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辰又想笑,又笑不出来。拜托,那个只喜欢在大草原上跑马、没事干就养养金鹰当宠物、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字写得奇丑无比的——
顾澈同学!
还是晚了点…啊哈哈哈没想到吧!阿澈要和若辰当同学了!
第七十八章:上学
“啊?让我去宫里…读书?”
顾澈的嘴巴张得可以吃进一个西瓜,目瞪口呆地看着祖父,马上跳了起来叫着:“不行,祖父,我不能去…”
“啪!”
顾阁老气得把手上的茶盅狠狠一顿,喝道:“你以为我想让你去!啊?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好事!”
“我?”
顾澈指着自己的鼻子,真是糊涂极了。他承认自己是比较顽劣,但很少出府啊,更没有和外人有什么交集,咋就能惹上事了?
顾阁老布满皱褶的老脸现在看起来和一条苦瓜真的区别不大,都是那么绿,那么皱,远远看着就能感觉到正在散发的苦味。
他心里不住哀叹着,顾家数代以来书香清华,就算二儿子好武但也是战死沙场的忠臣良将,可谓家声清远…怎么到头来,只剩了顾澈这么一个祸害?
不喜欢读书,也罢,顾阁老原来也没指望他真能考科举,识字就行。等他告老归田后带着这孩子回老家去当个田舍翁,反正饿不着嘛,就让顾澈在乡间当个地主挺好的。
天天在家里练武、捣蛋,打鸟窝,也不是大恶。这孩子本性也不坏,并没有欺压下人或是到街市上和痞子们厮混,好动就好动点吧,身体健康,总比他那个才刚十八岁就病死了的大伯父强。
可他竟去招惹了太子府上的华容郡主,惹得皇上都下旨要他入宫侍读!这可如何是好?
“皇上今儿找我去说话。”顾阁老又猛灌了两口茶给自己顺顺气:“皇上说,要让华容郡主到上书房读书,且要让你进宫做郡主的侍读!”
“我不…啥?陪小郡主读书?”
顾澈刚想下意识反对,忽然听到“华容郡主”的名字,表情立刻一变。咦,事情好像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听到顾阁老说,华容郡主本该是由宫中女官教导,却因为“羡慕阿澈有夫子教经史”非要皇上找学士们来教她时,顾澈就完全傻掉了。
“她是这么说过没错啦…”
顾澈讷讷地说。
顾阁老揉着发痛的眉心,叹息几声,说:“罢了,你这性子,我是真不放心你进宫去。别又惹出更多事来!你这些天就给我老实点呆着,我回皇上说你病了不能入宫就是。”
“可是祖父,皇上才说这事我就‘病’了,他不会生气怪罪您老人家吗?”
顾阁老气笑了。
嘿,要说这孩子傻,可也不对。人情世故他也懂着呢,就是读不下书!
“你别管。反正这个月,你不准离开你的院子!”皇上肯定不高兴的。可他有什么法子,真把这个惹祸精送进去?
“祖父,我…”
“我什么!”顾阁老又瞪起眼睛来,猛地一拍桌子:“不想进宫就给我老实点!”
“我想进宫…”
“你…啊?什么?”
顾阁老又被惊呆了。
这孩子不是最讨厌读书,一早晨都要领三四趟出恭牌逃课?怎么还主动要进宫读书?
“你别想岔了,以为进宫是好玩的!宫里规矩严着你,你这孩子没大没小,性子太野,我怎放心你进去!”
“可是祖父,”顾澈鼓足了勇气,说道:“皇上金口已开,您要是为了我去撒谎,岂不是欺君之罪。皇上要是追究起来,对您可不好…我保证会老老实实的,一定好好听课读书!绝对不捣乱!”
顾澈的话,让顾阁老又犹豫起来。
是啊,他何尝不知故意让顾澈装病太明显。说实话,这可是皇家天大的恩典,也含着皇帝对太子一系安抚的意思。他若是“不识好歹”地不让顾澈进去,只怕那位心胸本就不宽阔的元启帝心里会有疙瘩呢。应景的时候,要和自己算起帐来,也颇麻烦…
但阿澈这个惹事精!
“你保证老老实实?你知道老实两个字怎么写?”说到这里,顾阁老又想起另一件事:“你看你都十三岁了!《三字经》没背全不说,字也写得那般丑怪,唉…真进了上书房,让人看见你那字,我…”
我这张老脸都丢光了!顾阁老实在没勇气说出这句话,他堂堂文华殿大学士,内阁次辅,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啊!孙子写的字却丑得堪比狗爬,不,比狗爬还丑…这让那些去教他读书的讲官见了,该怎么看待自己?
顾澈呵呵讪笑着,情知自己去上书房一写字绝对要丢人的。
但他还是想去。
进宫是荣耀什么的,他懂,但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可以和小郡主做同窗,常常见面聊天…
很好玩啊!
从元宵到现在半年多了,他竟没能再见到她。后来听说她入宫,觉得更难相见了,想不到柳暗花明!
顾阁老考虑了很久,掂量来掂量去,终于决定还是先让顾澈进宫陪郡主读书。
他是这么想的,先让顾澈去几次,然后皇帝自然会从讲官们口中听到顾澈“不学无术”的情况。到那时,他再以孙儿天资顽愚为由,让顾澈不再进宫,也就说得过去了。
几次而已…这小子总能忍住,别原形毕露惹是生非吧?
在顾家祖孙商议着进宫事宜时,云若辰已开始了她可以用辛苦繁重来形容的皇家公主课程学习。
三位专门派来教导她的女官,都是与她的教养嬷嬷曾嬷嬷不相上下的厉害货色。
职业化的笑容掩盖不住她们严厉到变态的本质,云若辰深刻地感受到了填鸭式教育的痛苦,尤其是三个人填她一只鸭的时候!
她原来和元启帝提的要求是专攻经史少学点宫廷礼仪什么的嘛,尤其是《女诫》这种又臭又长毫无价值的东西还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去背啊读啊…可元启帝只满足了她一半的愿望。
到上书房读经史,可以。
其他的课程,不能少,还要加倍做好!
“没人性啊…”
晚上,云若辰在小宫女的服侍下将鞋袜脱下,把胀软酸痛的小腿泡进热水里的时候,舒服得想哭了。
换了谁练了一个白天的标准淑女站姿,稍微一动就要被好几个人同时训斥,都会像她现在这么痛苦的。
连握笔写字的仪态都要苦练,她觉得自己的手腕子也早发酸得要命了。要不是因为上辈子从小跟着师父练飞铜钱做法什么的,她肯定是一天都撑不下去的。悬腕写字啊,她柔弱的小手哪里撑得住…
“我的文具准备好了没有?”
她一边甩着酸酸的手腕子,一边问起身边服侍的小宫女。
进宫小住这些日子里,她陪段贵妃住清华宫。除了曾嬷嬷外,她并没有带随身侍婢进来,是以段贵妃就从清华宫里选了两个二等宫女、两个三等宫女和两个小太监拨到她身边来。
这两个二等宫女都有十四五岁了,大些的叫夏虹、略小的叫秋容,俱是训练有素的精灵人儿。这回她要到上书房去,段贵妃就指了夏虹做她的侍书,因为夏虹曾在内书堂读过一年书。
听云若辰呼唤,夏虹忙捧过放在书案上的托盘,将已打包准备好的笔墨砚台给她看,又说今儿娘娘让人从内库里领了三十刀雪花纸出来专供她去上书房读书用。
“三十刀纸?”云若辰失笑:“够我用一年了!”
夏虹道:“娘娘很关心郡主您明儿上学的事,让奴婢们仔细准备着,保管没有漏下的了。”
“好。”云若辰打了个呵欠,决定去给段贵妃请个晚安就睡觉。对于明天第一次到上书房去读书的事情,她还是很期待的呀!
上书房,向来是皇子读书的地方。从诚王靖王成年离宫后,就没开过课了。
庆太祖建国后,对皇子们的培养是很重视的,从小让其研习儒家经典,学习治国安邦的能力,务求使皇子们能够成为合格的帝位继承人选。上书房中,延请四方名儒教诸皇子读书,又从宗室、臣下家中选择才俊少年伴读。
太祖还规定了,皇子教育的执行者是文华殿大学士和詹士府,詹士府的讲官们轮流入宫为太子讲课,教学内容便是《尚书》、《春秋》、《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等让顾澈一听就可以头痛昏倒的书…偏偏这些却是云若辰渴望学习的。
云若辰不是皇子,只是郡主,所以她的教学内容应该会有所不同。而且也不是由文华殿大学士与詹士府来负责教学,而是皇帝从翰林院里随便指了两个比较年轻又没什么具体差事的新进士来教她读书。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想,唔,估计那两位先生,对于来给她上课也蛮头疼的…过去教导皇子读书,那都是有一定成规的,反而好办了。郡主读经史?唉唉唉,怎么教啊!
“不知道明天见到阿澈,他会是什么表情?”
睡着前,云若辰脑中浮起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顾澈那张纯真爽朗的笑脸。明天他可能就笑不出来啦,嘻嘻嘻…
说不定,和他做同学会很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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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上书房第一课
大庆风俗,男童八岁就学,皇子们一般也是在八岁时就出阁就读。而因为皇子是国本所在,入学时还会举行相应的隆重仪式。
而到云若辰身上,自然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开学第一天,云若辰在张元引领下,带着她的侍书夏虹来到了位于文华宫中上书房。这里距离外宫极近,也是皇帝常常接见外臣的地方。
她刻意来早了些,不想让两位先生等她。虽然她是皇族,他们是臣下,师生礼仪还是要守的。尤其今天是头一回见面,她并不想给两位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
“阿澈,你来了?”
云若辰有些意外,顾澈竟早早站在上书房外等候了。
“小郡主!”
顾澈很高兴,差点就忘形蹦跶起来了,幸亏及时想起了自己对祖父的承诺。来到宫里,他可不能再像原来那样放肆。
再说,他也早不是刚刚从草原回到京城时那么野性了。在顾府住了一年,又跟随老夫子读了那么久的书,学问虽然没长进,该懂的道理也都懂得。
云若辰见顾澈很规矩地给自己行礼问好,忍不住抿嘴咯咯笑了起来,又忙在曾嬷嬷谴责的目光下忍笑还礼。
环境果然能够改变一个人。她想起初见时顾澈召唤金鹰来捉弄她的情形…现在的他,怕也不会这样莽撞了吧?
顾阁老肯定很欣慰顾澈的“进步”,云若辰心中却闪过一丝怅然。
是的,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屈从于环境。谁都不能一直任性下去,即使是顾澈这样的天然少年…也不可以。
我们都被逼着学会懂事,被磨去一个个尖锐的棱角,慢慢变成大家想要的样子…
然后,就长大了。
她放柔了声音,浅笑道:“阿澈,咱们日后就是同窗,就别拘礼了吧。你叫我若辰好了。”
“好的。”
顾澈高高兴兴地应下来。
半年不见,小郡主长高了许多,身形更加纤秀窈窕,渐渐有了少女的轮廓。
大概是宫中饮食比王府里更养人,她尖细的下颔变得圆润了些,白皙的脸颊上也多了两抹酡红。顾澈自认是个粗人,他不懂怎么形容女孩子的美,他只是觉得…
小郡主更好看了呢。
云若辰并不知晓顾澈的心思,两人闲聊了几句,小太监就带着先生们过来了。
两位先生一位叫常士扬,一位叫仝昊,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能够在这个岁数考上进士并进入翰林院,尽管只是区区的七品编修,却已经是站在大庆所有读书人垒成的金字塔顶端了。
因为大庆的科举,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是绝对不够的,完完全全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残酷试炼。一个读书人要从学童考中进士,必须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等数关,每一关都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淘汰率。许多人终身读书,也就一辈子卡在秀才这个关口上无法向前。
而这两位还如此年轻,就已经取得了一甲进士的资格,进入翰林院并被皇帝选中入宫教学,自然是人中翘楚,天之骄子。
云若辰对自己的智商很自信,但要轮到学问,她也就是个普通大学文科生的水平。是以见了这两位翰林学士,她便恭恭敬敬地上前给二人行了大礼,口称“常先生”、“仝先生”,神态恭谨异常。
顾澈也忙有样学样跟着行礼。
常士扬和仝昊不敢受郡主全礼,忙侧了半边身子,又将他们虚扶起来。
“想不到小郡主如此知礼…难怪皇上要为她一人独开上书房了。”
常士扬暗暗想道。
太子嫡长女华容郡主,慧而黠,深得皇上、贵妃与太子宠爱——这是在他们到来前,所得到的关于云若辰的全部印象。
他们都是上一科的新进士,目前在翰林院里观政,说白了就是官员的实习期。可别看翰林学士品级低,提拔速度却个顶个的快,六部大员与内阁重臣们全都必须是翰林院出身,差一点都不行。
年纪轻轻就如此成功,他们自然是骄傲的。
所以在得知他们被钦点入宫给九岁的华容郡主当老师时,两人心里都觉得有点怪怪的…
他们自认满腹经纶,是要干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的,现在却居然得做任何一个老秀才塾师都会做的事——教刚开蒙的小孩子读书识字!
有没有搞错!
可皇上没找别人,专门指了他们两个,这也说明他们是简在帝心了嘛!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还挺令人高兴的。
因此,两人今天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进宫的。
并且他们之前也商量好了,估计皇上是因为太宠爱小郡主,才小题大做地找他们两个饱读诗书的学士来当教书匠,还从顾阁老家里召了个小公子来伴读,搞得这么大阵仗。
既然如此,就不用严格地教书了,慢慢来把四书五经的内容都让她背会了就是。要是她背得慢,也不用着急,能教多少是多少罢了。
两人还暗地里开玩笑说,只怕教那位顾阁老家里的小公子倒是轻松得多。十三岁的男孩子了嘛,又是阁老家的公子,经史这些东西肯定都烂熟于心了。可能都已经到了破题作文的程度了吧?顾家乃书香世家,这位小公子肯定也是位小才子呢…
而与云若辰见面后,她有礼得体的举止,让两人心里又舒坦了许多。
“不管读书资质如何,这小郡主看起来的确很讨人喜欢呐。”
他们这样想着,面上的表情也更和煦了。而顾澈因为要刻意装老实,所以在老师们眼里也显得是那么的敦厚淳朴。
当然,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烂泥糊不上墙…
因为开学第一课,毫无疑问的是“摸底”。
云若辰感叹,从古到今老师们总是这一招呢,刚见面就要来个摸底考试,也不给人家点心理调适的时间,太不人性化了。
为了迁就他们心目中的小郡主“年幼少学”,所以二位老师出的摸底考试题目很简单,就是要他们写一篇大字,背一段《幼学琼林》来听听而已。众所周知,《幼学琼林》是最初级的识字课本,只要学过字的孩子都会背——除了顾澈。
“你不会背《幼学琼林》?”
常士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都十三岁了!不至于吧!常士扬回想起自己十三岁时已经是他家乡有名的神童,以第一名的成绩摘取了县试桂冠。
据说顾阁老也是神童出身,怎么这个顾澈会…“不学无术”到这个程度?
幸好顾澈脸皮很厚,虽然自觉很尴尬,还是很坦然地告诉先生他自幼是跟着父亲在边关长大的,所以开蒙很晚。
“常先生。”云若辰轻轻插话说:“阿澈的父亲,就是那位在虎牢关一战中牺牲的顾将军。”
两位先生愣了愣,遂回想起顾阁老的家事,看向顾澈的眼神就宽容多了。要是这样,倒还情有可原嘛。
他们都还年轻,对于为家牺牲的忠臣还是很钦佩的。顾澈若是跟着父亲在边关生活,条件艰苦,也难怪读书晚些…
“若辰,你知道我父亲的事?”
顾澈很意外,也很感动。
云若辰知道自己父亲是在边关去世这件事不奇怪,可她却连他父亲在哪一战牺牲都记得清楚。
云若辰点点头,说:“阿澈,你父亲是大英雄。”
“嗯,谢谢你。”
顾澈心里暖暖的,方才因为答不出提问而生出的懊恼情绪一下子缓解了很多。
仝昊将二人对话的情形看在眼里,忽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这个小郡主,不一般。
她能体会到身边人的处境,及时替人解围,而又显得如此真诚。轻松两句话,不仅让顾澈下了台,也使得课堂里的气氛缓解了许多。
并且,她能脱口说出顾将军的事,证明她对朝中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或许还时有留意。
心思细腻,善解人意,御下有道,心怀朝堂。
这样的资质…可惜是个女儿身!
仝昊在心中默默地提高了对云若辰的评价。接下来云若辰俊秀的书法与流畅的背诵,反而没能再在他心里激起什么涟漪。
上书房的第一课,很快就结束了。
“远山。”
离开宫门后,仝昊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内宫,轻声唤着常士扬的表字。
“嗯?书翰,怎么了?”书翰是仝昊的表字。他们两个因为年纪相近,又是同一科的进士,平时关系很好,都是互相称呼对方表字的。
“我觉得,华容郡主比起我们之前想象的…简直是另一种样子。”
“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常士扬颔首赞同。“这个女孩子的聪明,并不是那种尖锐外露的机灵,她是个,嗯…”
他在脑中寻找着合适的词,想了半天,才说:“她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孩子。”
“没错。”
仝昊勾起了嘴角,眼中泛起淡淡的光华。
“远山啊,进宫讲学这件事…好像没有预想的那么无聊呢。”
常士扬有些不明白好友为何忽然兴奋起来。好吧,小郡主很聪慧,但始终是个郡主罢了,日后顶多是公主殿下——怎么说,依然是个女孩子啊。
仝昊在想什么呢?
仝昊会是另一个重要人物。
第八十章:风雨驿站(上)
时已深秋,又连逢几日骤雨,天气愈发清冷了。
由北地通向西南的这条官道由于年久失修,被大雨浇灌了几天后极为泥泞,路上到处是一个又一个的大小水坑。行人要是走在路上,半个身子都会被溅上泥浆,而马车也同样行走艰难。
“哎,真是麻烦了!”
两个车夫披着蓑衣,弯腰查看着自家马车陷入泥坑的前轮,哀叹不已。这坑上水太深,从远处压根看不出来,结果他们一时不查就让马车陷落到坑里去了。怎么办?
“喂,你们快点啊!”
倾斜的车身里探出半个脑袋,依稀是个锦衣丫鬟的模样。那丫鬟声音尖利,直嚷嚷着:“还不快把车子抬起来!娘娘和世子都受惊了!”
两个车夫连忙赔笑:“玉桃姐,这轮子陷得太深,车子又沉。我们俩抬不起来啊。要不,请娘娘和世子暂时到后面车上避一避,我们把兄弟们都叫过来抬车子?”
“你们作死啊!”叫玉桃的丫鬟柳眉倒竖,毫不留情地痛斥他们:“下这样大的雨,你们还让娘娘和世子出来淋雨?要是贵人害了病,你们两条贱命赔得起吗?我不管,你们自个想法子,快点!”
“…神气什么,我们是贱命,你也不过是个丫头…”
两个车夫受她斥骂后脸上都讪讪的,心中暗恨,抱怨的话却只敢在心里转个圈,哪里真敢说出口。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快些将赶着其他车子的同伴们都召集过来,十来个人费了好大的力气,弄得个个都成了泥猴,才把这俩马车从坑里抬了出来。
“玉桃,让他们快些赶路。天黑前,咱们要赶到驿站呢。王爷的车子都走得好远了!”
与车外滂沱大雨的糟糕环境相比,温暖的车厢里显然舒适多了。一名宫装少妇懒洋洋地抱着个熟睡的男孩斜靠在椅背上,脸上写满倦色。
要是仔细看,还能辨认出她太过厚实的脂粉下隐约的淤痕,像是被人打过巴掌似的。但自然无人敢凑到她眼前去看了。
这宫装少妇,便是诚王侧妃、世子生母童氏。
他们一行离开京城已经有半个月了。天气不好,道路难行,所以也没能走出多远。据说要走到诚王的封地,还得走一个多月,想到这里童侧妃就身心俱疲。
然而,她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得硬撑着?
诚王的脾气日益暴躁,在京城时,就常常拿家里这些妇孺出气。正妃章氏也好,嫡女燕阳郡主也好,她这昔日的宠妃也好…还有她的宝贝儿子,谁没挨过诚王爷的拳脚?
童侧妃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脸颊的淤痕,苦笑两声,又抱着熟睡的儿子歪着去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吧。
尽管路上有了点波折,他们一行还是赶在天黑前进入了这段路上唯一的驿站。走在他们前面的诚王与章妃等人早被驿丞迎接安顿好了,童侧妃来得晚,只能委委屈屈地住了更简陋的偏院。
这深山里的小驿站,条件差是必然的。毕竟驿站原来的作用就不是接待贵客,能有住的地方和热水、吃食就不错了!
庆朝的驿站与另设的递运所,其实都是专门从事货物运输的组织,主要的任务是做军需物资、情报信息运输之用。递运所更多的是管河、海的运输集散,陆路上靠的往往就是驿站。
当然,驿站也有接待往来官员与家眷的作用,但要求他们能提供全方位的豪华服务,那是痴人说梦。而且大多数驿站,都是太祖时就开始兴建的,几百年下来反复翻修,陈旧腐败得厉害。
幸好养尊处优的诚王一家之前已经住过了好些个驿站,所以渐渐对驿站的简陋设施开始麻木,没再怎么找驿丞的麻烦——这个“没怎么找”,是相对于他们一开始的百般挑剔而言的,对这家驿站的驿丞与杂役来说,还是十分头痛。
“唉,这王府人家就是讲究,连丫头下人都要烧热水沐浴,真是累死人啊…”
厨房里的几个杂役一边往烧水炉子里丢柴火一边低声抱怨着。
他们才不会为驿站里来了贵人而激动呢,再富贵关他们什么事?只是让他们服侍得更辛苦罢了。
“可不是嘛!”
刚刚才扛了一桶热水过去的杂役抹着头上的汗珠。“这天气潮,柴火烧不旺,那些个贵人们却还嫌我们烧水慢,辛辛苦苦抬水过去还要挨骂。真是好大脾气!”
“是嘛?这儿还有两桶要扛过去呢…说是要送到王爷屋里的…”正在烧火的杂役迟疑着,另一个在角落里劈柴的中年汉子默默走了过来。
“陈哥,我来送吧。”
“阿黄你去?也好。”烧火的陈哥显然是这伙杂役里的小头头,呵呵笑着拍了拍阿黄的肩膀说:“快去快回吧,晚上咱们再玩几把。”手上做了个发牌的姿势。
面相憨厚的阿黄连声应着,自个拿挑子担着两桶热水往贵人们所住的内院里走。
雨哗哗的下,天地间的界限模糊成一片,寒气一层层透过破旧的窗棂涌进内屋。
诚王疲惫地裹了裹身上的披风,用皱巴巴的巾子抹了两把鼻涕,又厌恶地丢到一边。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积满灰尘的房梁上,旋又厌恶地移开了视线。淡淡的霉臭味,已不能对他起太大的刺激。也不知是旅途的劳顿让他感到麻木,或是心底发出的绝望使得他对外界的感知降到了最低。
原本周围还有几个奴仆在忙碌着,铺床叠被,整理行装,但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不去打扰王爷发呆。发呆好啊,总比发火打人要好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