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开始发烧,浑身滚烫,脑中昏昏沉沉。有时感到自己好像在黑暗的大海中起伏,周围雾蒙蒙一片,踏不到实在的土地,也看不到海岸的影子。有时又好像置身在一个通红的熔炉中,他恐惧地大喊,却又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灼热的火焰一点点将自己吞没…
一连几日,就这样在噩梦与清醒之间轮番交替,唯有伤口处那剧烈的疼痛,始终清清楚楚地感受着,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法消解,没法减缓。
人影憧憧,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跟前走动,交谈。他们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纷纷扰扰中,忽然,一个如寒潭深水般清泠泠的声音,穿越重重迷障,进入他耳中,那声音是如此清晰有力,一个字一个字,就像直接对着他的心脏说话:“你想死,没人能让你活!你想活,也没人能让你死!”
是那个巫师的声音!那个用歌声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巫师!
那个声音继续道:“我救得了你的身体,救不了你的心。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仿佛一股林间的清泉,浇灌着他煎熬于炎热与昏暗中的心,维持着内心深处一线清明,使他不至于沉入永远的黑暗中。
高烧终于渐渐退了,伤势也开始一天天好起来。
一天傍晚,一名胡仆进来,将穹庐正中顶上那盏羊油灯挑了下来,添了些新油进去,正要挂上去,忽听身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道:“等等!”
那胡仆一怔,回头看那病榻上的伤者。
这是他来到这里,第一次听见这汉人开口。
“那灯…给我…看看。”那汉人指着他手中那盏羊油灯,轻声道。
虽然那汉人声音微弱,但他的手势,意思再明白不过。胡仆依言将灯递过去。
那汉人勉力支撑着坐起,小心地接过这肮脏破旧的陶灯,双手托着看着。这只是一盏很平常的陶灯,做成一只蜷膝卧地的山羊的模样,因为用得久了,灯盏熏得发黑,还缺了一只羊角,也不知是何时磕掉的。
那汉人看了很久,眼里流露出一丝异常复杂的神色,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才将那陶灯还给胡仆。
那胡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问什么。这汉人本来就有很多奇怪之处,说他是囚徒吧,从单于到丁零王,都极关心他的伤势,甚至派人送来草药。说他是贵客吧,帐外的看守比那个要犯的都多,而且个个看守都如临大敌,丁零王还几次亲自来秘审,也不知道问了些什么,每次都是一脸恼怒地出来,命人继续严加看守。
胡仆摇摇头,将羊油灯重又挂上,退了出去。
那汉人伤者重新躺下,仰面静静地看着那盏羊油灯。
从地面的任何一个角度,都看不到那灯缺了一只羊角。
然而,他早就知道那里缺了一只角——那次自尽而“死”的时候看到的!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以致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都被震得隐隐发痛。
那天,他明明就躺在这室内的地上,血透重衣,气息全无,双目紧闭…
是的,他闭着眼睛!
那么,他是怎么看见这缺角的羊油灯的?!
…他曾经以为的无比可信而坚实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他慢慢望向穹庐上方。
那一天…
在那个地方…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遥远而熟悉的巫歌又隐隐在耳边萦绕,那歌曲的语言,他明明从未学过,却自然而然地听懂了,明白其中每一个字词的含义。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是谁把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突然嵌进了他的脑海?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
那胡语…他到底在什么时候学过?是谁教他的?
不!不对!那不是学来的…他…本来就会!
…他应该问自己,是何时将它遗忘的…他最后一次听到是在什么时候?
…包裹着真相的外壳被层层剥落…
…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接近了…
蓦然间,就像一扇巨门轰然打开,世界翻翻滚滚,在他眼前铺展开去,那里面有无穷多的内容和无限长的时间,仿佛亿万繁花一齐盛开,又同时缤纷下落,兴衰生死,万年须臾,他的脑海几乎因为来不及接纳这庞大无边的内容而涨裂。
呵,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
单于金帐。
单于皱着眉对卫律道:“丁零王,你确定这值得吗?那些密谍眼线,是我们打算在关键时刻用来刺探汉朝军政动向的。”
卫律道:“大单于,我曾对你说过,‘受命者’的力量超过我们所有的军队。”
单于道:“你能肯定,‘受命者’就是他吗?”
卫律道:“我只能说,现在所有的征兆都指向他。他那种伤势,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活下来。但这其间还有许多疑点,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些特殊的事情。我需要遣人密查,从他的家人查起。”
单于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人跟我说,你盯着他不放,是因为以前他父亲得罪过你,你不想他死得那么容易。”
卫律道:“那么单于是否相信?”
单于看了卫律一会儿,笑了,道:“你的野心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多了,他们若是知道你真正在图谋的是什么,只怕会骂你疯了。不过,我祖母是汉朝翁主,那些传说,我多少也听说过,所以我一直很好奇,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找到。可是你从我大哥时就开始找,到现在也没找到。”
卫律道:“这一次我比什么时候都要接近真相。单于,我只是需要…”
单于道:“好吧,你可以动用那些密谍。不过,跟你商量个事,就算他不是‘受命者’也别杀他好吗?这人是条硬汉子,看看能不能说服他归降?”
卫律点头道:“好,我试试。”
◇◇◇◇
卫律再次走进苏武休养的穹庐,看着仆役换完最后一次药,便挥手命人退下。
帐中只剩下两人,一坐一卧。卫律看着苏武,略微惊讶地发现后者脸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恬淡。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卫律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受命者’?”
“我是汉朝钦使,”苏武平静地道,“你早就知道的。”
“好,我明白了。”卫律点点头,道,“既然你只认这一个身份,我便问问你这位大汉钦使。数月前,有人企图谋杀单于近臣,劫持大阏氏,单于全权委托我审理此案。请问,我该拿涉谋者怎么办?”
苏武道:“你知道,那件事我并未参与。”
卫律道:“就算你不知情,张胜是你属下,副使有罪,正使难道不该连坐吗?”
苏武道:“既非亲属,又非同谋,何来连坐?”
卫律摆摆手,道:“你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这里是匈奴,连坐的定义,不是由汉朝的刀笔小吏说了算。好吧,我再说得明确点,被谋刺的是我,现在主审此案的也是我。我说谁有罪,谁便有罪。你只有两个选择,死或者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格。不过你运气不错,你那一刀,刺出我们单于的兴趣来了。如果你归降,必然能获得重用。我今日的尊荣爵禄,你明日便能拥有。怎么样?”
苏武淡淡地道:“我若愿降,之前又何必自杀。好好想想,你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吧!单于让你主持审案,你明知我不会归降,偏要陷我于罪,再假意劝我归降,我不降,你便有足够的理由杀我,使两国自此刀兵大起,血流成河,以遂你一人之愿。可你确定能实现你的愿望吗?”
卫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武。
“你又怎知不能实现我之所愿?”卫律慢慢地道,“你能预测未来?”
苏武道:“我知道过去,边境四夷,从大宛到南越,凡是杀过汉使的,皆以身死国灭而告终。”
“呵呵,”卫律冷冷一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可惜,匈奴不是南越,更不是大宛,如果发生战争,不知到底谁会有灭顶之灾!你知道我本就是个无法无天之徒,过去不足以吓阻我,除非你告诉我未来!”
苏武道:“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卫律,单于待你不薄,你已经背叛了一个国家,难道还想再坑害第二个?”
“我不是圣人,”卫律注视着苏武,一字一句地道,“我很愿意用战争来验证这个世界的真相!现在你有一个机会,来阻止我的好奇心——告诉我,你是不是‘受命者’?”
苏武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是汉使。”
卫律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渐渐变为恼怒。
“很好。”卫律眯起眼睛,咬着牙道,“既然你不是‘受命者’,那么你刚才所说的,就都是放屁!你想做圣人是吧?告诉你,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圣人都是死而成圣的!在关心天下安危之前,先关心关心自己吧——来人,送钦使大人去大窖!”
大窖边上,卫律站着,冷冷地对锁在窖中的囚徒道:“记住,这是你自找的!匈奴没那么多监狱关人,这个地方,匈奴人称之为‘天断’,无法判断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的人就关在这里,让上天来审判。五天五夜之后,如果还没死,就认为是上天不让他死,可以无罪释放。死了,就是上天裁定有罪而处死的。不过嘛,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汉人,据传汉军有歌曰‘平城之下祸甚苦,七日不食,不能弯弓弩’。看来七天才是你们的极限。所以,你将被关在这里七天。这七天里,你随时可以要求停止。外面有人日夜看守,只要你改变主意,他们会立刻释放你。你有七天的时间慢慢考虑,好好想想吧。”
◇◇◇◇
卫律看着几案上那封写得密密麻麻的密报,似乎有些烦躁,站起来踱了两圈,复又坐下,拿起密报再仔细看了一遍。
张胜走进大帐,道:“大王,找属下有什么事?”
卫律瞟了他一眼,道:“快下大雪了,传我命令,加固穹庐,做好准备。”
张胜有些诧异,虽然空气中有些阴冷的感觉,但据他所知,这还没到匈奴下雪的时节。
张胜小心翼翼地道:“大王,你说…要下雪?这、这不太像啊。”
卫律面无表情地道:“我说要下雪就一定会下!”
张胜一脸疑惑。
张胜走出王帐传令,那些匈奴士卒倒似对丁零王这种命令见惯不怪,无一人质疑,各自奉命行事去了。有的吆喝着将牛羊赶进圈栏,有的急匆匆地加固帐篷。
张胜忍不住拉住其中一人细问,那人笑着道:“别不相信,老兄。我们大王说要下雨下雪什么的,从没错过。跟他久了,你就知道。”
张胜惊异地道:“这是怎么回事?大王他…会预知雨雪?”
那侍从一耸肩道:“不知道,大王从来不说,也不喜欢人问。有一次左贤王好奇问了,大王当场拉下脸就走,一点面子都不给。”
◇◇◇◇
大雪纷飞。
大巫走进王帐,抖了抖黑袍上厚厚的雪花。
“你还真打算关他七天?”大巫道,“你可要想好了,这种天气,大窖七天,必死无疑。那个窖本来就是捕兽陷坑,野兽掉进去这么多天,也成一个冰坨子了。”
卫律放下正看着的密报,道:“大巫,你算出他会死?”
大巫道:“不,我说了,他的事我算不出来。”
卫律道:“好,如果他是‘受命者’,便不会死;如果不是,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大巫道:“如果他真是‘受命者’,你这样逼迫他,他还会跟你合作?”
卫律道:“我不逼他他同样不合作。我已经费尽唇舌了,如果他是‘受命者’但又始终不承认,对我来说一样毫无意义!”
大巫摇摇头,叹道:“他是我救活的,早知救活他是为了让你再折磨他到死,当初何必费那个力?”
卫律道:“对了大巫,正好有件事想问你,在你之前的那位大巫,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我之前?”大巫微有些意外,“唔…他法力不错,曾向汉朝军队施术,导致汉军大败…不过巫师诅咒他人成功,自己也必然会受到某种损伤,不是生病,就是命运不济,后来他因病早逝,可能跟这有关。听说汉朝也有些有名的相士卜者,不是很愿意做禳灾的事,说是怕折了自己的福报。想来这种事,在哪里都一样吧。”
卫律点点头,道:“那位大巫…她的丈夫是谁?你们这里有人知道吗?”
大巫笑道:“什么丈夫!他是男巫,而且终身未娶。”
“男巫?”卫律有些意外,道:“那、那在他之前那任呢?是谁?”
大巫道:“是乌尔根·灵珠,听说是个相貌极美的女子,不过我没见过。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听族中老人说,跟她嫁得不太如意有关。因为她的威望很高,是这百年里法力最高的巫师,所以大家都不肯多谈论,怕议论她的私事会激怒她的灵魂。丁零王怎么会对这些事感兴趣?”
卫律呆了呆,道:“她法力高还会嫁得不好?谁能为难你们这样的人啊?”
大巫道:“巫师也一样有自己的命运,有幸有不幸,这跟法力高下无关。我们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但还没到每件具体的事情都能预料防范的程度。况且如果命运因此被完全改变了,不就意味着原来的预测错了吗?”
卫律微微一震,似乎若有所悟,又似乎有些迷茫。
张胜冲进王帐,惊讶地道:“大王,真的下雪了!”
卫律冷冷地道:“怎么,没见过下雪?”
张胜讷讷地道:“是。大王…召我来,有什么事?”
卫律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胜一眼,也不答话,先将大巫送出营帐,回来后复又坐下,继续看着张胜。
张胜一时被他看得有些不安,把目光转向地上。
“你过来,”卫律拿了笔墨丝帛在几案上摆好,道,“帮我写点东西。”
张胜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走过去,坐下拿起笔,道:“大王要我写什么?”
卫律道:“你给我这样写——哦,字写小一点,就写‘臣胜密奏:今逆律幽彼于大窖,旦夕将死。臣当何如,唯陛下定夺…’。”
张胜听到“臣胜密奏”四个字,手中笔就一抖,听了两句,脸色骤变,掷笔于地,拔出靴中暗藏的一把匕首,向几案对面的卫律刺去,卫律像是早就料到似的,不慌不忙,拔剑迎面一架。
铮的一声响,匕首和剑相交处冒出火花。
“张胜,”卫律道,“你很聪明。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大雪天放鸽。你不知道在这时节鹰隼的眼神格外锐利吗?很不幸,逮住你那只信鸽的,恰好是我的猎鹰。”
张胜脸上掠过一丝懊悔痛恨的神色,手中不停,一阵连续快速的金铁交击之声,片刻之间,二人已过了二三十招。
张胜一反常态,进招又快又狠,一副与敌同归于尽的打法,完全没了过去那种畏首畏尾的情状。
“还真没看出来,你原来也是个狠角色,”卫律好整以暇地击退了张胜的每一次进攻,“前一段时间扮演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真是辛苦你了。不过,知道我的剑术是怎么练出来的吗?是用命练出来的!”当啷一声,张胜手中的匕首被击落在地上,卫律的剑尖已抵在了张胜的咽喉。
一片两寸见方的帛书轻轻飘落在张胜面前,帛书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你一封封密报传回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卫律道,“张胜,你只是整件事中一枚小到不能再小的棋子。我在做什么,你们皇帝在做什么,你这辈子都不会真正明白。这件事太大,大到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小人物卷进大阴谋,注定会死得很难看。你应该庆幸是死在这边,因为,至少我会给你一个痛快!”说罢,手中剑向前一送,张胜猛地瞪大了眼睛,还没喊出声来,就被刺穿了咽喉。
一股鲜血喷出,卫律闪身避过,道:“来人,把这人的脑袋砍下来,趁着新鲜送到边境,对那边喊话,就说是胡人卫律送给汉朝皇帝的礼物。”
◇◇◇◇
七天后,大窖。
众人好奇地向地窖中看去,窃窃私语。
只见窖中一人须发凌乱,蜷缩着身子倚墙而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身上有薄薄一层雪花,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慢慢地,那人睁开了眼睛,看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抱歉,”苏武勉强微微一笑,虚弱地道,“让你失望了,丁零王。”
众胡人一听他能出声说话,都不由得惊叫起来:“神的旨意,神的旨意!”
卫律跳进地窖,一把揪起苏武的衣襟。那身旃裘已然乱得不像样子,毡毛斑驳脱落。
卫律抓起苏武的一只手,掰开他的手指,那指缝中还残留着几丝羊毛,心里顿时明白了。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卫律破口大骂道,“放着至高无上的‘受命者’不做,宁可像野兽一样在这里饮雪水,吞羊毛,犯的什么贱!”卫律一松手将他摔到地上,站起来跳上地面,下令道:“把他弄上来,小心点。弄点热马奶给他。”
第三章 李陵
天汉二年,夏。
汉朝派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酒泉,公孙敖出西河,向匈奴大举进攻。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居延,至浚稽山,遇单于主力,连战八日,死伤过半,被迫投降。
单于庭,庆功宴。
纯金打造的大杯中盛满醇香的马奶酒,盘中各类瓜果堆成一座小山。红红的火舌舔着一块块涂满盐巴和香料的牛羊肉,烤得油脂直往外冒,不时滴在火中,发出刺刺的声音,浓郁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伴着欢快的鼓点,一群胡女围着火堆载歌载舞,为首那少女明艳俏丽,发梢系着许多彩色珠子,一身和火焰一样热烈的红色胡服,颈间挂着一串漂亮的橘色玛瑙珠子,腰系彩绶。旋转蹦跳之间,发梢彩珠跟随着上下跳跃,不时赢得周围匈奴人的阵阵喝彩。
欢声笑语中,一个年轻人默默无语地坐在角落里。
几乎所有人都喝得兴高采烈,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坐在单于旁边的卫律一直在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过了一会儿,卫律凑到单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单于把目光转向那年轻人,遽然醒悟,端起酒杯,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
“李将军,怎么不喝了?”且鞮侯单于走过去,用生硬的汉话微醺地道,“嫌我们…胡人的酒不如你们的好喝吗?”
李陵沉默着,端起金杯一饮而尽。
且鞮侯单于大笑,道:“好样的!不过要、要小心,我们的酒上口不如中原酒烈,可后劲大着呢。喝多了你就、就会知道的。”又拍了拍李陵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用这样,你并没有战败。”
一直沉默着的李陵忽然开口说话了:“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没什么好说的。单于不必给败军之将遮掩。”
且鞮侯单于道:“我们匈奴人从不掩掩藏藏的!你五千,我八万,你跟我打了八天,还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是打心底里佩服你,真的。得到你这样的英雄,是我们匈奴之福。”说完,提高声音,用胡语对在场众人道,“现在我在这里宣布,我,且鞮侯单于,要把自己最心爱的珍宝赐给他!”说着,向那跳舞的少女一招手,那为首的明艳少女立刻一个旋身,笑嘻嘻地转到单于怀里,“拓跋居次,我的女儿,以后她就是李将军的阏氏!”
众匈奴贵族中立时响起一阵惊叹艳羡之声。居次,就是胡语“公主”。显然,许多人对这门人财两得的亲事不知企盼了多久,没想到这个刚来的汉人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占得了这天大的好事。
忽然,一个匈奴贵族站起来大声道:“这不公平!”
且鞮侯单于回过头道:“右骨都侯,你说什么?”
右骨都侯道:“大单于,我早就向你求过亲,你也答应过将拓跋居次许配给我的,为什么现在却许给了这个汉人?”
且鞮侯单于道:“放心,我有四个女儿,还有三个任你挑。”
右骨都侯道:“谁都知道,拓跋居次是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朵,单于为什么宁可把她许给一个刚来的外人,也不嫁给本国的勇士?”
且鞮侯单于笑道:“就像你知道的,我们匈奴的习惯,最美丽的女人一定要嫁给最勇敢的战士,我还没见过比李将军更英勇的勇士。他训练出来的士兵个个以一当十,他是汉朝最好的神箭手,他的箭法就像…”
右骨都侯跳起来大叫道:“他的箭法、他的箭法!我听够了!那就让这个神箭手和我比试比试,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勇士!”说罢,也不等单于开口,就操起弓箭,挽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那箭飞速掠过人群,人群中一阵惊叫,那箭却一个人也没伤着,噔的一声,牢牢地钉在了远处一支高高的旗杆上,箭羽不住地晃动。众匈奴贵族不由得一阵欢呼雷动。
且鞮侯单于沉下脸来,道:“右骨都侯,我在宴请客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贵客?”说完,又用汉话对李陵道:“李将军,别见怪,他就是这么个坏脾气…”
李陵一语不发,垂着眼帘,好像根本没听到右骨都侯的挑衅,只是拿起酒壶,继续自斟自饮。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酒壶。
李陵抬头,看见一个头戴鹰形金冠、身形瘦高、面容冷峻的人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都听得懂!”那人用一种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久居陇西,精通胡语。别装聋作哑,是男人就把他比下去!”
李陵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是谁?”
那人道:“卫律。”
李陵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卫律的声音更低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要做成你想做的事,就要先赢得你的地位!”
李陵道:“你说什么?”
卫律已不再回答,若无其事地向别处走去。李陵盯着他的背影。
啪的一声,一副弓箭拍在了李陵面前。李陵抬头一看,站在面前的是刚才那跳舞的少女拓跋居次,这弓箭就是她拍下来的。她眼中有一种坚定和期待的神情,李陵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慢慢掠过周围那些匈奴贵族,个个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眼神,且鞮侯单于也有些期盼地看着他。
李陵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那副弓箭,掂了掂,摇摇头放下,从旁边地上拿起自己那张样子看起来已经很旧的黄色大弓,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来,很随意地弯弓搭箭,几乎还没怎么瞄准,就一下射了出去。
嚓的一声,木屑纷飞。
李陵的那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将右骨都侯的箭整齐地劈为两半,随后穿木而过,飞出数丈方才落地。那旗杆晃了晃,咔嚓一声,从箭射穿之处折断倒下。
一阵死寂,很久以后,人群中才爆发出比刚才更惊天动地的欢呼:“神箭手!神箭手…”
拓跋居次眼睛发亮,抱住李陵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将自己颈间的玛瑙珠子摘下套到李陵的颈中,然后便咯咯笑着逃开了。
单于哈哈大笑,向瞠目结舌的右骨都侯道:“看到没有,连我的女儿也看出来了,谁是真正的英雄。”又转向李陵,举杯道,“来,李将军,让我们…”
“别叫我将军,”李陵低声地道,“我原本就只是一个骑都尉,并且现在已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