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樊世荣没有在家,陆蓁懵懵懂懂地问:“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用我说吗?”樊疏桐笑起来的样子跟魔鬼无异,“老头子一向疼你,眼睛里容不得沙,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动枪呢,你说邓钧是意外吗?”
陆蓁的脸霎时惨白,连连摆头:“不,不可能的,是车子翻下山谷…”
樊疏桐肩一耸:“你这么认为也可以的,毕竟心里会好受些,只是朝夕长大后肯定不会原谅你,你信不信?”
“不,是…是意外…”陆蓁坚持,浑身筛糠似的抖。
樊疏桐懒得理她,径直上楼去了,有意无意地丢下一句:“伴君如伴虎啊,早晚我们都是尸骨无存。”
说完还哼起来了小曲。
他刚关上卧室的门,楼下客厅就传来陆蓁的尖叫:“不——”
当晚陆蓁就跟樊世荣大吵,无论樊世荣怎么解释,陆蓁就是认定是他派人做了手脚,否则邓钧不会这么平白无故地就死了。就算是意外,如果樊世荣不派他去新疆,他好好待在城市里,又怎么会翻山谷里去。这个“意外”无论如何让陆蓁无法接受,虽然那段感情已经过去,但他是朝夕的亲爹啊,她以后怎么跟朝夕交代,最痛苦的是,她怎么跟自己的良心交代?
一连数天,陆蓁茶饭不思,每天除了哭,就是在房子里大喊大叫。只要不看到樊世荣,一看到就冲他砸东西。
连朝夕她都不管了。
家里再无往日的宁静,陆蓁几次闹自杀,一家人都被她搞得心惊胆战。连波刚好回来休假,闻知事情经过,大骂樊疏桐:“早晚你要遭报应的!”开始樊疏桐还不以为然,直到不久陆蓁出现间歇性精神失控,医生诊断说是精神病的前兆时,樊疏桐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那个时候朝夕也已经有十三岁了,她更清楚,樊疏桐做了什么。
樊疏桐每次看到朝夕用那种冰冷的目光凝视他的时候,他心里一阵阵发虚。他也试着修复两人的关系,在朝夕十三岁生日的时候,送她一个可爱的绒毛玩具,还是他托人从香港带来的,内地根本买不到。可是朝夕竟然当着他的面将那只玩具往窗户外扔出去了,扔完后继续吃蛋糕,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脸上的沉静完全超出了她的年龄,自从母亲跟个疯子似的,她愈发的沉默了,脸上已经很少很少出现笑容。连波想尽办法逗她开心,樊世荣也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济于事。
而陆蓁的病情愈来愈严重,在一次割破手腕后,她恢复了些清醒,躺在病床上决然地看着樊世荣说:“给我自由,我要离婚。”
樊世荣当然不肯,但由不得他不肯,陆蓁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到后来竟然疯到当街脱衣服,那次如果不是被常惠茹看见把她拉回去,后果不堪设想。而军部大院是很严肃的地方,住着个疯子肯定是不妥的,樊世荣被迫同意离婚,忍痛让陆蓁的家人将她接回老家去了,而朝夕也拒绝留下,执意跟随母亲回到久已生疏的故乡。
回去没多久,就传来消息,陆蓁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她是真的疯了!樊世荣派人去看望陆蓁,希望将她接回G市治疗,遭到陆蓁家人的拒绝。更准确地说,是朝夕的拒绝。她托人捎话过来,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樊家的任何一个人。此后两年,樊世荣又多次派人去探望陆蓁,都遭到了朝夕的拒见,有一次樊世荣到H省开会,特意安排人去接陆蓁母女到省会见个面,结果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陆蓁女儿反应激烈,根本无法让人接近。樊世荣只得作罢,他知道,这孩子是真的恨樊家,这份亲情已经断了,再也维系不起来了。
而最痛苦的莫过于连波,朝夕回老家后他几天几夜没出房间门。他一直记得,送走朝夕的那天,他是如何的心如刀绞,已经长成大小伙的他竟然当众在火车站哭了起来,那么多人看着,他都不顾。他舍不得朝夕,没有人知道,他有多舍不得朝夕;也没有人知道,朝夕对他意味着什么。
那天他没有坐父亲的车,一个人走路回大院的。在林荫道碰见樊疏桐和蔻海他们,几个人站在路边抽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
连波目不斜视,径直从樊疏桐身边走过。
樊疏桐叫他:“秀才。”
连波回头,盯着樊疏桐看了好半晌,终于说:“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原谅你。”说完掉头就走,脚步踉跄,那背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的时候,樊疏桐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心痛是什么感觉,他亦是第一次在兄弟们面前深深低下头。
烟燃到了指头都不顾。
蔻海搭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来日方长。”
(2)
四年后,陆蓁去世的消息传到G市的时候,樊世荣病倒入院。连波当时已经转业,在G市的晚报社工作,照顾父亲的任务落在了他身上。樊疏桐没有在G市,自从陆蓁和朝夕被送回老家后,樊世荣就没有正眼看过这个儿子一眼,当他不存在。无论他在外面多么混球,闯了多大的祸,樊世荣都置之不理。父子俩已然形同陌路。樊疏桐也就越发的放浪不羁,从部队复原后在G市一家事业单位挂着,可他一天班都没上过,整日在外面游荡,不是打架斗殴,就是跟社会上各种各样的女孩鬼混,家对他而言比地狱还可怕,因为家里除了珍姨,没人跟他说话。就连连波跟他的话也很少,一是连波在报社的工作很忙,经常出差,兄弟俩十天半月碰不上面是常有的事;二是连波在感情上明显地疏离了樊疏桐,见了面很客气,那种客气怎么觉着都生分,樊疏桐知道,还是朝夕的事让连波没有释怀。
其实他自己也很后悔,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而已。
偶尔回家,总能看到樊世荣在陆蓁和朝夕的房间流连,一坐就是半天。朝夕的房间一直还保持着原样,平常除了珍姨打扫,外人是不准进那个房间的,包括樊疏桐。看着父亲伟岸的身躯变得佝偻,坐在朝夕的书桌前,拿着她们母女俩的相框摩挲着,樊疏桐心里一点也不好受。
所以,樊疏桐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他受不了那气氛。
不久,樊疏桐因为打群架被关进了派出所,事出得还很大,樊疏桐发狠,把对方一个小子的胳膊砍废了,而那小子的来头也不小,他老子是市里的秘书长。其实也就是为一个女孩闹的,那女孩是个hushi,樊疏桐先看上,好了一段时间,不知怎么被秘书长的儿子盯上了,一来二去的双方就干上了。如果是普通斗殴,派出所里关个几天就会放出来,就算樊世荣对这个儿子不闻不问,但樊世荣到底是名声赫赫,地方上多少都是要买些面子的,否则樊疏桐早被判了。但问题是这次被砍的人也是高干子弟,肯定不会相让,结果樊疏桐的案子在派出所搁了几天就上报到检查院了,一旦法院开庭审理,不在号子里蹲个三五年是出不来的。
事情惊动了军部,有人请示樊世荣,要不要出面打个招呼,当时樊世荣正在批阅文件,头都不抬:“判吧,为民除害。”
就连连波跟父亲求情都无济于事,樊世荣就是不肯出面。最后还是蔻振洲看不过去,亲自请秘书长吃了饭,还赔了一大笔钱,这事才勉强压了下来。可是樊疏桐一点也不庆幸,他知道,他跟父亲终于是完了。从看守所出来后,他回家了趟,收拾东西走人,说是去深圳打工赚钱。
“有了钱,阎王都给老子让道!”他跟连波说。
连波拦不住他,着急了:“你一个人到外面怎么行,万一又有点什么事,谁来罩你?在G市,到底是爸的地盘…”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走!”樊疏桐去意已决,恶狠狠地说,“我不想一辈子被他看扁,我樊疏桐这辈子不会就只这个样子!”
那晚他等着樊世荣下班回来,樊世荣可能也知道他要走,瞥了眼他脚边的行李,一声不吭地上楼。
“…爸。”樊疏桐记不起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叫过爸,他看着父亲的背影,咚的一下就跪下了,“爸,我要走了,我知道你恨我,不想看到我,那我就走远点好了。今天这一拜,是感谢你的养育之恩,今生今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我一无所有,没有东西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就叩个头吧。”
说着对着樊世荣僵直的背连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后,起身拿起行李就往外走,“哥!”连波拽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就这么走…”
樊疏桐回头看着弟弟,眼眶刷的一下就红了:“秀才,你将来会比我有出息,咱家就指望你了,我这一去也许回不来了,来世我们再做兄弟吧,好好照顾爸。”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珍姨也追了出去:“桐桐,你回来——”
而樊世荣仍然背对着大门口,依然保持着上楼的姿势。那一刻,没有人看到,他眼中闪动着的是什么。
院子里的紫藤萝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晃四年过去,连波每天下班回家,都会在花架下坐上好一阵子。他以前不抽烟的,现在也学会了抽烟。烟雾缭绕中,看着那稀稀疏疏的紫色花帘迎风起伏,他的心总是由最初的平静,渐渐漾起波澜。
“连哥哥…”
风中仿佛传来她清脆的笑声。
四年了,他努力地想保留对她的记忆,可是人就有这么奇怪,越是努力地去回想,记忆中那张可爱的小脸反而越来越模糊。如果不是她房间的照片,他真怕自己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了。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惦念那个孩子。哦,她还只是个孩子,从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个孩子…可是,在他心底某个地方隐约觉得,他和这个“孩子”有着非同寻常的牵连,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妹妹”,是他的亲人,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一直在隐隐地牵扯着他的心。
两年前,因为太过想念,连波借着到H省出差的机会,辗转千里去Y市看望朝夕,当然,也是父亲托付他去看看那母女俩的。那个叫上坡镇的地方真是很偏僻,他在路上整整颠簸了一天才到达目的地。下了长途客车,整个人灰头土脸的,他一路问到朝夕家,却见一个破败的院子大门紧闭,邻居说他们一家去县城给陆蓁看病去了。陆蓁发病得厉害,怕是快不行了。
当时已经黄昏,连波坐到门槛上,仰靠着破旧的木门无限悲凉。门口有株老榕树,一只乌鸦栖在树梢,更添了几分凄惶。因为他一身城里人装扮,引来好奇的邻里驻足观望,有几个年纪大的老人问他话:“哪来的,找老陆家作甚?”
连波说明缘由,反过来问老乡:“老伯,陆阿姨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今儿怕是回不来喽,昨儿夜里才抬去县城,咳血…”
“朝夕呢?”
“在县城中学读寄宿哩。”
…
镇上的乡亲很淳朴,见天黑了连波没落脚的地方,邻里们纷纷招呼连波到他们家歇息,第二天了可以再去县城。连波住在了朝夕家隔壁,那家人姓杨,说跟朝夕家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连波潜意识里想通过他们了解更多关于朝夕母女的事情,特别是朝夕的事情。老杨家有个女儿小恩,跟朝夕差不多年纪,吃饭的时候就不停地偷偷瞄连波,吃完饭又主动为他收拾房间,打洗脚水。聊起来才知道,小恩跟朝夕原本都在镇上的中学读书,但朝夕比她功课好,高中的时候考到县城的重点中学去了,读的是寄宿,除了偶尔回来看母亲,很少回镇上。
朝夕的母亲,也就是陆蓁,情况很不好,不仅疯疯癫癫,还患上了结核病,用乡下的话说,就是痨病。经常咳血。
“估计拖不了多久了。”小恩说。
当时连波坐在堂屋里跟小恩说话,小恩她爸老杨叹着气说:“老陆家的境况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老陆前年过身后,朝夕她舅的负担很重,自己有三个娃要养活,要读书,再加上朝夕娘儿俩…”
“朝夕在县城给人做工呢,自己赚生活费。”小恩插了句。
“做工?做什么工?”连波疼得心都揪一块了,他不能想象奶声奶气的小朝夕怎么去做工,她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洋娃娃,怎么能做工?几年不见,连波对朝夕的印象一直还是那个娇滴滴的小女孩。
小恩正要说什么,被老杨用眼色制止了,估计是怕连波听了心里不好受。连波也没有追问,至此陷入沉默。
晚上,他根本无法入睡,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徘徊,看着一墙之隔的朝夕家,大门仍是紧闭,明明如此接近,却感觉那么遥远。她的生活,已超出了他的想象。十几岁就在外面做工,该吃多少苦啊…
第二天,他一早就上路返回县城。按照小恩提供的路线找到县城一中,可是跟朝夕同班的女生说,朝夕在医院里照看她妈妈。连波赶紧又去医院找,错过了,他赶到医院的时候,陆蓁刚刚被家人抬走,朝夕也不知去向。如果不是有公务在身,他会继续找,可是没办法,他必须在当天赶回G市。他又急匆匆地返回学校,留了个信封给朝夕的同桌,里面有些钱,还有他特意给朝夕精心制作的紫藤萝花标本。
他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G市那个开满紫藤萝花的大院。
但他记得她,一切的一切,都记得。
回G市后,他热切地期待着朝夕能给他写信,因为他给她留了地址和电话。可是一年过去,他没有等到她的只言片语。开始他每个月都给她寄钱,但是每次都被退回来,没有任何解释,就是拒绝接受他的帮助。他本来想再去看看她,但凭直觉他知道她并不乐意见他,她的沉默就是回答。他很清楚,她还在恨樊家,恨樊家的每个人!
也因此,连波对樊疏桐始终没法消除芥蒂,樊疏桐自己当然也知道,于是才远走他乡,数年杳无音信。不久陆蓁病逝的噩耗传到G市,樊世荣因心肌梗塞被紧急送往276医院,医生连下了几次病危通知单,连波正急得不知所措时,樊疏桐不知道从哪儿得到消息,竟然赶了回来。
当时连波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见到樊疏桐,差点没认出他来,只见樊疏桐一身笔挺的西装,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长风衣,脖子上还搭了条白色围脖,头发亦是一丝不乱,温文尔雅的样子跟过去那个衣着夸张留着长发的混球小子简直判若两人。他高大了,成熟了,见到连波莞尔一笑:“秀才,你还是老样子啊。”
连波疑心自己看错,只觉这人打扮好生眼熟,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嘛,自从那部电视剧在内地播出后,好几年都流行这个,满大街都是长风衣白围脖,女孩子则放弃了时髦的波浪卷,学冯程程盘起了辫子。樊疏桐唯一不同的是,手里拎了个小巧的黑色皮箱,后来连波才知道那是密码箱。
“哥,是…是你吗?”连波颤动着嘴唇,又惊又喜。
说话间樊疏桐已经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颇有大哥派头:“我还活着,你很意外吧。”
(3)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你何时跟我走…”
自从崔健那嘶哑的嗓音唱遍大江南北,人们开始发现,这个世界变了,买东西不再需要凭票了,粮票、布票、肉票都逐渐被收进了人们的抽屉或者箱子底。那时候很流行“下海”这个词,国有企业不再那么吃香了,很多胆子大的都砸了铁饭碗,跑去广州深圳这样的南方城市淘金。这些人不少都发了,于是衣锦还乡,仿佛一夜之间,酒楼宾馆夜总会随处可见脖子上挂着粗金链的暴发户,经过了漫长岁月的穷困,他们终于在政策的号召下先富起来,虽然是少数人,但足够刺激大多数穷人的眼球。人们经常听到这样的传闻,某个大款在某酒店跟人拼酒时,把几千上万一瓶的XO、人头马当二锅头灌,喝不完就砸,谁砸得多就证明谁有钱…
当然,传闻只是传闻,普通老百姓还是照常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虽说物价飞涨,不过人们的业余文化生活也比以前丰富多了,除了电影,时髦的小青年那时候很热衷唱卡拉OK跳迪斯科,歌厅舞厅比比皆是,上个厕所都能听到对面马路的歌厅里传出歌声。那时候杨钰莹很红,满大街都是她甜得发腻的歌,内地终于也有了自己的流行歌手,当然港台那边还是最抢风头,屁大的孩子都知道“四大天王”,很多中学女生喜欢哼孟庭苇的歌,男生们则喜欢模仿王杰…
不过那都是些小女生小男生热衷的事,已经跨入成年的樊疏桐、蔻海他们久别重逢,谈得最多的当然是怎么发家致富。位于G市东城区的喀秋莎饭店成为他们聚会的首选,作为G市首屈一指的高消费场所,除了消费昂贵,饭店独具一格的俄罗斯风格也是吸引客人的重要招牌。里面的服务员很多都是俄罗斯过来的,那时前苏联刚刚解体,逐渐富起来的中国成为那些俄罗斯姑娘首选的淘金地,她们个个貌美如花,服务未必有多周到,中文也磕磕巴巴,但是她往你身边一站,那感觉就绝对不一样,吃饭的时候如果能点到俄罗斯姑娘服务,那是很显身份和档次的。因为不是所有的客人都有幸能点到俄罗斯姑娘,不仅要有钱,还要有身份,据说饭店老板私底下有自己的一本花名册,能登上花名册的非富即贵,来了不用自己开口,老板会很周到地安排俄罗斯姑娘服务。作为G市军区政委的长公子,蔻海自然也在花名册上,而且他本人刚刚转业,在海关工作,蔻大公子走到哪里都是一呼百应,多的是人为他前后打点。不过这顿饭不是蔻海请客,是樊疏桐买单,早说好了的,蔻海找地方,他付账。
喀秋莎饭店吃的是西餐,餐厅布置得很有异国情调,巨大的水晶吊灯璀璨辉煌,墙面上挂着色彩饱满的俄罗斯油画,餐桌一律都是铺着格子流苏桌布,四位以下的坐小餐桌,像蔻海他们呼啦啦一下来了八位,就被安排坐在了最显气派的长餐桌,头顶就是水晶吊灯,银质的餐具在灯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数名穿着俄罗斯传统服装的俄罗斯姑娘笑吟吟地为客人端茶递水。这自然引得餐厅其他客人纷纷侧目,一下就点了这么多俄罗斯姑娘,还坐最显要的位置,人们都猜测这帮小子肯定是大有来头。
的确,连黑皮和细毛都是西装革履,还带了各自的女伴,要派头有派头,要架子有架子,不招摇才怪。蔻海也有女伴,不过带的是自己的妹妹常英,黑皮见面就臭他:“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满大街都是母的,居然把妹妹带来了,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兄妹情深是吧?”蔻海还没说什么,常英上前就是一拳:“你丫的找抽是吧,满大街都是公的,我还就愿意跟我哥混,怎么着,你有意见啊?”
常英在北京读警校,不仅学得一手好拳脚,还学了一口京片子。黑皮知道她的底子,连连作揖:“好妹妹,算我说错了,哥哥在这赔礼了。”
虽然做东的是樊疏桐,但他没有女伴,身边坐着的是连波。久别重逢,大家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就喝酒,不过片刻工夫就干掉了三瓶伏特加。只有连波基本没怎么喝,他一向不饮酒不抽烟,大家也就没有勉强他。很意外,樊疏桐是在座所有人中最沉默的,很少主动说话,大家问他什么,他只嗯嗯啊啊地笑笑,很少正面回答。虽然他没有说什么话,但是从他脸上可以看出,这几年他在外面经历了不少,那种沧桑感是根本掩藏不住的。
众人在高声说笑的时候,他多是喝酒,或是闷闷地抽烟,顶多附和两声,表情始终是波澜不惊。常英是挨着他坐的,一个劲地给他敬酒,问这问那,蔻海看出樊疏桐很勉强地在应付,就说妹妹:“你怎么跟个麻雀似的,嘴巴不停,士林才回来挺累的,有什么问题以后再问。”
大家还是习惯叫樊疏桐“士林(司令)”。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大家都长大了,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离开了部队,转业到了地方上。没有经过事先商量那是假的,因为都在一个大院长大,三天两头地碰面,自然就回避不了留在部队或转业的话题。为此他们还专门“开会”研究过,地点还是蔻海姥姥家的小院,只不过少了樊疏桐。当时正是五月天,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好,蜜蜂嗡嗡地围着花树飞。
黑皮一边吃着蔻海姥姥做的枣糕,一边说:“不行了,我招架不住了,我家老头子硬逼我去云南野战部队,我舅舅在那儿呢,老头子说要我多下前线锻炼,担心我成天在家吃喝玩乐成纨绔。”
黑皮的爹是樊世荣的部下,年轻时候跟樊世荣一起参加过渡江战役,现在在军区也是上将,管炮兵的。黑皮其实有名有姓,本名叫陆江春,他爹是黑龙江人,有很深的思乡情结,就给他取了个江字,而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差点牺牲,他爹为感谢他娘就在江字后面又加了个春,他娘的名字里就有春。为此陆江春同志从小到大就被死党们笑话,明明是个爷们儿,偏取了个女人的名字。
细毛的名字也强不到哪儿去,甚至更惨,本名叫朴赫,爹是朝鲜人,娘是汉人,细毛出生时他爹刚好立了战功,于是就给他取名“赫”,寓意是好的,希望儿子将来也能为祖国为人民立下赫赫战功。不料细毛从小就有口吃的毛病,尤其是紧张的时候,完全是接不上气来,而听他说话的人会急得断气。结果开学第一天,细毛在自我介绍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朴赫念成了“嫖客”,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同学都偷着坏笑,当时细毛还小,傻不拉唧啥都不懂,被同学取了“嫖客”做外号他还不知道咋回事,回家就问他爹嫖客是什么意思。他爹气得当场扇他两耳光,那两耳光扇得有点重,当时就口鼻流血。后来细毛的成绩一直不咋地,每次被他爹训,他就反咬一口,说是他爹把他打傻的。他爹气得直哼哼,就差没一枪把这傻儿子给蹦了。
细毛对于转业的问题的意见很明确:“肯定要出去,我不想留部队,你说我们从小就在这大院长大,闭上眼睛都…都是绿军装,我…我烦了!我也…也厌了!而且我们只要还在部队,就摆脱不了爹妈的影子,甭说云南海南,去哪儿都会有人给他们汇报,你说这有意思吗?忒…忒没意思!”
“就是这个理!”蔻海顿下茶杯,也发话了,“我也不想一辈子被他们盯着,在部队干得再好也会被人说成是沾了老头子的光,我蔻海再不济,出去饭总能混到吃的,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没他们这棵大树我照样混得风生水起…”说着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连波,“我说秀才,你也发表下意见吧,你是首长的公子呃,你想一辈子活在你家老头子光环下?”
连波显然早有主意,很斯文地笑笑:“不。”
他就一个字。不。
于是大家结成了同盟,发誓跟家里老头死磕到底。连波还好,樊世荣虽然觉得让他离开部队很惋惜,但也没有勉强他,只说出了这大院的门,他就不是部队上的人了,社会上可不比部队单纯,要他好自为之。蔻海就死惨了,他爹就差没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倒是他娘常惠茹很开明,同意让儿子出去见识见识,说早晚他还会回来的。黑皮和细毛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家里老头子几乎将他们扫地出门,尤其黑皮,差点挨他爹的皮带抽,但他发扬了先辈们不怕死的光荣传统,誓死没当叛徒,最终取得了转业斗争的伟大胜利。
黑皮后来在蔻海姥姥家的小院里作总结报告时说:“那么粗的皮带在我面前甩来甩去的,我眉毛都没抬下,我敢打赌我上辈子肯定是一烈士,被敌人严刑拷打最后光荣牺牲,所以这辈子我还是秉承了烈士的无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