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毛“呸”了声:“你,你是烈士,那我是…是什么啊?”
“嫖——客——”
众人异口同声。

(4)

转眼两年过去,兄弟们间的差距很快就显出来了,连波自不必说,成了晚报社的名记,工作非常出色。蔻海也果然没成孬种,到地方海关后,全然没了年少时的叛逆,不仅工作上口碑极佳,人品也倍受赞誉,到底是将门之子,没有给他爹丢脸。相比之下,黑皮和细毛就算是不务正业了,到地方后上了几天班,就各自出来做买卖,什么赚钱就做什么,钱是赚了些,但一天到晚在外面喝酒交朋友,手头并不宽裕,还经常找蔻海借钱。蔻海的妹妹常英则让所有人跌破眼镜,竟然考上了警校,依然还站在军人的行列,现在被她爹蔻振洲当成仅存的硕果,宠得无法无天。常英从小就跟个小子似的,喜欢打架,进了警校很学了点拳脚功夫,未来女警官的风采已经显露无遗。连蔻海都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一般情况下蔻海不敢惹妹妹,这次聚会本来不带她来的,结果常英眼睛朝他一盯,没说话,就盯了五秒,蔻海双手举起:“我投降。”
跟樊疏桐他们见了面,蔻海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常英就冲前面了,对着樊疏桐就是一拳,拍着他的肩膀笑声朗朗:“首长,您回来了!”
她还记着小时候的称谓呢。
“首长”樊疏桐上下打量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小警卫,摸着她的短发直咂舌:“啧啧啧,好小子,都这么大了。”
他在潜意识里还是把常英当小子。
一句话就逗乐了黑皮和细毛,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笑!想当沙包是吧?!”常英眼一横,搓着双手说,“姑娘好几天没练拳了,你们皮也痒了吧,要不要我给你们挠挠?”
她不说“姑娘”还好,一说姑娘,黑皮和细毛,包括她哥哥蔻海更加笑得肩膀直耸,黑皮和细毛带来的女伴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常英泄气了,目光一转,落在高大英俊的樊疏桐身上:“首长,您看清楚了,”她指了指自己,“我是雌的,雌的!”说着又把手指向黑皮和细毛,“他们才是公的!这么明显的区别您怎么看不出来呢?”
樊疏桐眉毛一扬,笑答:“我也是公的。”
又是一阵哄笑,热闹得不得了。大家坐下来吃吃喝喝,都对樊疏桐这两年的情况非常好奇,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做点小买卖呗。”樊疏桐含糊其辞,没有正面回答。但可以看出他做的可不是小买卖,出手阔绰,一顿饭吃掉两千连眼睛都不眨。那个时候的两千相当于现在的上万了,再看他身上的穿戴,都不是商场里随便买得到的便宜货,手表还是镶钻的,常英问他在哪儿买的,他说是香港。
“哎哟喂,你都去过香港了?啥样,给哥们儿介绍介绍?”黑皮两眼放光,那时香港还没有回归,在很多内地人眼里是非常神秘和富有的。
樊疏桐耸耸肩:“没什么,就那样。”
显然,他并不愿意多谈。
“哪样啊,我这辈子出国是没…没指望了,就想去…去趟香港。”细毛不仅紧张的时候口吃,喝了酒口吃更严重。
蔻海因为在海关工作,是去过香港的,瞥了一眼细毛:“我劝你还是别去,就你这样,去了如果被警察收容,问你话,会被你急死。”

细毛眼一翻:“我说海…海子啊,兄弟现在是…是落魄,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敢打包票我…我日后不吃香的喝辣的?到那时候,别说香港,美国都不算个屁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不…不可斗量,是吧士林…”说完抹了抹头上的汗,显然自己也觉得说话很吃力。
樊疏桐闲闲地吐着烟圈,又只是笑笑,并未发表意见。
连波侧脸打量樊疏桐,越发觉得他很陌生,虽然相貌上他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他的目光和神态明显的老练深沉多了,总有种漠然的恍惚感。人还是那个人,灵魂却变了。至少连波是这么感觉的。除了在医院问过“这几年你还好吧”,连波没有再多问一句这几年他在外面做过什么,遇到了什么,他没有问,樊疏桐也没有说。
在喀秋莎吃完饭,兄弟俩一起去医院看父亲。樊世荣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一直在昏睡,两人进病房的时候,hushi正在给他擦背,以防他生褥疮。“我来吧。”樊疏桐说了声,径直走过去接过hushi手中的毛巾。
连波诧异地看着哥哥,更像是不认得了。
但樊疏桐没有理会连波的目光,脱下外套,俯身掀起父亲的病号服,轻轻为他擦拭后背,非常非常的轻,好像生怕把父亲弄疼了似的。他什么也没说,抹完背又抹父亲的手和脖颈,连波在一边默默地看着,眼眶泛起潮涌的雾气。
忙完后,两人到病房外的露台上抽烟。深秋的夜很凉,起风了,尤显得月色清冷,露台下是医院的后花园,冬青树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空气中有冷冽的清香,极大地缓解了病房内消毒水的味道。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抽烟了?”樊疏桐打量着连波,目光没有了在饭店时的冷漠淡然,更多的是融融的暖意。
“很少抽,偶尔来一两根。”连波笑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总是这么斯文,但樊疏桐却感觉到了两人间沉默的空气,以及无法忽视的疏离。他熟练老到地吐出一个大大烟圈,举起手,端详指间忽明忽灭的烟头,像是漫不经心,又明显是酝酿已久:“秀才,你还恨我是吧?”
“哥,说这些干吗。”连波转过脸,夜风将他额头的头发吹得很乱,他伸手拂了下,并不愿意谈这个话题。
樊疏桐没有看他,自顾说:“真没想到,我们兄弟会因为一个小丫头闹成今天这样…其实第一次见到那丫头,我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她会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什么,只是没想到带来的会是这个家…支离破碎…不是我有意的,我不是针对的她,你该知道的…”
“哥,事情都过去了,就别说了。”
“可是在你心里从来没有过去,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樊疏桐的声音渐渐沙哑,背过身仰起头来,“这几年我心里一直不好受,除了赚钱,人也变得懒惰很多,不愿意跟自己不熟悉的人打交道,喜欢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有些事真的不能想, 一想心里就…”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很堵,透不过气,堵得发疼…”说着他猛抽了几口烟,抽急了被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连波轻拍他的背:“哥,什么也别说了,只要你好好的,爸好好的,比什么都强。”这么说着,只觉眼眶发热,他忙低下头掩饰着捏了下鼻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樊疏桐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伏在露台栏杆上喘气:“我们还有可能回到过去吗?你明知道没有可能的,对吧?”
“我现在只担心朝夕,陆阿姨不在了,她该怎么办?”连波摇着头,想好了不说她的,一提到她,那种避无可避的刺痛就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紧,“其他的事我一概都不去想,朝夕…朝夕她可怎么办,她还这么小,该怎么面对她未来的人生,她恨我们家,哥,她恨…”
樊疏桐抬头侧脸看着他:“听说你去看过她。”
“是的,可是没见着。”连波愣了下,觉得不对头,“你怎么知道?”
樊疏桐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终于什么也没说,笑了笑:“我啥事不知道呢?人在外面,心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大院…这两年我到过很多地方,哪儿都比不上我们的大院,有时候在路上碰见穿军装的,就格外激动,激动得像个傻子。人真是很奇怪,为什么失去了的才觉得美好呢?”
连波没有应答,叹息着吐出一句:“我想再去看看朝夕。”
“算了吧,让她过自己的生活吧,她可能…并不乐意我们去打搅她,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让她忘掉过去吧。”
“军部派人过去了,陆蓁应该是今天出殡。”连波总是答非所问。
樊疏桐低下头,指间的烟头已经燃尽了,他扔掉烟头重新点了根。风有点大,他躬着身子背对着露台,哧的一声轻响,他划亮一根火柴,小小的幽蓝的火光在他手心忽闪摇曳,却怎么也点不着烟,以为是风太大,其实是他手不停在抖的缘故。
“我来吧。”连波拿过火柴盒,划亮火柴,将幽蓝的火递上前。这么多年了,樊疏桐还是改不了用火柴点烟的习惯,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偷父亲的火柴和烟,一根一根地划亮。他喜欢那种短暂的光亮,喜欢火柴燃烧时散发出的好闻的硝烟味,其实那是磷燃烧的味道,但他闻着总觉得像硝烟,像极了父亲身上的味道。父亲戎马一生,战争的痕迹已经越来越淡,和平年代不需要打仗,但是父亲身上却很奇妙地留下了硝烟的味道,非常独特的气息。樊疏桐从小迷恋那种味道,渴望得到父亲的亲近,哪怕是一个拥抱,也会让他激动很多天,可是自懂事后父亲没有抱过他,跟他说话也总是板着脸,父子间的战争演变到最后终于是他离家出走。
在外面漂泊的这些年,他口袋里始终揣着盒火柴,身边经常有人笑他老土,都什么年月了还用火柴,可是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也不去想自己为什么喜欢用火柴,他只是喜欢那种味道。那幽蓝的小火苗,虽然短暂,却出人意料的给他温暖。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孤独到需要火柴给予他温暖,比童话里那个冻死的小女孩还悲惨。火柴的光亮让他看到了自己脆弱的心。
此刻他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香烟,一缕缕烟雾袅袅升起,目光追着那团雾,无尽的忧伤弥漫开来,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将它缓缓吐在空气中,就像他年少时常有的姿态一样,漫不经心地撅起嘴唇,轻轻地吹散那一缕缕烟…
半晌,他才瓮瓮地说了句:“我杀了人。”连波骇得一凛,倏地瞪大眼睛。他赶紧解释:“我杀了朝夕的爸爸,如果不是我,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就不会死,那个女人也不会疯…秀才,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世上不仅有不需子弹的战争,同时也有不动刀子的杀人,我有种很可怕的直觉,我的余生都将为此付出代价,今生今世,我都将纠缠在那样的噩梦中…永远不会醒来,而朝夕…即便我们不去找她,我预感她也会来找我们,这是命中注定的,她会来,一定会来,她会找我讨债,今生我还不完,来生她还会追着讨…”
“哥,你想得太多了,朝夕是善良的孩子。”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跟她妈一样高…也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你去见过她?”连波一把拽过樊疏桐。
“没,没见过,我只是这么想的。”樊疏桐目光闪烁,仍然笑了笑,“我们都这么大了,她也会长大的,今年该十七了吧…”
连波点点头:“是啊,她已经十七岁了,到我们家时才八岁呢。”
樊疏桐眯起眼睛看定了他:“你很想她是吧?”
“她是我们的亲人,不管你怎么想,我一直把她当我们的亲人。”
“可是她…把我们当仇人。”
“哥,你怎么这么说她?”连波面露愠色,沉下脸,“过去你怎么待她都已经过去,你能不能别戴着有色眼镜看她?她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就算她对我们家有什么怨言,那也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欠她们母女…”说着把目光投向病房内昏睡不醒的樊世荣,深深叹口气,“你不知道,她们走后爸有多难过,每天下班回来都要在朝夕的房间里坐着发好一会儿呆,爸是真的爱陆阿姨爱朝夕,这种感觉你不会懂,就像是身体最重要的一部分被剜去了,没有了,伤口却止不住疼痛止不住流血…”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懂?”樊疏桐目光灼灼地盯着连波,嘴唇有些轻微的颤动,兴许是月光太过皎洁,衬得他的脸色白中泛着青,“你以为我是木头人不知道疼?你以为我没有失去过?你以为我的心里没有流过血?连波,你到底是不懂我还是在恨着我呢,你真当我是禽兽吧?”
“哥…”连波一时语结。
樊疏桐眸底暗光流转,脸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睥睨着他,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我就是禽兽,也有疼的时候。”

(5)

樊世荣的状况一日日好转起来,到底是身居高位,住的是特级病房,有最权威的医生专家集中会诊,都是北京过来的,医院自然是如临大战,一丝一毫都不敢马虎,首长打个喷嚏,也会让医生hushi紧张得如末日来临。起先,樊世荣并不知道樊疏桐已经回来,每次医生赞他养了个好儿子,他都以为说的是连波,因为每次他醒来忙前忙后的都是连波,他不无欣慰地说:“谁说养儿不亲,我这个儿子啊,那真是没的说。”
大约是樊疏桐怕刺激到父亲,从未在他醒着的时候来过医院,他是有意回避的。其实每次樊世荣睡着的时候,守候在床边的都是樊疏桐,连波白天要上班,报社的工作很忙,根本不可能时时刻刻看护父亲的。
而陆蓁的后事也已经处理完毕,虽然和樊世荣已经离婚,但到底曾经是首长夫人,部队给了其家属一笔数目不小的慰问金,应该是给朝夕了,连波这才稍稍放下心,部队上给的钱,朝夕该不会拒绝吧?
这天中午,樊疏桐又来到医院,他知道樊世荣有午休的习惯,白天他一般选择中午来,晚上则是在十点以后父亲睡了他才来。连波为此说他,“哥,没必要的,爸其实挺惦记你,干吗不让爸看看你?”
樊疏桐每每敷衍过去,从不正面回答。
而在他这次来医院之前,军部政委蔻振洲刚刚来看过樊世荣,蔻振洲声音洪亮,跟老战友打趣说:“老樊啊,不服老都不行了,这人一上了岁数,铁打的都生锈,我也比你强不到哪儿去,现如今是浑身上下都疼,腰疼肩椎疼胃疼头疼,他奶奶的,连牙也疼,没看我这半边脸都是肿的,我都喝了一个礼拜的稀饭了。”
樊世荣半躺在病床上呵呵笑:“我看咱们是给和平岁月给闲的,要是有仗打,什么他娘的病都没有了,老子还躺这儿?没去炸碉堡也去堵枪眼了…”
“呃,呃,话不能这么说,还是和平世界好,没有战争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嘛。”蔻振洲意味深长地叹口气,“我们是从战争年代的死人堆里爬过来的,我们吃过的苦可不想让子孙后代吃啊,可是…”老政委话一转,又怨声载道起来,“你说我们打下江山吧,按理是给狼崽子们享受的,但他们享受过头了啊,吃香的喝辣的不说,开口闭口不是黄土高坡就是妹妹大胆往前走,要么就是一无所有,他奶奶的,我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都没说一无所有,他…他们倒扯着嗓子吼上了…”
“要不怎么说垮掉的一代呢?”樊世荣也是连连摇头。
正好主治医生老梁进来查房,听到二人的谈话可不认同:“樊司令,可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垮掉喽,我看你儿子就不错嘛,又孝顺又礼貌,看他的样子也应该是很有成就的哩,我们这院里的医生hushi可都在背后议论他呢。”
樊世荣脸上立即笑开了花:“你是说连波啊,这小子没白养,没白养…”
梁医生医连摆头:“不是连波,连波我认识啊,我说的是您另一个儿子,老开小车过来的,个儿高,特派头…”
樊世荣的笑容僵在脸上。
蔻振洲也是诧异不已:“你说疏桐?”
“叫啥名我不知道,反正每次来都是首长睡着的时候来的,”梁医生一边给樊世荣量血压,一边啧啧咂舌,“哎哟喂,那个孝心,每次来不是提水果就是送汤,如果是晚上,在首长床边一坐就是天亮,hushi干什么他都不放心,得自己盯着,药水滴快了他都要发脾气,又是端水又是拧毛巾的,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孝顺的儿子…”
蔻振洲观察樊世荣的反应,脸板得跟个石像似的,嘴角沉着,一声不吭。蔻振洲连忙给梁医生递眼色,梁医生反应很快,赶紧住口。
病房内的空气迅疾凝固了似的,梁医生给樊世荣把完脉很识趣地走了出去,蔻振洲见状只得岔开话题:“陆蓁那边…我已经安排人过去了,慰问金也送到了位,你就放心吧,你交代的事情我都要人照办了。这不,我给你带来了这个…”蔻振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叠起来的纸袋,递给樊世荣,“是我叫人在陆蓁的坟上抓的土,她是土葬,没有骨灰,你…你就留着做个纪念吧…”
樊疏桐进病房的时候,樊世荣已经侧身睡了。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将一大袋苹果搁床头柜上。见窗户开着的,风将窗帘撩得老高,他连忙过去关上窗户,又给父亲掖了掖被子,这才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坐下。他习惯性地掏出烟和火柴,但马上又放回去了,意识到这是在病房。
“爸,我要走了,明天下午的飞机。”他明知道父亲不会听见,仍轻轻地说,“没办法,深圳那边事情太多,来了这么些天,都翻天了…连波昨天问我还回不回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回来…又能怎样呢?”说着他深深地叹口气,郁积在心底的悲伤整个儿压倒了他,“爸,我不是怕你恨我,我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你。以前不懂事,总觉得世间的一切真理都在自己手上,自己认为是对的就不会错,可是这些年栽了这么多跟头,我算是明白了,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认知这个世界,总有个过程,而我的过程…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很多事情是没办法走回头路的。”
“可是爸,我从来就没有在心里真正跟你对抗过,我做的那些事无论多么浑球,都是为了…为了证明自己很强大,证明我可以不在乎你怎么对我,证明我不需要父亲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我越去证明越表示我其实太在乎你,在乎你对我的看法,在乎你对我的感情,太在乎反而跟你期待的方向背道而驰。即便这几年赚了些钱,在外面也很风光,可以说什么都不缺,但我不开心,有家不能回,有亲人不敢见,我很清楚自己失去了什么,而失去的,这辈子都找不回来了…”
“我曾经去找过朝夕,就是去年见的她,真的…让我都认不出来了,她好漂亮,比她妈还漂亮…可她看上去过得不太好,大冷天还帮人看夜摊赚生活费,性子比她妈还拗。我很真诚地恳求她的原谅,她跟我说了句,‘如果我妈能听得懂,我就原谅你’,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妈…当时疯得都不像样子了。爸,这都是我造的孽啊,就是现在,我还在造孽…”
樊疏桐捂住脸,压抑着声音。
压抑得很痛苦,浑身都在战栗,仿佛有根无形的长鞭在无情地抽打着他,噼噼啪啪抽得他皮开肉绽。而他自知这是他该得的,他今生都将被那样的鞭子抽打,看不见的鞭子,足以抵上千刀万剐。从小到大,他都不怕疼,被父亲揍得屁股开花哼都不哼一声,长大后才明白,真正的疼痛并不是(禁止)上的,而是心里!
他伏到父亲床沿,双臂圈住头,恨不能就这么把自己窒息着憋死,哽咽着语不成句:“爸,我该怎么做才可以让你不再恨我,让朝夕不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爸,我好怕朝夕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怕极了,做梦都梦见她瞪着眼睛看我,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看着我,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愿面对那样的目光,不,不,我已经下地狱了,我不再是禽兽,我是地狱里的魔鬼,我从来没这么恨过自己,爸!爸…”
他一直这么伏着哭了很久。
他从不在人前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无助的时候比孩子还脆弱,一个人在外面打拼,累得像条狗的时候不会有人来抚慰他,没有朋友,没有兄弟,什么都没有,除了女人。可是那些女人给不了他要的宽慰,为了求得心灵的平静,他甚至学着跟人信奉基督,没用,耶稣救不了他,上帝也指不了他的迷路。
仿佛是直觉,他感觉床上轻轻动了下。
他一个激灵,缓缓抬起头,顿时像只撞见枪口的兔子哆嗦起来。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身体靠着床头,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父亲,脸上依稀还有泪痕。
窗外有飒飒的风声,那么遥远。
仿佛隔绝的是一个世纪,沧海桑田,岁月哗哗地流淌,谁也不认识谁了。儿子看着老子,他还是那个儿时将他高高举起笑声如雷的父亲吗?老子看着儿子,他还是那个领着一帮小屁孩无恶不作的鬼崽子吗?他是吗?他是吗?
“爸…”
“出去。”


(1)

陆蓁百日祭的这天,朝夕请了假回镇上。县城离上坡镇有近五个小时的汽车车程,又都是山间公路,路况很差,一路颠簸到家骨头都要散架。都快冬天了,山间一片瑟瑟的枯黄,很多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她将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疾驰的萧瑟风景,又想起舅舅的话来,丫头,你要想走出这大山就得凭本事考出去,舅是没法子了,你妈也不在了,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车里很挤,连引擎盖上都坐着人。因为外面很冷,车窗是密闭着的,各种各样的气味充斥在车上,直叫人想吐。不仅有人的体味,还有的老乡带着腌鱼和活(又鸟),一看就是准备回镇上过年的。最难闻的是朝夕邻座的那个男人,最少也有个把月没洗澡了,无论朝夕怎么把身体往里靠,都能闻到他身上恶心的酸臭味,以及他呼吸时呛人的口气,可恨的是他还在挠脚丫子,大约是有脚气,快把人熏死。朝夕一般不晕车的,几个小时下来,也已经是被熏得七荤八素,恨不得砸烂窗户翻出去,一刻都忍受不了了。她迫切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朝夕其实是个忍受力很强的女孩子,自从四年前被舅舅接回老家,能忍受和不能忍受的她都忍了。不是说她能忍,而是她知道如果不忍,她就没法活。妈妈疯了的这几年,她每天都告诉自己要忍,妈妈有时候疯起来连女儿都不认得,经常揪住她的头发就打,朝夕脸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开始学校老师以为是她遭了家庭暴力,了解情况后都对她格外同情和关照。挨妈妈的打根本不算什么,朝夕最受不了是镇上那些人的议论,只要她出现,就会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当然知道别人在议论什么,谁让她是私生女,是野种,又是谁让她有个名声不好的妈呢?她被所有的人看不起也不算什么,最无法忍受的是那些人对妈妈的诋毁,人都疯成那样了,病得神志不清,还要受那些人的非议,说什么的都有,要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而可悲的是妈妈根本听不懂别人的话。有些可恨的人当着面逗她:“你是□吗?”朝夕的妈妈居然嬉笑着手舞足蹈:“我是□,我是□呀。”还有人问:“你是不是跟很多男人睡过觉?”朝夕她妈也是连连拍手:“是啊,是啊,我最爱睡觉了。”然后是一阵哄笑…为此朝夕发过飚,跟人打过架,可是没用,打架的后果是她越来越被人排斥,镇上没人喜欢她,当面背面都骂她是小□。
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含苞待放,纯洁得不沾一点尘,可是却被人骂做□。她还能指望自己能在这镇上待下去?
她发狠读书,小小年纪就在外面做工赚学费,贴补家用,不是为了谋什么见鬼的前程,而是希望远远地逃开这一切。永远都不要回来。可是现在她才读高二,还有一年多的日子要熬,她真怕自己熬不下去,她会跟她妈一样疯掉。
下了车,朝夕脚跟刚着地,就扑到路边狂吐,就在她吐得天翻地覆,分不清东南西北时,她分明听见路边摆水果摊的几个人在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