦十五天。
世家公子出身的商容,从未经历过这样简单平淡的生活。但他却觉得很习惯,仿佛他天生就该在这里,跟唐悦在一起,替她做饭,捂脚,跟她说话。
即便每天晚上只能睡在干草堆上,他还是觉得很温暖,很舒服。那奇怪的病,在这个寒冷的地方,竟也一次都未曾发作过,仿佛连时间在这里都冻结了。
从前知道商容的人,绝不会想到他如今会变成这个样子。早在最初的几天,他就换下了身上白色的袍子,和山下樵夫买了些旧衣服和褥子,他的手原本应当用来弹琴作画,但如今不过是用来修补山洞口的布帘,去山间打水做饭。他的容貌看起来依旧像是个贵公子,但做粗活的动作却已越来越娴熟而顺手。
偶尔看着唐悦,他甚至会觉得她已成了他的妻子。心底里,他隐隐期待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第二天早晨,他很早便起床,想要到镇子上添置些东西。走的时候,唐悦已不见,这本是常事,她经常会一个人躲起来练习。
然而中午他回来的时候,山洞里却还是空无一人。商容笑了笑,她肯定又忘了吃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