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阮梦华便开始头昏沉难受,无力行走,只得任云澜将她抱起,即便如此她仍无比矛盾地想:究竟她是想云澜陪在她身边,还是不想?
香宝斋商船上,香眉山正急得团团转,按说他与阮家并无交情,不该着急,可若是将来查到阮梦华是在他香家的船上没了踪影,说也说不清。谁让阮梦华身份特殊,谁让她偏就上了香家的船!
柳君彦倒了杯茶,自顾喝着不去理他,可他倒反过来揪着柳君彦道:“柳兄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雅室里发生变故时,柳君彦确实最先反应过来,他是习武之人,惊觉有人进了雅室便往回冲,但终是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阮梦华半声惊叫便没了人影。重新燃上灯枝,看到空无一人的雅室,香眉山顿足不已却也无法,二人在长安酒楼等了片刻,只得先回船上。
柳君彦放下杯盏道:“我知道孟华不是什么搭船出海的商人,可他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让你如此在意?”
“我也说不准,他是开船前才拿了张拜贴来见我的,恕我不能说那张贴子上写的是谁,总之与我香家的干系极大,不然我也不会让他上船,关键是……”香眉山顿了顿,苦笑着压低声音道:“她其实并不是男子!”
柳君彦嗤笑一声:“这点我岂会看不出来,可即便是个女子,你也太在意了些,凭她的姿色,能入得了你香二公子的眼?”
先不说他安排孟华住在单人舱房,平日又让荣毅在饭食上多照顾她,且说今夜,明明是见她孤单的模样起了怜意,刻意要请她上岸用饭,香二公子平日沉迷书画,几曾对哪个女子上心过?刚刚回船后便吩咐荣毅发动人手去找寻失踪的孟华,一副紧张的模样,任谁也不信他没有想法。
“柳兄莫要再玩笑,只因她是风华夫人之女……你可明白?香家不过是生意人,哪敢觊觎皇室之人。”
柳君彦听了波澜不惊,象是早知她的身份,却来打趣香眉山,紧跟着问道:“听你这意思,竟似对她有些动心?如若她不是皇室血脉,你便要动上几分心思?”
香眉山总是说不过柳君彦,面上一红道:“我只是见过她一回,哪里谈得上动心,如今她无缘无故失踪,又该如何是好?”
二人皆静默不语,船舱外陆续有伙计游玩归来的响动,忽听得管事荣毅在船上高声道:“孟老板,您回来了!”
二人吃惊起身去看,竟真的是孟华,不过却是被一白色长衫的男子抱在怀中,眼眸半闭,脸色潮红,显是不大对劲。香眉山情急喝道:“你是何人,快快放下孟老板!”
云澜双足一点轻轻跃在船上,不急不缓地扬声道:“主人家莫慌,我乃孟华的兄长,他在外受了些风寒,我是送他回来的。”
兄长?香眉山心知肚明阮梦华没有兄长,可眼下当以她的安危为重,连声唤船上随行的大夫来看,奔上前想要相扶。
阮梦华并未昏迷,扶着云澜勉力站好,对香眉山歉意地道:“不麻烦二公子了,我家兄长也懂医术,回来路上已抓了药,吃了药便会没事。”
“那……我……”她无恙归来,香眉山心安了不少,至于她为何突然不见,身边冒出个兄长,但见她虚弱无力的模样,不忍再问,只得安排人去给她煎药,又让荣毅替她的“兄长”安排住处。

北去南来不逾月(一)

病痛的折磨远没有心神上的损伤来得厉害,阮梦华晕晕沉沉地喝了回药,隐隐知道是云澜在一直守护着她,心中安定莫名,待睡到清晨已觉精神好了许多。
商船马上便要再次出发,她靠坐在床铺上,看着窄窄小窗外的灿灿霞光,想着接下来该去何方。云澜为她端来刚刚熬好的药,放到床边小几上,突然道:“真看不出来,如上简陋的舱房你竟住了好几日。”
她回过头扯起一抹笑:“呆会你再试试船上的伙食,保管你更佩服我。”
云澜不用试便能猜出来,不然她昨夜也不会吃得那般专心。
“府里那么多珍宝,随便拿一两件,也尽够你半生吃用了,你要离家出走,为何不做好万全准备?傻丫头!”
“你也说了是府里的,不是我的。”她只带了点原先在杏洲别院剩下的些许银两,其他的早交给了南华挥霍。想到南华她笑了笑:“你怎地出了京?御医院终于知道你是个庸医,打发你走人吗?”
“没良心,刚好一点就开始牙尖嘴利,我可是为了你才追到这儿。”
“你真有本事,居然追这么远,一定是南华跟你说我上了香家的船,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子。”说是这么说,她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有些感激他。
“你该感谢他,若非如此,谁来给你治病?”
她忍不住又想打击他:“说得你挺有本事似的。”
“我想做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是嘛?那你告诉我,为何无所不能的云神医偏偏治不好我的病?”她一点也不客气地讽刺他。
云澜不明白为何她一口咬定自己有病,且谁也治不好,但那是事实,起码他现在还没有办法,故无法反驳。他从一开始便猜到是邵老太君因邵皇后早逝之事对风华夫人不满,恨极她们母女,故而要置她们于死地。只是当初邵老太君将他请来时,言说要他在适当的时候出力对付风华夫人,阮梦华并不曾被邵老太君看重,后来他太过关注阮梦华,邵老太君大骂他违背师命,对当初所提之事闭口不谈,仿佛怕他会泄露秘密一般。
他微微切齿道:“我一直在给你治病,还没治完!”
阮梦华也不想深谈此事,她猜到是母亲给她带来了这个灾难,可她无法埋怨母亲,也许她该安安分分在杏洲,富足地过完余生,不用太久,再次投胎转生,来世,她想做花草鱼虫,总之不必为人。
不知母亲是否担心过她,阿姊的身子可曾有起色?
“我走后,母亲那里……”她犹疑地问出口。
云澜摇摇头,这丫头只会在自己面前牙尖嘴利,被气得离家出走还在心中记挂着别人,如此良善怎能不被人欺负。
左右无事,他缓缓讲起之后的事。
风华夫人因着沉玉的话,不得不相信姊妹二人争执拉扯间才出了意外,她惊怒兼而有之,心想梦华即使是无心,也已犯下了无可弥补的大错。可阮梦华却执拗地不愿认错,甚至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风华夫人更是气恼,出事第二日她曾到邵家探望如月,见阮如月形容憔悴,甚是怜惜,而邵老太君阴不阴阳不阳地向她质问此事该如何处理,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她不知该如何处理一切,皇上自然是偏向梦华,嘱她不可还没等回来好好问责于梦华,梦华却已离家出走,半个字也没留下。鸣玉只说头一晚小姐吩咐不要打扰她,第二日约摸着她睡足睡够,进房却发现床帐里空无一人。
她什么也没带走,只字未留,慌得鸣玉以为自家小姐离奇失踪,待报到风华夫人处,府里派出人手四处找寻,却半分踪迹也找不到。幸好还有人记得常来见梦华小姐的那个护卫南华,又查到了客栈,却得知南华才刚退房,人已不知去向,自此阮二小姐行踪行迷。
云澜当然知道与南华脱不了关系,早早截住了他,不待他逼问,南华便什么都说了。
“南华为何单单怕你,我总觉得你有他的把柄似的。”
“你猜,猜得出来的话,今后我便任你差遣。”
“很神秘吗?我偏不猜,很稀罕嘛?我偏不用你!”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但心情莫名好起来,他留下自然好,说实话天大地大,她一个人行走天地间还真有些彷徨。
云澜想起一事:“丫头,我与你兄弟相称,人前记得叫我一声大哥。”
“大哥?我记得你大我许多,一向都叫你大叔……好吧,大哥就大哥。”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不介意有这么个大哥。
正在此时,船上似乎有人起了争执,隐约听得香眉山低声说着什么,另有一人声量颇高:“我说不行就不行!”
云澜走出船舱,正好遇上香眉山一脸为难地从二层木梯上下来,见了他更是尴尬:“云公子,实在对不住,香家船号从未曾半途搭过客人,要请你……”
站在二楼船板上的香文盛年过四旬,留着一把长髯,身形富态,睨视着甲板上的几人。
这还是出行以来他第一次在人前露脸,云澜并不惧怕,冲上面拱手道:“这位便是香二爷了,在下云澜,昨夜偶然与孟小兄弟相逢在松城,恰逢他身体不适,在下又略懂医术,待照顾孟小兄弟几日便会离去。”
“我不管你是谁,会在船上几日,总之香宝斋的商船不是客船,任谁想上便上的。”他气度威严,说得云澜尴尬不已,他还从未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香眉山忍不住替云澜说话:“二叔,孟……老板有病在身,有兄长在身边总是好些。”
不料香文盛竟毫不客气地一挥手:“既然他有病,可下船自去养病,跟着我们在船上也于他身体无利,请吧!”
世上竟有如此不通人情之人,阮梦华早已在舱内听得不耐烦,披上外衣走出来,淡淡地道:“香家的船就很香嘛,我说这船臭得要命,云大哥我们走,省得看这到这臭老头。”
她是真的不在乎,又对香眉山道:“二公子,多谢你这几日的照顾,日后有机会我一定回请你吃饭,你是个好人,只是好人没好命,摊上这么个二叔,啧啧……”
香文盛何曾受过这等奚落,可他挂不住脸也不敢真把阮梦华怎么了,只有阴沉着脸,克制着心中的怒气。
云澜眼中带着笑意,拉住她不让她走,有些遗憾地抬高声音道:“这就走?我刚在给你熬的药里加了一粒忘忧香丹,得再镇上小半时辰便能服用,不如我们再留一会儿?”
阮梦华火大不已地道:“那什么丹很了不起吗?我说现在就走!”
“好好!”云澜副拿她没脾气的模样,说着两人便要下船,阮梦华连行李都忘了拿,云澜也不提醒。
“且慢!”站在上面的香文盛在听到忘忧香丹的时候便已动容,此时又情急叫了声“且慢”,他不敢确定是否自己听错,这几日他正在为不知何处求得灵药犯愁,忘忧香丹恰恰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当下顾不得脸面,连声道:“这位兄台请留步,刚刚你说什么?”
本就没有去意的云澜作势头也不回地道:“在下什么也没说,呀,孟小兄弟不喝药怎么成,我端下船,咱们下船再用。”
说罢自顾进了船舱将那碗药端出来,香文盛已走下二楼船板,瞪着眼看他手中的汤药,明明看着是一碗苦药汁,在场众人却觉得异香扑鼻,好似一碗琼浆玉液。
阮梦华隐隐瞧出云澜在搞什么把戏,一定是他拿什么忘忧香丹来诱那个香文盛上钩,至于香文盛为什么上钩,云澜又为什么知道他会上钩,那她可想不出来。
“什么玩艺,臭得要命,我不喝!”
云澜苦笑道:“是,臭得要命,我还是倒了吧。”
有人却急得跳脚:“别!千万不可,咳 ,若是孟老板执意不喝,我倒是愿意重金购买,云公子意下如何?”
“哦?不妥吧……”
“是,是不妥,对症下药才是正理,云公子才说自己通医术,可否请公子为我诊治一番,人老了就犯糊涂,刚刚多有得罪,还请公子不要介怀。”
他前倨后恭,只听得阮梦华眼睛越睁越大,云澜用端着药碗的小指一翘,指向阮梦华:“香二爷客气,你几时得罪过我了?”
香文盛明白过来,连忙对阮梦华一施礼:“孟老板见谅,我这几日病得狠了,时常不知自己做过些什么,定是失心疯了才说要赶令兄长走,请孟老板看见我老弱有病的份上,饶过我这回吧。”
他变脸如此之快,倒叫阮梦华不能适应,朝旁边一避,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船是你家的,你想做什么都行,怎么,这会儿又同意我们坐船了?”
“那是,前几日多有怠慢,还请孟老板给我香家一个机会,我定会用心补偿。”
情势急转而下,让刚才还在为他们说好话的香眉山看得失愣,半晌没说出来话,连他二叔吩咐他为二位贵客换到楼上的舱房也没听到。怎地二叔有病嘛?柳君彦瞧着这一幕,目光闪动,盯着香文盛打量了许久许久。
换过的舱房甚是整洁,比楼下舱房豪华多了,阮梦华注意到壁角屏风后还有只浴桶,她心痒痒起来,琢磨着晚上洗干净入睡该是何等享受。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她心中不悦,懒懒地说了声:“进来吧。”
难为云澜还端着那碗药,推门进来要她喝。
“你……”她刚想说话,云澜却示意她别吭,指了指外面,笑道:“别发脾气了,快来喝,这药可真的挺金贵的。”
她恨恨地接过来,却不喝,云澜叹口气,从袖口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是几块小小的果脯,道:“船上可没那么讲究,你将就一下。”

北去南来不逾月(三)

四下里一片漆黑,香文盛的舱房里灯还未熄,要说他的舱房该是船上最好的房间,可事实却非如此,空荡荡的房中除了一张与舱板固定在一起的木床,一套桌椅外,便只有一个极大的木箱,其他什么也没有,一盏孤灯昏惨惨地照着不大的舱房。
香文盛还未入睡,大半夜独自坐在床边,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眼光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大木箱。他这个样子有些奇怪,有些象看守木箱的同时,又象担心里面有什么危险。
灯光太暗,从外面瞧不仔细木箱子有什么玄机,隐约可见是只普通的乌木箱子,寻常人家是不会用这么大的箱子,香文盛不让人瞧见自己房中的情形,难道是往这里头藏了个人?这箱子大得出奇,两个人也藏得下了。
偷窥之人观察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将木板恢复原状,又循着原路返回,今夜不同以往,船上多了个难缠的人物,他要费比前几日更大的力气去查探,待回到自己的舱房,耗费真气过盛,气息有些紊乱,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恨恨冷哼一声。
舱房的灯突然点燃,吓得他血往上涌,顷刻间已转了无数个念头,更多的是想直接制服突然出现自己船舱里的人,可是当他看到云澜气度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不由泄了气,讶声道:“云公子!”
“怎地不多看一会儿,这么快便回来了?如何,柳兄看到了什么?香二爷那里是否够香艳刺激?”云澜不管在何处,总不忘开玩笑。
夜半摸到香二爷船舱外的正是柳君彦。他退后数步,看似轻轻巧巧地临窗而立,其实暗中蓄着力气,想要拼上一拼,口中说道:“还凑和,云公子不如自己看看去。”
云澜自然看得出来他是什么架势,戏谑道:“你做什么那般谨慎,手腕不疼吗?”
柳君彦不禁脸上一红,日间云澜被请入香文盛的舱房时,他曾冒着被人发觉的危险,青天白日去偷窥,不料竟被此人暗中出手,伤到手腕,才不得不离开,故刚刚再去探过,看能否有所发现。他从来没有小瞧云澜,只是未曾料云澜竟高明如斯,早已察觉是他。
云澜下手不重,意在警示,柳君彦的手并无大碍,他被人捉个正着,便没了顾忌,坦然道:“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对你的行为举止有些好奇。”
“一样,我也是对香二爷起了好奇心,想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如此而已。”
“当真?”
“果然。”
“你不说,我也不好逼你,只是若让香二公子知道你对他的二叔如此好奇,那么你猜他会不会好心来替你解惑?”
柳君彦无奈地叹口气,他此番不得已的行为最不愿有一个人知晓,那便是香眉山。
“眉山并不知道这些……我也是奉命行事,否则你以为我想出海?香家是上京城的首富,有人想知道究竟香家这几年在海上的生意是否全是奉公守法,如此而已。”
他说得很明白,奉命行事,谁的命?还有谁会在乎香家的钱来得是否光明,柳君彦极可能是官场上的人。
云澜懒懒地道:“原来是这样,你查归查,但不要偷窥有我在的场合,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但凡江湖人性情都古怪得很,柳君彦早看出来他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只不知如何与阮梦华相识,他苦笑道:“是,我记下了。云公子为何不带着梦华小姐下船呢,真要跟着香家出海?恕我直言,此番出海路途遥远,且变数不少,梦华小姐的身子可能支撑不住。”
云澜神色稍缓,今晨阮梦华要下船离去,其实正合他意,都怪他对船上有人服用金石散感到好奇,于是想法子留了下来,香文盛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人他是见着了,可那奇特的病症更让他欲罢不能,看来还得多留几日。
末了他道:“这就用不着你费心了。”
从第二日起,除了给阮梦华熬药,云澜便整日整日地呆在香文盛房中,人影也不见,就如同之前的香文盛一样,怎么叫也不出来,所有吃食都是送到房门口,里头的人自然会吃。
不知云澜在里头做什么,里头传出来的古怪声音象只猫在抓阮梦华的心。她要见云澜一回就问上一回,对那个所谓的病人充满了好奇心,恨不得冲进房里看个究竟。云澜笑吟吟地逗她,一时说那人生的麻疯病,一时又说沉疴多年,人已半入土,尽说些恐怖至极的形状来吓她。
如此过了十日,香家商船终至东明城,阮梦华受的些许风寒早已好了,船上日子甚是无趣,半途她已想离去,只是云澜困着她不放她走,只说到了东明城便不再跟着香家。
初离上京时,阮梦华虽不是落荒而逃,却总觉得内心凄惶,窝在船舱里感叹亲情凉薄,对船上粗茶淡饭初时并未上心,没几日缓过劲来,方觉所带银钱似乎不怎么够用,她锦衣玉食惯了,正愁眉苦脸不知接下来如何,正逢云澜追上来,心安之余便暂且随他做主,他想在船上多呆几天也由着他,但出海却是不行的。此时她情绪早已不再低落,想往南华说起的沧浪国一行,去碰碰运气,或许能找到位神医对症下药解了自己的未难。
出云港是子夜国极东之地,这里已是边境,据说过了这片海峡便是沧浪国的智真州地,与东明遥遥隔海相望。子夜与沧浪的交界共有两处,一处是这出云港,一向有重兵把守,五年前一直闭关锁国,不许商人来往,怕的便是有沧浪细作由此潜入。另一处便是东南方两国土壤相交之地,赤龙坡。这些年子夜沧浪友好相处,从未起过干戈,故而仁帝也将海岸关口适当开放,肥了一些胆大的商人。
阮梦华迎着微带凉意的海风,站在船头微眯着眼朝海对面望去,只有点点帆影,看不到沧浪之地。若有机会,她倒真想畅游那些番属小国,挑个气候适宜的住下来,逍遥一生,多年后谁会想得起曾经的尴尬旧事呢。
“丫头没见过海也不用站得那么靠边,小心掉下去。”
说得她多没见识一般,阮梦华头也不回,哼道:“你舍得出来了?”
这会儿确实很早,还不到用晚饭的时候,香眉山怕她寂寞,日日寻她下棋论画,天知道她并不好这一口,但香眉山谈吐性情没得可挑剔,她便耐着性子结交。那位柳君彦却跟怕见人一样,成天窝在房中,香眉山几次相邀他都不来,即使无意中相遇,也少与他人目光相对。
这算是哪回事,她曾问起云澜有无察觉香家商船上有种怪怪的气氛,云澜打着哈哈让她别管闲事。
此时云澜一副又要打哈哈的模样:“此话差矣,医者父母心,我也是想快些将病人医好,早些与你上岸。”
医者父母心?她顿时说不出话来,将云澜看了又看,缓缓地道:“今日船到了东明城,他们择日便要出海,也该到头了吧?”
“这个……香二爷那儿还没好彻底,我总不能治了一半就跑,你也知道,我能从追着你跑到这儿,便是本着治病救人到底的意思,故不能就此放下,反正香家商队是择日出海,又没到出海的时候,咱们就再多留几日。你看这东明城临海而建,水色风光不同于上京内陆,是个极好的去处,不如……”
“不如多留几日,好叫你同那位女子再相处几日?”
“……你怎知里面是位女子?”
“猜的。”
她这几日在船上无事,除了香眉山日日借口来陪她一会儿,便在船上逛逛。这船上除了厨娘就是洗衣娘,连个服侍人的丫鬟也无,她与那二位熟稔了些,听她二人讲近几日出了几件怪事,一是丢失了几件随身物品,倒不值什么钱,不过木梳、小镜之类。另外一件事便是二爷房中每到晚间必定要人送热水沐浴,之前二爷并未让人送过,船上沐浴不太方便,只阮梦华会用到热水,二公子等人都是趁着商船停靠在大些的渡头上岸打理这些事。
云澜没有反驳,低低道了句:“你倒会猜。”
“不是我会猜,你如蜜蜂见了蜜糖般不肯轻易离去,所以我才敢断定,有病之人是位女子,且是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她微微一叹:“倒也委曲了这女子,一连几日都未曾在大城镇靠岸,连婆子们用的东西也得将就,真真比我还惨。”
云澜走上前与她并立,微微低头:“惨?香二公子恨不得在船上造间金屋供奉着你,日日陪着小心待你,惨在何处?”
她环抱起双臂,不满地道:“谁要他小心了,我闷也闷死,在船上呆得腻烦。”
海边凉爽,她尚未如东明城海边少女一船换上薄衫,只是南华为她准备的这件袍服却稍大了些,一阵风拂过,衣裳全数贴在身上,只衬得倩影娉婷,哪里还有半分男子模样。云澜突然道:“船头风大,仔细着凉,回房去吧。”

北去南来不逾月(四)

不知为何,云澜自船到东明之后,便不日日呆在香文盛房中,似乎不必再给人治病,而香文盛也有些怪异,命人收拾了另一间舱房住进去,原先的舱房上了锁,谁也不能进去。
对二叔这些天反常的行为,香眉山有说不出的别扭,心中会时不时怀疑香家是真的靠二叔才得以发达的吗?出海经商是何等的大事,为何二叔的心思竟完全不在正事上,究竟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好在香文盛自搬出那间舱房后,作息便恢复了正常,出海之前有许多事都要做足准备,香宝斋不光在上京有名姓,海城之中也颇有名气,自有相熟的商家前来拜会,还有现成找个精通番国话的买办。香家叔侄一同出面打理了一连串应办事项后,香眉山才知二叔并非泛泛虚名,只不过脾气古怪了些。
虽然云澜曾警告过柳君彦,但他还是忍不住挑一个晚上去探了探,舱房里没有点灯,隐约可见还是原来的摆设,大木箱子照样放着,没有任何声息。
阮梦华也疑惑不已,难道自己竟猜错了嘛?还是说那女人已被治愈,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时候下了船走人?真是太神秘了!
不过也好,云澜空了下来,他会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带阮梦华在出云港四处游逛,教她认识那些陌生的海鸟和海鱼,不同于上京内陆的迷人景致让她几乎忘掉了烦恼,只有一样吃不消,那便是船上的饭菜入乡随俗,顿顿都有海鱼,她觉得腥味过重,常常挑三拣四,香眉山自然看在眼中,便让厨子日日进城去多采买些新鲜的菜蔬。
港口离东明城还有段距离,这般往来一番需大半日,他的这番心意阮梦华并不知晓,云澜却是知道的,所以才会说香眉山恨不得在船上造间金屋给她,最好是藏着她一路出海去。
可阮梦华却不出海,她要同自己的兄长回家乡去。
她的家乡在上京,但她又怎么会回去呢?这样的说辞不过是借口,不想让外人知道太多罢了。一念及此,香眉山便有些失落,停下作画的笔,再无心情看外头的景致。细观云澜与佳人相处的情形,阮梦华涉世未深,兼之心情欠佳,对云澜的依赖显而易见,而云澜……那个出色的男子毫不掩饰对她的处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