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很喜欢那样的下午,坐在河畔,看古旧的建筑倒映在河中,任微风轻柔地吹过,树叶微响,秋高气爽,天空湛蓝如宝石…异域风光是那么的美好安详,美得完全不真实…凝神静听,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传来优雅的情歌,仿佛是某位失意的贵族在遥远的中世纪轻声吟唱,歌声透着岁月流逝的哀伤。有时候坐在船上,舒曼也总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回到岸边了,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耿墨池问她:"怎么这么喜欢坐船,看河?我觉得女孩子一般都喜欢逛香榭丽舍大街,选衣服、买首饰才对。"
她轻轻一笑:"我喜欢河水流淌的样子,觉得时光也在流淌,什么样的伤痛都可以过去,一定可以过去。"
耿墨池一时怔住,没吭声。他夹了块冰放到咖啡杯里,叮咚的声音清脆悦耳,而后抬眼看她,举着杯子晃动几下,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林然也喜欢看河。"
他很少提到林然,一直在小心地回避。没想到,她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坚强,可能是痛到极处,反而会麻木吧。仿佛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瞬间苍老,瞬间白头,对人对事她不再那么天真。所以在巴黎的日子即便浪漫惬意得无以复加,舒曼却淡然视之,也小心地保持着跟耿墨池的距离。她知道他有很好的生活和事业,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无法逾越。
白天的时间很容易打发,她真的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的伤痛,可是每到晚上,她总是被无休无止的噩梦所纠缠。她害怕夜晚,她害怕入睡,摆脱不了,没有办法挣扎,没有办法呼吸,胸口像是有千万双手在绞着拧着一样,那样的痛,常常让她以为会活不到天亮。曾几何时,自己还和林然在北海道滑雪,在名古屋看樱花,在东京游灯河,怎么眨眼之间,便已是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耿墨池很细心,次日看到她的黑眼圈,就知道她晚上肯定没睡好。那天晚上,他特意开了车子,带她游巴黎的夜景。在灯的海洋中穿梭,他们沿着塞纳河,看古老的巴黎圣母院、罗浮宫、凯旋门,最后,他们登上了埃菲尔铁塔,立在巴黎之巅,俯瞰夜之巴黎。一片密密麻麻的灯海,灯光比星光更多、更灿烂。
舒曼摇头长叹:"这不像是在人间。"
耿墨池"嗯"了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可我们就在人间,谁也没有见过天堂,不是吗?既是在人间,就免不了受苦,免不了挨痛,我们不能把在人间的日子过成地狱,你该懂我的意思吧?"
"哥哥,"她一直这么叫他,声音细如蚊蚋,"我当然懂,可就是解脱不了,常常觉得窒息,连想都不能想,一想就胸口疼得不得了。"她用手揪住胸口,不知道是真的胸口痛,还是心里痛,她分不清,就觉得心上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剜去了一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能听到鲜血汩汩流出的声音。
数天后,她昏倒在酒店的地毯上,醒来已在医院。当时已是傍晚,金色的余晖从窗中洒进来,照得雪白的墙壁黄澄澄的,病房中静极了,连点滴管中药水滴下的声音都仿佛可以听到。她一直凝视着那药水,心里想,如果是毒药就好了,一滴、两滴、三滴…什么样的伤痛都可以了断。
耿墨池进来看她,像是责怪,又像是叹息:"你这个样子会死的!能活,为什么不好好活?刚才我跟林然打了电话,他很着急,如果不是你姐姐舒秦患了绝症,他会立马就过来…"
她倏地瞪大了眼睛。
耿墨池静静地看着她,对她说:"我也是才知道的,你姐姐的乳腺癌已到晚期,活不了几天了,林然也是没办法才和她举行婚礼,毕竟对于一个垂死的人来说,任何的拒绝都是残忍的。可是你不同,你还能活,如果你不珍惜自己,把自己弄死,最终活不下去的会是林然。"他冷冷地立在床边,表情异常严厉,又是一句,"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自眼角无声地滑落。
"他并没有背叛你,只是他太善良。"耿墨池见她这样子又于心不忍,俯身替她拭去泪水,语气软了许多,"好好养病,我去问问医生,无缘无故就昏倒,肯定是有原因的。"
一出病房,里面就传来撕心裂肺的恸哭声。积郁多日的痛苦,顷刻间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耿墨池叹口气,没有再进病房,直接去找医生。可是医生的话让他从头凉到脚:"舒小姐有严重的心脏病,应该是先天的,这么重的病,以前应该有过治疗吧,可否把她的病历给我看看,我们了解一下她的病史,好对症下药…"
一周后,舒曼悄然离院,没来得及跟耿墨池道别,独自踏上了飞往莫斯科的航班。她受邀去参加一个国际演奏比赛,是冲绳的母校推荐的。她知道这么不辞而别很不礼貌,也很狼狈,可她别无选择。
那日,她听到病房外的走廊上低低的饮泣声。一听就是个年轻女子,声音极细,像是雨后屋檐下坠落的雨滴。
耿墨池似在劝那女子:"叶莎,你不要这么不讲理。"
"我怎么不讲理了?我是你太太!你消失了这么多天,平常怎么玩我都不闻不问,可是这次你竟然推掉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演出,就为了陪她!而且你还不准我见她,是怕我怎么着,吃了她吗?你何时这么用心地对待过我?你该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你的付出…"
"我把她当妹妹!"
"'妹妹'这个词可就说不清了,当初你不也把我当妹妹吗?你究竟有多少个妹妹啊,说来听听…"
耿墨池似乎劝了很久,才没有让叶莎进病房,他走进来的时候,舒曼佯装睡着,闭上了眼睛。早该想到这点的,他有太太!居然弄到这么尴尬的境地,舒曼只觉得无地自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耿墨池替她把被子整理好,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唉,妹妹,真没想到我跟你竟是这般同病相怜,我也有心脏病,也是先天的…这么多年,我无所顾忌地玩,其实是很绝望,横竖不知道哪天就没了,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玩。结婚更让我绝望,身不由己,为什么不早认识你呢?妹妹,命运这么奇怪地安排我们认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天的夜里,又是一夜无眠,舒曼独自伫立在病房的露台上,望着香榭丽舍大道上星星点点蜿蜒如河的车灯,只觉一颗心灰到了极点。她不再怪林然,理解他的选择,也不怪舒秦,毕竟是姐姐,血脉这个东西无可替代,何况姐姐还得了那样的病…在这种状况下,舒曼根本没有可能重新去选择什么或者接受什么,她不想把无辜的人也拖入地狱。
几年后,耿墨池在上海碰到她,自嘲地笑:"妹妹,要是当年你没跑,也许我不会是这个样子,很多意想不到的悲剧会避免…"
当时耿墨池刚丧妻,他和叶莎的婚姻最终以悲剧收场,叶莎婚后患上严重的抑郁症,数年后在家乡湖南自杀,而且还是和情人殉情身亡,这让耿墨池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啊,很多的悲剧都可以避免。
她何尝不是这么想的。问题是这世上,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比如她自己,数年前回到国内,原以为可以重拾旧爱,不想最后落个身败名裂,从家乡离城逃到桐城,她也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万劫不复。于是她也自嘲地跟耿墨池说:"哥哥,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
舒曼是在林然和舒秦婚后的第三年回到国内的。逃避终究不是办法。父亲病危的信笺通过经纪人转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知道,是时候回去了,随即收拾行装直飞香港,再转道回到离城。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她和林然不期而遇。
"曼曼--"他站在那儿,离她仅几步之遥,惊喜地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曼曼,你,你回来了…"
舒曼站着没有动,全身的神经陡然竖起,像尊冰冷的蜡像僵直着身体,感觉他那越来越近的声音和气息…心,猝然被撕开,来不及疼痛,久已结痂的伤口就汩汩地再次涌出血来。
"真的是你…"而他站到她的跟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还是一点没变,依然儒雅斯文,一身深灰色西装,让他平添了几分凝重和成熟,坚毅的下巴凌乱地露出小胡须,更让他透着男性的魅力。
舒曼当时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无法遏制的狂喜,他却装作平静,嘴唇颤动,对她露出久违又陌生的微笑:"曼曼,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几乎要昏厥,突如其来的重逢让她感觉不到幸福,只觉得心在"咔嚓咔嚓"地碎裂,她冷冷地回应了他一个笑,语气冰冷似铁:"是,我回来了。"说完目不斜视地跟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急促地往前走。
"曼曼…"他在后面轻唤。如鲠在喉。
她没有理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医院。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应该是很久了吧,她以为她可以很从容地面对他,可是真的见面,她才知道一切只是自欺欺人。那样的伤,那样的痛,根本不是时间可以抚平的。
此后,舒曼一直避免跟林然正面碰上,即便不巧碰上了,也极少开口说话。甚至,她都没有勇气看他。好在父亲的病情渐渐得到控制,日复一日地好起来,出院那天,林然开着车亲自来接,一家人难得地齐聚在一起,庆祝父亲病愈。
舒秦始终不离林然左右,她跟舒曼也没有太多的话讲,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礼貌客气得根本不像是姐姐对妹妹说话。
但是舒秦显然过得并不好,脸色萎黄,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神采飞扬,人也消瘦得厉害。后来舒曼才知道,舒秦在罹患乳腺癌后,做了乳防切除手术,命是保住了,身体却大不如从前。她和林然的婚姻很糟糕,已经分居两年,在一起时吵,分开了还是吵,有事吵,没事也吵,弄得两边大人都疲惫不堪。"他们大概是八字不合,早知道就不该让他们结婚。"母亲叹着气说。
饭桌上,舒曼偷偷打量林然,他一脸麻木,也不跟谁说话,一个人闷闷地喝酒。妻子就坐他身边,他连看都不看,当她是空气。可是舒秦似乎要极力证明她和丈夫感情如故,不停地给林然夹菜,递餐巾,亲昵得好像他们真的很恩爱,可是在舒曼看来,她是在表演,就跟当年她弹琴一样,只是在表演。
舒曼一语不发地吃完饭就匆匆告辞,她宁愿住酒店也不住家里,离家太久,她无法忍受那种陌生。事实上,跟家人在一起,她从未找到过家的感觉,自九岁时被父亲接进城开始,她就觉得跟这个家格格不入。
很晚的时候,她刚泡完澡,外面传来侍者的敲门声。侍者送进来一个精致的锦盒。拆开看,是一条柔柔的丝巾,淡淡的紫罗兰色摊在盒中如摊了一堆烟云。一张小小的带香的卡片静静地放在"云"中。
我在楼下咖啡厅等你。然字。
就这一行字,她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然后,房间的电话响了,一直在响。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当自己死去。
一个小时后,她还是下了楼。还没到咖啡厅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再熟悉不过的《秋天奏鸣曲》。她没有进去,透过咖啡厅的玻璃门,远远地看着他坐在聚光灯下,独自演奏着。而咖啡厅内,空无一人…
门口的侍者以为她要进去,轻声说:"对不起,小姐,今晚的咖啡厅已经被里面的那位先生包下来了,我们今晚不营业。"
他的琴声在颤抖。
她听得出来。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转身离开。
第二天早上,她在餐厅用早餐时听到周围的客人议论,说昨晚有个疯子在咖啡厅弹了一夜的琴,而且弹的是同一首曲子。她佯装没有听到,只顾埋头喝粥,不知怎的,粥里明明放了糖,却苦得难以下咽,待她抬头时,对面的客人诧异地打量着她,她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她若无其事地拭了把脸,拎起手袋,离开了餐厅。
电视台的车等候在酒店门口。那些天一直是这样的,自她回国的消息被当地媒体知道,每天都要见记者,接受采访,到电台和电视台做节目,参加各种形式的演出。她必须用忙碌来忘却心底的痛。即便不能真的忘却,起码可以暂时麻痹。
但她终于还是跟林然有了单独见面的机会,那天她刚从电视台出来,电话响了,仁爱医院打来的,说是林然醉酒驾车受了伤,执意要见她。这次她没法做到若无其事,直奔医院。林然显然伤得不轻,头上缠着纱布,神志却还清醒,见到她,他死命拽住她的胳膊就再也不肯松手了,像是拽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是判我死刑,也该给我一个申诉的机会。"他这样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决然地转过脸,试图掰开他的手,可是他的骨节突兀地暴起,任凭她怎么掰,他都没有松手的意思。他仰着脸,眼中迸射出奇异的神采,几乎是哆嗦着说:"我…我要你在这里。"
他的话如一把锋利的小刀,温柔地剖进她的心里,她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明了,又仿佛不清楚。他要她在这里,可是他早已不在原地,他们早就偏离了轨迹,朝着彼此相反的方向驶去。
眼泪凝结在她的长睫上,微微颤动,令她不敢眨眼,她害怕自己在他面前落泪,而他是那么艰难那么无助地朝她伸着手,握着她的手,"曼--"他轻声唤着她,深情的眸底一如往昔,"你完全不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拉她坐在床边,终于跟她讲起这些年发生的事,平静木然,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不带丁点的感情。
"这是个圈套!"他竟然这么说。
林然说,他跟舒秦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舒曼出国后,舒秦死心塌地地要跟他在一起,什么招都使了,甚至学起了狗血的八点档剧,非常俗套地设计灌醉林然,跟他上床,最后又以怀孕相要挟。林然始终不肯就范,即便舒秦自己做掉了孩子,林然被父亲赶出家门,他也还是不肯妥协。直到有一天,舒秦拿出一张化验单,说她已身患绝症,想完成最后的心愿跟他结婚,求他不要让她带着遗憾离开。这次林然没办法了,他无法拒绝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最后的请求,只好跟舒秦举行了婚礼。可是婚后才发现,舒秦根本就没得什么绝症,这一切只不过是她事先设计好的一个圈套。
林然愤然提出离婚,无论家人怎么劝说阻止,他铁了心就是要离婚,可是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个玩笑,就在林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离婚计划时,舒秦突然病倒,被检查出患上了乳腺癌,这一次是真的得了绝症,工于心计的舒秦无疑中了她自己的诅咒。这个时候,如果林然离婚,势必会被外界的唾沫淹死,妻子身患绝症,丈夫却要离婚,这样的骂名即便他可以不在乎,可是林家世代清白,很重门风,他又是林家长子,于是再次倒在了世俗的门槛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钢琴也无心弹了,整日酗酒。
"你知道吗?当初舒秦放弃弹钢琴,把出国的机会让给你,其实是她的一个预谋,她故意支开你,好追求她想要的东西。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对她而言,你是她最大的绊脚石,所以她才会慷慨地把你一脚踢开,最后还落个好名声,姐姐为了妹妹,甘愿放弃自己的理想,多么宽广的胸襟…"
林然躺在病床上,冷笑着,泪水自他的眼角流出,滑落在枕畔。他瘦得厉害,连两边的颧骨都凸出来了,眼窝深陷,昔日逼人的神采只剩下了眼底令人心悸的灰冷,一如窗外料峭的寒风,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
舒曼很难说清自己是伤心,还是愤怒,哽咽着说:"林然,你早该跟我说明的…"
"说了又怎么样,终归都是我的错,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去参赛,是我自作自受,亲手把你从我身边推开…我爱你,曼曼,我当初没有急着去追你,是因为那时候你还太小,我以为还有大把时间可以等待,谁知道,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我终究是错过了的…"林然绝望地看着她,颤抖地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指尖冰冷,他还这么年轻,不幸的婚姻却耗尽了他生命的热度。
十六岁认识他,一路荆棘走到现在,爱和恨都到了尽头,只剩坟墓。即便如此,面对这个困苦无助的男人,舒曼还是狠不下心拂袖而去。
当数天后,林然在他独居的公寓拥住她咬破了她的唇时,她的心一下就扬到了半空,所有的抵抗和坚持瞬间崩溃。那一刻,泪是咸的,吻是苦的,血是涩的,爱和恨的所有滋味纠缠在舌齿,她几乎无法呼吸,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去,而他那样急迫,仿佛这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来不及的。如果说几年前得知他的婚讯,她恨不得死,那么几年后,因这爱的复活,她也必须活,就像是沙漠里的旅人对水的渴望,囚犯对自由的梦想,垂死者对生命的希望,甚至更像一具死尸渴望扑向他的墓穴,祈祷永远安息…
多年前,她曾在他面前坚决地褪下过衣衫,可是他都帮她穿了回去,一颗颗纽扣地给她扣上,那样的事发生多次,他总是说:"如果仅仅是因为想得到你的身体,我不必这么痛苦地受煎熬,我必须先把你放到红地毯上,才有资格把你抱上床…"
可是现在,他主动褪下她的衣衫,一颗颗纽扣地替她解开,他什么话都没说,任凭泪水在他脸颊流成一片,她试图抚去他脸上的泪痕,可是徒劳无功,更多的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林然,为什么你等到现在才要啊?"她双手捧着他的脸泣不成声。
他不回答,喘息着,把她绵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脯上…那一刻的幸福无法言语,两个人仿佛是贪婪的孩子,汗泪交织地亲昵着。她知道她不会后悔,绝不会后悔的,就这样陶醉在他的身体里,把他的每一声喘息都当做美酒一饮而尽,即便那是毒酒,她也会喝下去,心甘情愿就这么死去,死在他的怀抱里,永远也不醒来。
可是,舒秦怎么办?当这个想法骇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时,她顿时陷入混乱和恐惧,姐夫和小姨子偷情,这样的羞耻太可怕!阵阵无法化解的哀伤,在她心里弥漫着,她搂着他呜咽起来,这样的激情是被世人所不齿的,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洞悉了她心中的想法,将她的头抵着他的胸口,像是鼓舞,也像是哀叹:"曼曼,我们没有错,爱没有错,是她把我们分开的,我们从一开始就理直气壮地爱着,现在,仍然是。我会离婚,一刻也等不了了,你不必自责,我们没有欠任何人,是她欠了我们,现在是讨回的时候了。"
"我怕,林然,我好怕!…"她搂紧他的脖子浑身战栗。林然也搂紧她,眼中透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该来的终究会来,我们静静地等着好了,别怕,有我在呢,我会为你抵挡一切风暴,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
林然说到做到,再次跟舒秦提出离婚,连面都不见,直接让律师去跟她谈。一场空前的家庭大战由此拉开序幕。先是林然的父亲登报断绝父子关系,紧接着,舒伯萧也效仿,登报断绝父女关系。整个离城都被姐妹共抢一夫的桃色事件搅得沸沸扬扬。林然是当地的文化名人,舒曼也是,两人都是享誉海外的钢琴家,这样的爱情,比起他们演奏的曲子来,更为轰烈。
斗争的结果是,舒曼怀孕,事情开始出现转机。因林家人丁单薄,林然跟舒秦结婚后,林仕延想孙子都想疯了,可是望眼欲穿,夫妻俩一结婚就从头吵到尾,孙子自然是没影的事。无论舒曼的行为有多么令人不齿,毕竟她肚子里怀着的是林家的骨肉,林仕延原本坚定的立场开始动摇起来…
这让原本信心百倍的舒秦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她知道一旦老头子偏向林然和舒曼,她即便不离婚,也势必失去林然。
人被逼急了,往往不顾一切。
所以,当林然兴高采烈地告诉舒曼,舒秦答应离婚的时候,舒曼一点也不相信,以舒秦的个性,她会就此罢休?
"是真的,她已经答应了,明天就签字!"林然当时喜不自禁。舒曼仍是不信,可看林然那么高兴,心里也安慰自己,也许是真的吧。林父昨天还通过林母打来电话,要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事情到了这份上,想必舒秦也没辙了,她还能奈何得了谁呢。
晚上,林然格外激情,两人翻滚在床上,如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在急切地寻找…天依然黑,可黑暗就是美梦,由黑暗而再生。舒曼只觉肉体已经不复存在,灵魂肆意地飞腾起来,就如他们一起在合奏那首《秋天奏鸣曲》,两颗渴望已久的心在琴键上舞蹈,他们是彼此高山流水的知音,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分开,哪怕这是一首爱的绝唱,奏完了即刻躺进坟墓也无怨无悔。
"弹首曲子听听吧。"林然坐在床边,抚摸着她的脸颊说。
"你哪天没听我弹琴呢?"舒曼缩在被窝里想偷懒。
"想听你弹琴还需要理由吗?就比如我爱你,需要理由吗?"他说着就将她从被窝里拉了出来,"就弹我第一次听你弹琴时你弹的那首曲子吧,我现在很想听…"
舒曼差不多是被他摁在了琴凳上。可是林然并没有开灯,而是拉开客厅的落地窗帘,让月光透过整面墙的玻璃窗照进来,他亲自为她掀开琴盖,然后静静地坐在旁边的沙发里,静静地等待着…
那夜的月光真是很好,黑白琴键上像是镀了层水银,他是背对着月光坐着的,从头到肩,再到脚,恍如披了件银色的外衣。他的脸衬在月光里有些模糊不清,像是一幅被浸润过的水墨画,很多年后舒曼仔细回想他当时的表情,仍是模糊。
曲子被她弹得超然出尘。舒曼从来没弹过这么好,以后也没有。
她不知道她是跟曲子融在了一起,还是跟月光融在了一起,只觉得灵魂又出窍了般,翩然而起,随着灵动的音符在月光下跳跃着,叮叮咚咚,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落在琴键上,弹跳起来,坠了一地…
林然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站到了她身后,深深吻了下来。他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说:"从来没听你弹过这么好。"
她笑:"这样的曲子,我只会为你弹。"
"不管是谁,能听到你弹琴,都是莫大的幸福。"
"你就是这个幸福的人啊。"
"可曲终就会人散,这正是音乐的宿命,也是人生的写照。"他俯身在她头顶的发间轻轻一吻,"记住,不管在什么时候,如果你能在这样的月光下弹出这样的曲子,那么在身边听你弹琴的人,无论他是谁,必然会是你的知音。"
舒曼扭过身子,生气地抬头看他:"你是不相信我吗?除了你,谁还会是我的知音?"
"我是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幸运。"他眼中满是笑,可是却有一种模糊的惆怅在他眼底掠过,"我总是觉得,我命中好像没有这么大的福分,这么好的音乐,我真的可以如此真切地拥有吗?我很怀疑…"一晚上,他都在念念叨叨。
舒曼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当他是被她的音乐感染,魂不守舍了。却不知,人总是有预感的,林然的潜意识里,似乎也有某种似是而非的预感。可是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吗?当幸福触手可及的时候,人难免患得患失,因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幸福来得有多么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