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燕十分刁钻地在这行清隽的字下加了一句,仿佛是与它比谁的字迹更加俊美。那字遒劲有力,墨透纸背:从前别无所求,而今势在必得。


第29章 大梁朝堂教你做人
我尚且来不及思考小春燕强行添笔的这句话是如何的别有深意,目光已被另一行文字吸引了去。
他说:“听闻你昨夜遇害负伤,我辗转难眠。思来想去,心觉景弦招致此祸必有内情。太常寺不过掌管宫廷礼乐祭祀,无权无势,如何引祸?恍惚间,当年解语楼首席乐师献曲后平步青云一事浮上心头,而今细想来,此事也当绝非偶然。言尽于此,十日后晤面细解。”
他将此言置于信首,想来是想要突显这个消息它格外重要。我翻了翻余下两页,便都只是些琐碎家常,没再提及此事了。
绝非偶然?
怎么个绝非偶然法?
我忆起当年景弦坐在琴房背对着我摩挲他师父留给他的玉佩的模样,无法将小春燕的绝非偶然和当时落寞的他联系起来。
可,《离亭宴》里景弦刻意弹错的那个音,以及他将此曲献给他师父署名的事实,隐隐让我有些惶惑。仿佛认定多年的事情,在一瞬间裂开了蛛纹。让我勉强窥见一角。
彼年里我作为景弦的追随者,自当留意他的一切消息,尽管是道听途说,也不无可信之处。况且我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事实大致无差。
唯有第一版要夸张些,也就是我从那两位公子哥口中听来那版。他师父荣见圣颜,一曲敬献毕,陛下大喜,当场赐了他官衔。
后来仔细想,若真这么容易在云安见到陛下,那我在云安这许多年,也不至于衰到回回都刁钻地错过。
想必我这样有毅力的一个人,要真见得到陛下,也能被封个官当一当。
好罢,我开玩笑的。纵然我再有毅力一个人,没有作出该有的成果,也不值当提什么。
但他师父阴差阳错去往皇城当官是不争的事实。
只不知道他师父究竟在云安遇上了什么人,又为什么会遇见?我不清楚。
此时此刻,唯想到他对我说“你一身清白,何苦蹚我这趟浑水”这句话时的神情,心念微动。
彼时我不懂他为何自比为浑水,如今竟似能意会一些了。
幸好,我是个傻子,不需要明白太多。有些东西,似懂非懂就好了。
我捡好信件,将玉簪插在头上,左右闲来无事,打算去找府中下人拿一把剪子修理红梅枝。
抱着红梅,刚推开门便看到一名婢女正引着一位紫衣公子走过长廊,我瞧那高挑修长的背影甚是眼熟,心底稍作思忖才想起来是谁。是景弦的好友,苏府二公子苏瑜。
没来得及和他打上一声招呼,他已匆忙拐过了回廊,看不见我。想来是有要紧事去找景弦。
丫鬟为我拿来剪子,我寻了个勉强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静坐着剪了小半个时辰。
当我抱着修剪好的红梅去找花瓶的时候,忽听见回廊角落的那间房里,传来了景弦和苏瑜交谈的声音。
“大人,昨夜那两名刺客的身份,已调查清楚了。”我听着觉得苏瑜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些。
想到小春燕信中所言,我慢吞吞地挪动身子,在他们窗外停下脚步。从缝隙中看进去,景弦他正端起一盏茶,眉梢眼角是无尽的冷意。
那是我许多年前常常会见到的神色。也是我梦中他惯有的模样。
“是曾被大人亲自处以极刑的逃犯的家属,寻仇而来。与他们住在一处的,还有十余人,不知要如何处置?”
景弦浅抿了口茶,漠然道:“一个也别留。更不要让他们死得太好看。”
我讶然掩住口,生怕不抑制间惊呼出声。
“可是……”苏瑜神色中难掩垂怜,“其中许有无辜之人。”
我瞧见景弦从容地将茶杯搁置在手侧的桌上,眸光未敛,锋芒毕露,“你听不懂,什么叫‘一个也别留’吗?”他的手指点在桌上,偏头看向苏瑜,咬字极缓极重。
我怔然望进窗缝,恍惚以为,看见了当年那条我不犯它它却犯我的恶犬。
原以为只有小春燕会凹这般花腔的调调,没有料到景弦也会。还会得很娴熟。大梁朝堂果然是个教做人的地方。
苏瑜一愣,皱眉叹了声,“大人有所不知,这十余人中,不知情者占近一半。若赶尽杀绝,未免太过心狠手辣。”
“心狠手辣……”景弦垂眸咀嚼这四字,复又抬眸道,“两月前我放过了他们,两月后的昨夜我便被刺杀。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公平事,可以说服我不要心狠手辣?”
他向后倚着座椅,一腿跷在另一条腿的膝上,目光幽深。我大概明白,他这些年的眉眼为何不再清浅。他此时咬牙冷笑的模样,竟有那么点风华绝代。
是,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公平事,足够说服人去善良。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好在我这般微不足道的人善不善良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小春燕也深有体会。不曾想,景弦其实也深有体会。他们这样的人,善不善良就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
“——我心不狠、手不辣,怎么保护我心爱的人。”景弦他满眸溢彩,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良久后,才继续说,只不过他的声音已低沉了些许,“这个道理,是我从一个人身上学来的。我有多感激他,就有多嫉妒。”
我不知他说的心爱的人,具体除了他的妻子之外还能指个谁。我好期望那是我。少卿大人,你不知道的是,将你变得如此体贴温柔的你的妻子,也让我既感激,又嫉妒。
万幸昨晚是我同他走在一起的,勉强在心底装作他就是在说要保护好我。
“花官姑娘……?”
我望着窗缝里的景弦太过入神,没注意到有人走近,待丫鬟唤我出声,我才猛然回头,霎时羞愧地红了脸,侧颊发烫。
是这样的,被人撞破偷听后的尴尬还是要表现出来一点儿的,否则这位拿着扫把专程跑过来扰我的丫鬟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她唤我不过几个弹指,景弦和苏瑜便走了出来,我顿时局促得不知所措,捧着一大簇红梅傻愣愣地站在原地,透过梅枝缝隙去看他。
为了缓解些尴尬,我卷起唇角,愣是拿出自以为明艳大方的笑容来。
这一幕,经年如故。
我瞧他愣住了。我自己也愣了下。记忆里,我送他红梅,同他念“伴君幽独”的那一晚,便是这般笑着并透过梅枝缝隙望他的。
至今已快有十年。唯差我一句“伴君幽独”,那晚的一切便能再现得明明白白。只可惜,那句话我再也不会说出口了。
不知为何,我的心底蓦然有些湿润,涌出一股酸暖的泉水来。
有风拂过,他许是被迷住了眼,眼角微微发红,伸出的手也有些颤抖。从我手中接过那簇红梅时,唯道四字,“相得益彰。”
我想起昨晚我对他说过的话。那时明月尚且不在,又如何会有当年红梅尚在。此时的相得益彰,与我当年想要的,终究是不一样。
我只能故作不知,望着他解释道,“方才无意听到你们对话,抱歉。”其实我心底想的是,我本人有意的成分较多些。
苏瑜看了景弦一眼,皱起眉低声唤,“大人……”
景弦摇头,“无事。”他稍作一顿,看我的眼神深了几许,“你没有对我有成见就好。若是有,定要说出来。”
我亦摇头。他说的成见,是哪门子的成见。我对他说的心爱之人成见很大,能不能说出来?
静默半晌,我俩之间的沉闷已经成功劝退了苏瑜,他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模样似是待不下去,最终拱了拱手,示意自己先离开。
我也不知道我和景弦如今究竟是怎么在处着的,竟能相对无言地站这么久。
我要是苏瑜,就会笑着对景弦说些“这位姑娘笑起来真好看”云云之类的客套话,打破这该死的僵局。想来他年纪还太小,不会做人。
待苏瑜走后,景弦仍扶着梅枝不愿意起个话头。恍若沉浸在岁月的长流中,一边挣扎、一边下落。我已经救不起他了。也不敢救他。
因为曾经我伸出去的一双手,他从来都没有拉住过。我自己却栽下了河。这么多年了,谁来救过我啊。
他站着不说话,我也不好意思同他说,我其实想回去困个午觉之类的。
“花官。”他忽然唤我。
我回神看他,颔首道,“在的,景弦。”
倘若他不能说出个让我觉得我站这么久很值得的话来,我一定扭头就回房睡觉。
“这么多年,我变了许多,是不是?”我猜测他还记挂着方才被我听去的内容。果然,他稍顿后,又紧跟着问我,“会怕我吗?”
“还好。”我点着头对他玩笑道,“……与我当年对你如狼似虎的模样比起来,好太多了。”
世事它真不是个好东西,又在骗人。说什么过往那些能再笑着讲出来的,都已经被释怀了。这么多年我心性果真坚韧了许多,释怀不了的我还是可以笑着说出来。
我见他喉头微动,好半晌才无声一笑,道,“你也晓得你那样叫如狼似虎。”
没再多说什么。我与他如今的对话就像是在过年的时候问候对方的亲戚一般。寡淡得我自己都替自己尴尬。
不,说起过年问候亲戚,我倒是还有些能说的地方。


第30章 跟他过年见家长
我十四岁的最后一天,下着大雪。临近过年,我想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得到压岁钱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这使得我看别人手里的银子时的感觉,和我看着景弦弹琴时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
“如狼似虎,饥渴难耐。”小春燕这样评价我。他说得完全正确,我一点也不想反驳。
所以我决定趁机去找景弦抚慰一下我因拿不到压岁钱而空虚寂寞的心。
他于丑时弹琴,辰时才结束,怎么着地也得给他留一些休息调整的时间以备应付我。
于是,我在花神庙里生捱到将近午时才去找他。心里帮他感慨着如我这般贴心地道的追随者当真不多了。
解语楼因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而显得有些萧索,但其实我私心里觉得萧索的具体原因是那些往日里光顾的嫖客们都回家过年去了。这样说的话更真实一点。
姑娘们的生意惨淡到看见我这样黑不溜秋的乞丐摸进来都十分愿意寒暄几句。诸如:“大过年的又来找景弦啊”、“我看你们这个样子下去是要成啊”、“到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啊”、“恭喜恭喜啊”云云。
不愧是能陪客人的小甜心,都是灵性的人,说的话太好听了。
我往常是不会和她们多说的,生怕多说一句她们又招打手来轰我,但今日实在没有忍住,拱着手回了一句,“同喜同喜……”
今日与我说了好话的我都给她们记在心上了,回去我就添刻在花神庙墙角那处宾客名单里,明明白白地。
尽管小春燕一直说看不懂那块乌七八糟的东西究竟是写的什么鬼画符。
此刻我奔楼而上,迫不及待地想和我的小景弦道一声“新年好”。只可惜临门一脚那步起得太低,门槛挽留我,使我摔了个狗啃泥,“新……嘤。”我捂着鼻头险些哭出声。
“新年好。”景弦平静地接过我的话,然后蹲在我的脑袋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默了片刻道,“礼大了。”
我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捂着鼻子望他,苦巴巴地道,“新年好。”
我抬眼才发现他肩上背着一个青色的小包袱。难得地,他竟没有练琴看书。
“你要出门?”我微睁大双眼,指着他的包袱。
他点头,站起身来,又俯身拉我。我捂着红彤彤的鼻头没有说话,他补了一句,“我去祭拜我的父母。”
这种事情,定要赶在午时之前才好的。我皱起眉催他,“那你还在等什么?怎么的也不早些出门?”
他凝视着我好半晌没有说话。继而露出困扰的神情,“我还缺个会生火的人。”
“我我我!”顾不得鼻头红肿的滑稽模样,更顾不得去想他这么大一个人竟然连火都不会生,我渴盼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大发慈悲,“我最会生火了!”
“好。走罢。”他竟也无片刻犹豫,回应得极其爽快。
料想他的小包袱里已将东西准备得整整齐齐,我搓了搓微微刺痛的鼻头,欣然跟在他身后。
他的父母合葬在一座无名后山上,那里遍地是坟。无论生死之物,但凡是在这片领域内,都被笼得煞气沉沉。
好在近日素雪连绵,煞气被没有尽头的银白截断。
原来他的父母就长眠在这般荒芜寂寥之地,年复一年,只有一块冰冷的墓碑和一树漾枝的红梅看守家门。你看他们睡着冰冷的棺材,紧紧依偎在一起,却谁也不理谁。
唯有那树红梅散发着幽幽暗香,与他们无声交流。
我想起重阳登高,酸秀才文绉绉地同我感慨人世无常时说过的话。
“你瞧这大好河山,鲜活又明快。可谁能想到,如今尽收眼底的一切,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尽入那渔樵闲话。世事无常,唯有珍惜眼前人,眼前人……”
他的眼前人是谁我不知道,反正我的眼前人是正蹲身擦拭烛台的景弦。
景弦垂着眸,将原来惟剩芯子的白烛换下,嵌上崭新的。我想到我来此处的作用,赶忙挽起袖子,想从他的包袱里找出打火石。
却见他亲自拿了一根火折子出来。
我顿觉自己来此一趟着实毫无用处。
瞧了眼我木讷的模样,他问道,“饿了吗?我这里有吃的。”语毕,他递给我一块热乎乎地糖饼。
紧接着,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小袋糕点,整整齐齐地置于碟中后,才摆放在墓碑前。
我想他那些糕点都是冷物,没有我手里的糖饼热乎。于是我立即将糖饼分了分,往碟中搁了大半去。
景弦转头瞧我,些许疑惑。
我认真同他解释道,“从前我挨冻的时候,都想吃热乎的东西。地下那么冷,有一点热乎乎的糖饼,会好许多。”
他凝视着我,久久未言。寒风凛冽,他的眼角被风雪晕得通红。
我赶忙再从手中掰下一半递给他,“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他摇了摇头,盘腿坐在雪地里,拿起墓前的酒杯。细雪倾满杯,他伸出手指,将它们抠挖出来,再斟上烈酒,先递与我一杯,又斟满另一杯。
我见他俯身,无声地将酒杯放在墓前一边,我便也学着他,坐在墓前,俯身虔诚地将我的酒杯放在另一边。
我俩几乎同时直起背来。
这让我私心里想到了成亲时冰人高喊的那声“二拜高堂”。
稍侧眸去,我瞧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墓碑上的字。很显然,这又到了体现我文化水平低的时候了,这么好些字,我几乎一个也认不出,只好埋着头默默啃饼。
我的耳畔只传来猎猎风声,穿过山间,打向红梅,登时应了前日里酸秀才教我那句“落红如雪乱”。
“能孕育新生的黄泥,却一寸寸销着他们的骨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神色悲悯,声如梗碳,尾音渐渐销匿。
我不知他此时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底也跟着他不好受,不好受到手里的糖饼都不能使我好一些。
搁置下糖饼子,我拿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臂膀,待他转过头来看我时,我才慢吞吞地捧起地上的细雪掩住自己的脸,又一头嗡进雪地里。
他一把揪起我,抬眼时还可以看见他皱起的眉,“你做什么?”
我抹开糊了我一脸的雪,急急对他说,“你不是想知道是什么滋味吗?”我捧起雪,凑到他面前,“你看,这雪下面就是黄泥了。”
说完,我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把脸钻到雪地里,任由黄泥和细雪凝住我的脸。我恍惚闻到,周遭一片清香。雪下黄泥,是新生的味道。
当我直起身想要告诉景弦时,却见他也正捧起雪,掩住了自己的脸。他的喉结微微滑动,我便也跟着喉头一哽。
我陪他一起,再次嗡进雪地中。那冰雪沁得我原本磕破的鼻尖也没有那么疼了。
茫茫大雪,落红满头。不管是白首红首,我俩都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将我拎出来。我估摸着他是觉得我比他嗡得还要投入,再不拎出来怕是要睡着了去。
我捂住快要冻僵的脸,一边哈赤哈赤呼着气,一边对他道,“景弦,我料想你的父母都睡得很安稳,只是有些冷。你放心,等春天来了就好了。”
他凝视着我,双眸愈渐猩红。我猜他是有些想哭,但碍于我在面前,不好意思哭出声。
就在我打算背过身去给他点缓冲时间的时候,他转过了头。哭是不可能在我面前哭的。
摸到手边没啃完的糖饼,我拿起来,拍掉上边的红梅和细雪,抱着膝盖慢慢咬着。
待风声渐诡,才听他徐徐与我说道,“我生于汜阳,富商之家,年少得意。然家道中落,辗转云安,节俭度日。后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卖艺为生。”
我啃糖饼的动作稍滞,缓缓抬起头来望他。
酸秀才曾对我说,他读书时最恨看书中所写的名人生平简介,概因那么寥寥几字,看似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却诉尽一生,满溢辛酸。
当时我正坐在小板凳上吃李子,不懂他在唉声叹气些什么。而今我明白了,何为寥寥几字,满溢辛酸。
我很心疼他。好在我这些年过得也不是很好,姑且与他打个平手。
“他们去世多年,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父亲永远挺拔的脊梁,他说他只弯腰,从不折腰。”
“五岁那年,他带我上街玩耍,我看中小贩手里一串糖葫芦。可那时我们已不再如从前一般能够任意挥霍钱财。我将那糖葫芦看了许久,因实在想要才问我父亲边哭边讨。小贩不忍,拿了要送我。我刚伸手去接,父亲便给了我一耳光。”
他吐字清晰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听得却心头一紧,“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他说我那样,是在作践自己。”他抿了抿唇,又继续道,“我性子闷,他们又将我看得紧,好不容易才出来玩一趟,不仅没有尽兴,还因讨不到想要的东西被责骂,挨了打,心里很难过。”
我听他讲这些,心里也很难过。须知做我们乞丐的,日日都是出来玩,若不能尽兴,岂不是日日都难过?
“后来呢?”我此时心里难受得连糖饼也啃不下去。
“几年后,父亲去世。临终前便对我说:‘永远不要仰望别人,除非是你的心上人。做一个有骨气的男人,莫要别人轻贱你,你也莫要轻贱了自己。想要的,亲手去夺,哪怕不择手段,也不要等着别人来施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虽犀利深邃,语气却很温柔。也不知是怕这么说会伤着谁。
我默默埋下头,啃了一口糖饼。
“花官,你看清楚,若你有一日窥得我心,发现并非如你初想时那样不染尘埃,你许会心有成见,不再爱慕于我。”他转头凝视着我,又是我看不懂的复杂眼神。
我才懒得猜,咬着糖饼对他大摇其头,“不会啊,你是什么样,我便爱慕什么样。”
他看我的眸色深了几许,轻声对我道,“或许我已不择手段地去做了些事,你看不明白,还当我是很好的。或许,我本就不似你想象中那般的一个人。”
我赶忙搬出前几日酸秀才在话本子上写的词,认真对他道,“或许我也不似你想象中那般的一个人,我其实贤惠能干、勤俭持家,让我们那片地的男孩子都抢着要。”
“……”他默然片刻,忽地勾起唇角笑出了声。转过头去不再看我,叹气道,“花官,我今日对你说的话,你听懂了几成?”
此时我嘴里还叼着糖饼,一门心思分成了两门,至于听懂几成,我也不好意思说我其实压根儿什么都没听懂。
幸好我的脸够厚,能硬着头皮瞎掰出来一些,“嗯……我懂了一些,就是……过年了,你今日带我来见你父母,是、是不是说明,你会娶我?”
对,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这一把反杀打得他措手不及,顺便就解决了我的终身大事。
“你想太多了。”他斜睨着我,勾起唇角轻声道,“不过,姑且当你今日懂了十成。”
姑且……我其实懂的尚不足一成。
还有,我想太多了?我怎么就想太多了?我闷闷不乐地低垂下眉眼。正欲好好想一想,他今日说的那么些富有哲理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见他一边起身,一边掸着衣角的雪。
我三两下吃掉手中的糖饼,帮他拎起包袱,麻溜地起身,“景弦,我们回去了吗?”
“嗯。”他接过我手里的包袱,掏出一个小红布包,“这个给你。”
我拿到手里,摸了摸,预感里面是铜板。心中不解,望向他。
“你今日给我行了大礼,我若不给你压岁钱,好像说是要折寿。”他抬起手,戳了下我的鼻尖,得来我呼痛一声,他眸中生出淡笑,“明年就别再给我拜年了。”
我登时窘迫得不知说什么好,闷声对他道,“你与我同辈,却和我说什么拜年不拜年的……你放心罢,明年我十五,已经不兴给人拜年要压岁钱了。”
此话一出,我恍惚反应过来,今年是我唯一一次收到压岁钱,也是最后一次了。心中难免生出落寞之感。
他漠然,并不顾及我是否落寞,似是随口回我的,“及笄之后,不拜年,就可以拜别的。”
“拜什么?”我睁大眼,追着他问。
他默然,定定瞧了我一眼,转身向前跨了一大步,头也不回地道,“拜神之类的。”
于是,离开他的每一年,我都还是会和容先生去庙中拜神,祈求上苍保佑他,平安顺遂。
那是我认为,离某些我向往的东西,最近的一次。可惜有些东西,若是当时不明白,以后再想去明白,就不会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了。


第31章 去陈府
总爱把我说的故事当作话本子听的阿笙小妹妹曾经问过我:会不会存在这么一回事,其实是我自己当年误了。
她若不这么说,我心里兴许好过一些。她若是这么说,那我当时未免离开得太冤枉,这些年也未免过得太冤枉。
说来,终究已过去这么多年,误不误有何所谓。从前我听不懂的,经年此去,便教我不敢再懂。我曾妄自揣度过,无论冤枉与否,都只赠我一场无疾而终。
换做是你,你还要再去揣度不成。
所谓事实,不就是向来没有过程,唯看结局的吗。
所以对我来说,事实就是,我心悦他的那些年里,惶惶不可终日,他也没有跟我说过让我不要惶惶,到头来世事坚阻,无疾而终,又奈谁何。
兴许以我现在有文化的心智再回过头细想,他说的许多东西我都能了悟半些。只是我已没那么好的兴致,再去揣度当年了。
凭他如今这般,已教我招架不住。
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整日里被他随意一两句话撩拨得春心再起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只期望容先生能快些回信,让我去住陈府。
这个愿望达成在次日晌午。云安昨晚下了一夜的雪,雪后初晴,陈府的管家带着几名小厮亲自驾着镶金马车来接我。
柳州与云安的距离还是有一些的,任那信鸽飞断了翅,也不应当只消得一天就能跑个来回。真要快到这个地步的话,云安和柳州双方都没什么面子了。
陈府管家告诉我说,并非容先生来信,而是淳三爷亲自担保,要我快去陈府任教。并强调,请我在任教期间住进陈府,以便辅佐两位孩子刻苦学习。且一来一回舟车劳顿,绝不能苦了教书育人的我。
他一口一个教育,一口一个学习。若不是了解小春燕的为人,我险些快被他一番大义凛然感动得落泪。
不过,如此甚好。
在此之前,我们谁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景弦自然也没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