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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陇西将此事告知卿如是,她刚起床不久,坐在桌边吃糕点,看样子是还没缓过劲。听到消息后她愣了下,沉默着,许久没有出声。
须臾,鼻尖微一酸,晕开涩然的红。
这位母亲不知道她的亲生女儿已经无知无觉地消失,莫名被另一个性情举止与原主皆无差别的人顶替了身份。
其实掰着指头数过来,她们也不过就只相处过两三月的时间罢了。
因此,纵然性情举止相同,经历与情感却是不同的。
卿母将十多年的母女情系在她这个只在卿府度过两三月光景的人身上,她不知道该如何接住这份珍贵的情感。于是一直囫囵过着,不去想这个问题。
直到此时,方觉微妙。
月陇西拿折扇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在想什么?”
卿如是回神,下意识继续啃手里的糕。
抬眸见他清浅一笑,似是别有深意,又似是无意玩笑地同她说,“怕我以后不孝敬你娘吗?你放心,就算是假的,我也会对她好的。”
卿如是愣住。
就算是假的,也会对她好。
她心底想着,月陇西的意思应该是说“就算他们是假夫妻,他也会孝敬卿母”,但于她来讲,这句话的意思就变了味道,令她豁然开朗。
她是假的又如何,既成事实,无可挽回,真心就好。世间事得过且过,莫要活得太明白,计较得太清楚,方能自在。
“心情好些了吗?”月陇西笑问。
卿如是点点头。
他接着道,“那现在来说说采沧畔和崇文遗作的事。”
卿如是正色,放下手边的糕点,示意他说。
月陇西起身走到书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来,递给她,解释道,“《女帝手札》是大女帝闲谈当年朝事的杂文。为了解决月世德的案子,我今早一直在看这本书,发现大女帝登基初期在处理采沧畔的事时就想过要兴修国学府。”
其实他早就看过这本手札,上边的簪花小楷自然也是他写上去的。女帝登基的头几年他在暗地里出谋划策了不少,后来实在撑不下去,死前为帮她稳住根基,将这本手札翻来覆去熟读过,批审了手札中所有初期计划,这才撒手人寰。
所以当他重生后得知晟朝的皇帝修建了国学府,他是极其震惊的。
其一,当时他明明在手札中认可了女帝修建国学府的计划,女帝最后却没有修。
其二,他预感如今的皇帝能与大女帝的想法一致,应当不是巧合。
卿如是愕然抬头,“大女帝为何会想要修建国学府?最后又为何没有施行?”
“书上说,那时候惠帝的势力刚瓦解不久,女帝的根基尚未稳固,坊间稍有风吹草动,就极有可能引得朝局动荡。于是有人建议女帝延续惠帝的想法,继续操控采沧畔,引导风向,以免自采沧畔再冒出几个如崇文一般悖世之人,她就会重蹈惠帝的覆辙。”
稍一顿,他看向卿如是,“但你也知道,女帝并不希望采沧畔再捏在皇室的手中,让百姓的思想被禁锢束缚,那样没有好处。所以她就想出修建国学府,让国学府成为第二个采沧畔。”
月陇西说着,给她指那本书上绘制的国学府图稿。
卿如是稍反应了下便明白过来,“是想让国学府替代采沧畔在文坛的地位吗?招揽采沧畔的墨客进入国学府,许诺他们不必科举就能入朝为官的好处,并让他们的文章以正规的流程上达天听,运气好的话,他们的看法建议就会被女帝采纳。这样一来,多数墨客就会选择去国学府继续书写自己的文章。采沧畔在文坛的势力、地位自然地被削弱,而采沧畔也没有被皇室掌控,墨客们的思想也并未受到禁锢与束缚,对于他们来说,就只是换了个地方阐述自己的道罢了。”
她顿了顿,沉吟道,“难道……陛下如今建立国学府就是这么想的?他竟和大女帝的想法完全一致……”
月陇西笃定道,“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的。但这本手札是我从密室里拿出来陷害月世德的,陛下应当不曾看过里面的内容,为何会这般巧,与大女帝的想法不谋而合呢?”
卿如是亦十分疑惑。女帝没有施行的那部分计划,所知之人应当甚少,在朝官员都不一定晓得,如今的皇帝为何会晓得?真的是巧合?
“你问为何最后女帝没有修建国学府。我看到手札后也觉得十分奇怪。”月陇西指着图稿后的字道,“这是祖上用秦卿的笔迹写的批语。明着说,祖上当初和女帝联手扳倒惠帝后,在暗地里帮女帝处理些事务,这本手札就是他审批过的。从批语不难看出,祖上当时已经同意了这个计划,可女帝没有施行。我看过手札后好奇得不得了,于是就去采沧畔拐着弯套了叶渠的话,想探探他知不知道为何。”
“然后呢?结果如何?”卿如是迫切地问。
月陇西稍一沉吟,却没有告诉她,只道,“有时候,真相会令人难以接受。待往后你觉出一些东西了,再告诉你也不迟。因为,我暂时也不知道自己猜测的究竟对不对。叶渠被我套过一回话了,你最好不要再去问他,以免他生疑。”
“什么意思?”卿如是蹙紧眉,“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倒也不是不能知道,是时候未到。”月陇西莞尔,“崇文在一篇文章中阐述过,思想没有对错之分,人也没有好坏之分。但我觉得,你对这个道理理解得应该还不够透彻,等你透彻了,我便告诉你我的猜测。”
卿如是一怔,第一次有人说她对崇文的思想理解得不够透彻。都是聪明人,她略微思考就明白了月陇西的意思:不是对道理本身理解得不够透彻,而是无法接受真的暗含这些道理的现实。
她按住好奇,不再追问。转而道,“你接着说,陛下修建的国学府和遗作的关系?”
月陇西颔首,“既然我俩都一致猜测陛下修建国学府的原因与当年大女帝的想法一致,那我便大胆揣度,选拔完人才之后,陛下会制定一套与采沧畔如出一辙的流程,吸引更多墨客去国学府。”
“而今采沧畔的墨客,几乎都是崇文党,由此可见……陛下是真想收服崇文党。万华节那晚,我也跟你提过,陛下极有可能是在复刻女帝王朝。他觉得女帝能做到收拢崇文党的心,他也能做到。”
“可是崇文党的思想原与皇权至上的思想相悖,那么,等陛下收揽了崇文党,这些崇文党的思想就不再是最原本的崇文思想了。或者说,在女帝时期,崇文党的思想就受到了影响,因为一方面女帝尊重崇文党,另一方面女帝的皇权依旧压制着他们,那时候的崇文党所信奉的是‘皇权至上为前提的平等’。”
卿如是明白了。
百年的时间,足够月氏子弟改变固有的思想,自然也足够崇文党改变原来的思想。月氏子弟慢慢了解并追求崇文所描述的平等盛世,崇文党也在潜意识里习惯了帝王的压迫。
如今月氏和崇文党的观点与立场都不如百年前那批人鲜明,不如他们斗得那么纯粹。那时候的两方几乎就是针尖对麦芒,观点完全互斥,站这边就不可能接受对立方的任何观点。
所以,崇文党的思想并不是错误的遗作修复本扭曲的,而是这个时代,和这百年的时间扭曲的。有些东西就是会变。
如今,两方的观点却在时代的改变下互融了许多。
那么按照这个走势分析,由这样的两批观点有互融之处的人修复出来的崇文遗作,也是不伦不类。
除非她亲自以默写的形式进行修复。可是,如月世德当初所言,那样的话,修复的成果就不是陛下想要的。陛下想要的既不是最纯粹的崇文党思想,也不是最纯粹的月氏思想,而是专属于他的,两相融合的东西。
卿如是恍惚间看透了许多东西,却对未来愈发迷茫。
那她还要继续下去吗?去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想法修复遗作?那样岂非毫无意义?
“且将要做的事情做完,其他无力更改的,只好随它去。”月陇西一顿,又轻声补充道,“想必,当年我祖上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修复遗作的。他不曾深入了解过崇文的思想,但他后来为修复遗作恶补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尽力了。无力更改的,只好随它去。”
卿如是眸光微微发亮,须臾,缓缓抬起眸,怔然凝望着他。
眼前这个人,好像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怎么就这般了解她呢。只言片语就为她指明了方向。哪怕这方向不一定正确,总归不会教她沉溺于迷惘的困境。
忽地,她朝他笑了,眉眼弯弯。
月陇西一怔,喉结滑了滑,垂下眸,执杯抿了口茶,掩住微翘起的唇角。
“你打算如何解决手札的事?”卿如是想到万华节那晚月陇西说的话,再结合方才的结论来看,陛下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这手札肯定也是要给陛下的。
“既然陛下留着月世德还有用,那就不能将手札的事嫁祸给他,让他被定罪。我准备把月世德关几日,等选拔结束后再放出来。少了他的参与,选拔能对崇文党更有利些。”月陇西斟酌道,“至于手札,我直接将它推给叶渠就好了。前朝旧臣留着女帝的随笔做个念想也没什么说不清的。”
卿如是狐疑:“……这么草率?”他似乎总爱用些过于简单粗暴的法子解决看似麻烦的事。
月陇西笑,“行之有效即可。这件事陛下暗示我的意思,就是要我放过月世德,但要查清手札的来历,我做得越简单,陛下越不容易起疑。若设局复杂,绕多了弯子,陛下反而会多想。帝王么,都是这样的,脑子有问题,什么都喜欢往复杂的想。”
“你倒是很清楚帝王的心思。”卿如是随口道。
月陇西挑眉,未言。
两人忽然陷入沉默。卿如是抬眸看他,发现他也凝视着自己,不晓得在想什么,对望须臾。月陇西先躲闪着错开了眼,低头去喝茶。
卿如是亦懵懵地眨巴了下眼睛,忽然想到昨晚从他的指缝中看他眼睛的情景,心怦怦地,侧颊泛红。她压住心口,径直起身出了门,往卿母那里去。
院子里,卿母斜倚着美人榻,指挥丫鬟拾掇东西。看见卿如是走进门,她笑着招手。
“如是,来坐。”卿母给她挪了些位置,待她坐下后,跟她道,“明天晌午,跟陇西一起过来吃顿饭。”
卿如是点头应下。
“刑部尚书余大人的夫人明儿个要带着余小姐来家里做客。你记得早晨起来就穿得好看些,莫让她家闺女比下去了。”卿母打量着她的穿戴,叮嘱道。
“余大人的妻女?”卿如是微睁大眼,“为什么要来我们家里做客?”
“前几年……”卿母想了想,倒嘶了口气,更正道,“我出阁前那会,余夫人跟我也算是情同姐妹,后面我议亲的时候,不知怎么就不跟我来往了。我嫁给你爹之后才晓得,她对你爹有过那么点意思,两个人相看过,但是你爹没瞧上她,最后却娶了我。”
卿如是失笑,“还有这层关系呢。”说着,她在果篮里拿了个橘子剥着吃。
“是啊。我成亲的时候专程让人给她寄了喜酒喜糖去,却没个回信,我当时还纳闷呢。后来她嫁给余大人作续弦,自觉低人一等,就更不与我来往了。”卿母说到这,顿了下,拍着她的手,低声道,“她嫁为人妇后过了好几年才生下那么个闺女,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上个月她闺女也跟世子相看过,世子没瞧上她闺女,跟别家姑娘一样,随了份礼,赠了只言片语就打发了。她为什么来做客,你懂了罢?”
卿如是剥橘子的动作一滞,慢吞吞地看向卿母:“不会是因为我和月陇西……”
“对呀。”卿母欣然道,“你瞧这是什么缘分。当年她相中的人娶了我,而今她闺女相中的人又要娶我的闺女。她心底不痛快,可不得上门来见见我,瞧瞧你,再膈应膈应么。”
“难怪你要我收拾打扮。”卿如是吃了一瓣橘子,囫囵道,“娘你放心罢,这场子我给你压定了。”
卿母抚着她的头发,笑眯眯道,“好孩子。”
母女两人拉着说了好一会话。入夜后卿如是非缠着要和卿母一起睡,卿母惯着她,遣人去竹院说了声,收拾出她早几日睡的那间房,又吩咐丫鬟多抱了床被褥来。
晨起时,卿母干脆唤来贴身婢女和嬷嬷,一道为她收拾打扮。
一身茜红石榴籽纹绉纱裙,袭一件浅芙蓉色金丝披帛,并蒂牡丹纹样的白底靴。松松的凌虚髻插上沉星坠月簪,下边垂至肩头的水滴子状红玉珠流苏与耳边佩戴的明月珰摇来晃去,煞是喜人。
浅红的胭脂晕在两颊。卿如是想到昨晚月陇西说的石榴红色的口脂,便挑了这颜色。她肌肤雪白,茜红恰将她的清致衍出几分媚。色。
今日是八选的日子,下了软绵绵的雨,算不得冷,倒觉得清新。她收拾好后,撑了把檀色的伞赶去七室。
考生已坐定,她来得最慢。进门后便往最前边看去,月陇西正低头看书,不晓得是什么书,看得他时而露出浅笑,时而蹙起长眉,却不像是烦恼,只是有些纠结。
听到她的脚步声,月陇西抬起头来。片刻怔愣后,愕然打量着她。
那一刻,他仿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最近好像越来越喜欢打扮自己了?是个好兆头。
他尚未回神,卿如是已走至身前,似乎不觉得反常,坦然问他,“你在看什么书呢?”
月陇西敛眸,握拳在唇畔低咳了声,一顿后,回道,“一起看罢,反正是给你选。”
“嗯?”卿如是好奇地凑过去,带起一阵隐隐的暗香,似是桃花的清甜气。
月陇西下意识吸了口气。
然后开启了一整天的魂不守舍。
一个月才完婚未免也太折磨人了,他现在就想洞房可怎么办呢。
“你今日打扮又是为什么?”月陇西忍不住问。心底隐隐期待是为了他。
卿如是凑到他耳畔,轻声道,“我娘说她的一位结过些怨的旧识要带着她女儿来家里做客,她女儿恰好是与你相看过的一位小姐,所以我娘让我既要赢人,也要赢阵。”
果不其然就不是为了他。
月陇西问,“哪家的小姐?”
卿如是没注意收声,随口回,“刑部尚书余大人家的。”
正朝他们走来,准备交东西给月陇西的萧殷步子一滞,短暂的停顿过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走来,施礼道,“世子,这是你让我写的东西。”
月陇西微不可察地扫过他,轻颔首,萧殷便自觉要退下。
卿如是却立刻喊住他,“萧殷,我有东西要送给你,还有些话得跟你说。一会考完你记得等等我。”
“……”萧殷几不可见地看了月陇西一眼,又稍抬眸看向卿如是,好片刻没有回应。
月陇西盯着萧殷,和善地道:“回话啊。”
月陇西:回,你回,我看你敢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1.月狗:我认识她这么多年,她就没主动送过我什么东西。你回,你倒是回。
小樱:那……好嘞。
2.注意,从这章开始,前面你们的一些认知会慢慢被颠覆,许多东西都会改变,可能随着我的揭露,你们会发现这本书里的世界也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固有设定,西爷那句“思想没有对错,人不分好坏”,你们就记着这句话继续看下去~我讲的就是一个“在岁月的长河里,信念信仰、思想认知,什么都会改变,任何东西都会被颠覆,唯有我爱你这件事,一成不变,永远纯粹”的沙雕爱情故事。
3.下章!月狗和二卿看书,挑选婚后用品(想歪的面壁)!二卿盘算如何如何布置月狗的院子和房间!
二卿送萧殷东西,月狗站在池塘对岸看着(气爆狗头)!
月狗二卿在卿父院子里吃饭,月狗得知余夫人是上门去找茬的会怎么做呢?!
余小姐上线,初步交锋,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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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吃起醋来好生幼稚
萧殷通透, 自是打月陇西的眼里读出了深意, 不敢多言。
卿如是恍然不觉, 见他不吭声,便做主决定,“既然你不说话, 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你放心,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
她说完, 萧殷似是松了口气, 朝她稍颔首后径自回到座位。
月陇西更气了。
看向若无其事地接着翻书看的卿如是。她侧对着窗, 天光泄来将她的轮廓一笔勾勒,好似被风拂开的涟漪, 步摇的水珠链子垂下来,在她侧颊边晃来晃去,冰凉珠子时而拂过她的粉颊,弹润白皙的肌肤便给予他视觉上极为美妙的享受。
她向来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气质如此,教他如何瞧都欢喜。
瞧着瞧着,气就消了些。月陇西伏案过去,偏要与她一道看。
提笔铃响, 考生顾不得去看他们两人会如何卿卿我我, 只得埋头作文。
他俩看的是坊间常见的《女子物什荟萃图鉴》。顾名思义,就是收录女子常用的物件, 比如珠钗妆奁,衣裳佩饰, 胭脂水粉,甚至秋千书桌等物,并为每种不同的东西写个小传,说明城中哪处这物什卖得最好,哪处的样式最全,哪处做工精致等。
虽说这类书在而今已成为风尚,但百年前那会,是没有谁会闲到记录女子物什的。因此卿如是对这本书感到十分新奇。
书中的图都绘得甚为精致,随意瞧一件,就教人生出买下的欲。望。
卿如是一手捧着腮,难得露出女儿情态,笑指着一方书桌,轻声道,“这书桌不错,圈椅上的纹路也好看。你院子里除了花草就空荡荡地,不如在□□处放置一张桌子,正巧后边就是引溪水的竹渠,你想那牡丹芍药开满院时,听着水声泠泠,独坐在花央中晒晒陈书,打个瞌睡,多有意思。盛夏夜里教仆人寻些萤火虫来藏在灯罩里,把灯摆在桌上,读些闲书。你觉得如何,我这安排可以吗?”
月陇西的脸上浮出些淡笑,“可以,买。”
卿如是欣然拿笔在书桌下边撇过一道墨。继而翻到另一页,一颗巧夺天工的九转玲珑球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九转玲珑球俗称鬼工球,一般是由匠人用象牙石或者玉石雕刻而成,因为工艺复杂,流程繁琐,雕刻过程中不得有任何差错,因此对匠人的手艺要求极高。成品也就取鬼斧神工之意,命名为鬼工球。
卿如是记得以前家里有颗拳头大小的,得来不易,被父亲挂在正厅里,风吹时有鸣响,不绝于耳,且被手指或是风拂转后,里边的内核转动能保持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停,煞是好看。
书上边绘制的鬼工球连着它的托架,整体约莫有半人高。托架雕刻成海浪,托住球体。这件工艺被称为鲛人垂泪。
卿如是十分喜欢,但买回去好像没什么用。
不等她开口,月陇西先凑到她耳畔,轻道,“我院子后筑有浴池,长期都是热水腾腾地。旁边正缺个合适的摆件,你若是喜欢这鬼工球,不妨摆到那里去。热气氤氲,鲛珠玲珑,再有意境不过了。”
卿如是点点头,高兴地在下边撇了道墨。目光再落到一些花样不同的屏风绣图,以及珠帘上。
“我记得你住的西阁那里有间房是专程拿来沐浴的,就是我上回去的那间。”卿如是蹙眉,“素净了些,不如在墙上挂一幅四时令花绣图。屏风后的雕花浴桶边,再种些颜色鲜艳的花,可以拿来入浴,就算不拿来入浴,沐浴的时候闻着也算不错。窗户最好常年打透气,若是担忧被人瞧见不好,就再在窗内打一道珠帘,风来时相击相鸣。”
月陇西颔首浅笑,“好,买就是了。”
他有求必应,不求也要帮她琢磨个理由应。于是,半柱香看下来,光是摆件就选定七八件,书桌躺椅、秋千花架……数不胜数。
待翻到胭脂水粉篇时,落笔铃响了。一炷香的时间未免太短,月陇西意犹未尽。给她买东西的感觉真舒坦。
卿如是心底惦记着要去拦萧殷,合上书便主动去收卷,眼看着萧殷走出七室,她匆匆跟月陇西说了声,便追了出去。月陇西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神色不虞地抿紧唇,思忖片刻,吩咐小厮收好卷就自己交去给二审的人,随即亦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门。
七室门外,斟隐等着跟月陇西禀报公务,见他出来,赶忙施礼。月陇西示意他跟着自己走,边走边说。
最后,看见萧殷停在池塘的榕树下,转过身看向追上来的卿如是。不远不近的距离,疏近有度。而月陇西就站在池塘对岸,不再紧跟。状似赏花弄柳,偏头时余光却都落在那边两人身上。
卿如是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块貔貅玉坠来,递给他道,“我今日就要回家去了。那日的事我还不曾向你道谢,听人说道谢致歉都得要备个礼方是真心,我诚心向你道谢,所以想着特意挑选个东西赠你。”
萧殷垂眸,目光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
葱根似的指头捏着青色的玉坠。瞧着心悸。
他没收,卿如是又解释道,“我本打算一道出国学府后再好生挑选东西赠你,但突然得知今日就得回家,只好先在母亲那里寻了件礼给你。这玉坠子也不算太值钱,可貔貅祥瑞,且我似乎不曾见你佩戴这些小玩意,就私自做主选的它。若你不喜欢,那就再缓些时日,等你出府后我专程挑好礼给你送去。”
她的话说到这份上,若再不收,就是不识礼数了。毕竟要让她多花心思为他破费。
萧殷抬起双手,恭敬地接过。翻过手时,指尖轻摩挲了下玉面,似乎上边还留有她的温度。
“卿姑娘客气了。”萧殷低声道,“那日,我也没做什么值得你致谢的。君子克己复礼方为仁,如此而已。”
“话虽这么说,但那种情形下,世间没几个君子的。”卿如是淡笑了下。
萧殷沉默着,垂下眼睫。你又如何知道我那时候想当君子,还是小人呢。他相信,若非卿如是用腰带绑住了他,之多再过半刻钟,他便要缴械投降,彻底输给她。
就算不绑,西爷来得那般及时,他如何也做不成小人。
由此可见,上苍还是更愿意教他做君子。他心底却一直是动摇着想去做小人的。
至此,两人的谈话竟到瓶颈之处。卿如是瞧着时辰,记起晌午要和月陇西去卿父的院子吃饭。她正要跟萧殷告辞,托词的腹稿都打好了,萧殷却忽然开口。
他的手微微握紧,已是犹豫了许久,斟酌了又斟酌,方问她,“我听说,卿姑娘你……就要嫁入月府了吗?”
他知道世子爷跟出来了,就站在相隔不远的对岸注意着这边的动向。可他还是想亲口问,要她亲口回答。知道她心底是怎么想的。
诚然,他问出口后,耳梢红透。
“嗯。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两月之内的事。”卿如是坦然道,“所以待我回府后,能出来的时日就少了。嫁人后倒是能出来。你若要见我,跟我探讨书籍和修复的问题,就寻人来月府跟我递个话便是。我们随意约个地方都可以见的。”
饶是早知道她当真要嫁入月府,听她亲口承认到底还是更失落些。然则又听她说婚后还打算约他出门看书讨论,他心底又有些收不住的愉悦。
“卿姑娘身边应当不缺解惑之人,为何会这么说?”萧殷知道是因为自己在她心目中有过人之处。但他想听她亲口说。
果然,卿如是就道,“你是我认识的人里将崇文的书吃得最通透的一个。至少从我对崇文书籍了解到的来看,你的想法简直与他不谋而合。我相信在入国学府前,崇文的书你看的不多,可是你知道吗?你光凭自己思考,就能得出与他相同的结论。你很聪明,我很欣赏你。这不是解不解惑的问题,这是我想跟你深交,在邀请你以后与我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