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来了兴致,“这饼取得花材材料应该有讲究吧?比如我吃的这个,是什么种类的牡丹?”
苍音不咸不淡道:“黑牡丹。”
“…”
我吃了十万两白银进肚子了。
苍音见我这憋屈的模样勾了唇角,韵圆烛光下声音有柔了几分,抿了一口凉掉的茶。
“牡丹。”
“嗯?”
“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你指什么?”
他望着我关掉的那扇南面窗户片刻,才道:“我曾经是怎样的人?”
我瞧了瞧他的侧脸,那般好看的凌厉轮廓,将最后一口花饼塞进口里一点一点嚼完,舔了舔手指,又舔了舔嘴角的碎屑。
他是指我十年前第一次遇见他时说的话么,原来他都记得。
“你那无数个前世呀…”我笑笑,“很温柔的人,老喜欢欺负我又老喜欢哄我,跟一般宠爱妻子的夫君没有什么区别。”
那么宠我,以至于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自己过活。
“对你好么?”他握着一盏茶,有些怔忪。
“自然,把我宠到无法无天。”我轻轻松松笑,嘴角拉开弧度,“要不然我怎的还会找你,要是你当年负了我我早把你内脏吃干净了,我可是妖怪来着。”
这次和苍音是好好道别的,上次雪地边关就这么走了,他似乎有点不满。
“牡丹。”
临走前他慢慢唤住我,小院月光下桃花朵朵。
“明年这个时候,你来这里。”
“花灯节么?”
“嗯,”他对我笑着,不远不近,“我在清思桥上等你。”
清思桥,谐音“情思”,似乎是有段美丽的故事流传下来的才以之命名,那不是小城中心放牡丹灯节庆跨过河流的那一小座青石三孔拱桥么。
我想了想,这替人做嫁衣的差事,应是到了尽头罢。
“要是我不来呢?”我耸耸肩,歪头抿唇一笑。
“等你。”
“我一直不来你一直等我?”
“是。”
“我说,你长大了怎么就不害臊了呢,含蓄温文的男人姑娘家才喜欢嘛,不要仗着这副好皮囊耍流氓呀。”
“牡丹,”他压了压眸子,表情变得无奈,嘴角尚含着丝笑,“我从未见你害臊过。”
“…”脸皮变厚了么。
“明年花灯节,我等你。”他又重复了一遍,黑眸里全然埋藏着认真。
明年这个时候,男人又会是什么身份呢?
“好。”
***
回酆都一比,还是人间好,酆都清明节就是最大的节日了,那白纸飘飘,鬼门关大开,通了阎王和无常那边的令牌是可以去一会阳世见见家人的,阴间很多鬼魂非常重视这一天。
一回来撞见的竟是那绿衣长舌女,飘在酆都阴森森大街上,除她之外还有许多女鬼男鬼晃悠出现,飘起来安安静静,怎的都没有一点人间热闹的感觉。
那长舌女一见我连吊到胸口的红舌头都僵直了,赶紧行礼,“参见花儿爷。”
我看看她行头,刚回来的样子,“你去阳世了,又偷跑?”
长舌女一颤赶紧堆笑道:“花儿爷说笑呢,顾大人给了令牌的,咱可是好老百姓。”说着赶紧摸令牌亮出来,我一瞧还真是的,心想难得啊连黑脸冷血的小黑都给她放水来着,活脱脱忘了这女鬼百年前如何兴风作浪一时间令奈何桥行人堵塞。
我走了几步,有意无意随口问了她一句:“你家人都投了好几次胎了,还去看他们,找得到吗?”
长舌女吊着脑袋浮在地面上,惨白的脸对我笑笑,裂开的嘴露出一排雪白尖利的獠牙,可她还是算笑着的,眼角有些弯,似乎是许久许久都未这样笑过了。
“他很好,生在富人家,这一世娶的娘子给他生了龙凤胎,我的儿子也很好,虽然是个樵夫,不过看起来挺开心,马上也准备娶亲了,这样就够了。”
四百年前长舌女生前被抛弃上吊化为怨鬼,我见她如今的样子,可怖狰狞,她去世时应该十分年轻,应该也十分爱美罢。
回房内我拿出了苍音十四岁时送给我的丝绸包袱。
打开丝滑上等的料子,是一袭烟粉色的宽袖复摺纱罗裙,轻薄清雅的质地,裙摆用素色白羽线细细刺绣出了朵朵桃花一团团簇拥成盛放的繁华美丽。
这做工和料子,应是皇宫贡品。
我拿起罗裙,苍音十四岁的生涩而别扭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穿这个,每次来难看死了。
我就是喜欢穿红的怎么着了。
望了一眼铜镜,拿裙子对着镜子比了比,昭锦公主穿这条裙子一定会很好看的。
正准备收起裙子门叩响了,小黑端着汤药走进来,抬眸一见我这般,身形停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走到桌前搁下了药,又将一包牛皮纸放下,一瞧便知是桃花藕糕。
“他送的?”
“嗯。”
“这么喜欢他?”
我目光落过去,小黑的脸还是面无表情的,继续道:“很久未见你开心了。”
啊啊,我这是开心的么。
“嘿嘿,下回我穿成一二八少女的小样儿去勾魂,办起差事来效率肯定杠杠的。”
他目光又鄙夷了。
“把药喝了。”
“有糖么?”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冲他眨巴眨巴眼睛。
“…”再次鄙夷。
我把裙子收好,然后坐到桌前,皱着眉把汤药一口气喝下去,咳了两声,赶紧塞了颗枫糖。
小黑给我熬的药,再苦我也得喝下去。
“我下个月去趟阿鼻,好好照顾自己。”
我差点一口呛了出来,抹抹嘴巴,“阿鼻?爹爹派你去的还是地藏王逼你去的?又去那种鬼地方?”
又是十八层阿鼻地狱,难不成又是恶鬼作乱扰乱清静?还是冤鬼成又闹出了冲破封印的案子?
阿鼻那地方业火烧得慌,那般地方人性沦丧,大鬼吃小鬼,吃多了修炼出来了,修炼出来开始作乱,要是震碎了封印一溜烟儿跑到人间那不是天下大乱。
“要不然我陪你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似乎怔了一下,我没管,皱眉道:“你就是个黑无常,黑无常怎么了,黑无常厉害就得去帮阎王清扫门户?我陪你去。”
小黑不动声色把手抽开,声音轻了一点,“不用,你照顾自己便好。”
顿了顿,眯眼又道:“就你那三脚猫功夫,护你周全都是我的造化。”
我哽住,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第十二章
小黑去了阿鼻大半年未回。
这也正常,曾经一次他进去了七年,一身血回来,什么也没说,只不过连阎王爹爹召见他时,目光和语气都变得恭谦了。
他不在的时候我除了勾魂就是去看苍音,看着他踩着别人的尸骨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位置。
我不知道身为天宫太子的苍音是不是也这样,眼底皆是冷漠寒凉,令人心惊。每每他见着我的时候,再如何眸里也是有轻微笑意的。
下一年清明牡丹节,苍茫天空零落下起了细雨,细雨无声,将整江南个水城笼罩成湿润光滑却朦胧的薄青色。
尽管如此却也阻挡不了当地居民放灯的热情,从下午开始,街景已经布置的满目喧闹,酒楼柱廊间挂着一盏盏描画灯笼,薄薄画纸上盛放的牡丹花儿娇艳地打开花瓣。
雨丝在水面上漾开波纹,模糊了桥上男人倒映着的的英气面容。
男人一身素雅的青灰的衣袍,清明俊秀飘逸出尘,金丝龙纹滚边彰显了价值不菲与其主人的身份。
他独自立在桥上,负手静静望着这片雨里喧闹的景色,望着少女一个个坐在河边打着油纸伞笑闹着折出牡丹灯笼。行人寥寥从他身后走过。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弓着身子的老人,穿着酒红绸缎的显贵袍子,提着小脚步迈上清思桥,他来到年轻男人身边,恭敬行了礼,将手中玄色伞撑开打在男人头顶。
“陛下,这儿湿凉,保重龙体。”老人说话细细的,如同他的身子一般。
男人未答,依旧一动不动,望着放花灯的河岸。
直到傍晚时雨更小了些,有的没的,岸边人渐渐多了,天暗了一盏盏灯火亮起。
男人微微侧过头。
“李公公,把伞收了罢。”
“喳。”
“你先回去。”
“陛下,这…”
“无碍。”
老人领命,颤颤巍巍退了,却只是候到桥下不远处一株高大的桃花树下拢袖等着,除了他,尚有三名身姿挺拔的便衣将士守着,手指搭在剑鞘上,目光一瞬不瞬锁着桥上男子以护周全。
我坐在树上,雨丝穿过我透明的身体,夜里微微绽放的桃花喷吐芳香。
牡丹花灯节。
那一笼笼灯火如同牡丹那重叠花瓣下嫩黄的花蕊,漂浮在寂静流淌的弯弯河流间,夜里雨停,清润闲适的苍墨天空挂着纯白圆月,少女笑闹声以及店铺摊贩的叫卖声一并温暖起来。
料峭春夜里,亭台,楼宇,河流,灯火,人流,黑夜,月光。
他立于石拱桥上望着远远这片景色,身后是银辉寂凉,他望着夜色,我望着他,在这片喧嚣的城镇中的一片苍灰剪影。
小城渐渐随着夜色沉郁安静,花灯漂向远方,这般眺望只剩视线尽头那一抹攒动光晕。
要是我不来呢?
等你。
我一直不来你一直等我?
是。
他在桥上等了一宿,我坐在树上,注视他的肩直到整个小城沉入安眠。
我始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因为那不可以,命格上书下这次他与昭锦公主此生相遇,就在这里,就在这日。
清晨天空泛起鱼肚白时,男人肩头有了水汽的潮湿,小城仍是空旷的,他垂下眸,约莫过了半晌,轻微一挥袖,转身走下桥。
他要离开了。
我看他微光中藏于黑发下的半片苍白脖颈,他身子本不好,这般一夜必定是冷的。自己望望天色,手指蜷缩起来,轻轻施力从树上慢慢落地,烟粉衣裙从桃花枝桠下流泻而出缥缈似烟。
七百年前他也是喜我穿粉色的衣服,我觉得羞,粉色衣裳是小姑娘穿的,他点点我的鼻子,笑道:“牡丹不就是小姑娘么,牡丹一直都是我的小姑娘。”
我穿成了他最喜爱的样子,七百年前他最宠我的样子,一头青丝披下,手腕玉镯轻响,点了薄薄的妆从后面走向他,女儿家最羞怯欢喜的妆扮,那明明是给自己如意郎君看的。没有易容,每走一步,心都在跳。
“这位公子?”
他刚走下桥,听到了少女疑惑清脆的声音。
我见得清他身子微微一颤。
男子抬起眸,面前的少女一身烟粉的衣裙,雪白的瓜子脸,两颊是少女柔媚娇嫩的红,她歪歪头,眨眨灵动明亮的美眸。
她身后尚有一名鹅黄衣衫的小丫鬟,见着他,脸微微一红,又掩袖细细笑了。
“公子起得这么早,是来买七里铺的桃花糕的吗?这个点儿开门的只有这家了呀。”
少女发髻桃花,笑起来却是胜过花儿千万分的娇艳,也许是稀少与陌生男子讲话,也许是这位公子太过气质卓越,她的面色晕着暖暖绯红。
他身子滞住了。
我站在他们身后怔怔望着他们,停下脚步。
隔着他的肩膀,这一世昭锦公主正对苍音露出羞涩笑容。
美人如画,君子如玉,郎情妾意,这大抵是这年轻的君王第一段流传下来的佳话。十年只是幻象只是确保他们此时一见倾心的铺垫,命格早已书下这一刻他们的初次相遇。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才是他真正应娶的妻子,无论是人间君主还是天宫帝王,她都是他的妻子。
我闭上眼,身子晃了晃,胸口窒着缓不过来,罢了,真的罢了,这才是对的,直了身子转身离开。
少女与公子的美好江南景象在我身后晃动,一点点模糊了。
***
我没有先回府邸,直接去了奈何桥,在三途河的忘川水岸前抱着腿儿坐了一阵,身上不符身份的衣裙使酆都里的鬼儿们眼睛都直了,我扫了他们一眼,捏了个决把裙子刷成黑色,他们又悻悻各干各的了。
猩红河水寂静,坐着坐着我就把脸埋进臂弯里,眼泪溢出来了。小哭了一阵,着实丢脸,我真没这么瞧不起自己过,简直和红尘中挣扎的痴男怨女没什么区别,七百年白过了,哭完擦擦脸,发簪手镯耳环什么的一把扯下丢进河里,站起来去无常那边领差事。
回到原本日子里做了一阵子勾魂,一次回来后太白星君那边有了消息。
太白星君的幻影透过铜镜映了过来。
“天上事忙,支不开身。”孩童吐出话语。
“星君客气了。”
我捧着桃花藕糕一口口塞进嘴巴,想起某个家伙,都十九岁了大男人了,还傻了吧唧的拿十万两白银的一株黑牡丹碾碎做了饼给我吃。我做了了七百年阴差天天跑阳世还真没见过黑牡丹。
想到这里,嘴角下意识勾出了嘲讽的弧度。
镜子里沉默一阵,他又慢慢道:“你做的很好,他娶了昭锦公主殿下为后。”
“甭客气,记得到时候给我投胎就行,我还真没想到自己还可以转世的。”我又塞了一口桃花藕糕,铜镜里白发男童微微蹙眉欲言又止,“牡丹姑娘。”
“嗯?”
“你可曾恨过?”
“恨?”我眯眼想了想,笑了一声,“恨有什么用,能弄死他么?”
他不再言其他,铜镜中的镜像慢慢模糊如烟儿般弥散。我扫了一眼镜子伸手将反扣在台子上了。
***
遇见苍音这事儿要从我十五岁说起。
生前我无父无母,青楼的姑娘把我捡了做丫鬟,做到十五岁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是楼里的头牌了,纨绔子弟撒千金只为买她一笑,对付他们我游刃有余,小姐很放心。
那时正值春日,楼外那两株桃花开得正好落英缤纷,风儿细细一吹粉红的花瓣便牵连着落进楼里了,他来的时候便是踏着那走廊间软红地毯上重叠的花瓣来到我身边,如同踏了一地烟粉雪花。
我守在小姐门前抱着扫帚打盹,醒来的时候擦擦口水,迷迷糊糊看见了眼前的男人。
他很高,一身暗花滚细金边的白衣,这年头为了讨小姐开心我见过穿白衣的骚包多了,真没见过谁穿白衣这般好看的,俊逸如清风,漆黑的眸发像是浸在醇厚的墨里一般泛出了玉一般的光泽。
我那时一见他便想到一句书里的话,谦谦公子,君子如玉。
那气质,和着花瓣香气和身后微漠的天光,啧啧。
他低头望着我,无视掉我下巴上的口水印子,温文地问道:“小姑娘,你家小姐在么?”
我站直了,眨眨眼睛,男人长得再好看也是来勾引女人的,随即斜他一眼,“想找小姐呀?晚上来吧,不过今儿晚是有王爷包了的。”望望窗外,“呦,公子您来的真早,这不是还没开门呢,妈妈就让你进来了?”想必是个有钱的主儿吧。
“让我见见你家小姐好么?”他对我露出一个浅浅微笑,我仿佛看见了一园烂漫桃花同时怒放。
我捏着下巴想了想,“你叫什么名字?”
他定定看着我,然后说:“苍音。”
第十三章
我捏着下巴想了想,“你叫什么名字?”
他定定看着我,然后说:“苍音。”
我噗地一声笑开,“苍蝇?我还蚊子呢!原来就是臭虫子一大只。”
他安安静静看着我笑,眼睛像一池深潭,末了垂下长长的黑色眼睫柔柔道,“让我见见你家小姐可好?”
我自然是没让他见着我家小姐的,他这么好看,我家小姐一定扛不住,因为我也扛不住。
后来他又来了几次,回回找我见小姐,见不到小姐便好脾气地和我说话。最后一次他终于见到了。
那时是夜,花街里笑闹一片灯火通明的喧哗,他从小姐房间里出来时厢房里晕黄烛光铺到了我脚下,照了我水红色的裙衫和半边脸颊,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我回到看看厢房,半开的门里我看见小姐低泣的娇柔身影,印在墙上如同一支折断的花。
我有些气了,转头对他说:“臭虫子,你欺负我家小姐,我不理你了。”
夜里的喧嚣在他盛着温柔的目光里渐渐模糊褪去了,他伸手摸摸我的脸,然后说,“牡丹,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我睁大眼睛,他在说什么?
他含笑弯起了好看的眉眼。
“牡丹,我带你回家。”
他找老鸨将我买下来,价格不菲。
“哎呦呦,你看看这丫头,还没长开都这么水灵了,标准的美人胚子不是?”老鸨继续敲诈,“这样没□的货色可是稀罕的。”
苍音拉着我的手站在一边,我听着老鸨的话,脸越来越红。
我委实没想到我的人生就被他改变了,在他的笑意间,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那时他这个举动,对我这个在青楼小姑娘来说有怎样的意义。
他花钱买到了一个小姑娘,而我是从青楼得以脱身。
从那之后他便是我的天,他买下我,我便是他的人。
他把我安置在城里外围一处僻静雅致的小院里,青石墙壁翘角屋檐,院子里栽满了桃花木,我喜欢得紧天天将花木好生照顾的,他总在一旁看着我。
我问他,“臭虫子你为什么老看我?”
他笑,“因为牡丹好看,笑起来最好看,”他声音低低的很好听,“我喜欢牡丹。”
我立即笑开了花,心里开了无数朵花,粉红粉红的桃花,“我也喜欢你臭虫子。”
苍音唇边浮出了暖暖的笑意,摸摸我的头,脸俯了下去,“牡丹。”他的唇,那么柔软,那么热,就这么熨上了我的,微微触碰后含住了,摩挲着唇瓣呼唤低哑着我的名字。
桃花的香气淡淡袅袅萦绕鼻尖。
“牡丹,嫁给我可好?”
十七岁时我和他行了房事,夜里漆黑,院落里盛着澄澈的月光,微弱烛光下我在床上无措地缩着身子,青丝摊开如同暗色的黑莲花,他滚烫的身躯覆在我身上,又怕将我压坏了似的用一边手臂撑在床沿,垂着眼睫深深凝视我慢慢红透的脸。
我从未见过他的眼睛如此黑亮,像漆黑夜色里蓦然泛出的星光。唇角噙着一丝笑,那般迷人好看,我顿觉得他离我近了,羞意却满满地漫出了胸口,我小声开口,“把灯灭了好不好?”
他的唇落了下来,身下宽大的手掌拉开我的衣带,我全身僵直了。
“牡丹很美,让我好好看看,”说了一半,顿了顿,又含笑着补充,分外静雅,“我等了很久了。”
他声音低低轻轻,含着分毫的秋瑟落寞,我有些没听懂,刚想开口,他已经慢慢吻住了我的身体,一寸寸**火热,他湿软的舌尖让我失迷战栗,寝衣落下露出光滑雪白的肩头。
苍音握着我的腰将我按向他,缠绵间我已开始咬着唇儿呻吟。
疼痛是必然的,足以让我铭记眼前这个男人。
但那与爱着的人亲密结合的满足和身体上的欢愉,深深渗进了我骨髓。
圆韵烛光朦胧地印在墙壁上,因垂帘床铺的摇摆和我们身体交融律动而闪烁晃动。
末了,我在极致时恍惚听见他的声音,缥缈在身体巅峰战栗的空白里。
“牡丹,你可知天上天下供于我面前,我心里也只能装得下你。”
后来想起来,只冷冷觉得男人享用到了的时候,什么誓言都道得出口的,女人只是附属品,他根本没有必要去认真。
这应算是正式成为他的妻子了。
其实我也知道不可能是妻子,顶多算是养在外面的妾。我是在青楼长大的,他身上的衣裳,他的气质,他带给我的首饰我怎的看不出来。
他不会是一般富家子弟。
他那般的男子,定是有无数女子倾慕的,他身旁也定是红颜无数,他待我好,极端地宠我,说些亲密火热的情话,这些事也许他已经对很多女子做过了。他把我养在院子里,也只是时时来看看偶尔生活上一段日子罢了。
我都懂得,我相信他也知道我懂得,我只是在心里假装我是他的妻子,独一无二的小妻子。
十八岁那年我怀孕了,他知道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我,坐在房间茶几旁,将我放在膝盖上搂在怀里,小木桌上搁着我刚泡好的一杯热茶,烟幕悠悠。
他抱了很久,我在他怀里心一点点变凉。
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末了他问我,一如既往温柔的口吻,“牡丹想要这个孩子么?”
我咬咬牙,对他露出笑容,他说过最喜欢我笑了,所以我不管多难受一定要笑给他看,“臭虫子,我怕痛,我不想生孩子好不好?”
他一怔,眼里像是被针扎一样。
难道他很意外么?还是痛到了?
我忍着心里的痛和发酸的眼眶撒娇道:“臭虫子,可不可以不要?”
他这时才回过神,提了提嘴角,算是有了笑的影子了,“好。”
从那之后他极少来了,我明白的。
小院子里有下人打点我过得也轻松,除了日夜盼他来看我一眼便只是照看院子里的桃花,看它们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模样我很开心。
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原先还是会住上几天,如今只是来看看我就走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怀孕了。
上次堕胎后我的身子大不如前,大夫说我是大不能再荒唐了,把孩子生下来为紧。
苍音没有再多说什么,带回家照顾我一段时间,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知道我喜欢吃五十里外村子里阿婆卖的桃花藕糕和千里客栈里的鹌鹑焖肉,每日驾马买了新鲜热乎的回来,我都不知道他如何会那么快。
他陪我的时候会抱着我的腰,脸贴在我小腹上轻轻蹭着,那样的亲昵使我脸红。
“这才刚一点儿呢,哪里听得到。”
他抬眼弯弯地笑,“听得见。”
“…”
他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我肚子,眨眨眼睛,“他唤我爹爹呢。”
我甜甜笑起来,苍音见了笑意更深,可那种笑容,日后我想起来,根本未达到眼底。
那时候我很快乐,直到在某一天他消失得无隐无踪再也没有回来。
不只是他,院子里的佣人也卷铺盖消失了。
那时我突然可笑地想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谁,他的身份是什么,有谁认识他,他在我世界里就是一阵单薄风,离开后一点痕迹也寻不着。
这算是对我厌倦了么,毕竟孩子是个麻烦,况且我身份也不是可以摆在台面上的。
我找不到他,挺着大肚子在桃花小院子里自己艰难照顾自己,院子越来越破落我也无力去管。
直至后来太白星君的出现,仙气冉冉眉目缥缈,他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我隆起的腹部,又将悠悠目光落到我脸上。
我被震住,第一次见到神仙,无措张惶地想跪下。
“姑娘身子不便,不必如此。”
“在下太白星君,司天下财权。”他拢袖行了一礼,声音稚嫩而清明。
之后我的梦就醒了,人生如梦,恍惚幻灭的错觉。
“他是最尊贵的上神,年寿千万岁,怎可能对一介尘埃般的凡人女子动半点真心?”
我眼睛睁得大大的,焦距明明是钉在太白星君脸上的,可我就是看不清任何东西。
第二年春天来的时候我找着附近的产婆生下了他的孩子,是个男孩,我原以为自己支撑不过冬天的。
他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哭,可抱着孩子时我泣不成声。
我那时想,他不要我了没有关系,我还有孩子,孩子可以陪我。
我给孩子取名苍离,我以为自己一生就这样算是定下来了。
那年春天我二十一岁,桃李之年,一行强盗来到桃花小院子里,我抱着孩子缩到墙角,他们见着我的脸时呆了一呆,窗外桃花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