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办公室的灯光调小了些,这样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玻璃幕墙外的城市灯火,他总是喜欢站在高处仰望夜空,他喜欢凌驾于万丈红尘之上,没有缘由,只是想离天空更近,离天堂更近,离上帝更近。而世事如棋,命运翻云覆雨,人的力量太薄弱渺小,站得高一点,可不可以将这个世界看得更透一些呢?现在想来,都是惘然,他连自己心爱女人的心都看不透,他还能看透什么?
内线电话此时急促地响起来,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尤显得惊心动魄。
“总裁,章世德先生想与您通电话。”阿莫说。
章世德?他微微一怔:“他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他说想跟您说话。”
“接进来吧。”
“是。”
电话接通后,有半分钟双方都没有吭声,他知道章世德想说什么,索性等他开口。良久,章世德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从遥远的槟城传过来,“你做得太狠了。”
语气仿佛平淡,与他想象中的咆哮如雷大不一样。
赵成俊非常镇定:“章董何出此言?”
“你说呢?事情都到这分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电话那端停滞片刻,声音越发浑浊起来,“我一直知道你够狠,做事不留余地,哪知道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狠。嘉铭纵然不争气,但你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处得不好,说出去终归还是一家人,你心里再有怨气也不至于要把他弄成这样,你干脆弄死他都还好,一死百了,我大不了亲自埋了他!现在他成了植物人,如果我哪天两眼一闭,嘉铭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阿俊,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歹毒啊,你父母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你到底像谁,生了这么一副狼心狗肺!”
话毕,章世德在电话那端号啕大哭。
赵成俊静静地听他说完,叹口气:“章董,章嘉铭的事我也是才知道,虽然我平常没少诅咒他,但这事确实跟我没关系,你不能因为我跟他有过节就怪罪到我的头上来,法庭上也是讲证据的。”
“你少跟我扯这些,要是能让警察找到证据你就不是赵成俊了!我今天打这个电话不是兴师问罪,说实话我拿你没办法,你人本来就聪明,做事狠绝,我老了,怎么斗得过你?正如你所说我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是你干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事情到此为止了,不管嘉铭过去对你做过什么都到此为止了,他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过去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算了吧,章董,你们父子作的孽还少吗?不用跟我上演苦情戏,我不会给予半点同情,因为事情确实不是我干的,这只能说明恶有恶报。”
“对,就是恶有恶报!包括你!”章世德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我反正是半截入土的人,我死了后章家的一切终归还是你们的,你跟见飞的路还很长,我不希望你们走我的老路。”
“我不是章家的人,你别把我跟你们扯在一起!”赵成俊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可你是吃章家的饭长大的,这一点你永远不能否认,如果当初不是见飞的父亲收留你们,你跟你妹妹早就饿死了。”
“我宁愿饿死!吃你们章家的饭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你真是不知好歹,我好心为你着想你当作了驴肝肺,嘉铭已经是这个样子,章家还能指望谁,不就是指望你跟见飞吗?我即便老了也还不至于老糊涂,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纠缠在过去的恩怨上,你放下了心结,才能好好走完后半辈子。”
“你指望见飞还说得过去,指望我你就别想了,我跟你们章家没有任何关系!我再说一次,我不姓章,我跟你们没关系!想让我原谅你,做梦!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和章嘉铭!永远!”说完赵成俊啪一下挂掉电话,不解气,又抱起电话机朝墙上砸去,接着把办公桌上的文件、相框、笔筒、雕塑全都扫到了地上,办公室里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秘书室的阿莫,她打开门,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赵成俊就朝她吼,“出去!”
阿莫吓得赶紧关上门。
片刻后,赵成俊从办公室大步冲出来,脸上余怒未消,看都不朝阿莫看就摔门而去,阿莫追出去战战兢兢目送他进电梯,好半天都没缓过来。她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这还是第一次。她有些后悔为他接通刚才那个电话,他与章世德有不同戴天之仇,她不是不知道,却没有考虑后果贸然打搅他,如果当时她直接拦下那个电话就好了,虽然是经过他同意接进去的,但作为秘书遇事缺乏判断是不争的事实,老板生气砸了办公室,最后收拾残局的也只能是她。
办公室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玻璃碎渣和文件、纸张,阿莫一个人慢慢清理,她还没有吃晚饭,饿得头晕眼花,胃也开始疼起来了。
这阵子老板每晚都忙到很晚才走,老板不走,身为他的贴身秘书当然也不能走,虽然他多次说不用她跟着熬夜,他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就好了,可是阿莫不敢。不单单是为了对得起这份薪水,而是她其实也蛮“享受”跟他独处的夜晚,办公室的同事都走了,就剩下她和他,隔着一扇门,她觉得心里也是暖暖的。有时候老板还会叫上她一起出去吃夜宵,然后开车穿过夜色阑珊的街头送她回住处,虽然他很少说话,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从来不会超过三秒,但对她来说足够甜蜜好几天,她很看不起自己,却无能为力。
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她吓一跳,回头一看是彼得安,他提着个塑料袋也是很受惊的样子,“这是怎么了?”
彼得安是给阿莫送晚餐来的,其实说夜宵更恰当,他解释说开车经过楼下时发现办公室还亮着灯,猜她可能没吃晚饭,于是就买了外卖送上来。对于老板发了通怒气后走人,他听完经过一点也不意外,“老板这几天的情绪不好,你没事别惹他,如果不是太要紧的电话不要接进去。”
“是因为跟女朋友分手吗?”阿莫实在饿极了,顾不上装淑女狼吞虎咽起来,她很感激彼得安还记得她没吃晚饭。
“很多事吧,不止这一件。”阿莫吃东西的时候,彼得安帮忙收拾地上的残局,他捡起一个摔烂的镜框,问阿莫,“这还要不要?”
阿莫一看,含着满嘴的蛋塔说:“要,绝对要!”
其实就是张海岛的风景照片,从画面上看像是在海边岩石上拍的,岩石下是细白的沙滩和起伏的海浪,远处海面上还有一艘渔船,很恬静的海岛风光。彼得安仔细端详照片,并未发觉有什么特别之处,“就这么张照片也要?”
“你不知道,这张照片是老板随身带的,在槟城总部也有一张这样的,一看就是同一个地方,老板可宝贝了,他笔记本的桌面就是这张照片。”
“这是哪儿呢?”彼得安还真没发现这张照片有什么值得收藏的价值。
“不知道,估计是他去过的哪个地方吧。”
“这种小岛大马有很多,我觉得放他女朋友的照片还说得过去,放这么张风景照实在太奇怪了,不懂他。”彼得安将照片小心地放在桌上,“那你明天给他换个镜框吧,他既然随身带着,一定有特别的意义。”
“是的,肯定有特别的意义,他随身只带两张照片,除了这张风景照,还有一张就是他母亲的照片,诺,就在那。”阿莫指给彼得安看,整张桌子就剩下这个相框完好无损,可见他对母亲的重视,镜框中的妇人四十出头,含笑面对着镜头,非常美丽,气质高贵,即便是笑着的,眉目间仍郁积着深深的忧郁,赵成俊的相貌很大部分继承了母亲,包括他的忧郁。
“真漂亮。”彼得安忍不住赞叹。
阿莫耸耸肩,“那当然,他们兄妹都很漂亮,都是遗传自母亲。”话刚说完,手机响了,阿莫一看号码,赵玫打来的。
“又怎么了,章太太?”阿莫猜想她这么晚打电话过来,肯定没好事。
果然,赵玫在电话那边哭哭啼啼:“阿莫,我要见你。”
“出什么事了?”
“见面说。”
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下午章见飞陪赵玫在梦之岛选购手袋,碰见了同在商场购物的毛丽,但当时毛丽并没有看见他们,她在lv店对面的一家名店选东西。是章见飞最先发现的毛丽,赵玫选好了手袋要章见飞去付款,喊了他两声没反应,正要拽他,发现他盯着门外看,赵玫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下就明白了,当即黑脸,如果不是怕惊动对面她肯定要发飙。
回到家两人就一顿大吵,吵得两个人晚饭都没吃成,保姆做了一桌子菜都被赵玫掀了,最后章见飞拂袖而去,留下赵玫一个人在房子里哭得昏天黑地。
这种吵闹近来尤其频繁,按理两个人现在生活在南宁应该很平静,但赵玫却非常在意章见飞执意要留在南宁,在她看来,章见飞将公司开在南宁无非是舍不得前妻毛丽,哪怕他遮遮掩掩的,坚持说是为了事业,是工作需要,赵玫却决不相信,这就是两人矛盾的根源。
哪里不能做事业,偏要选在南宁?特别是毛丽和赵成俊已经分手,毛丽现在是单身了,章见飞徘徊在这座城市的目的就再明显不过了。人是很怕钻进死胡同的,赵玫自从失去孩子精神就有些异于常人,变得非常敏感而多疑,无论章见飞如何解释,赵玫坚持认为他就是为了毛丽才留在这里,章见飞百口莫辩,越解释赵玫越歇斯底里,两人经常为此大吵,闹得鸡犬不宁。
当然,还有件事更加加深了赵玫的误会,章见飞拒绝再生孩子。虽然他说是为她的身体考虑暂时不生,但赵玫却认为他是另有打算,他显然不想让孩子成为他的牵绊,没有孩子,他将来若抽身就容易得多,这反而让赵玫想要个孩子的执念越发强烈了。
夫妻俩在这件事上的意见分歧直接导致两人摩擦不断,章见飞自从赵玫流产后在夫妻生活方面非常小心,保护措施做得很到位,这让赵玫觉得他不光是不想要孩子,还分明是嫌弃她,两口子经常半夜大吵,最后章见飞只能去书房睡,而赵玫却整夜整夜地哭泣,没完没了,可以想象章见飞一定崩溃至极。
在曼哈顿大厦的某间咖啡厅里,听完赵玫的哭诉,阿莫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说重了怕进一步刺激她,不说点什么,赵玫一定又是没完没了。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小玫,我以为你跟章先生复合后想明白了,怎么还是闷在这死胡同里出不来呢?不就是看见毛丽了吗?大家都在一座城市,碰见很容易啊,你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对,我是小题大做,可我跟他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座城市?我们为什么不能回槟城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家!他留在这里还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他得不到她,于是就守在这座城市,他真是够痴心的啊!你们都当我是无理取闹,可我不是傻子,我有感觉的啊,我讨厌这座城市有那个女人,我讨厌这种感觉,我只想离那个女人远点也不行吗?”
赵玫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她一定是伤心到了极点,所以才这么不管不顾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哭,整张脸都哭得皱了,那深渊一般的绝望,是阿莫从前未曾见过的,她没办法安慰她,只能任由着她哭。后来她哭得疲倦了,又嚷嚷要喝酒,阿莫拦都拦不住,见她在咖啡厅大喊大叫,实在太惹眼,只好要了瓶香槟。
一瓶酒都没喝完,赵玫就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去。
阿莫搬不动她,只得打电话给章见飞说明情况,章见飞随即赶来将赵玫抱走。阿莫送他到街边,帮他拉开车门。“谢谢,给你添麻烦了。”章见飞将赵玫放在副驾座系好安全带,转身礼貌地跟阿莫致谢。
“不客气,我只是很担心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怎么劝她都不行。”
“她听不进去,只能随她了。”路灯下的章见飞十分疲惫,声音嘶哑,“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都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说完黯然上车,一语不发地驾车离去。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章见飞当初选择这场婚姻不是没有想过他有可能是在重蹈覆辙,但真实的生活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一团乱麻的婚姻,剪不断理还乱,赵玫远比当年的毛丽更难相处,毛丽顶多是任性些,她不爱他于是也就不在乎他,而赵玫是太爱了,这份爱不分青红皂白,她作茧自缚缠死自己不打紧,也试图把章见飞死死缠住,缠住他的人也要困住他的心,两个人的矛盾大抵就在这里。
章见飞知道,就算他回了槟城赵玫一样会不依不饶,只要毛丽存在于这世上,她就一刻也不会放松警惕,她完全是走入了歧途。他们就算搬到火星去住都解决不了问题,她仍然会认为他心里装着毛丽,她要他把心抠出来,把毛丽两个字从他的心上生生切了去她或许才放心,她不管他血流如注,亦不管他死去活来,她只要他心里装进她,她要他爱她!他必须爱她!可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就是把心整个地剜了,他也不会爱她,过去他还能把她当妹妹一样疼爱怜惜,两个人走入婚姻后,这份怜惜之情也在日复一日面目狰狞的争吵下消失殆尽,他累了,心力交瘁。
章见飞的确是累了,加上长期以来的睡眠不足、精神焦虑和超负荷的工作,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在与赵玫大吵后的第二天,他晕倒在办公室…
赵成俊应该是最讨厌医院的,他唯愿一辈子不再踏足那个地方,但听说章见飞病倒入院,他作为合作伙伴没理由不去探视。章见飞是感冒久治不愈引发的胸膜炎,病情倒是无大碍,但需要在医院住上些日子,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病房昏睡,赵玫看着他昏睡不醒的样子有些手足无措,这些年来她习惯了被他照顾,现在轮到她来照顾丈夫,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她没料到的是,她会在医院碰上哥哥赵成俊。
兄妹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虽然同在一座城市,赵成俊却一直拒绝见赵玫,章见飞没少在两人间斡旋,但收效甚微。
因为是vip病房,走廊上显得冷清而寂寥,赵成俊从病房里出来,赵玫提着煲好的汤出电梯,两人就这么迎面碰上了。隔着数米的距离,赵玫仍能感觉到哥哥身上渗出来的寒气,目光仿佛生了刺,嗖嗖地扎在她身上格外难受。
“哥,你来了。”赵玫在章见飞面前飞扬跋扈,在赵成俊面前却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她从小就怕哥哥,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赵成俊缓步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她,眉宇间难掩怒气:“你真是不消停啊,在槟城你就闹,到了这你还是闹,你既然跟他过不下去当初为什么嫁给他?”
赵玫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敢出声。
“你这么闹觉得很好过是吧?”赵成俊咄咄逼人。这表示他并非对赵玫的事一无所知,他不见她,但肯定有途径知道她与章见飞之间的矛盾,赵玫也知道身体一向很好的章见飞突然病倒,很大程度上确实是因为她,她不是没有内疚,现在被哥哥这么一训斥,心里一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哭!你还有脸哭!”赵成俊脸上绷得像石膏,语调不高,样子却很骇人,“既然跟他过不下去你就离婚,你闹个什么啊你?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赵成俊对赵玫实在是一肚子气,从小到大受宠惯了,她做什么都只考虑自己,她大概从来就不知道为别人分忧,受了点委屈就觉得全世界亏欠她,赵成俊从未如此厌恶这个不争气的妹妹,他也懒得教训她,说了她几句后昂头就走,根本不愿多看她一眼。
刚刚在病房里,不堪重负的章见飞终于袒露心迹,跟他痛诉这段婚姻的不堪,“阿俊你尽可以骂我,是我咎由自取,我怨不得别人。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场婚姻,我恨不得把心剖出来证明给小玫看,我对她没有二心,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跟她从头再来,可她就是不依不饶,死活认定我留在南宁是因为毛丽,我怎么解释她都听不进去。阿俊,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已经尽我所能来对她好,我不要孩子是为她的身体考虑,医生跟我说了,她短时间内不能再怀孕,否则可能终生不育,这些话我没法跟她说,说了她也不信…”
“活该!”赵成俊就这一句话。
“我是活该,我知道,但是阿俊你跟我说实话,如果我跟小玫过不到头,你是不是会更加痛恨我?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你们离婚吧。”赵成俊打断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既然过不下去就离了算了,免得我看着闹心,我早就知道你们过不到头,早死早解脱!”
章见飞愣愣地看着他,“你不怨我?”
“我什么时候怨过你?怨你有用吗?我就是看着你们这个样子烦!”
章见飞没有再吭声,陷入沉思。也许他是该考虑与小玫的婚姻该如何收场了,这个样子下去,小玫不疯,他也要疯。
“如果你离婚了,你心里还惦记着毛丽,你可以去追她,我没意见。”当赵成俊说出这句话时,章见飞震惊得合不上嘴。
赵成俊却反常的冷静,淡淡地说:“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转了一圈,大家都回到原地。”他耸耸肩,“地球是圆的嘛,从最终回到最初不是没有可能。”
“阿俊…”
“我说的是认真的。”
真的是这样想的吗?赵成俊在电梯里也觉得诧异,因为他在病房里跟章见飞说出那番话并非是事先打好腹稿的,也许潜意识里他这么想过,但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还是让自己很吃惊。他觉得能说出这样的话也许证明他是真的放手了,不属于自己的怎么强求也强求不来,就像小玫对章见飞,这丫头就是把命搭上也未必能得到章见飞的爱,章见飞呵护她照顾她容忍她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责任,以及他本性的善良,这一点其实章见飞自己也很清楚。
感情这种事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一根红绳,一头只能系一人,多出来的那个人只能退出。赵成俊觉得他就是那个“多出来的人”,他给不了毛丽想要的幸福。
放手也是一种爱,不是吗?
可惜赵玫领悟不到这点,这丫头完全是钻进死胡同了,除非她自己想明白自己出来,否则谁也帮不上她,赵成俊对此几乎不抱希望。
出了电梯,医院一楼大堂俨然是另一番景象,人来人往,病患和医护人员穿梭不停,赵成俊皱了皱眉,他一向讨厌人多的地方。
正快步向门口走去,视线中陡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长发,穿着一身藕粉色的雪纺夏衣,娉娉婷婷从大门外走进来。
她那么清丽,仿佛一株带着露珠的新荷,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仙气,也许是因为她过于清瘦的缘故,加上衣裙飘逸,让她看上去有些飘飘的。
分手有几个月了吧,这还是赵成俊第一次正面遇见她。是不是心有灵犀?刚刚还在病房里与章见飞说到她,这会儿竟然就遇见了,不早一秒,不晚一秒,偏偏就遇见了。她那样的一个女孩子,总是那么夺目,茫茫人海,他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感知她的存在,儿时看科普读物,书上说许多动物之间常凭着气息来寻找同伴的位置,他凭的是什么?
毛丽显然也认出了他,愣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嗨,很久不见了,毛丽。”赵成俊没办法装作不认识她,这不符合他的绅士风度,他微笑着走过去,伸出手,“你好。”
毛丽局促地也伸出手,蜻蜓点水地碰了碰他的掌心,“你好,太巧了,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个朋友,你呢?”
“我也是。”
都说恋人间再见不是朋友,毛丽和赵成俊好像还没这么糟糕,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是明白人,而且两人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投入过感情,再见虽然很难说还是“朋友”,但好在也不是陌生人。见了面,打个招呼,聊几句,似乎也还不错。
毛丽那天的确是来探望病号的,是三编室的一个同事开刀,大家陆续都来医院看望了,她这阵子因为忙,一直耽搁到现在,没想到会在这碰上赵成俊。这个世界到底还是太小。毛丽看上去似乎很镇定,但其实很慌,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都是僵的。两人客套地说了几句话就道别,毛丽赶时间,赵成俊好像也忙,可是毛丽进了电梯后才发觉自己手心都是汗,脑子里腾云驾雾,那一刻想起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电梯里挤满了人,那么嘈杂,她居然也不觉得。
“小姐,你到几楼?”电梯上到八楼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毛丽才发觉自己忘了要到几楼,负责摁电梯的人看着她,大概当她在梦游了。
毛丽结结巴巴:“请…请问内科在几楼?”
“六楼,你坐过了。”
“哦,对不起,麻烦帮我摁六楼。”
去病房看了同事出来,毛丽脑子里还是昏昏乎乎的,与同事聊了些什么她一概想不起来。真没出息!她在心里鄙视自己。
下了楼又重新穿过医院大堂,毛丽径直去停车场取车。
因为魂不守舍,眼神很不好,赵成俊在花园里尾随她走了好一段路她都没发觉,最后是赵成俊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慌慌张张地回过头。
“你,你怎么在这儿?”她慌乱的样子实在有些可笑。
他温和地一笑:“等你。”
两人坐在医院花园的葡萄架下说话。阳光透过密密的叶子漏下来,闪闪烁烁跳跃在他们身上,仿佛是温柔的抚慰,空气中有香味,是花香味,还是香水味,赵成俊不能肯定。
话题有些不着边际,无非是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很好,你呢,我也很好云云…让赵成俊颇有些意外的是,毛丽估计是缓过了神,态度比先前要热络多了,主动与他说笑起来,问及他的许多事情,以前从不过问的工作上的事她也表现得很热心,还开玩笑说她几次去地王吃饭,想去看他,又觉得不好意思,怕被拒绝。
赵成俊那一瞬间真是百感交集,“我怎么会拒绝呢?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是啊,我们还是朋友,呵呵。”毛丽嘻嘻笑着,她看上去比他还激动,也许经过这段时间的冷静,很多事情她的看法又不一样了吧,比如她觉得赵成俊其实并没有亏欠她什么,她认为他利用她报复章见飞也不是很准确,因为她听说两人现在在合作,她或许误会了他。当初分手时她没有听他的任何解释,他也不屑解释,她说分手,他就充分尊重她。毛丽自认还是有些了解赵成俊的,这个人骨子里透着根深蒂固的傲慢,他对自己充满自信,不屑撒谎,在他的逻辑里如果某件东西要靠撒谎去赢得是件很掉价的事情,没有品格的人才去撒谎,这有失他的身份,他做不来这样的事。
毛丽由此开始反思,他既然不肯解释就表明他更不会去撒谎掩饰什么,他就抱着“随你的便,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的态度,他太骄傲了,既然她误会了他,他就随她去误会好了,他才不会去降低姿态乞求她回头什么的,这样的事他同样做不来。
两人聊了会,一起去停车场取车。
毛丽先上车,倒车时却很不顺利,捣鼓来捣鼓去的竟然卡在了路口,前后左右都是车,她怎么也没办法调整车头,她知道以自己多年的驾驶技术不至于这样,她是心里太乱的缘故。赵成俊原本也上了车,看不下去了,于是下车过来敲她的车窗,“我来吧。”
他非常熟练地将她的车开出停车场停在了花园的一处树荫下,毛丽坐在副驾座上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用目光“抚摸”他脸部的每根线条,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如暗夜下的大海,紧闭的双唇透着坚毅,那唇上的细纹曾是她非常熟悉的,触感细腻柔软,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她心惊肉跳起来,感觉脸上滚烫,心里也滚烫,赶紧别过脸看向车窗外。而赵成俊停好车也没有马上下去,也扭头看向她,她别过脸的样子显出她的窘迫,耳根都是红的,她的耳垂最迷人,他曾经十分熟悉那寸肌肤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