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我牵着叶笛的手,感到她十分勉强,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我们都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起。
她说,亦俊。如果我们是兄妹,我们好像多了些什么。如果我们是情侣,我们好像又少了些什么。
亦俊,我觉得我是喜欢你的。但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喜欢我才这样。
我哑口无言。她一语切中这个我躲避已久的最害怕的问题。
我心里常觉得,出生是生命的开始,而情欲是人生的开始。人真正长大的那天,一定是在初夜之后——或者如同我们的“初日”。我们都长大,我疼惜她,所以不能再欺骗她,也不能欺骗自己。我没有心,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心里难过,沉默了很久,咬着牙说,叶笛,我们之间是爱,但不是爱情。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对不起……
她静静看我一眼,然后转身就跑开了。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有泪,但是哭不出来。
期中考试之后,叶笛便转去了文科班,与康乔同班。而我也背地里单独跟叶父谈话,说我功课太忙,自己也没有天分,所以以后不再学大提琴了。
叶父没有多说,也觉得有道理,便同意下来。
也好,身边落得清静。我只觉得我身后是座黑暗天堂,我踩在它的边缘,再多一步,就将陷入不可自拔。那不是我该要的,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所以我至此为止,只愿心无旁骛地念书。
我不愿被裁判着,像一切未成年的生命,困于过度的自夸或者自鄙。
3
不知是我刻意,还是她刻意,我与叶笛不再相见。也见不到康乔。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在校园独来独往,匆匆地行走在书本与功课之间,不给自己空隙。
那是一段安静清闲的日子。与书本相伴,确实枯燥,却让人安心。我告诉自己,不要浮躁,不要抱怨。凡事有迹可循。我有我的路,人生其实一切自有安排。
这种感觉像是欧洲电影高潮过去之后的短暂间歇,一种瞬间冷却。剩下那把寂寞的大提琴和帕格尼尼的音符在悠长地共鸣。我一无所有,除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和孤独。
偶尔还是会烦躁,我便拉拉琴,或者塞上耳机,听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夜未央时,琴声如泣,我在台灯下做数学题,做累了抬起头来稍作休息——这灯光太熟悉,你我曾在这灯光下做着功课,做着一切还未发生之前年少单纯的梦。我还是会想起你,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有很多题不会做,是不是还要我帮忙。
但我也只是抬头的瞬间想一想你而已。我明白,这样的心,太薄太浅,所以不配轻言在一起。叶笛,你要懂得,我其实十分疼惜你。所以我觉得你值得拥有比我对你更有心的男孩。
隔了一个月,我生日到了。我已准备过一个安静孤独的生日,没想到那日叶笛和康乔来找我。
隔膜了太久我们几乎变得很生分。叶笛坚持要给我庆祝生日。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康乔也在身边。然而他明显对我们的事情一无所知,他趁叶笛转身与别人打招呼的时候,赶紧凑到我耳边来高兴地说,叶笛现在是我女朋友了——
叶笛转过身来,他就又马上大声说——怎么样,能不庆祝吗!走吧!别犹豫了。
我回敬他一个难堪的笑容,不便再说什么。答应了下来。
那晚去康乔家。他父母都出差回了北方,家里只有我们。康乔的家很宽敞,
装修精致华贵。我们用音响放着歌剧,比如瓦格纳的《诸神的黄昏》,然后搬了很多啤酒出来,哗啦啦满屋子泡沫,像喝开水一样地灌。那晚叶笛兴致似乎还很高,很兴奋地拿起弓,拉帕格尼尼的协奏曲。
她拉琴的时候,我坐在房间角落里远远看她。
过去我们都是坐在一起学琴,靠得太近。细细想来,我还未这样认真端详过她。一段时间不见,叶笛更漂亮了。那是一张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轻轻抚摸的脸庞。笑起来便温婉如歌,不笑的时候隐忍悲凉,是我熟悉的样子。她面孔线条明快,鼻梁高而挺拔,在灯光下有一半沉溺在黑暗中,有一半明媚苍白。眼神警觉而天真,像鸟类。
她拉着一曲巴赫平均律,进行到第十九小节的时候,我起身拿杯子倒水,走到她身边,她忽然停了下来,似乎要落泪。我心里略略惊异,低头看着她,说,没事吧?
她笑着说,没事。叶笛扶着我的手臂,神情十分复杂,她抬头看着我说,亦俊,我有话对你说……
康乔很敏感地站了过来,紧张地看着她,又看着我。我与叶笛四目相对,竟当即心下生凉。我总觉得她有话要说,却又不忍出口。
气氛尴尬了一下,叶笛放开我的手,忽然泄气一般又嘻笑起来,说,生日快乐。我就想对你说生日快乐……
话音落下,康乔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他说,吓我一跳,一句生日快乐也弄得这么玄……
叶笛想说的话终究没有说,她失去力气似地倒在我身上,我很自然地想抱着她,可是看到康乔,我便把他拉过来扶起叶笛,道貌岸然地说,兄弟,你可要好好对她。
我把他俩拉到一起坐下,起身便要走。
在门口,我看到康乔抱着叶笛的背影。她圈着康乔的脖颈,却泣眼看着我。
其实那时她如果喊我,我会留下来。可是她没有。她看看我,然后低下头,埋进康乔的怀里。我似乎找到了心安理得离开的理由。转身离去,门应声关上。
此后的一个月,我又不再见到他们。一切也似乎了无波澜,似静水流深般平缓地行进。
某日放学回家吃晚饭,母亲对我说,小俊,你最近有看到叶笛吗?
我顿了顿,闷声说,没有,好久没见了。
母亲叹了口气,说,这小笛,真是可怜。她跟他们班一个男生好上了,竟怀了他的孩子……快三个月了……才十六岁啊……造孽啊……怎么这么不懂得珍惜自己……太残忍了……她爸爸下午到我们家来说起这事……大哭一场……你回来之前他才刚刚走……
我听母亲说着,心下惊慌,竟发现自己捉着筷子的手不停抖。我毫无底气地问,那……叶伯伯……怎么发现的?
我母亲继续说,那个男孩子,也真是够胆,想背着大人私下解决,又没有钱,就偷偷跑去找血贩子卖血,又被骗了,只凑了几百块,这点钱哪里够啊……叶笛……叶笛在家破
医院里做了手术,结果出了状况……那男孩子知道出事了,自己没了主意,就叫了家长过来……小笛这才捡了条命啊……
小俊,你怎么不多关心下小笛,你看她现在……还有……伯伯说那个男孩子跟你也是很好的朋友啊……怎么会这样啊……小俊,这件事也就我们两家人知道,你不要再告诉别人,否则……否则小笛以后还怎么安安心心读书啊……
我听着听着,心里像刀剜一般……眼泪扑簌簌地掉。我回到房间里,矛盾得坐立不安。只要一闭眼,便看见她那琥珀果核一般的身体,想起那日下午一浪浪潮水一般的蝉鸣和滚烫的阳光,那张带血的床单,以及那么多个偷偷做爱的下午……我想起了她的脸。我想起她对我曾经欲言又止……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康乔的错……
我数次想走出去告诉母亲,让小笛遭这般罪的,是我……可是我每次握着门把手,便觉得触手生凉。……我不敢。
翌日我和母亲去叶笛家看望她,叶父为我们开门,我看着他威严憔悴的面色,便心虚害怕。叶笛卧床在家,面色苍白如纸。我轻手轻脚走过去的时候,她微微睁开眼睛,见着我,便当即噙了泪。她叫我,哥……
我捂着脸,恨不得死去。我母亲在一边也落泪,而我跪下来扑在她床边,双手紧紧抓着床单放声哭了出来。
她又动了动嘴,我没有听见声音,但我读得懂她的唇语,她说,哥,我不怨你。
我哭得更厉害了,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对叶父说,伯伯,我对不起您……害小笛这样的,是我……
言毕,我只觉得身边都静了。叶笛心碎地转过脸去,叶父走了过来。他声音颤抖着问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说清楚了!
我朝他跪下,大喊,叶伯伯,小笛是因我而……而遭这份罪的……不是那个康乔!
顿时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落了下来,我以为是叶伯伯,可我抬起头,是母亲愤恨地望着我,她骂,你个混账东西,我打死你!
叶父坐在一边,没有看我们,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灵一般,自从他失去妻子以来,我还从没见他这样憔悴过。
而事情的最后结局,比我们想像的还要不幸。
康乔去卖血,血贩子的针头不干净,他感染了乙肝。他退了学,养病一年。不仅如此,这个病还将缠他一生。
4
亦俊对我说了这些事情之后,我们四个人都僵在那里。康乔转身要走,回头时咬着牙狠狠地说,亦俊,过去我一直都想把你给剁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恩怨都有个期限,我不想跟你追究。从今之后我再不想看到你。
自从亦俊出现之后,叶笛似乎想辞掉在这里的演出。我打电话找她,她总是对我说,对不起,最近身体状况很差,来不了。我问她,康乔呢。她说,他不会再来了。
那天我去叶笛寓所找她。木质的楼房,两层,住了很多家房客,因为年代久远而踩上去嘎吱作响,有阴暗潮湿的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晾满了湿的衣服,很多人在走廊里做饭。她来开门,穿着件很薄的白色衬衣,套着黑色的长裤,头发挽了起来,脖颈颀长,更瘦了。看起来很憔悴。我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勉强地笑着,说很疲倦。
房间里挂满了小幅的水粉画。黑色的背景上有大片凝集的色泽,抽象的美感。堆着很多乐器,可是没有大提琴。我们无话可说,很尴尬,我试图打破这种沉寂,问,你为什么不拉琴了?你拉琴一定很好看。
叶笛平静地点烟,说,早就不拉琴了。
我愣了一下,又转换话题。你现在的生活还好吗?一个人挣的钱够吗?
康乔家有钱,我们还不至于饿死。
康乔……他的病怎么样了……你们是
同居了很久吗?
恩,对。可是他已经两天没回来了。是亦俊叫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想来。
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你。
叶笛看着我,淡淡笑了一下,说,你一直都对我这么好。
那天她大段大段地讲话,讲亦俊,讲康乔,也讲她自己。她说亦俊其实很善良,但是他很软弱。不过过去的事也确实不能怪他,他不知道的。那时我们太小。
那你爱康乔吗?
我不知道。我们在一起……但是又不在一起……他的病,让我觉得我欠了他一辈子。
叶笛并无愁容,但我看着她,便觉心底有溺水一般的无力和悲伤。我们无话可说,面对一窗晚春的暮色,静静闲坐。
晚上康乔还没有回来。我说,我先走了。她拉着我的手说,七,留下来。康乔已经两天没有回来了……你陪陪我……
她言语落寞,却又面带笑容,朝我伸手,我便俯下身来抱她。那一刻我仿佛成了少年时的亦俊。抱紧她,好像世间就变得微茫而温暖。我抚她的额,感到滚烫。我说,叶笛,你好像发烧了。
她默默说,我知道。我扁桃体在发炎,极疼。不想说话了。
我叫她上床去,又找来毯子给她盖上。出门去给她买了阿司匹林、抗生素、温度计。回来烧开水,喂她吃药。给她量体温。
她发着烧,时冷时热,总是渴。我喂她喝水,用被褥毯子把她捂紧,凌晨时她发了汗,烧终于退了。那夜我们相拥而眠,像少年时的闺中密友。我抚摸她的背,手停留在峰峦一般的肩胛骨上,吻了她的肩。窗外一片醉夜星辰。像是飞燕草一样的蓝蓝深海。
她病尚未好,咽喉肿痛,只能咽下流质的食物。我给她做粥煲汤,不让她整日用方便面充饥。她的床头摆满了各种精神类药物,我也不允许她用小孩吃糖一样的剂量吃那些药丸,为此也吵过。但她总会懂得我是为她好,因而听从。
我常常在狭窄的厨房做菜的时候会听见她突然问,“你刚才说什么?”或者“有人进来了吗?”,我知道那是她的幻听症,开始的时候我回答,“不,我刚才什么也没有说”,结果总是让她难过,于是后来如果她再问我的时候,“你刚才在喊我?”我就回答,“对,我让你铺好桌布,可以吃饭了。”这是所谓善意的谎言。我只是心甘情愿想给她温暖。因我知道生命的孤寒漫无止境,而我还有余力照顾她。
那是一段过得寂寞的日子。但还是有很愉快的时刻。寓所里没有电视。每天黄昏的时候,为打发时间,叶笛就坐在窗台上抱着吉他弹一些歌给我听。她咽喉发炎,嗓音沙哑,不能唱。但我知道那是平克的歌,
Good bye , the cool world ,I am leaving you today.
Good bye , good bye ,good bye.
Good bye, all the people, there is nothing you can say, to make me change my mind, good bye.
破旧的红漆斑驳的窗棂外面是浓绿的爬山虎。我静默地看着她。她关于昨天的怀念,夜幕低垂。似掌声,此起彼伏。又如一片深深湖水。
有时候我困得听着听着就会睡着,醒过来,看见她还在窗台边抽烟。她独坐,像我记忆中蓝色的海,蓝得让人心疼,一直疼到心底去。这个世界在我们的眼中是常常缺乏诗意和美感的。而我们却要欺骗自己,让自己知足,以便能够快乐地去生活。
叶笛常常连续几日无法入睡。眼睛里布满血丝。当她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便在深夜里叫醒我,说,七,我睡不着。
我起身来到她的床上去,与她聊天。故意说很无聊的话题,让她长久地听,或者让她长久地说。言语是世上最让人疲倦的事情。她终会在疲倦中睡过去。
我知道她一旦睡着,睡眠又会变得很长。于是我轻轻下床来,帮她拔掉电话线,关掉手机,关上窗户。房间里非常寂静。我喜欢坐在她的床边,看看她熟睡之时甜美如婴的脸。
我似乎感到了生命的韧性,我们都曾经以为自己走不下去了。可是最终,我们其实都可以走过来。比如对叶笛来说,这场幸福的睡眠过后,她又可以挂上笑容,继续行走。
她这一觉睡过去很久,醒来的时候是上午阳光明媚的时刻。她抻着懒腰的愉快模样,像只懒猫。这般天真的叶笛,我从来没有见过。也许在她生命没有波澜之前,亦俊见过。
我把牛奶端给她,她握着我的手说,很多年没有这样痛快地睡一觉了。
康乔消失了。乐队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叶笛生病,我留在寓所里照顾她。每日做些家务,其余几近无所事事。
亦俊知道我在陪叶笛,可是他没有来,哪怕借看我的理由来看她一下。我几乎对他彻底失望。
叶笛好转了不少,第二天我便回家了。在MILK见到亦俊,我问他,你怎么不来看我们一下?
他说,我怕她不想见我。
我说,是你不敢见她。
两日之后,叶笛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七,我想回南方,回我以前的城市。
我问,这么急着走,那你就不回来吗?
她说,康乔给我打了电话,他一切都好,回他母亲身边去了。他让我也回去。
叶笛又问我,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回去,七。
未等我回答,她继续说,明天早上10点的火车,我把我所有的钱都拿来买了两张车票。我可以等你。
亦俊在我背后小声地问,出了什么事?谁要走了?找到康乔了?
我回过头,看到他的无辜的样子,突然很不忍心。我和他在一起三年了。他是一个平和干净的人。因我们生活平静而盲目,我并不切肤体验他的软弱,他依然对我很好。我也是爱他的。
那夜我不怎么睡得着,凌晨5点的时候,亦俊打来电话。我握着听筒,对方没有声音。我们足足沉默了十分钟没有说一句话。只听见对方的呼吸。最后他很模糊地说,七,请你不要离开我。
我放下电话,起床走进
卫生间,用冷水冲澡,冰冷的水像无数把刀在刺。痛快到了极点。我完全无法呼吸,我想我头都要裂了。
清晨时分出了门。我回到MILK,将墙上的澜沧刀一把把取下来,装进包里。走在街上,依然安静,行人疏落。天蒙蒙亮,我走过一条街,路灯一盏盏熄灭。我观望着,想,我们将在这个疲倦而冷漠的世界里过完嘈杂的一生。从倾其所有,到一无所有。我们是相互交错的经纬,被岁月织成锦缎,与虚无的结局丝丝入扣。
冥冥之中,我一直步行走到了火车站。
我给她打电话,远远地她便朝我走了过来。她见到我,先是愉快惊喜,但她是聪明的人,瞬间表情就暗淡下来了。
我将包递给她,对她说,对不起,叶笛。我想我是真的不能走。
她拿过来,摸摸便知道是什么,静静地笑。她说,好久之前,康乔走后给我电话,他说,对不起,叶笛。我想我是真的该走了。
我不再说话,叶笛从肩上取下她的吉他,要送给我。
她埋头吻了我的肩,我不忍看她,闭了眼。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早已看不到她的线条明快的面孔了。如一阵倏然而过的忧伤,她湮没在人群里。而人群,也像一场失败的战争,将我们记认的人,埋葬其中。
只剩下这把琴,还留在我怀抱里。
树的辛香,丝绸一样缠绕在琴弦上。

十三、故城


1
故城,你是否觉得,我们总是在不断地记住忘记我们的人,而被我们忘记的人却也在纪念着我们。若不是如此。人与人何以有缘分。
两年前我在新疆旅行,发现彼地的文明遗址总是以故城来命名。比如说,交河故城,高昌故城。故城这个词念起来充满感怀却又不失悠然,像极了你。所以我想以故城给所有在我生命中留下深刻足迹的人命名。他们亦永远只能是我的故城,因为他们之所以如此重要,恰恰是由于他们不可能一路一直陪我走下去。
就像何勇在《幽灵》里轻轻地念:他们都不在了。我想念他们。
故城,你并不知道我这样纪念你。在过去,我一直都是那个你不开心的时候才想到的人。那时你总是不由自控地落泪,我常常站在你身后,看着你的背影,那么多话欲言又止。我们离开彼此之后,这些话组成了我的文字,就好像此刻我又想起14岁的春天,我们相识不久,那日下午你邀我一起去江边放风筝,你对我说起,烟花春晓。
是的,三年过去,这样一个烟花春晓的季节又来了。你可记得。
前几天我打篮球而弄伤了手指,食指关节青肿,动弹不得。但这令我想起了几年以前的这个春天,你我在种有两棵高大银杏的旧操场上打篮球,累了坐在地上喘气,你对我说,银杏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植物。它必须雌雄同载才能存活。它们可以存活很久很久,但若其中一棵死去,另外一棵也会很快死去。
我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那天阳光灿烂得像是孩童的瞳孔,老银杏有着彰显它命运构架一般的蓬松枝叶,从它一直细碎摇晃的姿态,可以看见风在穿越。小操场有两个篮球架,木篮板油漆脱落而残损,篮筐锈蚀。球砸过去,整个框子就哐当哐当摇晃。
不管再过多少年,我都会记得。你的衬衣上带着干燥浓香的太阳的气味,是少年的气味。
故城,你应该记得,那时你和我是在学校里引人注目,却有些令老师头疼的孩子。不幸我们都被安排到年级里最暴躁严格的一个女班主任手里。她实在是个脾气暴烈的急性子,对我们也早就看不惯。一次晚自习,所有同学都在安静地看书做题,你在同桌男生的眼镜上画上一圈一圈的黑线,让他戴上,叫我看,我们三个人笑得四脚朝天,连班主任冲进来的时候都无从觉察,于是被她抓了个正着。她把我们驱逐出教室,厉声咒骂,气得直抖。
再有一次是班主任在周五放学前的班会上训导,她说,你们这些学生,总是等到星期天晚上才赶作业,周六周日干吗去了?从下周起,坚决要杜绝赶作业的现象!
我在下面嘀咕一声,谁那么傻在星期天晚上赶作业啊……都是星期一早上来抄……
话音未落,班里的同学都窃窃偷笑。班主任脸也绿了。
我很快忘了这件事,星期一早晨照例早早来到教室,把课代表的英文作业拿来抄。正伏案急书酣畅淋漓时,有人拍我肩膀。我不耐烦,以为是哪位死党来捣乱,便大声说,去去去,别打岔,没见我正抄作业呢!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我忽然觉得情形不对,慢慢回头,正好撞见班主任刀子般的眼神。还未等我在心里默念一句“完了”,她的耳光就已经响亮地扇了下来……
呵呵,故城,这些你都记得吧。我们在课堂上偷偷下五子棋,我赢了一盘漂亮的“三三连”,喜不自禁,当即在历史老师讲到李世民弑兄夺位的时候,大喊一声,啊哈你输啦!
顿时,安静的课堂,变得更安静了……
历史老师表情沉痛地走下来,说,请你出去。
那个时候我们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互相写信,但平时彼此并不多说话。教学楼顶楼一层常年空置,我们经常不上体育课音乐课,到顶楼的楼梯间里闲坐,也喜欢拿着粉笔在墙上涂鸦。写写画画一个学期,不知不觉渐渐涂满了整个楼梯间的墙壁。这件杰作败露之后,我们被班主任揪到办公室罚站,请家长,赔粉刷钱。
那个时候已经是初三了,四月的时候照毕业照,我没有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讨厌拍照的人。那天我们一直在学校西北角的楼顶上吹风。曾经满墙壁的涂鸦,已经被学校工人全部粉刷成雪白的一片。我和故城都没有说一句话。面对空白的墙壁,坐在楼梯上,无所事事沉默了一个下午。
我们都曾经以为那面墙壁是留给学校的最好纪念。真的。
还记得故城在上面写过一句话,我们应该吧生命浪费得更有意义一些。
2
我与故城都是学画画的孩子,每个周末背着画板到老师家去画画。走在街上心情总是非常好。故城能写一手很漂亮的隶书,长跑很厉害。她塞着耳机写生石膏的时候,样子看起来仿佛目空一切。可是只有我明白,我们恰恰是因为在乎太多,所以总是有无法释怀。
她曾经笑着说,七,你是我的,你不能离开我。说话的瞬间我想起《她比烟花寂寞》里Jackie对她姐姐说这句话的时候闪烁的眼神。
我会明白,她是在向我表达她的寂寞与害怕。
上帝让我们习惯某些东西,就是用它来代替幸福。
但我们竟然,一不小心就习惯了生命本质的空虚。
3
苏钦曾经是我和故城的绘画老师。她与故城母亲相识,也是故城带我一起去她家找她的。苏钦为我们开门时披一件随意的深色坠质睡衣,嘴里叼着一只炭笔,手里抱着一卷卡纸,另只手腾出来开门。头发挽起来,脖颈颀长,锁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轮廓硬朗。我喜欢这样的女子。
每个周末我们去她美院的画室画静物写生。画室里满是林立的画架,地上扔着废弃的 颜料。墙壁上是无意弄脏的色块。看起来富有超现实风格的意味,非常有趣。有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帘厚重且沾满灰尘。窗外是高大的落叶乔木。在三年多的时间里这些植物繁盛了又凋落了。盛夏有扶疏树影映在空旷的画室里。树影似乎带有辛香。簌簌抖落。画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觉了的时候,苏钦就干脆让我们休息一下。和我们聊她在美术学院当学生的时候分外沉溺的老鹰乐队。我们就边听边在画室里逡巡,一幅一幅评判她的油画。
那年夏天我们穿过美院浓荫的青石板路,直到那座砖红的爬满了墨绿藤蔓植物的三层小楼。那些植物具有鲜亮饱和的色泽,叶片在仲夏溽热的微风中摇动,闪着匕首一般鲜亮的绿。我们不停描绘那些木讷的石膏头像。疲倦之际我曾经听苏钦大段大段地讲她男朋友的事情。比如他们如何在大学里恋爱,如何在毕业之后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