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河当时仰着小脸问:“为什么呀。”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那我爸爸妈妈呢?”
“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在他们回来之前,我就是你的爸爸,还有你以前叫的唐阿姨,她是你的妈妈,你懂了吗?”莫云河当时是怎么回答的莫敬池,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记不清了。但莫敬池收养莫云河已是既定的事实,莫家老爷子对此倒是没有反对,但提出一个条件,必须改姓改名,因为莫家不会给别人家养儿子,既然进了莫家的门,就必须跟莫家人姓。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6)

莫敬池被迫答应,否则他没办法把云河名正言顺地留在身边。
但他私底下经常跟云河说:“云河,记住你去了的爸爸妈妈,也记住你自己的名字,永远永远不要忘了,一定不能忘了。”
“嗯,我不会忘了的。”
“那你告诉我,你的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曲向辞,妈妈叫古岚。”
“你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叫曲靖波。”
“大声点,你叫什么。”
“我叫曲靖波!”莫云河大声回答。
“好,记住你的名字,把这个名字刻在你的心里。但是现在,你要开始习惯你的新名字。告诉我,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我叫莫云鹤。”
“不是云鹤,是云河。”
“莫云河。”
“对,就是莫云河。”
2
莫云河此生最感激的人就是莫敬池,他成年后常想,如果不是莫敬池收养他,那他现在就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了。曲向辞夫妇的双亲当时都已不在人世,曲向辞自己是独子,叔伯姊妹表哥表姐倒是有几个,可除了争遗产他们没有一个表示愿意收留莫云河;古岚那边也就一个姐姐,嫁在日本,夫妇俩去世后,莫云河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
关于曲向辞夫妇留下的遗产,除了名下的企业,还有国内外的十几处房产,那也是相当大的一笔财富,不仅曲家的亲友盯着,莫家也有些外亲打那笔遗产的主意,梅苑曾经有传言说莫敬池收养莫云河就是为了独占那笔遗产,最后是莫敬池出面以莫云河监护人的身份将那笔遗产冻结,莫云河成年前谁也不准动用,这才平息了这场财产之争。至于那笔财产后来的情况,莫家知情的人除了莫敬池,就只有莫敬浦了。兄弟俩为了保护云河的利益不受损失,暗中做了些什么运作,至今无人知晓。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7)


但是当年莫云河的到来,倒是很让梅苑热闹了一阵子。每个人都对这个小男孩充满好奇,老大莫敬浦的太太白韵芝当时还在,第一眼看到莫云河就说:“这孩子,命里带着劫呢,不吉利。”老三莫敬添的太太问:“怎么不吉利了?”白韵芝说:“长得太好看了,男孩子哪有长这么好看的。”“长得好看也不吉利?”“当然,面相过于完美,命里就难说了,这老天爷可都是算好了的,给你这个,就会要走你那个,不会让你十全十美的。”“难怪,这么小他爹妈就去了…”
莫云河对于大人们的议论一无所知。他沉浸在新环境带来的新鲜好奇里,跟莫敬浦的儿子莫云泽很快就玩在了一起,那时莫敬添的儿子莫云溯刚刚出生,莫云泽成天愁着没伴玩,莫云河的到来,让他喜不自禁。
不过对于莫云河的相貌,当时已经九岁的莫云泽也提出了相同的疑问,他问莫云河:“你怎么长这样啊,像个女孩子,哪有男孩子长得像女孩子的?”后来莫云溯也大了,也对莫云河近乎完美的相貌颇不以为然,“你长得太好看了,我不要跟你玩,我妈说的,你命里带劫。”
劫是什么意思?当时已经六七岁的莫云河一直不懂,为什么周围的人总拿他的相貌说事。莫云溯挠着脑袋也不甚明白,“劫就是糟糕的意思吧。”
莫云河反过来问莫云泽:“哥哥,我很糟糕吗?”
“别听云溯胡扯,你哪里糟糕了,你没看到爷爷这么喜欢你啊,我爸也喜欢你,我们都喜欢你,你一点也不糟糕。”
“哦,知道了。”
事实上,莫云河也对自己的相貌极为不满,从他记事起,人们就议论他的相貌,让他很不愉快。因为他不喜欢被人议论,在他的理解里,被人议论是件很不好的事情,就像妈妈和婶婶们每天议论那些“狐狸精”、“贱人”一样,是非常非常令人讨厌的。可是从小他就知道,相貌是爹妈给的,他也奈何不得,又不是他自己要长成这样的。因而他从小就讨厌照镜子,一看到镜子里那张漂亮的脸蛋就心生厌恶,“瞧,皮肤多粉嫩啊,还白里透红,难怪莫云泽说他像女孩子;还有他的小嘴唇,像涂了胭脂,红润得仿佛掐得出水;最可恶的是眼睛,那么大,睫毛又密又长,还向上翘,让他经常被学校的同学取笑,说他像洋娃娃,只有洋娃娃才有那么长的睫毛。”他当时的同桌是个女孩子,叫蓓蓓,跟他关系很好,就告诉他一个秘诀,“把睫毛剪掉呀,剪掉了不就没这么长了吗?”
莫云河信以为真,回到家真的拿了把剪刀偷偷剪睫毛。结果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的睫毛不但没变短,还越剪越长。后来被老保姆发现了,得知缘由后哭笑不得,将他搂在怀里亲亲宝贝地叫了好一会儿,“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呢,睫毛是越剪越长的哩…”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8)


曲向辞夫妇去世后,曲家的老保姆也被莫敬池接到了梅苑,以便继续照顾莫云河,因为莫敬池不指望妻子唐毓珍会厚待云河,他自己又忙,如果云河没有相熟的人照看,他不放心。所以,莫云河从小就是被老保姆抚养大的,老保姆无名无姓,据她自己说在旧社会她是童养媳,是曲家当家的(曲老太爷)给她赎的身,新中国成立后就一直待在曲家了,终身未嫁。曲家也没有把她当外人,曲老太爷过世时就交代了儿子曲向辞,要给老保姆养老送终。因为曲老太太去世得早,曲向辞也是老保姆一手抚养成人的,不想曲向辞夫妇年纪轻轻就去了,老保姆又担负起照顾云河的责任,云河管老保姆叫“阿婆”。
因为是寄人篱下,云河从小就被阿婆提醒,一定要谨言慎行,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能不争就不争,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
对于云河的相貌,阿婆是唯一一个表示骄傲的人,她跟云河说:“相貌是你爹娘给你的,你应该感激。瞧他们把你生得多好看啊,别人想都想不来的!甭听那些人嚼舌根,我家靖靖是天生的福相,有你爹娘在天上保佑,你的命好着哩。”
同样对莫云河的相貌持欣赏态度的是莫敬池,经常看着云河发愣,若有所思的,云河的脸无疑让他想起那两个去了的故人,特别是古岚。
“云河,你长得你真像你妈妈。”莫敬池不止一次这么说。
莫云河相貌上继承了父母的优点,但更多的是继承了母亲古岚的超凡脱尘,可惜他是个男孩子,如果是个女孩,必然是古岚的翻版。每次看到云河的脸,莫敬池就神思恍惚,那些遥远而芬芳的记忆,那些往昔的光华流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如同洁白的梨花,依稀还有遥远的淡香。很多事情他是不愿与人相谈的,宁愿那些记忆飘散在往事的风里。传闻也好,秘密也罢,他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也不屑去解释。
他,古岚,还有曲向辞,他们三个人此生的缘分已尽。愿来生,他们还能相遇。只因曲向辞曾跟他说过一句话:“来生吧,敬池,来生我一定成全你,这辈子你成全了我,下辈子就轮到我来成全你。”有此承诺,夫复何求?
只是莫敬池觉得通向来生的路太漫长,他们两个已经先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世上孤零零地活着。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唐毓珍这边,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去见了颜佩兰。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女人的样子,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裙裾飞扬。那张梦幻般的脸,一下子就让唐毓珍想起了那个去了的古岚。不仅仅是酷似,更是神似。
特别是颜佩兰眼中那婉转的流光,那欲语还休的神态,跟古岚如出一辙。仿佛是当头一闷棍,唐毓珍在短暂的耳鸣目眩后,脑子里电石火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那些久远的传闻原来并不是空穴来风,是真的。她同床异梦的丈夫跟那个去了的古岚原来是真的渊源匪浅。他帮人家养儿子就不说了,竟然还找了个翻版的古岚,他以为瞒得了天,瞒得了地,瞒得了所有的人,不想颜佩兰的那张脸暴露了一切,让他深藏的心思大白于天下。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9)


唐毓珍气势汹汹地去见了颜佩兰,原本是好好羞辱她一番的,不想反被羞辱的是自己。她一路哭着回梅苑,在心里问自己,她在莫敬池的眼里究竟算个什么东西,他不爱她,偏偏娶她,娶了她却如此待她,置她于何地?
是,他们是商业联姻,他可不爱她这个结发妻子,也可以帮人家养儿子。可是为什么,他对那个女人的惦念竟然固执到如此地步,让他不惜找个翻版!而就是这个翻版,让他不惜跟老爷子闹翻,不惜跟妻子提出离婚,甚至扬言要放弃继承权,这种羞辱和打击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和颜佩兰珠胎暗结的本身。
如果只是个不相干的普通女人,哪怕是怀了孩子,唐毓珍也不至于如此气结,毕竟是她不能生,而他们夫妻分居多年,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他在外面有女人并不稀奇,哪知事实背后的真相如此不堪,不堪到让唐毓珍仿佛光天化日之下挨了一记耳光,生不如死。
不想,当晚莫敬池就真的给了唐毓珍一记耳光。
原因是唐毓珍跟他吵架时,骂颜佩兰不说,还一并骂古岚,骂曲向辞,骂他们三个明的道貌岸然,背地里暗度陈仓,古岚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妖精…话还没说完呢,莫敬池当场就甩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结婚十余年,这还是莫敬池第一次对唐毓珍动手。
“你真是过分!”莫敬池指着妻子浑身发抖,“你平日怎么混账,怎么骂我骂佩兰我都无所谓,反正我们夫妻已经是这个样子,这辈子死也死在一起了,可是你竟然对泉下的向辞他们出言不逊,他们是亡者你知不知道?你好歹也是名门闺秀,亡者为大,这样的道理你也不懂?你爹妈怎么教你的!你的书是怎么读的?唐毓珍,我警告你,如果你还敢说半句玷污他们的话,我跟你就完了,我现在就可以休了你,你滚回唐家去,让你爹妈从头再好好教你,教你什么是亡者为大!”
唐毓珍当时披头散发,骇恐地瞪视着因暴怒表情极度扭曲的丈夫,她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一下子就懵了。
“唐毓珍,我对你极其的失望!”莫敬池说完这句话就摔门而去,留下唐毓珍一个人在房间里号啕大哭。一墙之隔的莫云河被惊醒,老保姆也醒了,或者她一直就是醒的,将莫云河搂在怀里说:“睡吧,孩子,没你的事儿。”“阿婆,妈妈为什么哭?”虽然是养子,但莫云河三岁就到了莫家,一直是喊唐毓珍“妈妈”,是莫敬池要他这么喊的。
老保姆轻抚着莫云河的额头说:“冤孽,这个家冤孽太深,怕是还有劫难在后面,靖靖啊,你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可以离开这里。你是曲家的独苗儿啊,我是看不到你成人了,可你泉下的爹妈是看着的呀,希望他们能保佑你,让你远离这家人的劫难,好好的,平平安安地长成人…”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0)


老保姆仿佛是先知先觉,莫家因为颜佩兰女儿的出世,真的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在这个女孩子尚未降临人世时,莫家的女人们就对她百般猜测,是男是女,是像她爹还是像她娘,老爷子会是什么态度,可谓议论纷纷。那段时间的梅苑比往常更热闹了,莫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一拨一拨地过来串门,不是打麻将,而是围坐在莫敬池家给唐毓珍出主意,宽她的心。
因为颜佩兰即将临盆,莫敬池将颜佩兰安排住进城郊的一栋老宅子里,请了专人看护。他已经很多日子没有回梅苑住了,偶尔回来,不过是跟老父亲碰下面,顺便看看云河。自打闹得分崩离析,夫妻俩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
事已至此,唐毓珍反倒不吵不闹了,因为吵闹已经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反而让本来就陷入僵局的夫妻关系雪上加霜。何况老爷子一直没有表态,没有后援,她一个人吵闹也没什么意思,结婚这么多年她不是没吵过,到头来还不是落到现在这个下场。但她放出话,只要她唐毓珍活着一天,她就不会允许外面那个野种进自家的门,这辈子想都别想。
如果老爷子把那孩子接进莫家,她就找根绳子吊死在梅苑门口。
看他们莫家有多少脸丢。
白韵芝宽慰唐毓珍,只要不是儿子,莫家根本无所谓,就算是儿子,名不正言不顺的,也占不了多少便宜。老爷子早晚要走的,就是活一百岁也有走的一天。老爷子走了,就凭一个无名无分的野种,莫家这么多老的少的在前面,他也进不了莫家的门。
白韵芝倒是提醒唐毓珍,“对云河好点,虽然他是莫家的养子,但他姓都改了,那他就是莫家的人。你也看到了,老爷子对云河的疼爱一点也不比云泽和云溯少,这孩子又漂亮又聪明,对他好点,老爷子将来不会亏待你,横竖你是不能生,你把她当自己的儿子他就是你的儿子,有了这个儿子,外面的野种就是太子也冲撞不了你。”
老三莫敬添的太太也说:“对,你就得牢牢抓住云河,我可是听到风声了,老爷子跟黄律师私下交过底,说他百年后他的儿孙将平分莫家的产业,云河可是被老爷子划归在儿孙里面的,因为他爹娘不在了,他现在姓莫,那他就是莫家的孩子!”
仿如醍醐灌顶,唐毓珍一下就醒悟过来,原来她并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云河!于是在某天晚上,唐毓珍将云河叫进自己房里,当时云河已经八岁了,她看着这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孩子,心下无比感叹,这么漂亮的儿子为什么偏偏她生不出来?不过这没有关系,他娘已经死了,那女人命薄,受不住这么漂亮的儿子,她唐毓珍白得一个儿子有什么不好?大嫂说得对,把他当自己儿子,那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唐毓珍将云河拉到跟前说:“云河,我知道你一直不大跟妈妈亲,你喜欢爸爸多一点是不是?”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1)


云河懵懵懂懂地看着这个很少正眼瞧他的“妈妈”,不知所云。
“没关系,你喜欢爸爸喜欢爷爷没有错,只怪妈妈平日里照顾你不多,现在妈妈想通了,妈妈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就剩你了,虽然你不是我生的,但你是我的儿子,我以后会把你当亲儿子待,云河,你听明白了吗?”
云河回头就把唐毓珍跟他说的话转述给阿婆听。阿婆当时已经很老了,走路都要拄着拐杖,眼也花了,背也驼了,可她思维依旧清晰,心里明镜似的。阿婆敲着拐杖跟云河说:“冤孽,真是冤孽,云河,你别听那女人的,她想白得你这个儿子,把你当争家产的筹码哩。不,云河,你不是她的儿子,你是曲向辞、古岚的儿子,你不姓莫,你姓曲。记住,你姓曲!”
八岁的孩子,不明白大人的世界怎么会这么复杂,他不懂,他也没法懂。不过唐毓珍之后待他确实好了很多,把他当心肝宝贝地疼,云泽和云溯有的,她都不会少他,饮食起居她事事要亲自过问,学习上也丝毫不马虎,请了好几个家庭教师轮番来教他,唐毓珍显然把无法实现的母爱一股脑儿全倾注在云河身上了。
但是,莫云河始终无法对唐毓珍亲近,不仅仅是没有血缘的关系,还因为唐毓珍做了一件让莫云河至今无法原谅的事情。她把老保姆赶走了!唐毓珍早就发现这个老太婆背着她在教唆云河,而且人也这么老了,自己都要人照顾,根本也照顾不了云河。她给了老保姆一笔钱,打发她“回乡”养老。可怜一个八十多岁的孤寡老人,眼花耳背,要那么多的钱根本没用,而且她也早已记不清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当年为躲避战乱和饥荒逃出家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她如何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就是记得,缠过脚的她凭着一把老骨头如何走得回去。
云河哭天喊地,要留住阿婆,不惜跪在唐毓珍的跟前哀求,无奈唐毓珍决心已定,铁门一关,将老保姆关在梅苑外。
当时刚刚开春,树叶都没有发芽,八岁的云河被反锁在自己房间里,嗓子都哭哑了。他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光秃秃的树枝,想着无处可去的阿婆,第一次感受到人心的冷,比外面的寒风还冷。
云河的哭声一直持续到半夜,梅苑的人都听到了。刚好那几天老爷子和长子莫敬浦去了国外,老三莫敬添也去了北京考察项目,莫敬池陪着待产的颜佩兰住在城郊的老宅毫不知情,家里没有主事的人,否则也不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第二天,还是大嫂白韵芝问起的:“毓珍,昨晚云河怎么哭成那样啊,你把孩子怎么了?不是说了要你把他当亲儿子的吗?”
唐毓珍就简要地说了下事情的缘由,很无所谓的样子。
白韵芝骇住了,“这么大冷的天,你把一个瞎老婆子往外面赶?”莫敬添的太太也吓住了:“哎哟喂,二嫂,要出人命的哩,如果让二哥知道可就糟糕了,你赶紧去把人找回来,真出了人命你在这家也别想待了。”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2)


唐毓珍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忙慌慌张张地叫人去找老保姆,可是哪里找得着,附近街道、火车站、汽车站都找遍了,人影都没找着。而云河因为一夜的哭闹,发起了高烧,烧得神志不清了,唐毓珍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派人继续找老保姆,一边把云河往医院送。
一直到傍晚,天都黑了,老保姆还没找着。三个女人围坐在梅苑主楼的客厅里,急得不知所措。白韵芝当时皱着眉头看着唐毓珍直叹气,“不是我说你,毓珍,这回你闯大祸了。如果老太婆真的死在了外头,你想过外面的人会怎么议论我们梅苑吗?老爷子向来把名誉看得比命还重要,这下好了,一辈子的清誉都毁在你手里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事先跟我们商量商量呢?还有,你怎么跟敬池交代?你又怎么跟自己的良心交代?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作孽哩,这是要遭报应的,毓珍,你真是糊涂啊…”
当晚,莫敬池听闻了老保姆的事连夜赶回了梅苑。进门二话没说,扬手就给了唐毓珍一巴掌,“唐毓珍,我跟你完了!”就一句话,他跟她完了。
莫敬池当即报警,在警方的全力搜寻下,一直到凌晨,大家才在梅苑后山的梨树林里发现了老保姆早已僵硬的尸体。
非常奇怪,当时不过是二月间,春寒料峭,原本不是梨花盛开的季节,可是梅苑后山的梨花一夜之间全开了。当年在梅苑住过的人现在都依稀记得,那梨花从未开得如此之盛,层层叠叠,如云似霞,一夜之间将整个山丘笼罩在白色的云海里,周围很多居民都跑过去看热闹,连电视台的人都扛着摄像机去拍。专家解释说,这跟气候反常有关,没什么稀奇的。
而就在当天凌晨,发现老保姆的尸体没多久,老宅那边传来消息,颜佩兰生了,是个女儿,母女平安。
老爷子和长子莫敬浦从美国赶回来,闻知事情经过,气得当天就住进了医院,随后唐毓珍因为涉嫌过失杀人,被警方带走了,整个莫家乱成了一锅粥。事情闹到最后,如果不是唐家出面请律师,唐毓珍免不了牢狱之灾。人是放出来了,但老爷子拒绝她再进莫家的门,称其败坏了门风。
此后,唐毓珍只能住在娘家,她终于知道,她酿下了多大的祸。唐家虽然也是富豪之家,有权有势,但因女儿错在先,也不好争辩什么。只是唐莫两家的交情从此就淡了,很多生意上的合作,也在此后几年里陆续终止。
而老爷子是个迷信的人,老保姆死后,他不仅厚葬了老人,还请了道士在梅苑做了几天几夜的道场,意在驱邪避灾,给全家老少求个平安。老爷子跟一位风水大师私交甚好,他请大师到梅苑看风水,谁知大师一走进梅苑的大门,就不肯再进去。他摇着头跟老爷子说:“莫老,你这宅院不保了。”老爷子很诧异,“怎么呢?”“我也说不上来,我就感觉你这园子怎么暗沉沉的,像废墟一样。莫老,你们赶紧迁走吧。”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3)


一家老老小小几十口人,哪能说迁就迁。莫老爷子心里着急也没有办法,可能是预感到莫家大祸将临,他决定在梅苑冲冲喜,遂交代莫敬池,“把我孙女带过来给我瞧瞧,我年轻那会儿想女儿都想疯了,一直未能如愿,现在你给我生了个孙女,我很高兴,我要给她办个热闹的百日宴。”
这就等于,老爷子承认了颜佩兰女儿的身份。
她是莫家名正言顺的孙女。
但是颜佩兰并没有进莫家,她只是在女儿百日那天,让莫敬池把女儿抱去了梅苑,老爷子见到孙女极其喜欢,从前连孙子都很少抱的老爷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孙女高高举起,笑得胡子都抖了。“真漂亮。”每个见到女婴的人都这么说。大媳妇白韵芝却在背后嘀咕说:“又是个害人精,长这么好看必定是个祸水,等着看吧,莫家早晚要栽这丫头手里。”
楼下大人们饮酒欢笑的时候,莫云河几兄弟则在楼上好奇地围着摇篮中的女婴指指点点。那女婴正在酣睡,头发乌黑,皮肤透着嫩嫩的粉,虽然是闭着眼睛在睡觉,可她眉目轮廓清晰,精致得仿佛是画出来的。
“她真好看!”莫云泽当时十几岁了,是老大,不免也赞叹女婴好看。老幺莫云溯指着女婴说:“你们看她的睫毛,好长哦,跟云河真像。”
“是的呢,睫毛跟云河一样又密又长。”莫云泽捅了捅灵魂出窍的云河,“呃,你自己看,跟你的睫毛像不像?”
莫云河自老保姆去世后,性格大变,很少说话,变得有些自闭。莫敬池还专门请了心理方面的医生给他看,医生说:“这孩子受了不小的刺激,不要给他太大的压力,慢慢开导他,给他些时间,如果他自己有足够的毅力,他会挺过来的。”
“如果他没有毅力呢?”
“那就很有可能转变成自闭症,他现在就是自闭症的前兆。”
莫敬池闻言,当即泪湿眼眶。女儿出世后,他跟儿子说:“云河,你现在有妹妹了呢,你不喜欢她吗?她多漂亮,跟你一样漂亮,你是哥哥,你要保护她。如果你老这么消沉,你将来怎么带得好妹妹呢?”
莫云河至今无法形容第一次见到那女孩时的情景,那粉嫩嫩的小东西静静地睡在摇篮里,娇嫩得像一朵刚刚吐出苞蕾的小花,弱弱的,还香香的,她睡得真香,一定在做着很美好的梦吧。她真的就像一个梦,轻轻地,毫无征兆地走进了莫云河的世界。
莫云河依稀记得,阿婆被赶出梅苑的那天晚上,他被反锁在黑暗的房间哭到昏睡,蒙眬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后山的梨花全开了,灼灼花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像云,像雪。他穿梭在那密密的梨树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他,是阿婆的声音,还是别人的声音,抑或是风声,他听不太清,只是寻着那声音而去,最后在一棵梨树下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好像是在树下玩耍,拿着一束梨花,准备插在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