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
"是啊,薰衣草的故乡,很美的。"
冷翠瞅着他,差点就说出,"我知道那个地方,姐姐的日记里有提过",但她保持了沉默,她知道碧昂已经是他心里难以愈合的痛,何必硬生生地去揭他的伤疤?现在她必须格外小心,不要轻易提及过去,尤其是那些画,因为他抑郁的表情会让她格外心痛,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为这个男人心痛。
"那你明年带我去普罗旺斯吧。"她挽住他的胳膊说。
"好的,明年一定带你去。"他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午饭刚过,他们在酒店门前的沙滩上散步。阳光炽烈地照耀着白色沙滩,海浪闪耀着迷人的金光,一层层地涌向岸边,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好似所有的诺言都会实现,所有的猜测都会成为可能,明天一切都会继续。
终有一天,他会问她:"你爱我吗?"
她会含着泪回答:"是的,我爱你!很爱你!"
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吗?还有可能吗?
两个小时后,一场人类空前的灾难否定了这个可能。
当时,祝希尧正在酒店午休(他一直就有午睡的习惯),冷翠在沙滩跟一个金发小女孩玩得不亦乐乎,两个人堆城堡,捡贝壳,完全没意识到灾难在刹那间降临。还是小女孩发现的,她指着大海说:"阿姨,看,好高的浪啊…"
冷翠顺着小女孩指的方向望去,当即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见大海的尽头掀起四层楼高的巨浪,形成一堵水墙,气势汹汹地直往岸边卷来。
"不好啦,海啸,快跑啊!"沙滩上有人惊呼,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小女孩的父母就在旁边,抱起她也跟着往岸边跑,小女孩的妈妈还扯了下目瞪口呆的冷翠,"还愣着干什么,快跑!" 第67节:第七章 最好是失忆(9)
冷翠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也跟着跑。
可是才跑了几步,她停住了,Jan!他还在酒店!她几乎想都没想,折转身就往回跑,"你不要命了,快回来!"有人大声朝她大声呵斥。她没有理会,疯了似的往酒店方向狂奔,一口气跑到酒店大堂,哪还见什么人,除了满地的鞋子,一个人都没有。她冲进电梯,回到所住的楼层,走廊上也是空无一人,她拼命敲打着Jan的房间:"Jan!Jan!开门,开门啊!!"
祝希尧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干什么啊,着火了吗,这么大声…"
冷翠喘着气,拉起他就往外面拖:"快走,海啸,海啸,快走啊…"
"你神经吧,哪来的海啸。"祝希尧挣脱她的手又要回头去睡。
"Jan,是真的,海啸,你看看外面…"冷翠几乎瘫倒在地,她已经没有力气跟他多说,直接把推他到窗口,拉开窗帘,"你看啊,海啸…"
祝希尧拉起她就往门外跑。
但当他们跑出酒店门口时,已经来不及了,水墙已经逼近沙滩,祝希尧当机立断,拉起冷翠往回跑,"快上顶层,"酒店一个身穿制服的服务生在旁边大喊。酒店总共才五层,别墅型的酒店都没有建很高,上到顶层才发现,上面已经站了好些人,有游客,也有酒店工作人员。没有人哭泣,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人们被巨大的恐惧吓得忘了哭,大家眼睁睁地看着水墙呼啸着卷上岸,三秒钟都不到就吞噬了沙滩。
"别害怕,冷翠,别怕,"祝希尧紧握着冷翠的手,给予她坚定的力量,"抓紧我的手,千万别松开,任何时候都别松开…"
冷翠这个时候已经不抱生还的希望了,只是流泪,"没想到,我会跟你死一块。"
"是啊,我也没想到。"祝希尧也已绝望,他侧转身紧紧拥抱住冷翠,亲吻她的耳根,突然狠狠咬住她的脖颈,那么狠,几乎要咬断她的脖子,冷翠疼得尖叫,"你干什么!…"
"冷翠,看着我,看着我,"祝希尧抓住她的肩膀,整个眼眶通红,"我留下这个吻痕是想告诉你,今生你是我的人,来世你还是我的,我凭着这个吻痕去找你,即便没有来世,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你…"
"Jan!…"冷翠箍着他的脖子痛哭。
脚下剧烈地晃动起来。
巨浪已经卷到他们的跟前。
祝希尧用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到旁边的人跌进漩涡,死亡的挣扎太可怕,他只愿将人世最美好的东西留在她的记忆中,他在她耳边拼尽全身的力气说:"我知道今生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等你说爱我,来世我找到你,一定要听你亲口跟我说'我爱你',冷翠,我一定可以等到来世的轮回,我爱你,冷翠,翠翠…"
"Jan!"冷翠张口正准备说什么,口中涌进的全是海水,脚下已经失去平衡,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被卷进巨大的漩涡,世界瞬间陷入无边的黑暗…
冷翠最后的意识只是听到他在说:"冷翠,我爱你!" 第68节:第八章 三百朵玫瑰(1)
第八章 三百朵玫瑰
1
电视里不厌其烦地播着同一个新闻:2004年12月26日,印度洋发生史上最强烈的海啸,死亡和失踪人数持续攀升,到目前截止累计死亡人数已达…
文弘毅一边吃着薯片一边看着电视,当是天方夜谭。12月26日,不正是昨天吗?昨天发生海啸?昨天他在同事的Party上喝多了,直到早上才醒酒,自己怎么被送回来的都不知道,一夜之间,世界就发生这么大的灾难,着实让他受惊不小。
还好没有亲人在那边,否则会急死不可。
房间里突然传来电话声,是他的手机。他跑进房间接电话,同事打来的,问他有没有亲友在南太平洋那边,那边可不得了,海啸啊,很少有生还的。文弘毅说已经知道了,并向好心的同事表示谢意,说没有亲友在那边。挂断电话,正欲回客厅继续看电视,忽然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没有被阅读的短信,摁开一看,令他惊喜不已,冷翠发来的,就一句话:嘿,我现在在巴厘岛度假,好漂亮的沙滩,你在哪儿?
足有两分钟,文弘毅没反应过来。
稍微有一点点意识了,他颤抖地给同事回拨电话:"快告诉我,巴厘岛在不在南太平洋?"
"上帝,你酒还没醒吧,巴厘岛是重灾区…"
文弘毅手一哆嗦,手机差点掉地上,他试探着给冷翠拨电话,可是不通,手机那边没有信号,他扔掉电话就往门外冲:"冷翠!…"
一连两天,没有任何消息。打电话到那边的大使馆,得到的答复是,伤亡和失踪的人数太多,暂时还无法统计人员名单。但文弘毅还是将这个消息通知了冷翠国内的亲友,他不知道她母亲的联络方式,直接打了个电话给方紫凝。
"你说什么,冷翠她…她在巴厘岛?"紫凝接到电话差点背过气。
文弘毅说:"是的,她在海啸前两小时给我发过短信,说她正在那边度假,现在我没法联络上她,那边的交通又中断了,我去不了,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请立即告诉我,好吗?"
"翠翠,翠翠…"电话那边传来紫凝的哭叫声,哪还听得进他说什么。文弘毅挂断电话,深陷在沙发内,捂着脸极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崩溃。他通知助手,密切关注巴厘岛那边的交通,什么时候恢复航班了,立即订机票。
晚上,他频频做噩梦,梦见冷翠在无边的海水中挣扎,朝他挥舞着双手凄惨地喊:"弘毅,救我,救我啊…"
文弘毅坐在卧室露台上流泪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赶去佛罗伦萨找祝希尧的姐姐,冷翠不可能一个人去巴厘岛,她肯定是跟祝希尧在一起,他想问问有没有祝希尧的消息,结果,他看到什么?安娜,那个原本优雅美丽的女人披头散发,在房子里又哭又叫,文弘毅还没问出口,她就指着他大骂:"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诅咒上天,带走那个臭丫头就可以了,为什么把我的希尧也带走,他是我的希尧,臭丫头你凭什么跟他死一块,凭什么…"
文弘毅尴尬地退了出来。
刚出门口,就撞上一个年轻男子,很面熟,冲他笑了笑就径直走了进去。那不是丁律师吗?冷翠介绍认识过,他怎么到这来了?他也是来打听消息的?显然不是,文弘毅回头瞟了一眼,惊得目瞪口呆,丁晖竟上前拥住安娜连连亲吻她的额头,"娜娜,没事的,别太伤心…"
2
地球的这边。巴厘岛。
冷翠睁开眼睛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办法确认自己还活着。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帐篷内,空气混浊,旁边还躺着其他或昏迷或清醒的伤者,穿梭其中忙碌着的是佩有红十字标志的医务人员,一个有着灿烂棕发的护士见她醒来,非常友好地用英文跟她打招呼:"小姐,你醒了,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吗?冷翠闭上眼睛,努力搜寻最后的记忆,"我知道今生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等你说爱我,来世我找到你,一定要听你亲口跟我说'我爱你'…"这是谁在说话?Jan吗?是Jan在跟她说话吗?
冷翠挣扎起来,衣衫褴褛,踉跄着走出帐篷,满目苍凉,在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搭建了上百个帐篷,旁边的树林被夷为平地,只在淤泥中露出数不清的树根。而前方被一个山坡挡住了视线,天空仍然是炽烈的阳光,酷热难当,海风自山坡那边吹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臭味,几乎将她呛倒。
"Jan!…"冷翠大声呼唤。
没有人应她。帐篷间川流不息的是医者和伤者,还有寻找亲友的游客。冷翠也加入其中,一间一间帐篷地去找,去问。没有。
"去山坡下的海边吧,那里躺着的人比较多。"有好心的人提醒她。
冷翠折身就朝山坡走去,有点陡峭,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去,可是一爬上去她就失声痛哭,山坡下的确是很多"人"啊,都是躺着的,还套着蓝色的塑料裹尸袋。
"Jan!…"冷翠狂奔下山坡。
任何电影都没出现过这样"宏伟"的场面,上万具尸体摆在沙滩上,一排排,一行行,一直朝两边无限地延伸,触目惊心。无数失去亲人的幸存者穿梭在尸体中,一边哭泣,一边寻找亲人的面孔。
冷翠也在寻找,烈日当空,她分不清脸上淌着的是汗水,还是泪水,每拉开一个裹尸袋的拉链,她都呼唤一声他的名字,上万具啊,而海边的打捞人员还在不断地运来新的尸体…
肩膀连接脖子的地方突然传来锥心的痛楚,冷翠拉开衣领,好深的一个紫痕,"我留下这个吻痕是想告诉你,今生你是我的人,来世你还是我的,我凭着这个吻痕去找你,即便没有来世,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你…"
祝希尧的话依稀还在耳畔。
冷翠坐在数不尽的尸体间号啕大哭:
"Jan,对不起,我其实可以不必让你等到来世的,只是一个回答,你为什么到最后才说啊,我现在说,你听不听得到?Jan,没有来世的,我一直就不信来世,你给我留下这个印记,等于是给我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这让我还怎么活啊,记得又如何,我们还是拥有不了彼此…你又没跟我约好见面的地点,就像你跟碧昂当年约了在叹息桥上见面一样,无论过多少年,我都可以去找你,可是你没有跟我约,只是个来世,茫茫人海,我怎么认得你啊,Jan!…"
一个礼拜后,冷翠最终还是登上了返程的航班,除了肩膀上已成紫黑色的印痕,她什么都没带走,连祝希尧的尸骨都没有找到。通过当地的驻华大使馆,她只在失踪人员的名单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她问工作人员,"失踪"是不是还有生还的可能。
对方只是摇头,"失踪…就目前看只是没有找到遗骨。"
冷翠于是抚着肩头的印痕一路哭回了意大利。她本来是要回中国,但一想到这个样子无法面对母亲,只好回意大利。飞机上,她一直在心里默念:Jan,跟我回家,跟我回家,我带你回家… 第69节:第八章 三百朵玫瑰(2)
她希望祝希尧的魂魄可以听到她的呼唤,一路跟她回家。
在漂浮的白云间穿梭,她相信他已经相伴而来,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他正紧紧拽着她的手,嘶哑着声音哀求她,"翠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长眠,别让我寂寞的身躯在这陌生的异乡腐朽…"
她只能落泪,看着身边白云浮掠,日落月升,她也在心里哀求他:Jan,放手吧,我必须远走,虽然飞机带走我的人,但我跟你的心不会相离,当夜晚降临,漫天的星星必在另一边照耀着你。为了生命,为了延续,我们中间总有人选择死亡或者选择离去,来世凭着你留给我的印痕,你一定可以找到我,我们在哪里永别,就在哪里相遇吧,只能这样。
"Jan,对不起!"冷翠泣不成声,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背。唯有如此,才能缓解颈上的剧痛,那痛仿佛连着血脉,每一个细胞都在剧烈地分裂,什么叫做心神俱裂,这就是啊!一直到飞机平稳地降落在佛罗伦萨机场,她才恍然意识到,她真的已是孑然一身,她把他丢在了巴厘岛,她丢失了他,从此这个世界没有了他。
天空阴沉,刺骨的寒风夹着冰雨无情地抽打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她头晕目眩,就在要倒下时被一双坚实的臂膀稳稳地托住。是文弘毅。到机场来接她的只有他。此前,通过中国驻印尼大使馆,文弘毅已经确定了冷翠在生还者之列。他们这批生还者都是统一由印尼方面派专机送返意大利的。
"弘毅,我怎么活啊,告诉我,我该怎么活…"冷翠哭倒在文弘毅的怀中。
"冷翠,坚强点,你能行的!"文弘毅差不多是抱着将她带出了机场,刚出大厅,一个黑衣棕发的女人箭一样冲向她,文弘毅还没反应过来,那女人就抓起冷翠的头发使劲往下扯,尖叫着:"婊子,你还我弟弟,你这个婊子,是你杀死了他,我今天要你偿命…"
一边扯,一边狠狠扇冷翠巴掌。
文弘毅已认出她,试图掰开她的手,"你放手!警察,警察!!…"
机场保安迅速奔了过来,也加入到解救冷翠的行列中,安娜的手是掰开了,可冷翠的头发却被扯下一大缕,她根本就没有反抗,望着歇斯底里的安娜呵呵地笑,"来吧,来杀了我,求你现在就杀了我…"
3
2001年3月9日 星期五 普罗旺斯阿尔小城
有时候我真想杀了自己,当我亲手把孩子交给修道院的嬷嬷后。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有人不想这个孩子留在世上。
我跟嬷嬷说:"请你把她交给一个可信的人吧,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甚至连我都不要告诉,我怕我控制不住去看孩子,从而暴露目标…"
嬷嬷抱着孩子走的那天,我站在薰衣草花田里,哭到昏厥。
我终于理解当年生母将我送人的苦痛了,不是情非得已,谁会舍得将自己的孩子送走啊。孩子出生在修道院,神父亲自接生,"上帝,多么漂亮的女儿!"当嬷嬷将孩子抱到我眼前时,我也是哭得不行。
这是我和Jan爱情的结晶,即便要我拿生命去交换,我也会毫不犹豫。所以我宁愿忍受骨肉分离的痛苦,也要让她平安地在这世界长大。原本我没料到那女人要杀死这孩子,直到那天我收到一封秘密来信,信上只有一句话:赶紧带孩子走,她追来了!
信没有署名,但一看字迹我就知道是谁写的。
果然,孩子送走两天后,她派的人来了,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修道院。四处打听孩子的下落。我真庆幸及时送走了孩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美丽的普罗旺斯,在那个女人的阴谋下,竟也杀机重重。
我知道她为什么想杀死这孩子。
她害怕因为孩子的存在,Jan会义无反顾地奔向我。
但是她怎么不害怕上帝的惩罚?
可怜我连孩子的照片都没有一张,只记得孩子左边的臀部有一块不大的红色的胎记。感谢上帝,就凭这个胎记,我将来也一定可以找到这孩子的。我给她起名:祝遥。寓意很明显,"遥"跟"尧"谐音,而Jan的中文名字就叫祝希尧。
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你自己才是最重要。我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丢失的"自己",很小就丢失了,怎么找都找不回来,我总是做着违背自己意愿的事,直到遇到了Jan。我发自内心地想要跟他在一起,因为他从不勉强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而在他面前,我也无需掩饰自己,真实地给予他最真的爱。
可最终,我还是失去了他。
无论我是以什么理由离开,对他而言,我就是个罪人。
所以今生,我不能再见到他,我怕他没有杀掉我,我就先将自己杀死在他面前。我决定离开普罗旺斯。能去哪里呢?我早就无家可归。这时候,我想到了杜瓦叔叔,他的酒庄不就在附近的一座古堡吗?不知道他现在是在酒庄还是巴黎,母亲,不,那个可耻的女人还跟他在一起吗?我已经六年没有见过杜瓦叔叔了,我很想去看看。 第70节:第八章 三百朵玫瑰(3)
Jan不会找过去的,他不知道杜瓦的酒庄。
离开的那天,正好是当地的薰衣草节,附近的居民都在田里快乐地收割薰衣草,将薰衣草进行着各种加工,晚上还有热闹的聚会。我无缘参加,坐巴士到小镇,再从小镇坐火车去杜瓦叔叔的酒庄。出乎意料,杜瓦叔叔很欢迎我的到来,"碧昂,我的乖乖,你终于来看我了!"杜瓦叔叔坐在轮椅上朝我伸出热情的臂膀。
他怎么坐在轮椅上?
后来我才得知,杜瓦叔叔好几年前就中风瘫痪,下半身失去知觉,已无康复的可能。而他所谓的妻子,我所谓的母亲,那个可耻的女人也早就将他抛开,一个人搬到热闹喧哗的巴黎去住了,据说已经两年没有回来过,之所以没有同意离婚,杜瓦叔叔不说,我也知道她是因为惦记着杜瓦叔叔不菲的身家而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杜瓦叔叔一个人守着空寂的酒庄和数万顷的葡萄园,其寂寞可想而知,难怪我的到来让他那么欢呼雀跃,令人心酸。
杜瓦叔叔年轻的时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因为显赫的家族,他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长年混迹于巴黎、罗马,声色犬马地过了很多年。据他说,他的情妇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几个。母亲当年可能也是其中之一,至于为什么那么多女人,他唯独选择了母亲,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而对于家族传下来的酒庄,他却甚少过问,为此他几乎跟老父亲断绝关系,因为他是家族中唯一的男性子嗣,原来还有个妹妹的,后来也死了。作为家族产业唯一的继承人,他父亲对他寄托了很高的期望,可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杜瓦叔叔天性叛逆,根本无心经营酒庄。直到他父亲去世,酒庄日益衰败,眼看着就要被人吞并的时候,杜瓦叔叔醒悟了,及时地回来倾尽全力挽救了酒庄,并很快重振其威风。母亲嫁给他的时候,正是酒庄如日中天的时候,但是母亲一直就不怎么喜欢待在偏僻清静的酒庄,她喜欢热闹,喜欢浮华,在杜瓦叔叔没有瘫痪之前,为了财产着想她还是很"规矩"地守在酒庄,丈夫瘫痪后,对不起,她没有理由还守在这,就等着老头子赶紧死,死了她再回来继承遗产就可以了。杜瓦叔叔当然明白这个女人的无情和险恶,但对于一个行动不便的花甲老人来说,又能怎样呢?他也曾想过住到巴黎去,监视妻子,虽然人在这边,他却很清楚她在巴黎胡作非为,但人一老,反而不愿意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况且去了又有什么用?他能管得住逍遥自在的妻子吗?
杜瓦叔叔自嘲地跟我说:"呵呵,你母亲现在有很多情人,跟我年轻时候一样,报应啊…"
报应?母亲相信报应吗?
杜瓦叔叔说他就曾问过她,"你不怕遭报应吗?"
她回答:"傻子才会相信报应,我只要我想要的。"
但是杜瓦叔叔现在却相信报应,他说:"我年轻的时候,谁都管不着我,父亲那个时候甚至派人将我从巴黎绑了回来,但没几天我又跑了,现在好了,不用谁来绑我,我下半辈子彻底困在了葡萄园,乖乖,你说不是报应是什么?现在虽然也没人管我,但我也管不了任何人,连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了,不是报应是什么?"
我正想劝慰他几句,他连忙阻止:"别同情我,乖乖,我不需要同情,因为我没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好,我已经越来越迷恋父辈们种下的这个葡萄园,太美了,我每天都得在园子里转两圈才会心安,看着葡萄一颗颗由绿色变得紫红,然后送到酒庄被酿成这世上最甘醇的佳酿,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了。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死也不愿意离开这,当年二战爆发,德军频频在庄园附近投下炮弹,所有的人都跑光了,就父亲没跑,后来父亲去世,他也坚持要将自己埋在葡萄园,我肯定也是这样的,乖乖,要不要我带你到我的墓地去看看,就在葡萄园的尽头。"
杜瓦叔叔还是习惯称呼我"乖乖",从小他就是这么叫我的。我也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在我眼里,他是个幽默的充满智慧的老头,而且还很开朗,成天笑呵呵的,对什么都不计较,都没看在眼里,其实什么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高智商我可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以在他面前我从不掩饰自己,更不敢撒谎,他的眼睛可以洞悉一切。他问我为什么突然来看他,我就把自己的遭遇简单地告诉了他,包括被迫送走女儿,逃避Jan,统统都告诉了他,他说:"乖乖,住在这吧,再也别离开,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
我现在就住在杜瓦叔叔的葡萄园,房子很古老,建在一个山丘上,据说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算是座不小的古堡。在法国,这样的古堡很多。但我一点也没觉得这阴森,相反,无论待在哪个房间都能沐浴到灿烂的阳光,每个窗户都可以望见一望无际的葡萄园,杜瓦叔叔说,他就是这房子里出生的。
但我还是想念着Jan,害怕他找过来,又希望他来。 第71节:第八章 三百朵玫瑰(4)
自从悔婚,我就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可以想象他对我的仇恨,做梦都梦见他绝望的目光像剑一样刺向我。可怜的Jan,他还不知道他已经有了个女儿呢。女儿长得很像他,尽管送走的时候还不到百日,可那眉目,跟他完全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也很想念女儿,不知道嬷嬷把她送到哪去了,幸亏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肯定不顾一切地跑去找她了,因为每夜我都梦见她在啼哭,哭得我的心都碎了。那个女人肯定还在寻找着孩子的下落,因为这孩子将是她最大的威胁。上帝啊,请保佑我的女儿吧,把所有的灾难都降落到我的头上,哪怕是让我去死,我也毫无怨言。
然而,上帝会永远保守秘密吗?Jan会永远蒙在鼓里吗?我很怀疑。
果然,昨天下午,我正从葡萄园散步回来,佣人告诉我,说有人在客厅等我,我顿时就慌乱起来,谁会知道我在这?
啊,他来了,当他从山丘上一步步朝我走来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终于还是找来了,Jan,你终于还是来了…
…
这是冷翠所能看到的姐姐的最后一篇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