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你开始担心吗。迦南,你的生意,我不会再多管。但我今日发现,你也并不十分懂行。我不是来跟你争夺生意的。我之所以跟你来,只是想回家乡去看看。
6
想想你有多久没有回过家。迦南。在他们租了辆陆地巡洋舰去藏北高原的路上,她这样对他问起。
裹了厚厚的大衣,缩在座位上,路上一直颠簸。没有什么旅行者的车敢在冬天的藏北高原行驶。荒无人烟。司机是雇佣的,从拉萨,连续四五天的长途行车。一种偏执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坐车一般,坐得脚肿。中途在小旅馆,寺庙,或者藏民家吃些便餐,夜里在荒僻的客栈中留宿。如果实在找不到住处,就睡在车里。从早晨到晚上,一日日地深入这大地。从车窗望出去是一路的荒凉与坦荡如砥。黄昏之时,苍穹之上泛着忧郁的阴寒,天地之间万籁阒寂,横陈着某种迫人的凄惶之感…亦万分熟悉。
一些事情,渐渐可以变得淡灭。你知道它存在过,但却已经忘记怎样地存在过。这种淡忘,有意或者无意。犹如面对一个故人。曾经亲近,拥抱,并肩站立,彼此熟悉,从灵魂到身体。然后厌倦,或者被迫离开。而每次告别,你总会是留下些什么在故人身上,并且因这种留下,获得忘记。很久之后,你再回头,只能够从它的表象中找到自身映射的虚像。而原来那个自己,永远不见。
你看,我们只知道自己为此短暂停留,却忘记是怎样的一种停留。
车窗因为泥水的污迹而显得模糊。她坐在车内,额头贴在玻璃上,猎奇地观望世间。犹如一个尚未步入今生的孩子。迦南却疲倦,对此毫无兴趣。他是丝毫不愿意的,却又碍于那件古董的事情上欠她的人情,不得不迁就她一起去。对这趟旅程的荒凉和险恶一直心怀不满,因此他一路昏睡。是这样陌生的情人。
他们终于抵达了上青仑卓草原,车停在了路边。这里原本是无路的。时隔多年,竟然铺通了条路基。她轻轻摇他的手,说,迦南,看,我们到了。
她跳出车子,踩进雪地。雪很薄很湿,却格外地冷。烈风瞬间就灌满了她的大衣,翻飞起来。她站在那里向目极之处眺望。可是除了单调而斑驳的离离荒原,以及视野尽头微微起伏的山川,什么都没有。
故乡的冬天连雪都没有了。更没有牦牛,和点缀在大地上的黑帐篷。她独自往深处走,想去看看是否还能够见得到爷爷的天葬台。那也许是故乡的征象中唯一的所剩。
她总是觉得,自己还站在属于她童年时代的天葬台上面,眺望被深秋的雪所覆盖的山川和原野,无垠的白色紧贴着地面略略起伏,像是大地的遗体在等待天葬之前被铺上了一张白色的氆氇。惶然一大片,在记忆深处弥漫。黑帐篷散落在这大地上,远望起来,与一群群牦牛区分不开。
总觉得还能够清晰地听见秃鹫黑色的翅膀划破天空的声音,留下了空洞的痕迹。彼时爷爷披着褴褛的,赤玄色的袈裟,站在这苍穹之下主持天葬。煨起的香柏桑烟扶摇直上,像极了一个悲伤的魂灵踏上归途。日复一日的袈裟便被熏成黑色。爷爷深沉木然的面孔隐藏在那袅袅的桑烟之后,若隐若现。秃鹫在头顶集结盘旋。人们稀稀疏疏神色肃穆地站在周围,眯起眼睛沉默而虔诚地凝视。脸膛上的紫红在燎烈的日光下面,仿佛灯盏一般闪亮。
她忍不住伸出双手,握住一把充满了乡愁的日光。
卡桑尚未走出多远,迦南便在车里唤她赶紧回来。见她不应,便略带愠怒地下了车,赶上前去从背后把她拉住,不让再走。他说,你到也到了,看也看了。现在跟我回去。
她被迦南态度强硬地拉走。远路赶来却只为了这样一次失望而仓促的探望。在故乡的大地上短暂停留,那么快就离开。卡桑心中泛起一阵心酸。她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座残墟能坚守这么长的时光留在故地吗。而即便是见到,又能如何。她再也不是那个对于生之盛大的真相毫不自知的孩子,拉开黑帐篷的毡帘,猎奇地窥望广袤无垠的世间。
回去的路上,迦南满是烦躁地说,前后行了十天的车。就为你一个突发奇想。你真能折腾。
卡桑对他的抱怨置若罔闻。他怎会知道,这根本不是突发奇想。这只是一个错误的执念。
7
回到拉萨,迦南迫不及待地就订了飞成都的机票,然后又即刻转飞香港。他的合伙人已经将古董运送出境,因此迦南急着要去验收,并且准备在香港的拍卖会。
飞机上她就坐在迦南的旁边,看到他不吃不喝,翻阅航空杂志,没有言语。就是这样无限落寞的时刻,她觉得内心底部的寂静像要把自己吞灭到另一个世界去一般强盛不依。卡桑将头靠在座位的枕垫上,闭上了眼睛。
飞行途中她一再地睡过去然后又醒来,昏昏沉沉。快要到达的时候,她感到迦南的手抚摸她额头。你是不是在发烧?他问她。卡桑睁开眼睛,看到男子的眼神已经温和下来。卡桑摇头,说,没有,我很好。
到达的时候是晚上。飞机停下来的时候,引擎静了,清晰得听得到窗外在下雨。雨点细碎地落下来打在舷窗上,有闷闷的轻微声音。她跟着迦南下飞机,取行李,然后穿过嘈杂而空阔的大厅出港。迦南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步履快速,她跟在他后面迈着大步走。那个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爷爷去世的那年,吉卜带着她去见日朗的情景。趔趄而盲目地跟在一个人后面追赶,狼狈而单薄,并且不知道将要去哪里,将要面临什么。慌张,无着。
他拦一辆出租车,在人群中招呼卡桑过来。她淋着雨快步上前,钻进车里。车一路行驶,穿梭在夜色笼罩之下的街道。仅仅隔了一日,她就从荒凉的高原来到另一座城市。又见拥挤和繁华,灯火通明,人潮熙攘。让人觉得身处格外庞大森然的坟墓。
迦南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是在中环的一条居民街区上。夜宵店铺的灯光和食物的香味飘出来,有万家灯火。迦南的房子是有些陈旧的楼房里的一套公寓。房间也不大,装修已经是过时的,但却看得出当时的精良。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家具和平台上都有一层细软的灰尘均匀覆盖。房间因为长久的紧闭,气味浓重。迦南打开窗户,嘈杂的声浪伴随着雨声汹涌而来,一股冰凉的空气随之灌进房间。迦南站在窗户边打电话叫外卖,说广东话。
知道这将是她辗转停留的又一个地方。于是坐下来把行李箱打开,拿出衣物一一放好。叉烧饭送上来,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就开始吃。
你是不是很饿,卡桑。迦南吃完,放下盒子的时候问她。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庞,觉得她完全还是一个孩子。他看着她吃东西,表情复杂。
她还埋在那里猛烈地吞咽,抬起头来的时候,撞到迦南注视的目光。
过来,我抱抱你。男子伸手把她拉过来。迦南穿得很少,仿佛隔着衣服能够感觉得到他的温度。他凑过来亲吻和抚摸卡桑。末了,他说,我去洗澡,你继续吃。说完放开她站起来,走进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他只裹了一条浴巾,冷得抱着身体就缩进了卧室里面去。他在隔壁房间喊,你吃完了没有,把茶几收拾好,去洗澡。
卡桑默不作声地收敛纸饭盒,倒进垃圾箱。拿起自己的毛巾,走进狭小的浴室,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灰尘被刚才的水雾所湿润,在墙上留下灰色的水珠,浑浊地往下滴。她在花洒喷出的热水下冲刷自己的身体。心中突然有寥落的心情,觉得一切陌生。无论如何,她始终觉得自己离任何人都很远。因了这种无着和茫然的相处与纠缠,她感到心里很空。
她湿漉漉地裹着睡衣走进男子的卧室。迦南躺在床上看着她,过来,卡桑。在西藏一路上都难受。还未抱过你。现在终于好了。
他一边说把她拉进被窝里,紧紧地靠过去贴着她的身体,急切地退去她的衣服。卡桑只觉得盛大的带有体温的空洞完全环抱着自己。她闭上了眼睛。从客厅打开的窗户吹进的凉风,一直穿进卧室。吹在身上像是另一双冰冷的手抚摸身体,凛然而迅疾。迦南啪的一声关掉了灯。
黑暗再次覆盖。
她跟着迦南在香港度过两个月。一到彼地,他便找到专家立即给那具方罍做了激光除锈,又请高级鉴定师反复检测,果然是真正的西周方罍。它的装饰文理森细,器形精美,保留完整。缺陷是铭文较少,流传并不有序,即不合法。他委托拍卖行拍卖。给出的保留价是90万美元。
那场拍卖会上,全部的古董标的都卖出了好价钱,而那尊方罍,更是以295万美元落槌。他狠狠赚了一大笔。而回报给卡桑的,只有一句话——你果然厉害。
因这巨大利润,他在那段时间一直心情极好,有种她从未见过的舒心的笑容。那个时候她感觉到了他的衰老和乏味。一个只能从世俗的奔波中获得真正愉悦的人,或者完全不能再从世俗的奔波中获得真正愉悦的人,都是老的。
她选择了他心情最好的时刻,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的事情。
迦南问她要打算怎样。卡桑告诉他,我想跟你结婚。
迦南微微皱眉。他说,你要和我结婚,不要用怀孕这样的事情来作押。你现在想去尼泊尔,办手续都还要一段时间,怎么来得及。
你帮我办。
卡桑脸上有狡黠的孩子般的表情,她因兴致正高,因此有兴趣要跟在他身边。这种粘连,对她而言是一种无望和救赎。有时候她回顾自己曾经流落过的地方,从故乡的高原,到北方的都城,到现在南方的海港。多么离奇和遥远。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直辗转,始终没有真正的家,没有亲人。遇到过的恩人,短暂地曾经以亲人相待,最后还不是要离去。这样的方式不知道还要有多久。而她现在怀着对这个男子的欢喜,因此执拗任性地要加入他的生活,看看是否能够获得一个可以停下来的地方,一起生活,并且兀自一个人地去爱。毕竟她已经无处可去。
8
她带着腹中的孩子,和一片茫然不清的未知感,孤身跟着迦南来到尼泊尔。第一脚踏上那片土地,迎接她的就只有加德满都暮色中升起的迷蒙雾气。浑浊的河流穿越城市静静流淌,加德满都旧城区的拥挤,嘈杂,贫穷,凌乱…穿插在其中的狭窄的巷子,逼仄得仿佛是一根根针,挑起这张破布一样的老城区。满城耸立的一座座寺庙是唯一显得高大些的建筑,唯有神庙和皇宫前面的广场才可以看到豁然开朗的一片空地。棕黑色的厚重屋顶和木雕窗栏在黄昏中恹恹欲睡并且充满了遥远的不真实。街边的神龛随处可见。
她又开始置身一片完全陌生的世界。耳边听到的全部都是陌生的语言,眼睛目睹窄小的街道旁边愣着席地而坐的尼泊尔人,目光滞重而木然。
她头一次抓住迦南的手,在计程车上。怯生生地望着身边的男子,心中有着兴奋,同时充满了犹疑。迦南回过头来静静看着他,面带淡漠的笑容,含义不明。他什么也没有说。
下车之后他帮她提了行李。穿了一条巷子,来到一条窄小的街道上,在临街的一道石雕门前停下来。石雕的大门十分的古旧,精美繁复。迦南迈进了那道门,回头看见卡桑还站在外面犹疑。
他说,这就是我的家,你进来。卡桑。
她跟在迦南的后面迈进了门。眼前赫然打开一片深邃古旧的方形宅院,环抱中间的天井。四周有着层次高低不等的楼阁,西边的两层,东边的却有三层。一半木料一半红砖,青苔舔着墙角蔓延成一溜颓败的荫凉。楼上腐朽得发黑的木雕窗子,像是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
迦南回头来,说,你跟着我上楼去,把东西先放下。
狭窄的木楼梯,踩上去咚咚作响。迦南的房间在二楼的东面,紧邻着一间大厅房。大房间里门敞开着,一个老妇坐在里面,手里忙活着什么。脸上的皱纹已经成了褐色,苍老而矮小。像一只皱皱的核桃。
迦南推开门进去,母亲,他用尼泊尔语叫她。老妇倦怠地抬起眼皮来,平淡地说了些什么。
他转身把背后的卡桑牵过来,对她说,这是我的母亲,你过来给她打招呼。
卡桑双手合十低头对她问好。
那个老妇却没有正眼看她,只是对迦南说,你又带回来的女人吗。
迦南没有回答,转身离开。脸上有不悦的表情。
卡桑问他,这是你的亲生母亲?
迦南面无表情地回答,不,这是我父亲的另一个妻子。
她在迦南的房间里面坐着,环顾着冷清的四壁。木头楼阁的陈旧,发出一股霉湿的味道。她清晰听到门口有人走动的声音,然后看见一个端着盆子的女子,低头的身影从门前一晃而过。
我要去见我的父亲,卡桑。你就在这里坐着。哪儿都不要去。他说。
迦南走后,她僵坐在那里等着。这栋庭院的森然,给与她似曾相识的孤立之感,那种童年时代所熟悉的陌生。
事隔很久之后,她都能够清晰回忆起当天晚饭的情景。迦南在吃饭之前叮嘱,你必须和家里的女人们一起,先坐在楼道上等着,我们吃完之后,你们再进来。记住,你要坐在她们的最后面。
就这样她看见女人们端着碗碟进饭厅,摆好了饭菜,然后走出来,坐在楼道上的条凳上等着。过了一会儿,家里的男人们才纷纷走进在二楼那个空阔的饭厅。
她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几个女子的最后面。没有人对她说话,甚至没有人转过脸来看她。即使看见,也丝毫没有理会。直到过了很久,天色已经浓黑,男人们才吃完晚餐,鱼贯走出来。
她跟随在女人们后面走进饭厅。坐下之后,看到桌上是一大盘的白米饭、一盆青菜绿豆混煮的汤、一碟咖哩土豆、几碗泡菜,还有几杯水。女子们都默不作声,直接用手抓着泡菜和土豆放进饭碗,浇一点清汤,然后用手和一下就吞食。长裙裹着她们丰满的身体。有老的,也有年轻的。面容原本姣好,但是却无不渗透着身处卑微的地位被繁重的劳碌所侵蚀痕迹。没有人对她表示好奇,没有人对她说话。当然,她也完全听不懂。她就这么尴尬地坐在最角落里,想起自己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吃过手抓饭。而面对眼前的残羹冷炙,连一点食欲都没有。尽管她非常的饿。
他没有带她去见父亲母亲,却只是将她带进对面的二楼房间,一间小的偏房,对她说,今晚照规矩我要跟我妻子同房。这里是你的房间,你以后住在这儿。女厕所在西面一楼的角落,不过你今天最好不要洗澡。
末了,他转身又补上一句,明天去参加我第二个妻子的火葬。她生病很久,我没来得及赶回来。前几天刚好去世。
卡桑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些话,然后转身离开。
迦南从来就没有告诉过她,此次回来,是因为妻子病重已久,母亲催他回来见最后一面。尼泊尔男人在特殊社会背景中形成的自私和无情已经成为一种传统性格,她这时才得以领会。
她将行李拿出来一件件摆好,结果发现这个房间连一个柜子都没有,除了一张床,和墙角的一只茶几一样的条案,空空如也。她只好将衣服叠好,重新放进箱子。
躺下来,床上陌生的味道令人印象深刻。这种强烈的生分和落寞,表明这依旧不可能是她的家。家的记忆还停留在童年时代。那顶黑帐篷里的煮茶的微火,以及细微的燃烧声响,伴随着端坐在卡垫上的爷爷的絮语,是自己童年时对于世间全部温暖的概括和想象。一个人的家,可以破旧,可以清贫,但是绝对没有生分。她便是站在黑帐篷的门口,从撩开的毡片窥看整个世间,并不急于踏进。即使面临亲人一再离去,她依旧可以不动声色地躲在家的堡垒,仿佛他们还会回来。
而离开了那样的家之后,开始面对一次次的辗转流离。她被带走,住进日朗家的大帐篷,住进简生和辛和的家,叶蓝的家。学校的宿舍。迦南在北京的家。在香港的家。然后是这里。
除了留下来等待下一次离开,这些家没有太多别的意义。
人言,经历让人坚强成熟。然而事实上,人并非是变得坚强成熟,而是一种钝重和顺受。在此背后,人往往反而是越来越软弱。内心深处越来越想能够有一个停留,寻一个安慰。毕竟,既然迈进了这盛大的世间,一切就已经成为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后路已经没有,所以不得不选择往前。
那个夜晚,她只觉得累。衣服未脱,躺在床的一侧就不知不觉睡过去。凌晨的时候被冻醒,把被子拖出来盖在身上,继续沉睡。
次日清晨,一个长辈一样的女子来到她的房间,敲开门,用藏语对她说,姑娘,请起床。
卡桑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纯正的藏族人的面孔。那种唯独只有高原的日光才能留下的紫红,永远都是将血脉写在脸上的标记。她猜想这是迦南的亲生母亲。
女子看她的眼神之中充满怜悯,没有多余的话,端着一碗粥走进来,把碗放在她房间的条案上。然后她站在门边一直静静看着卡桑从床上起来,叠好被子。
姑娘,迦南的妻子去世,火葬就在今天。请你一起来。她语气之平静,仿佛只是给一个即将出远门的亲人践行。
清晨的老城笼罩在雾霭之中,枕着喜玛拉雅的腰肩沉睡一夜的国度渐渐苏醒。街边店铺渐次开门,店主缓慢而悠然地反复打扫门面,在地上洒开清水。神庙里昔日的婆罗门僧侣拨开庭院的门,执掌着明灯点亮神的面孔。
雾散去。她跟在人群的最后。男人们扛着担架,担架上被黄色的织物裹起来的尸体,像是飘过众人头顶一样,沿着巴格马迪河诡异地向前移动。卡桑记不得走了多久,街道上穿梭来往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摩托车和三轮车贴着你的腿有惊无险地飞快溜过去。有的人仿佛只是从床上来到大街上睡觉,和那些流浪狗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石阶上。店铺里坐着无所事事闲谈喝酒的男人,穿着中国产的冒牌运动鞋奔跑在巷子里的男孩,手里捏着沙包。老妇盘腿坐在自家的门廊前面择菜,姿态端然仿佛是颂经。
人们终于在一座神庙面前的旷地上停下。卡桑目光穿过人群之间的罅隙,看见迦南和家里的男人一起把担架放下来,将尸体的脚浸泡在河水中。周围依然是对葬礼毫不关心的流动的人潮,即使亲人中也不见有人悲伤。他们只是漠然站立良久,然后才将尸体抬出来,搁在河边一个方形的堆满了木柴的石台上。穿白衣的人从河里舀水为逝者净脸,然后又将干柴放在周围。
他点起火,燃烧渐渐剧烈。一股白烟在众人面无表情的注视之中升腾起来。穿白衣的人手执一根长棍,不断地戳进柴堆里去挑拨,火焰包裹着尸体持久地燃烧着,像是简单地在煮一锅水。
葬礼整整进行了一整个上午。火熄灭之后,拨开那一堆黑炭,只见隐约的灰白色骨灰散落。白衣人将其装在一个器皿中,又用白布包好,然后就在把它埋在岸边的河床泥土中。从河水中舀起一瓢水,浇在石台上,炭灰很快就冲刷殆尽。一切都消失。
这是尼泊尔传统的火葬。在闹市的河边,就地烧掉死者的尸体。
除了家人,没有人围观。河对岸还有一些驻足的旅游者们,端着相机对着这里拍照和摄像。身上都是高级而专业的户外装备,形形色色的面容和语言,看一眼便知道与这里的人们是处在不同世界。
他们背着背包拿着签证被一张机票带到这里,因从不曾设身处地地品尝过贫穷和落后,因此对这里新奇的一切产生艳羡和赞叹。
人们都说这里是佛国净土,次大陆上的世界遗产聚宝盆,是凡世离天堂最近的圣地,喜玛拉雅脚下的一朵红莲,超度迷津的泅渡口岸,它风情万种,它返璞归真…于是众多的人们从世界各地奔来这里,在神庙里跪拜和照相,在美丽而辛劳的尼泊尔女人面前垂涎,在岸上兴致勃勃观看百姓在圣河里郑重其事地用污染超标的河水净身,在餐馆里面吃意大利菜,在店铺里面买纪念品,在火葬仪式上摄像。回去之后在旅行论坛上发帖子说,加德满都拥挤肮脏,吃手抓饭请注意卫生,购买小东西他们通常不找零,买纪念品的时候要狠狠砍价…然后手中准备好了另一份签证和机票,飞往另一处人间仙境…
这就是富裕对于贫穷的睥睨。厌倦了自身所处的城市的精致之后,另一个世界的贫穷和不幸可以成为风景,但仅仅用于调剂心情和增长阅历。人们以为佛国的人民都是禅的悟道者,他们中的大多数处在贫穷和不幸之中,其麻木和无奈的状态被旅人们描述并升华为经过宗教救赎的精神超度,仿佛是一种至高境界——也的确是一种至高境界。因为他们除了顺受和滞待生命的时时刻刻,已经没有其他的心态可以用来匹配这般贫弱无着的生存。
因此即使面对死亡,也都只能报以超乎寻常的淡然和平静。就像圣河的水,裹着一抔抔骨灰,裹着满是细菌的废水,裹着臆想中的神圣洁净,无声无息地流淌。
身后的市井依然嘈杂,日光中天。
这个上午让她无限接近记忆之中的故乡。那片平静的大地此刻就在高山的另一边。她甚至能够闻到旷野中泥土,牛粪,和野草相互混合的味道。
她有些不能相信的是,这个素未谋面就死去的妻子,她的病重和去世,却对迦南的在外生活和生意奔忙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而这并非出于宗教意识对于生死离合的大化之心,却显然是一种不顾不屑。
葬礼结束,她跟随着纷纷散开的家人们回到宅院。独自走上自己的房间,刚坐下,迦南走进来,对她说,把你的东西收拾好,跟我走,到这边来。
迦南带着她一路与人群反向而行,穿过几条街道,路过众多的寺庙渐渐殿宇,走到加德满都的另一个城区。水泥马路,街边掺杂着木头旧房子和矮矮的混凝土楼房,众多的店家小铺,商品繁多却都是重复。
他把她带到一家餐厅门前,说,这是我归我弟弟经营的西餐厅,楼上就是旅店。你别住在家里了,以后就在这里帮忙。
你要我干什么?
我死去的那个妻子以前就在这里干活儿,你需要替她。
迦南,我不是来这里打工的。我怀着你的孩子。我来跟你结婚。
卡桑,你要知道,在尼泊尔,从来就没有哪个女人可以光吃饭不干活。
站在迦南旁边的那个身穿红色沙丽的女子走上前来,对卡桑飞快地说了一连串话,然后就拉着她上楼。
她听见迦南在她背后扔下一句,这是我的弟弟的妻子,你以后就听她的。
她印象中,从这句话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听过中文。因为迦南在此之后仿佛人间蒸发,好久都没有出现。而她就被留在这家旅店里,干最底层的活。腹中的孩子,仿佛是迦南付给的工资,她没有领取到任何的酬劳。
住在小旅店楼上拐角的一个狭小的夹间里,两米见方不到的房间,只有一张很窄的床,床头一只小桌子。经营起整个西餐厅和旅店,包括卡桑自己在内总共才四个人。忙得顾不上累。她负责管理钥匙,并且整理客房,洗床单,打扫房间。而到了吃饭的时候,餐厅厨房里打下手的人不够,就会把她叫下来帮忙。
那段时间,她只觉得自己比幼年时寄居在日朗家还要辛苦百倍。有时候简直无法想象为什么自己这么离奇就成为了迦南家一个免费的劳动力。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她还在潮湿而脏乱的厨房里择青菜,切洋葱,削土豆,做咖喱料,忙得片刻不敢停。厨房里水没了,被人使唤去河边担水;碗碟不够了,被人叫去洗碗。这里人手太少,而尼泊尔男人做事又有拖沓的习惯,因此有时候遇到急躁的顾客,会等得不耐烦,直接走到厨房里面来责问。
她没有任何生活来源。唯一所剩的,还是简生与辛和留给她的那些抚养费。自然舍不得花。每天吃饭时间过了很久之后,客人少了,自己才能在厨房里解决便饭,却因为孕吐和劳累,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心里阵阵作呕,饿得头晕眼花。到了半夜凌晨,好不容易睡着,晚归的客人却忘了拿钥匙,敲她房间把她从床上叫起来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