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遇上红灯,两人在人行道前止住脚步。周耀燃站得笔挺,仰头望天,纽约的天空也没有星星,单调得很。突然,他被风吹得发冷的手心一热,他垂眉,莫瑶握住了他的手。可她没看他,还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周耀燃唇角翘起,与她十指相扣,把两人的手一同塞进了他的大衣口袋。红灯转绿,他们同时迈开步子,周耀燃在地上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影子,连在一起。她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周耀燃却已经觉得这一趟来得值了。他从不晓得自己竟是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莫瑶的公寓在一个画廊的二楼,窗户对着街道,地方很小,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就对他说:“房子很小,有点乱。”
周耀燃第一眼就理解了莫瑶的意思,并且懂得为什么她会这样满足于他公寓的床了。这间公寓一眼就能看尽全貌,床就靠着窗,占据了公寓很大一部分的地方,上头散落着许多照片和文件,显然莫瑶也会坐在床上办公。
一路进屋,莫瑶捡起散落在四处的杂物,一并归到洗衣篮里,这才给周耀燃劈出一条走道。她将床上的照片收起来,放到书桌上,回头说:“我真没想到你会来。”
“没白来。不然也看不到你的真实生活状态。”周耀燃目光落在她放着的照片上,黑白的在夜里看更为特别。
“来纽约一般都是为了工作,工作室离这里不远,所以这间公寓其实就是个睡觉的地方。”
“你可以把公寓和工作室摆在一起。”
“刚成立工作室的时候手头紧。”
莫瑶一路走来有些疲累,酒精又让她感到困倦,于是就着床边坐下。周耀燃站在她膝前,俯视她,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又抚摸她的脸颊。莫瑶顺势将脑袋的重量依到他掌心,她问:“坐那么久的飞机,身体还适应吗?”
“不适应。”周耀燃倾身,将她抱住,她身上蓝铃花的香气窜入他鼻息,他说,“我对自己说过不要干涉你的决定,不去改变你,不去奢求拴住你,让我们彼此都维持做独立的个体。我今天确定,我做不到。”
“我不想别的男人靠近你,碰你,哪怕只是搭着你的肩膀。我不喜欢你对着别人露出那种迷人的笑。我想拴住你,把你放到我的口袋里不离开我的视线。我要做一个最自私的人。你说,这算不算是毛病?可这个毛病你不是药,你是病因。”
他好听的嗓音就在她耳边,他的呼吸和体温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如何不懂得这种想要霸占对方的欲望?她太懂得了,这种近乎自私的,明知疯狂又难以克制住的情绪。这大概真的是一种病,得病是运气,也是不幸。
莫瑶拉住他的衣襟,抬首寻找他的唇,擭住。她勾勒他的唇,深入地纠缠,她的手去解的外衣,他的皮带。她哑着嗓子,缓缓离开床沿,半跪在他身前,她抬眼盯着他:“周耀燃,我不知道明天,可是现在,这个当下,我是这样在乎你的。”
周耀燃站着,窗外的灯与月投进光来,落在她的发上,她的忽快忽慢让他感觉自己要死在这一刻。他低吼出声,将她拉起来紧紧扣进怀里。
时光滴答走动,他们躺在如水的夜里。床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而轻微地凹陷,莫瑶在周耀燃的怀里很快入睡。周耀燃却是无眠的。
他不曾担心过未来,他知道他有无线的选择,只要他想走,哪一条路他都能走成阳关道。可是莫瑶,这个不愿将未来允给他的固执的莫瑶,让他一时迷惘了。
他方才瞄到了她工作台上的时间表,此处各地飞的时间表,排得紧凑得没有地方去塞下他。
周耀燃知道,莫瑶不会为他停留的。他想,她并不爱他。
39.第三十九章
39
公寓的暖气开得十足,太阳起来后,整个房子里都暖洋洋的。莫瑶在光线的照射下醒来,拨开眼她还在男人怀里,他们还维持着她初入睡时的姿势。
周耀燃睡眠不好,莫瑶没敢动,就微微仰头看他。她其实没有看床伴睡觉的习惯,当然,要只是床伴,她不可能带到自己家里来,她甚至不会留过夜。
相拥而眠是桩极亲密的事,同身体上的结合不同,只有两个被激情冲昏头脑的人就可以做.爱,但只有感情至深的两个人人才会熟睡在对方身边。在另一个人面前展现毫无防备的样子,将软弱交付于对方,这是极大的信任。
周耀燃的鼻子笔挺,薄唇周围有淡淡的一圈胡渣,他的皮肤平滑,她忍不住想要去触,还是忍住。盯着他长而直的睫毛像小小的扇子盖在他下眼睑上,她呼吸愈加轻缓。他睡着的样子人畜无害,甚至称得上虔诚。
她看得专注仔细,甚至注意到他左边眉毛边上,有个细小的不到一厘米的旧伤疤,因为年岁变得平缓,微不可查。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颊上那一道口子,清晰、崭新。
她知道这道疤很明显,小白也好,Lisa也罢,他们都和她提过去激光把疤痕去掉。莫瑶是摄影师没错,但她的样貌在她通往成功的路上确实是一大助力。这样一条有碍观瞻的口子,是个阻碍。
莫瑶承认这点,她喜欢自己出众的样貌,样貌给她带来了很多便利。她对美貌没有偏见,美貌是福气,是上天赐的武器。她知道美貌的好处,但也清楚自己的成功靠的还有汗水、努力和才能。她留着这道疤不是为了负气证明美貌对她无甚重要,她只是,还不想把这一场灾难太轻易地置之脑后。
她认为留住这道疤,是记住法思和周耀燃的一种途径。她身上有不少类似的印记,子弹的伤疤、刀片割伤手腕的痕迹、炸弹碎片划过的感染…那些在身体发肤上发生过的伤害留下真实而长久的印记,时间向前奔走,它们顽固地不愿被带走磨灭,成了一个标记,记录着每一段经历和往事。
莫瑶当然永远不会忘记法思,也不会忘了周耀燃的救命之恩,但她对伤疤的仪式感像是一种习惯。刻意地去掉它们,仿佛是对事件的背叛。
想得出神,待莫瑶停下越飘越远的思绪回到眼前,才发现周耀燃已然睁开了眼,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早。”莫瑶脱口而出。
周耀燃含笑,手绕住她发:“早。”
他这个笑容太过柔软,能融化所有的坚硬和犹疑。莫瑶从被窝里伸出手,指腹从他下颚一直往上抚摸,唇瓣、鼻尖、脸颊、眼睑、眉心…他的体温似乎真的比一般人低,她指腹所到之处皆是微凉。
周耀燃捉住她在自己脸上肆意的手,裹紧掌心:“你的手很暖。”
“是你体温太低了。”莫瑶更贴近他一些,小腿一抬搭在他大腿上,一勾缠住。
周耀燃扬起唇角:“这是要温暖我?”
“不是,我觉得热,你给我降降温。”她语气冷酷。
周耀燃把她抱上来,两人面对面,他近距离盯着的她,像是要研究出什么似的。莫瑶被他盯得发毛,堪堪地挪开视线,她方有这闪躲的动作,周耀燃便捏住她的脸。
莫瑶怒目圆睁,瞪着他颇为凶狠:“松手!”
露出尖牙的小黑猫,周耀燃笑意更盛:“不松手。不让你逃跑。”
“这是我家,我逃跑什么?”莫瑶嗤笑。
“你无时无刻不在逃跑。你有种病症,叫philophobia。”
“Philophobia?这是个单词?”
“偏门词,意思是害怕陷入爱情的恐惧症。”
“害怕陷入爱情,哈。周耀燃,你怎么尽研究这样文艺的东西。不符合你的设定。”
“我的设定?我既然被叫天才,自然应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什么,都符合我的设定。”
周耀燃这份自得里有些逗笑的意味,莫瑶也真笑了。她在心里把philophbia这个词默念了几遍。
如果爱人是一种能力,那她恐怕真的要再度从头学起。
他抚摸着她脸上的伤疤,缱绻而缠绵。
“我本来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我是不怕。”莫瑶合眼,缺失视觉,其余的感官就变得更加敏锐,她更清晰地感受他手指的动作。这触感柔软微凉,像是风,却又更安定,像羽毛,但又更有分量。
“你不怕,我怕。行吗?”
莫瑶闭着眼,仿佛看到他表情骄傲地朝她低下了头。她心中一怔,良久没有说话。
周耀燃在她头顶发出一声轻笑,似嘲讽又似苦涩。
莫瑶张开眼,她直勾勾看进他瞳孔里,咬了咬下唇,三次呼吸后终于开口:“我害怕。”
周耀燃本打算松开她,此时却半点不能动弹。她这真是在示弱?
“为什么一定要我承认呢?”那三个字说出口,她千万般难受,“如果不一直告诉自己,我无所畏惧,那么,我早就被打垮。拆了我的城墙,就是为了让你获得成就感么?”
“莫瑶,我…”
“我知道你要说,你不是这个意思。”莫瑶从他怀里退开,起身下床,她收起方才脸上的一切表情,以看物件的眼神望向他,“我恐惧的不是爱,是卸下我的保护。没有爱我不会死,没有保护我会死。”
她此刻的气息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周耀燃没料到她示弱后是这样的反应,这显然是触到了她的逆鳞。她真的比他料想的还要执拗,伤得还要深。
周耀燃也坐起身,疼痛让他动作有些缓,他眉头蹙了蹙,片刻才舒展开。
“我不需要你丢盔弃甲地来依靠我。我只需要你把我放进你心里。这个愿望就这么难实现吗?”
莫瑶微仰头,停顿了数秒,才回答道:“你已经在我心里了。”
他在她心里,所以她逃得仓皇,怕得要死。
她愿意为周耀燃死,亦如他做的那样。可是她无法给予他陪伴,不愿驯服他或被他驯服。
她想要去爱他,想去陪伴他,想做《小王子》里那只被驯服的狐狸。可是,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走。
“莫瑶,给我们一个机会,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周耀燃眼里闪着希冀,他走过来拉住她的手,那微凉的熟悉的温度,清洌的气味和坚实的肩膀。
“我想的,周耀燃,我想的。”
“那就在一起,到我们再没办法在一起的那天。那时不管什么原因,什么理由,我不怪你。”
莫瑶阖眼,抵在他肩窝,她环住周耀燃,用浑身地力气抱他:“你会后悔的。”
“我从不后悔。”
爱恨也好,输赢也罢,他从不后悔。
“好吧,那我们就不后悔。”
40.第四十章
40
如果我们需要考虑明天,就会变得胆小,因为未知太多,前路迷惘。
只要我们活在当下,那我们就无所畏惧。
莫瑶以为自己始终活在此刻,遇到周耀燃,才意识到她原来也会思考未来。
她说她不后悔,可每个躺在他身边的夜晚,她都心有惴惴。
她开始想,她会在哪一天死去。在炮火之中,还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之中?只要她延续目前的生活方式,她不可能寿终正寝。当然,她本就不想拖到垂垂老矣,平淡无奇地死去。她追求极度热烈的东西,她在燃烧她自己,去照亮一条黑暗的路,照出一片光明,她乐于为此牺牲。
她不爱任何人,她了无牵挂。只是周耀燃…周耀燃。她在心里不断念叨着这个名字,迅速地就嚼烂了,念透了。
她舍不得他。
如果她在这一刻死去,她唯一舍不得、放不下的,是周耀燃。
当然,她知道他甚至会高傲得不为她流一滴泪,冷酷地甚至不出席她的葬礼。他会继续活下去,做他的科技新贵,上福布斯排行榜,在宴会上谈笑风生,熬夜投入地继续着他的技术革新。他甚至,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为一个女人倾倒。
莫瑶却还是会舍不得他,舍不下一个这样孤独桀骜的灵魂。
周耀燃陪莫瑶在纽约呆了一周,他们就挤在她那间小小的公寓里。白天各自工作、见朋友,晚上就一起吃饭、喝酒、做.爱。
他欣赏她的照片,每一张,都像是从她的眼睛去看世界。那是种完全不同的角度,细腻又客观,冷酷里透着关怀。
她的桌上还有她自己的肖像照,侧面、正面、仰着头、垂着眉,面无表情,又或是笑容轻蔑。她几乎不曾有柔软的样子,都如她所说,躲在她高高的城墙里,抵抗着外面的世界。
他会在失眠的深夜端详她的睡容,她睡得不安,眉头紧蹙,他握住她的手,有时,她也会回握住他的。
周耀燃这一次过年没回家,电话几乎被打爆,那个传统至极的家会震怒也是必然的,可他彻底不在乎了。每年只是碍着那点规矩才拖着步子回去,今年,终于有一个让他摆脱这无趣规则的理由。
他不仅不愿回家,甚至第一次不想回去工作,真奇怪,他是个工作狂,他极度热爱他的工作,可是现在,他觉得工作消耗了他太多的时间,他愿意把这些时间放在莫瑶身上,即使只是用来看着她。这多浪费他的时间,可他多愿意这样浪费时间。
在回国的飞机上,两个人并排坐着,没说什么话,尤其关于回国后的打算。但莫摇始终抓着周耀燃的手,睡着的时候也一样。
大概,有一种离别,叫心照不宣。
下飞机,住进周耀燃的公寓。莫瑶洗了澡,见周耀燃正在阳台上通电话,就兀自去吹头发了。吹风机刚打开,就被人从手里拿过去,抬头,镜子里撞上他的眼神。
他微微勾起唇角,手指插.入她的发间,从上至下地梳理,吹风机呼呼作响,热烘烘的。她看着镜子,暖流从头顶蔓延传染到整个身体。这个地方实在太舒适了,她想,温暖的让人不想离开。
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得整齐,他实在有太好的基因,连这一双手,都生得如此好看。莫瑶盯着镜子像是入了迷,吹风机停下时,她都没有注意到。
周耀燃将吹风机摆到一边,弯下腰,从背后将她搂住,亲吻她的面颊:“我这么耐看?”
莫瑶收起目光,抬手抚他的脸,唇点在他下巴,有些低哑:“嗯,很耐看。”
弥合唇与唇的距离,他的手再度插.入她的发间,托着她的后脑勺扣向他自己。她的身体热得像发烧,在他冰凉的躯体上点起火,把他烧成一块烙铁。
他不曾这样沉迷于情.爱,比当时年少轻狂时更加的沉醉,更加得渴求。从她身体里索取的欲望无穷无尽,他想要保护她,有想要破坏她。这样矛盾复杂的感情,化在他们的爱里,成了激烈的碰撞。
夜深,莫瑶披着毛毯,在室外抽烟,身后窗帘严丝合缝地关着,将她同周耀燃隔开。她起身时,他双眸紧闭地躺着,可或许,他依旧清醒。
莫瑶深深吐出一口气,接连着是一串咳嗽。待她镇定下来,再度直起腰,又打了个哆嗦。这个冬天可真冷,她捻灭烟,望着远方。
夜太深了,所有人家的灯都暗了,只剩下路灯那一点微弱的光垂在地上,天上乌云遮月,没半点星光,明天大概是会下雨的。
莫瑶讨厌上海的冬天,阴冷、潮湿。她本应该庆幸,自己明天就能离开这个地方。是的,她要去北方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村落拍一组宣传片。拍那里的雪,那里破旧的摇摇欲坠的房屋,和那里从没听说过周耀燃的人的脸。
胸口传来一阵短促的疼,莫瑶转身,轻轻打开门,拨开帘子钻进屋里。她顿时陷入了完全的黑暗,连他的轮廓都隐没,她摸索着走出房间。
在书房,她打开灯,找到一支钢笔,又翻出纸,摆在桌上,她坐下,静默地盯着白纸黑笔。良久,才终于提笔…
周耀燃一整夜没有睡,他的耳朵像是有了独自的魂灵,附在莫瑶的身上,她的丝毫响动悉数被这双耳朵收录。她起身,床单皱起声响,她迈步出去,她打开门,冷风灌进声音,她的叹息她的呼吸她轻轻地走过的每一步,都烦扰着他的神经。
以及,在天还没有亮起,世界还未苏醒的寅时,她拖着行李箱离开的声音。
周耀燃在黑暗里睁着眼,世界静得可怕。他打开灯,床头摆着她离开前放下的,一封信。
折叠得一丝不苟,纸面上还留着温度。
“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说我要走。其实,这一趟不危险,只是去北方的农村里拍一些照片,至多两个星期,我就能回来。十四天,应当不至于要矫情得写下这封信。
可还是提了笔。就好像,明明不应该,还是答应了你。
周耀燃,我不能说一生一世,因为我敌不过意外。但我能确定,你的名字一定会刻在我的墓志铭上。
等我。”
周耀燃放下信,莫瑶的烟还摆在她那一侧的床头。他抽出一支,走到阳台上,夹在指间点燃。烟放到唇边,他顿住,没抽,复又放下。
天快亮了,没有太阳,灰色的天空沉沉地,下一刻似乎就要雨落倾盆。路上没有人,没有车,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从没见过哪个女人,说感情说会将你放在自己的墓碑上。
他看着烟像自己的手燃烧,留下一长条灰,轻轻一弹,四散在风里。
雨终于飘下来,落到周耀燃的脸上,冰凉的。
他会等她的,可她会回来吗?
41.第四十一章
41
莫瑶确实离开了两周,了无音讯的两周。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邮件。
她的个人微博没更新,整整两个星期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发布的那一条:分别,为了下一次相见。
没有配图,两个标点,九个汉字,周耀燃看了无数遍,有时候甚至只是盯着这一行字,无意识地点刷新。
吴秘书这段时间里感觉到老板虽然始终板着脸,但总有种不曾出现过的人情味。
他甚至有一次,瞥到老板在手机微博上看“心灵鸡汤”。
“关于联系你这件事,躲得过对酒当歌的夜,躲不过四下无人的街。”刘秘书这样扫到一眼,顿觉浑身冷颤,老板却看得一脸严肃。
果然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在老板手下通宵达旦干活的冤魂千千万,他不曾同情眨眼,现在碰到个女人,都要靠心灵鸡汤聊以慰藉,实在是善恶因果。
其实周耀燃翻到心灵鸡汤,内心也是一阵恶寒。鸡汤出自莫瑶的友人编辑之手,他之所以多看了几遍,是因为恶寒过后,内心滋生出的那一丝共鸣。
联系她的冲动,时不时就冒出来,他躲过一次又一次,按捺一次又一次,他自己不知道哪一个时刻,他就再也躲不过,捺不住。不联系,不是面子上过不去,而是知道就算打过去,这心里的思念也无法减轻,反而将灼烧得更热烈。
他知道她会回来,即使她没有给天长地久的承诺。
第十五天,天气阴沉,周耀燃早起锻炼完,洗了个澡,围着浴巾走到厨房倒水。门锁发出“滴答”的声响,周耀燃手指微微一僵,竖起耳朵,开门声后一阵繁杂的声响。她大概是在换鞋,大概有许多行李,她大概…
周耀燃惴惴地迈步走到玄关处,期待中的身影并未出现,出现的是小白,莫瑶的经纪人小白。
“你为什么能进我的家?”冰凉透骨,咄咄逼人,小白放脱下鞋,就被这一问句砸在门口。
她抬眼,定神:“莫瑶让我来。”
“她人在哪里?”
小白垂眉,她有一套托词,只是到了要说的时候,还是犹豫。
“你出去,让她自己来。我是喜欢他,但让陌生人随随便便进出我家,她没这个资格!”
“我只是来拿一些必要的资料。”
周耀燃没再说话,扣住小白就打开门,将她推了出去。小白无奈地看向他,欲言又止,周耀燃却已经将她的鞋子扔了出来。大门紧跟着闭上,声音响彻楼道。
门内周耀燃控制不住胸口的起伏,他等了十五天,思念了十五天,换来的是她的“欺人太甚”。
或许莫瑶这个女人,真的没有心。
小白被周耀燃赶走,之后三天,没音没讯。周耀燃面上亦一片风平浪静。吴秘书隐约嗅出暴风雨的气息,不管是什么样的暴风雨,吴秘书都希望赶紧砸下来。凡事憋得越久,那爆发起来就越厉害。
吴秘书知道这个道理,莫瑶自然也知道。她三天后,在周耀燃的公寓现身,当然,趁他上班的时间去的。
因而当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在门口撞上周耀燃,她微微一惊,随即便是无奈。她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目前的情况,应该说,她连如何面对自己都不得而知。
两个人对立着,迟迟没有人开口,像是无声的拉锯。他们视线交汇、纠缠、难解难分。
终于,莫瑶垂下眼:“留下的那封信,我得收回。不用等我。我们分手了。”
她的嗓音嘶哑,像是完全干涸脱水。
“哈。”周耀燃笑出声来,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随后修长的食指冲着莫瑶,“你…”紧握成拳,他的手最终垂在身侧,“你真是有能耐。”
“我能走了吗?”她问。
这个眼神,又成为当初那个看物件一样冰冷刺人的眼神。
周耀燃所有的风度、理性、分析力…一切一切他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在这个眼神里烟消云散,他从她的肩上扯下她的包,扣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推到墙上,压制着她,怒火中烧,目眦欲裂。
“你不能凭着你的性子和我谈感情。勾、引我的人是你,要我等的是你,你不能出去工作十几天不和我联络,回来就让陌生人来我家拿你的东西,你不能没理由就和我说分手。你不可以,你没资格!”
莫瑶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薄唇,他的话她并没能听进去,像是被按了消音一样,她只能看到他嘴唇张合,看到他紧绷的脸部肌肉,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让她陷进去的漂亮至极的眼睛。她说想把他写在墓志铭上,可笑的是,或许她很快就能这样做了。
“现在,我不相信我们还只是上.床的关系,我们有感情。我要你给我理由,你今天想要踏出这个门,就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知道自己把她弄疼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住她的手臂,他还在继续用力,因为即使这样,她的心依旧不在当下。
难道他这一次真的大错特错?她从来没有对她上过心,她一直、始终都只是将他当作一道解闷的小菜而已。高兴时云雨一番,不顺时就谈谈心,他愿意为她死又怎样?她见过的死亡那么多,再感人的事情她也看得麻木了。
莫瑶阖上眼,忍住胸口的钝痛和咳嗽的欲.望,她倾身,弥合两个人间冰冷的空气,抱住他。干净清爽的气味,淡淡的柔软剂的香味,令人舒心得不愿离开的一个拥抱。
她在这一刹那想要推倒自己下的决心,放任自己在这个拥包里。告诉他,也许并不那么糟糕,他也许依旧愿意留下来。她脑海中的天人交战,终于是被他打断,因为他拉开了她抱着他的手,将她重重的推回墙上。
莫瑶咬住唇,忍住翻涌而上的血气。她睁开眼,停顿片刻,望向他说:“对不起,我想我们还是不合适。”
“这个理由我不接受。”
“那什么理由会让你放弃?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
周耀燃忽感觉疲惫感席卷而来,将他拍倒。如果一段感情只有一个人在苦苦维系,那还有什么意义?
他退开两步,声音浅淡:“告诉我,你彻底放弃这段感情,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眼前。”
“周耀燃,我放弃我们的感情。”莫瑶靠着墙,微微扬起头,努力维持自己平稳的声线,“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眼前。”
从她口中将这句话说出,比周耀燃想象得要痛,可这一剑是他求来的,她刺得也真称得上干净利落。周耀燃苦笑,从地上捡起散落的物品扔进她的包里,护照,她是来拿护照的。
“走。”他把包递到她眼前,所有的表情都已经从他的脸上褪去。
莫瑶接过包,从他身边走过,心里有个念头让她停下脚步,可是她没有,她一路迈着大步以最快的速度出了门。
房门在她身后合上,彻底隔开了他们两个人。而这一瞬,莫瑶身上的力气也彻底被抽空,她蹲下身,再也挡不住不断翻涌而上的血气,她不停地大力地咳嗽,血从她捂住嘴的指缝里渗出来…
莫瑶另一只手从包里翻出手机,她拨通小白的电话。
等在楼下的小白接通后,只能从剧烈的咳嗽声中拼凑出一句话来:“你上楼,我站不起来了。”
42.第四十二章
42
都说娱乐圈、时尚圈□□,小白对此深有感触。她家境普通,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摸爬滚打得到的。其中辛酸,不与外人道。
小白起初就知道莫瑶难伺候,相处久了,更觉如此。这种难并不在于对细节的苛刻,而是莫瑶的耿和拗。在像莫家那样大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大多数都是人精,处事圆滑,收缩自如。莫瑶实在太执拗,她认定的就死不放手,抛弃的就坚决不回头。非要 上战地,跋山涉水往最穷困最危险的地方跑,莫瑶这路数小白知道她迟早会出事。
莫瑶也确实经常负伤,但每一次都撑过来了,久而久之,小白以为她真的这样刀枪不入,命硬得老天都不愿意收她。
谁知道呢,她会倒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她倒下,没告诉身边的任何人,悄悄地回来,做检查,做手术。进手术室那天,小白临时接到电话,她让莫瑶等自己回来再进手术室,可回来的时候,莫瑶已经进去了。一个人。那是个危险性很高的手术,莫瑶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会死在手术台上。都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会变得格外脆弱,尤其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你总想身边能有个人陪着你,起码,你有说再见的机会,有把这一生的对与错向人倾吐的机会。莫 瑶到这一刻,还这么倔,简直令人憎恨。
铁石心肠,不过如此。
可是,小白依旧希望莫瑶醒过来,活下去。
“莫小姐,术后康复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你还需要持续接受化疗,你确定不通知亲属吗?”
“不通知。”
“我们建议你还是告诉一下身边的人,这是大病,你会需要人的。万一手术出现什么状况…”
“所有风险我都了解,手术同意书我也签好了,医生你如果没有什么其他要说的,我想休息一会儿。”
躺在手术台上那天,莫瑶耳边忽得响起医生同自己的对话,无一不在劝说她需要人陪。她想着今天,或许就是她的最后一天,这一刻,或许就是她清醒的最后一刻。她是害怕的。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她宁愿死在那里,尸骨不存。命运却让她躺在这里,充斥着消毒味的医院手术台,无影灯照着,四周的墙把她围困住。她是害怕的。
她没有什么话要说,她舍不得一个男人,却没有话要说。
她视线慢慢模糊起来,最终一片漆黑。
她最后想到的是什么?她没有遗憾,她不孤单,她只是有一些不舍,只是一些。
不多,轻轻的,像一颗朱砂痣,点在心尖,等他们将她打开,那这一点也就散了。
夏季更迭,秋意渐浓。
耀燃集团收购业内市场份额第二的社交网络,同时发布全新APP。如同地球时刻不停运转,血液无论早晚奔流,生存每一刻需要呼吸,耀燃科技也是一台不会停下的机器,停下,意味着死亡,周耀燃不会让它死亡。
付婉婷坐在保姆车里,正透过小圆镜查看自己的妆容。杂志拍片刚结束,她就赶来,镜子里妆容下透出的疲倦让她不太满意。她抬眼,见电梯口出现男人的身影,她将镜子塞进包里,给助理打了个眼色。助理替她打开门,付婉婷下车。
“去吃饭?”她走到男人的车边,等他按下解锁,就自主打开车门钻进副驾驶座。
周耀燃坐进车内,合上门,但没发动,就这么坐着。
傅婉婷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在边上拿手机刷微博。看看冷笑话,读读时尚媒体的内容,找些乐子。她虽然排斥金主,但不排斥和周耀燃在一个空间里。对周耀燃来说,她和空气唯一的差别,就是她在需要的时候,会开口说话。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傅婉婷回想,好像从开春的时候开始的吧。
两人同样频繁参加活动,隔三差五的碰见,在某一天心照不宣地坐在一起,也不说什么,更不亲近,就只是这么坐着。
渐渐一起开始吃饭,偶尔聊些有的没有的,但也仅限如此。都是不传绯闻的人,这样经常一起进出,自然成了新闻,就是两个人都没当回事罢了。
他们都想要安静的陪伴,不探究为什么,就只是在那里。
“你生过重病吗?”周耀燃靠着椅背,忽然开口。
傅婉婷抬起眼:“额…重病?”
“病危,会死的。”
“…没有。”傅婉婷目光在他的脸上巡了一圈,“怎么了?”
“就是挺想知道,人在得重病的时候,会怎么样想。”
傅婉婷放下手机,看着窗外,“我外婆,血癌走的。”
“我想人或许真的再临走的时候会有预感。她住院没多久,我去看她,她握着我的手说,婉婷,也许这是最后一个我们一起过的年了。我以为她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住院而已,还让她不要胡说八道。我走的匆忙没和她说再见。可是我再接到消息,她就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重病的人到底怎么想,但如果你遇到一个重病的人,应该好好听他说话,趁你有机会。”
周耀燃若有所思地支着头,良久,开口:“那重病的人告诉你,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呢,你怎么做?听她的话?”
“她有她的理由吧。”傅婉婷顿了顿,“只是这种事情不能泛泛而谈,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看出你是遇到事情,我不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你胡乱建议。”
周耀燃嗤笑:“你倒还很认真负责。”
“因为是大事。人活着,什么都好说。阴阳两隔了,错误就成了永久的错误,没办法改写,没办法挽回。”
“我还以为你很像她。”周耀燃嗫嚅了一句。
“像她?”
周耀燃摇头:“走吧,去吃饭。”
有个女人,走在他的世界之外。他的眼睛不再看到别的,只能看到那个形象中的日日夜夜。黑白颠倒,日月倾覆,他不再是他,而是她的倒影,她的镜花水月。
“你该去看她。”傅婉婷说,“为了你自己,去看她。”
43.第四十三章
43
摊开手,手指向外伸开,光从上面洒下来,落在皮肤上,也穿过指缝,落到枯黄的草叶表面。
时间看不见,皮肤却感受得到。头发在掉落,皮肤在干涸,活力、能量从身体的各个地方发散出去,消失不见。
她躺在长椅上,厚重的毯子裹得紧实,风还是从细小的各处空隙钻进来,冷而困顿。
“轰…”炸弹在近处炸裂开,机关枪声由远及近。
“Yao,我们必须得走了!”有人拽住她的手臂,拖着她往反方向奔跑,周围一切模糊且混乱。许多的人在逃散,尘土飞扬,照相机挂在她的脖子上,沉甸甸的分量。
她迈开腿加快速度,她奔跑着,像要飞起来,她浑身的肌肉都有着强大的力量。她想她就可以奔跑,她想她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她的身体让她灵魂更加自由。
现在,她的头微微一侧,从奔跑的浅梦惊醒。她挪动自己的手指,又一丝气力随之消散。
现在,她望向头顶飘过的云,现在,她的灵魂被身体困住。
苟延残喘,不到这境地,还真是读不透这四个字。
要知道有这样一天…要知道有这样一天,也还是会按从前那样过吧。她嘴里苦涩,唇角反而上扬。
时间失去意义,没节点,没参照,日与夜相互连接。
“太阳要西下了,回屋去吧,不能着凉了。”有声音传入她的耳朵,接着,皮肤感受到压力,说话的人向上施力,要将她扶起来。
她在搀扶下,亦步亦趋往屋里走。被领进卧室,被子的一角已经掀开,她坐下,随后抬起腿摆到床上,放正身体倒下去。松软的枕头托住了她,天花板上挂着几何形吊灯,线条古怪。
电视被打开,无力余下她一个人。遥控器在她手边,屏幕里演着男女争吵的戏码,翻来覆去的鸡毛蒜皮。莫瑶身体下滑,仰面躺着,嘈杂的声音往耳朵里钻。她阖上眼,问自己:尽头在哪里?
思路渐渐散开,四周再度硝烟弥漫。她向前拼命奔跑,有孩子在宠着她笑,她的注意力被吸引,脚步缓慢。那孩子伸出手,摊开掌心,是一颗裹着彩纸的糖。她笑,沾灰的脸蛋生动起来,眼睛在说,这颗糖是你的。
忽然,一阵冰凉,刺得她睁开眼,之前的一切烟尘刹那散去。视野里只有一张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孔。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轻柔,珍视的目光仿佛对着一件玻璃制品。
兜兜转转,最后…莫瑶偏过脸,躲避他夹带着屋外寒气的手掌。
他手虚悬,片刻后,才收回身边,紧握成拳。他盯着她,她双目失焦。不消片刻,他败下阵来,拖着步子离开房间。她眼角那一抹银色终于消失,她的双眸重新聚焦于眼前古怪的几何线条。
最后,她回到了原点。在不属于她的房间,当着那个眼里的易碎品。
送上祝福,希望她能好起来,起初,他们这样说。
是否还能回归?合作方存疑,后来,他们这样说。
战地摄影界的一颗新星陨落了,不久之后,他们这样说。
被人迅速遗忘,她不恐惧,不愤懑。她恐惧的是,此时此刻,她快要将自己遗忘。
天黑下来,有人端了饭进屋,她吃了少许。半小时后,又有人断了药来,她吃得比饭多。有人不停往天上泼墨,终于让夜空看不清自己。房间各处的灯都熄了,莫瑶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
和之前数十个夜晚一样,她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她不能这样活着。
是的,她不能这样活着。形同草木,行尸走肉。
只是不同于那数十个夜晚,这个夜晚,她坐起来,全身的力气不断凝聚,驱使着她行动起来…
她曾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像个女战士一样穿梭着追寻理想。
她此刻裹挟着散碎零钱和保暖衣物,脚步不稳地往别墅门外走去。
深夜的别墅区空无一人,虚汗涔涔,里衣很快湿|透,沉沉挂在身上成了负担。
机械地迈着腿,精神集中于保持平衡,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原地。
**
莫瑶当时离开,从周耀燃公寓里只拿走了护照和一些必需品,大多数的生活用品仍就留着。梁管家察觉他情变,可没周耀燃的首肯,她也不能擅自处理这些东西。旁敲侧击几次,周耀燃都是不接话,这些东西便就留存在公寓的各个角落,如同散碎的落尘的记忆,就这样赖着。
周耀燃的行动轨迹并没有因为缺失了一个人而发生改变,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梁管家看他进进出出,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太大的异动。他依旧狂躁的时候很狂躁,抑郁的时候很抑郁。然而,这更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他的情感缺失如此严重,以至于悲伤都无从表达。
因而,当这一天,梁管家早起出门买菜,在小区门口与一个蜷缩着的身影擦身而过时,她停下脚步。
梁管家出门,周耀燃注意到了,他就坐在客厅里,仰头看顶灯。当然,灯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只不过失眠,只不过脑袋里太喧闹,需要一个无聊的焦点。他准备保持这个状态到梁管家回来,时长大约一个小时。他现在已经拥有足够的浪费时间的资本了。
“嘀嘟”电子门锁解开,周耀燃蹙眉,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玄关,梁管家手里没有菜,但有个人。说来也神奇,这个人看上去糟糕透了,但是,他脑海里所有翻滚的交错的复杂的奔涌的思绪,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我看她在小区门口,觉得,应该捡回来。” 梁管家这样说。
梁管家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周耀燃就这样盯着倚在她肩头的人,定住好似一座雕像。
一片空白,他周耀燃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44.第四十四章
44
窗帘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阻隔所有光线。地灯在脚下微弱地亮着。柔软的床铺微陷,可见躺着的人多么地轻。她从不算胖,可也从未像此刻他所见到的这样,骨瘦如柴。他过去所能在她身上所找到的一切柔媚、刚毅、那些吸引着他让他着魔的闪光全部黯淡。她是这样的灰白。
周耀燃一整晚坐在黑暗里,终于将这个陌生的人看熟悉了,与过去链接了起来。她确实病得太重了,真的好似脱了一层皮,面目全非。他该如何对一个面目全非的人提起过往的不甘和恨意。
啊,对,他恨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曾承认,可确实恨,非常客观的恨。
毕竟他这样捧上他的真心,她倨傲地冲他一笑而过,离开时甚至不屑转身,如何能平心静气呢?
而她最可恨的地方,是从不让人感觉被需要。宁愿一个人面对死亡,也不愿低头依靠。那他周耀燃的存在,于她而言有什么意义呢?
从不知多久的昏沉中醒来,她拨开眼,眼前的场景有些模糊,是因为光线,还是…她已经死去?
“莫瑶,你知道的吧,我恨你。”
低低的,破开空气。
她微微侧过头,借着微弱的光,眼神终于聚焦。
她没死。她来了这里。
“我也挺讨厌现在的自己。”她开口,声音干涩。
“不,不只是现在的你,以前的你我也不喜欢。”他说。
“啊,那真是不好意思。”她对着空气轻笑,跟着一串咳嗽声,待她止住,便顾自补充道,“我怕我现在靠自己的力气,没办法立刻消失在你的面前。”
“你真是…”周耀燃摇头,她还是她,轻易就能让他恨得牙痒痒。
“固执,骄傲,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她偏头,笑,“你是不是想说这些?”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转过脸去:“对不起啊,我是这样的人。”
这道歉听着并不是那么有诚意,可也不似揶揄。
沉默片刻,他再度开口。
“你会死吗?”
她侧身,望向他,眼里忽然蕴满星辰:“暂时不会。在你眼前,不会。”
从漆黑的房间里出来,阳光亮得刺眼。周耀燃抬手遮住屋外刺入的亮,转到厨房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有很多见了她想说的话,没说。有很多想确认的事,没问。
他看着被子里透明的水,明白,所有假设的和既已发生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眼前,她看着他。
周耀燃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喉咙湿润了些,眼睛也是。
他有些痴痴地笑,他竟然能做一个这样傻、这样大度、这样不要尊严的人。
“对不起。”
干涩的声音打破他的思绪,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此时半依着门框,远望着他。
“怎么起来了?”他走过去,扶住她的手臂。
她抬首,眼睛里有许多话,薄唇微启,片刻,垂下头来。他将她打横抱起,她太轻了。
“我想坐着。”她说。
于是他将她放在沙发上,有阳光的地方。他起身时,她将他拉住,光跳进她的眼里。
他蹲下,轻柔地拂过她的耳垂,她的发极短又极细,同他上次剪去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语。他凑近她,虚搂着她:“我明白,你不用说。”
两个骄傲的人,何须向彼此解释骄傲的选择。
如果换做他周耀燃身患重病,他一样不会让她亲眼见到自己在时光中损耗殆尽。他会死到她看不见的地方,让她记住的永远是他最意气奋发的样子。
所以他恨她,也懂她。
她回来了,那也就意味着,她会好的。
45.终章
45
家庭医生拿到莫瑶的病例,是数天之后。因为病例的事周耀燃才知道,她是半夜从莫航家里跑出来的。周折比预想得少,莫家并没阻挠,莫航寄来病例时并没多言。
即使知道她重病,真的听医生复述详细情况,他摆在自己膝头的手不自主紧握成拳。
她住在他家,他却很少能碰到她醒着的时候。她从前入睡困难,总是大半夜还在房里走来走去,在他怀里也不安稳。现在则总是没精神,睡觉的时间比醒着的时候多。看来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到头来身体是真的会报复。
入夜他即使没法入眠,还是会抱着莫瑶,阖眼躺着。他对她有着古怪的依恋。
“醒着?”
某个凌晨,她忽然醒来,问道。
周耀燃点头,她手指在黑暗中寻找到他的下颚,她探身,唇点在他的唇上,只一秒。
“我想回去。”
“去哪?”
“利比亚。”
“我们一步步来。”他抚着她的后背,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
“我想回去。哪怕…哪怕是法国也好,任何地方都好。”
他轻吻她的脸颊,她皮肤上沾着水珠。黑暗里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能听见她变得急促的呼吸。
她被困住了,这是她的呐喊,他听懂了。
然而,他可以做什么?
“给自己时间,莫瑶,你会回去的。”
她抓住他的肩膀,可控制不住身体里的悲恸,终于哭出声来。
他将她紧紧搂住,更用力地搂住。
“你已经回到我身边,再给你自己点时间,你会回到你更想去的地方。”
她没说话,只是流了许多的泪,痛苦得回抱住他,直到在没有力气维持清醒,再度昏睡。
次日,公司董事会收到通知,周耀燃宣布将寻觅合适的经理人,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卸任总裁,不再以主导人的身份参与公司运作。
这一决定引起董事会的强烈震动,因此周耀燃在那之后的近一个多月很少得以回家。
莫瑶在情绪爆发后,又回到正常的样子。她从秘书进进出出时的溜进耳朵的只字片语,听出些端倪,虽然周耀燃在她面前不曾提起过半分。他只把她的相机都翻出来,给她翻新了工作间,他说,慢慢来。
然而,莫瑶并没触碰相机。甚至可以忽视他们,她怕自己再拿不起它们,怕配不上它们。尤其周耀燃在的时候,她更怕他看到自己软弱无成的样子。曾经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却成了要极大勇气才能攻克的难关。
莫瑶在这段时间才真正感觉到,或许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比周耀燃更懂得她。他带她去看影展,天气好的时候载她去郊区,她无意间在后背箱看到他带着的他始终不曾提起的相机。
时间悄无声息地在两个人之间溜走,莫瑶的头发渐渐超过了耳朵。周耀燃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总是能找到些清净又风景极佳的地方。
终于有一天,他站在露台上看远处碧波时,对她说:“我从耀燃科技卸任了。”
她支着栏杆,应了一声。片刻后问:“会后悔吗?”
他摇头,望向她:“事业、资本、名誉,这些该有的我都有了。是时候做些不同的事情。”
她轻笑:“你什么时候做过很普通的事?”
“有啊。”他抬眉,有点不服气。
“哦?比如?”
“比如…”他故意拖长了音,最后定在四个字上,“陷入爱情。”
莫瑶眼睛眯起,含笑避开他的目光,她远眺出去:“真是一片好风景。”
“这样地无视我一片真心,真是过分啊。”周耀燃两手插、进口袋,有些负气地拿鞋底搓了搓地面。
莫瑶余光瞥见他这些小动作,笑意更浓,她伸出右手把他的手从裤袋里拉出来,随即扣住。
“我们拍张合照吧。”她说,“用相机。”
再次触摸到相机,时隔多少个日夜。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呼吸。再度从那个镜头看出去,已成灰白的世界重新有了颜色。
镜头里的男人,和她第一次见时一样诱.人。时间对他如此仁慈,竟没留下痕迹。她低头看自己皮肤黯淡的手背,片刻,嗤笑一声。
支起三脚架,选好角度,整个过程流畅得令她自己吃惊。原来跨过了最初的恐惧,这一切都早已流动在她的血液里。
“10秒。”她说完,按下快门。
风拂过,吹动她的短发,这个她和利比亚意气风发的她重叠起来。她快步走到他身边,他搂住她,对着镜头,吻了下去。
快门声在哪一秒发出又湮没,没人清楚。他们陷在这个吻里,这久违的洋溢的激.情里。
她的耳根红了,脸烧起来,他的眼睛里是她的倒影。
“周耀燃。”
“嗯?”
我们这样的人,既陷入平凡的爱情,那就这样过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