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依旧飘着零星的细雪。天已经黑了,空气凛冽。在车站等车,周围满是瑟缩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有的在身边驻足等车,有的从背后快速地走过去,留一阵空寂的脚步声。彼此沉默,相互疏离。呼出的气息却碰到一起,在空中凝结成雾气。
她终于跳上一辆车,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华灯初上的夜色,灯箱广告绚丽光彩,展示着城市最荒凉寂寞的繁华。街边堆积着残雪,路面湿润而肮脏。公车走走停停地蠕动着,疲惫而仓促。
她下车之后又打车走了一段,然后终于到了紫竹桥下。
夜色下的西三环比较畅通,路上车辆穿梭得飞快,速度的声音,迅疾无情地拉过去。城市中每一个客体都有着这种旁若无人的无情。每个人甚至每辆车都无时不刻地在盲目奔波着,毫不理会与眼前目标无关的其他事情。掠过你身边的时候轰轰烈烈匆匆忙忙,拉过一阵风,然后迅速消失。留下巨大的空白和遗弃,非常令人孤独。
她在桥下等着,望着眼前飞速驶过的车,那种速度的声音更加清晰苍凉。她极度地冷,瑟缩着徘徊在阴暗的路边,觉得手脚已经僵硬得没有知觉。前面破旧的停车场里面停着的车,像墓地的尸体一样黢黑地缄默着,和她一样,是这个张皇的世界唯一静下来了的东西。
她觉得等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看见迦南的那辆保时捷开了过来。
她上了车,一阵暖气混合着烟碱味道扑面而来。
2
房间在第九层楼上。电梯有些破旧,电压不稳,因此里面的灯一直在闪。上升过程冗长沉闷,机械运行的噪音很大,在电梯井里形成空洞而悚然的回声。让人觉得似乎马上绳子就要断掉,然后这个电梯厢会轰轰地掉下去,啪的一声摔得稀烂。
迦南靠着电梯壁,神情疲倦,嘴角挂着暧昧不明的隐约笑容,看起来又有勉强。他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我了?
卡桑不言,说,白天发烧。睡了一整天。不想再在宿舍呆下去。可是又无处可去。
男子听完低下头点烟。他说,我已经三天没有睡觉。
房间里面的装修很简单,木地板,白墙。其他的也不成什么格调。这并不是迦南在北京的房子。他的房子在全部重新装修,因此租了一套暂时出来住。
摆放的东西十分凌乱,到处都是烟。他落拓而随意地说,想喝什么自己喝,想坐哪儿自己坐。电视自己看,也有电脑。
迦南说话都好像提不起力气一样,十分疲倦的样子。
然后他径自进了卫生间,很快传来了洗澡冲水的声音。
卡桑局促尴尬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无聊至极,翻阅手边的一本杂志。她某一瞬间想要走。她好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男子的家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干什么。她只是头脑发热然后过来了。
但她还未来得及走的时候,迦南已经从卫生间出来,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宽大睡衣,头发很湿。好像有了一点精神的样子。从额头上滴下几滴水珠,沿着线条朗致的面孔缓缓下滑。他走过来,站在卡桑面前,俯下身从茶几上拿起烟和打火机,又开始抽烟。
两个人在昏暗而静默的空间里对峙,没有言语,面无表情。
短暂的沉默过后,迦南俯下身,抱着她的头,亲吻并且抚摸她。身体摩擦并且呼吸急促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空洞的房间里面回荡。末了,他抬起头来,说,跟我过来,卡桑。
他一把就将卡桑抱起,走进卧室。
她童年时代已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却因为发生得突然和乖戾,时间已久,好像已经不再真实。她有时候想也许是因为回到城市中,置身一个完全迥异的生活环境的原因,自己竟然可以这样就忘记,并且原谅。
她此刻并非面对一个青涩的少年,会因为缺乏经验而觉得新鲜,紧张或者尴尬。对迦南来说,这样的事情已经不再有什么新意和犹豫,仿佛只是一个苍白简单的过程,用身体弥补一次终极短暂的安慰。
情欲是成年世界洞开的一道门。无论怎样的年轻,但凡被情欲覆盖的身体,就立刻会以迅疾的速度垂垂老去。无论怎么形容情欲的华丽和苍凉,从中寻欢,抑或受苦,它都终究不过是最彰显人类动物本性的一种行为而已。而一切越接近本性的东西,越会因为失去面具而变得空洞淋漓。
肌肤相亲的时候,她离他的身体从未那么近。她离他的灵魂从未那么远。
迦南像是沉溺在刺激游戏之中的孩子,被快乐完全麻醉。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而她抱着他赤裸并且陌生得充满了否定感的身体,心中无限地荒凉。她说,带我走。迦南。我再也不愿留在这里。
他毫无反应,完事之后转身翻过去就睡着。
3
她凌晨从陌生的床上起来。天还未亮,却已经有稀薄的晨曦。窗户上厚厚的一层雾水。什么都看不清。屋子里的安静和压抑,将空气冻结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穿衣。在洗手间去用冷水泼脸,漱口。冬天的冷水冰冷蚀骨,双手在冷水下面冲着,冻得发痛。脸上留着水珠,整个人变得一下子就清醒。
卧室里沉睡的迦南一直未醒。卡桑洗过脸,走到房间门口,靠着墙壁停下来。她就这么站在那里凝视着床上还在沉睡的迦南,看见他此刻安静的脸。沉睡中的迦南,不再有疲倦的神情,不再有那种淡漠的独属于男人的笑容,只像一个孩子。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梦境。
她觉得这个瞬间非常美好。便走过去,伏在床边,靠近他。她伸出手顽皮地挠他的头发,把他弄醒。迦南被弄得不舒服,捂着被子,抬起眼皮恹恹欲睡地看着卡桑。她说,我要回去了,迦南。他在床上模糊而低沉地嗯了一声,然后就又闭上了眼睛,想要睡觉。
卡桑不说话,抚摸了一下他的头,然后就站起来,转身离开。
清晨,城市还陷在迷蒙的雾气之中。她坐的那辆早班车,空荡并且缓慢,却像是破冰船一般,缓缓地,锐不可当地穿刺在这个尚未苏醒的城市里,直到它的深处。冗长枯燥的行驶,她渐渐感到疲倦。把头靠在玻璃窗上,觉得自己快要孤独微渺得彻底消失。
时间暂灭,幻象清晰。她骨子有从高原的土地那里汲取而来的鲜活勇戾的血液,为着对颠沛流离的生活的追索,从生下来起就具备了万般独立。她内心的光,是幼年时代记忆深刻的月色下的雪原。那种原始洪荒一般壮阔的洁净与纯白,归根结底是命运的谶语。她受此吸引,追索的只是内心对于路途的盎然兴致。自从离奇而唐突地被扔进了这庞大而森然的城市,她觉得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路。反而像是藏在一口深井的底部,四壁徒然,身处黑暗。唯有抬头时所见的一束炫目日光,从命运深处照耀进来。她对光只有好奇。而不是希望和依靠。
那一年的圣诞节的时候,叶蓝回来,去学校找她。先是打电话,卡桑看到电话上那个陌生的号码,犹豫地接起来。卡桑,是我,叶蓝。我刚下飞机。我去找你。到学校门口来。
她的声音阔别了许久,撞击着卡桑的鼓膜。卡桑抱着欣喜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匆匆地跑去门口。就像她们还是小小少年的时候,每当一听见叶蓝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她就咚咚地跑下去一样。
冬日的寒风一刀刀刮在脸上,整个城市在风中都显得疲倦而颓萎。周围有稀松的人影晃动,进进出出。天色渐渐暗下来,一瞬间,一路整饬的华灯倏然就亮了。她并不介意等上太久,索性坐在花台边上,晃动着站僵的腿,双手搓着冰冷的脸。抬起头来意兴阑珊地望着路上的人群,面无表情,桀骜凛然的样子。
叶蓝的车开过来。看到她下车走出来的时候,卡桑一个雀跃站起来,奔跑过去,几乎是撞上去抱她。叶蓝张开双臂拥着她过来,被她扑得直趔趄后退。叶蓝贴着卡桑的脸,感到冷得像冰。她说,我明明跟你说好我刚下飞机,你为什么不等一会儿再出来,非要傻站在这儿等上这么久。
卡桑的脸埋在叶蓝的大衣上,紧贴着她,深深地吸气,说话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我想你,叶蓝。
我知道,我也想你,叶蓝说,去我家吧。卡桑。
好。
路上很堵,开开停停,十分缓慢。两个人坐在后座。叶蓝让司机把暖气开足。过来,卡桑。你冻坏了。她说。
我已经跟我的父母解除收养关系。叶蓝。我现在离开家一个人生活。车又停下来的时候,卡桑把事情告诉她。
叶蓝有些震惊,她伸出手一遍遍抚摸卡桑的头。手指细碎地捏着打结的发稍,一点点地解开。她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父亲要跟母亲离婚。搬到他原来的城市。他有一个爱了很多年的女子在那儿,听说是因为患了病,父亲放不下,要去照顾她。据说是要一直到死,或者一直到活。谁知道。
卡桑声音变得很轻,脸转过去心猿意马地望了几眼窗外,不屑的样子。
她又说,我总不能还留在这个家里,等着法院判定我该属于哪一方。父亲当然不会要我,而把我判给母亲未免太沉重,太残忍。我本来就于他们非亲非故,他们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已经觉得恩重如山。再拖赖下去,我只会鄙视自己。
她在这里打住,没有继续往下。叶蓝不语,怜惜地伸手把卡桑揽过来,卡桑索性躺下来,睡在叶蓝的腿上,仰望着车窗外的夜色以迅疾的速度陷入越来越深的黯淡。城市又恢复夜里灯火通明的繁华苍凉。
她躺在那里,抓着叶蓝的手,是放在自己额头上。说,叶蓝,我始终觉得,有时候注定了的宿命,无论绕多么大的一个圈子,终究会回到原来的状态。我很早就孑然一人,没有父母地活着。后来又突然又被好心的人带走,扔进城市,仿佛这样就可以人为篡改我的轨道。但是你看,我现在长大,最终还不是要孤身一人。
叶蓝抚摸她的面孔,说,你错了,卡桑。我们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只不过有时候陪伴簇拥的人多了,便有了错觉。到了一切恢复原本的时候,觉得自己万众离弃。其实只不过是幻象消失,还你一个本来面目而已。
不要再想,卡桑。起码现在我们在一起。
她在叶蓝的家里吃饭。叶蓝叫人把已经摆在餐桌上的饭菜端进自己的房间里面来,两个人豪情大发地坐在地上吃,放肆地开了古巴朗姆酒来喝,故意东倒西歪,弄得一片狼藉。
叶蓝挪过身子来,坐到卡桑旁边,放下手里的酒杯,把卡桑的头抱过来,当成一个球一样,像孩子一般顽皮地而亲热地啃。两个人尖叫着扑倒在床上,不停打闹,煞是热烈。她们始终都是肆意的孩子般的姿态,十分纵情。闹了很久,最后累了躺在床上。
忽然间变得安静。两个人侧身面对面地躺着,静止中注视着对方。叶蓝的手停在卡桑的铺散开来的头发上,轻轻把玩。
我想跟迦南走,我要跟他结婚。卡桑突然念叨。脸上有含义复杂的笑容,带有自嘲。叶蓝说,你疯了。
不。我爱他。但最重要的是,我想要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呆在这里,浑浑噩噩地度日。
那你这么盲目地跟他走,就不算浑浑噩噩吗?
这是不一样的,叶蓝。你知道的。
夜里她们躺在一起睡觉。细声碎语地聊天,说到很多遥远的过去和今后。说到曾经那些出现过的人,说到生命中遗失第一个吻的时刻,说到初夜里腥甜的温暖与疼痛,说到对那种粘稠而空洞的感情的绝望…记忆和忘却相互交替,断断续续,却持续很长时间。言语像水一样流动,也像水一样柔软无着。平日的生活里都是从不谈论心事的人,言语简单,丝毫不会多余。但是只有面对一两个特定的人,才会有说话的兴趣。毕竟说话是让人疲倦的事情。
她们最终在凌晨的时候沉睡过去。
她记得叶蓝最后说,看,我们从十二三岁起就这样躺在一起说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能如此。真好。
天又快亮了,卡桑。晚安。
4
寒假快要来临的时候,众人又开始为了考试而奔忙。又回到仿佛没日没夜的浑浊的日子。在图书馆看书,一坐就是一整天。
迦南那日似乎精神很好,去学校接她。她还在图书馆看书。接到电话,却放下手中的书就去见他。
她觉得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见着他站在车门旁边,便雀跃着奔过去扑进他怀里。男子被她逗乐,笑着叫起来。
她身上始终有着纵情肆意的品格,只是长久没有崭露。有时候会异常镇静安定,有时候却又活泼如孩童。她遇到迦南,便选择一种没有顾忌的肆意的姿态去接近他。因了内心的无望。
在和迦南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她被他接走,在他租住的家里,纠缠在一起上床,睡觉,外出吃饭。两个人在一起,不会逛街,不会看电影,不会去打电玩,不会泡吧,不会坐在一起看电视,除了会在一起吃饭之外,没有年轻普通情侣的例行公事。
但是他去拍卖行办事情,去展览会实地看样,或者买家要求鉴定古董的时候,却会带上卡桑一起去。那段时间卡桑从这些经历中学到的东西,比在大学里面读了几年书的所得都要多。他们两个人偶尔同时出现在街上的时候,无疑是醒目的:卡桑有着藏族血统所赋予的颀长高大的骨架,肌体线条紧致爽快,显得非常的瘦,脸上依旧留着童年时代的阳光给她扑上的胭脂一般的绯红,五官格外清晰,透着一种锐利的骏马一般的豪情,一身麦色的皮肤,漆黑的长长发辫,引人侧目。身边的迦南有着混血特征明显的面孔,凹凸有致朗然悦目,高大粗犷的体格,古铜色闪亮的皮肤,走在一起与卡桑十分般配。两个人步态高昂,吸引得路人们频频回头。但两个人并不喜欢这样的注目,因此在北京很少一起外出。
她若不是跟迦南一起去办事,就是和他窝在的家里哪也不去。
那日在床上,两人身体赤裸,相互靠得很近。长时间的亲吻和抚摸。若隐若现的模糊言语。迦南捧着她的脸说,再过大半个月我就要离开北京,要去西藏进一批古董,之后要托人把它们转手到香港,完了还要回尼泊尔,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够回来。
我是想带你一起去西藏看货,卡桑。
那除非让我嫁给你。
我在家里已经有两个妻子,还有很多孩子。这些都是我父亲的安排,也是我们的传统。
卡桑微微一愣。末了,她依然说,好,那也就不多我一个。寒假我就跟你走。迦南。
好啊,他淡漠地笑着,又有疲倦的神情,声音很浅。
我可以帮你办护照和签证。他又说。
那年春节快要临近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铺满了街道。地面的雪被踩得坑坑洼洼,也很脏,只有房顶和树稍是洁净的银装素裹。一些破败的旧胡同里,肮脏的雪水污浊泛黑,在墙角积成一摊。紧闭的门户上还贴着去年的剪纸画和对联,颜色却已经褪得很浅,显得潦倒颓败。挟着积雪的树枝桠光秃秃的,偶尔露出一两个破的鸟巢。一根根低矮的电线,偶尔缠着破风筝的残骸,孤魂一般招摇在瑟瑟寒风中。运货的三轮车,锈迹斑斑地停在胡同口。贫穷总是在寒冬的盛大节日里更加显得苍凉萧索。
大街上的繁华区却尽显热闹和喜庆。举家团圆的大好节日,张灯结彩,一些商店门口挂了五彩的条幅和大红灯笼,进出商场购买年货的人们大包小包,热热闹闹,喜上眉梢。有很多放了假的孩子们,裹着厚厚衣服和长长围巾,满街闲晃。
而这冷暖不均的世界之上,天空总是寂静的湛蓝,冬季白亮惨淡的日光照耀着城市的大街小巷,在贫穷和富裕之间并无偏倚。只有时光又无情地走过了一年一岁的聚和散。
学校里有些外地同学已经买好了回家的票,打电话给家人告诉回来的日子,甜蜜而急切。还没有寻到票的,着急地四处打听。她却什么也不过问。这不是她的生活,或者说,这不是她现在的生活。
她只想过走之前要不要回去看望一下辛和,看看她这些日子生活是否还好。但是她不想让辛和觉得她是因为放假了找不到地方住而回来,那样的误会会十分尴尬。于是她依旧没有回去。不打算再有任何留恋。
那年的冬天放假之前,她去学校办理了两年的休学。非常肆意落拓,毫无顾忌。一个人独自拖着行李,跟着男子毫无目的地离开。她所能面对的天地,都是雪盲。身边的人,无论在情欲中如何靠近,都是隔岸之花。只要这个人对她的要求没有拒绝,只要这个人还愿意出一张机票带她走,她就会上路。
脚底的世界踩起来是空的,永远摇摇欲坠。唯有如此危险的美感才是路的本身。她在这个世间一直向前走去,每跨过一步,路就在她的脚后跟上断裂并且消失。没有来的时候的印记,更没有后退的可能。只有不断地走,并且停不下来。除了路,她无处可去。
5
她回到冬日的拉萨。每一步踏在这故土上,都有着犹豫不定。这是在内心深处期待过的回归,然而兑现之时,反而犹疑。她裹紧了大衣,只感觉冷。男子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是厚实却又疏离的。阳光强烈,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迦南的下手开车到机场来接他们,一路疾驰就到了五星级酒店。
她从未想到,会是以这样的姿态回到故乡。
在酒店的房间里面,拉开棺椁一般捂得严实的窗帘,顷刻间道道光线射入。男子的身影在赫然打开的暗白的空间中站立,在逆光下犹如是一只高大的纸偶。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却交换了时间与地点,因此看起来不真实。
男子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她摇头,不怎么说话。
下午我得去交涉生意,你就在这里呆着。可以看电视睡觉。
迦南,她叫住他——我想回到小时候的高原上去看看。
男子皱眉。他说,我不是带你来旅行的。
我知道。若你不愿,我可以自己去。
不要任性,卡桑。我们先办完事再说。
那我下午与你一同去。
午饭之后,那个手下人又接他们去城中一栋老房子里看样。他们走进地下室去,四壁森严,如同暗墓,只有很窄的一个出口。木头架子上摆了十几件古器。金铜佛像居多,亦有少数玉器,甚至岩画。迦南走到一边去,与那个手下人耳语了很长时间。
卡桑细细观察那些古董,待迦南转身走过来的时候,告诉他,迦南,我看出这其中也许有高仿的赝品,十分可疑,尤其是那套玉简…
迦南说,我自是十分清楚。你不用管。跟我去另一处看看。
他们又到了城中一个年轻男子的家中。年轻男子带他们去见藏品,待他们一看,竟是件青铜器。貌似一方罍。一种酒水器具。
迦南向那人苦笑,说,我听说您有珍品叫卖,无人敢买,特意叫别人带我过来拜望。现在眼见为实,难怪无人敢买。西藏宝物虽多,但众人皆知此地自古不精于铸造青铜,何况是这些一看便知皆是汉人酒器,怎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您怕是上了谁的当,买到作旧赝品了吧。
年轻男子眉头深皱,摇头道,你若不能辨别,也就不要这样出口妄言了。
卡桑觉得蹊跷,于是上前仔细闻察观摩。
她一边看一边询问那个男子,这件酒器,您从何处得来?
他回答,汉人墓葬中得来。
您从墓中挖掘?
是。这件是我所分得。其余被同伴拿走。
何地何时的墓葬?
他深深叹气,说,实话奉上,我是新手,不知是这是什么墓,墓是一个老手发现的,我只是跟他挖掘。他只告诉我说这是汉人的墓葬,盗了也不心亏。那个老手是我儿时的伙伴,他从中原打拼回来,力邀我一同与他去盗墓发财。他说内地盗墓已经盛行千年,僧多粥少,又有高手竞争不过,管制又严,要捞上一笔简直越来越难。唯有藏地家乡此风不盛,那些陪葬品等于唾手可得。但是我家老父信仰虔诚,数次拼命阻挠我去做这伤天害理之事,我却不曾理会,去跟随那个老手干这活。等我背着他第一次挖出墓葬品,家父就伤心欲绝,大病不起…
这必定是报应。我后悔不迭,因此要洗手不干。那个同伴大怒,拿走了几乎全部墓葬品,只剩下这一件。我要给家父治病,拿不出钱,因此把它卖掉,剩下的钱要归佛捐庙,以后不会再做。
卡桑问,你娓娓道来这么多,究竟那此墓现在在哪儿?
那人回答,就在拉萨附近,但恕我不能再细说。
卡桑又问,你既然回心转意这么虔诚,拿卖掉这些陪葬品的钱给家父治病,心中会安宁?
男子有尴尬,他说,家父病重,我已经顾不得这么多。
卡桑反复拿捏,过了一阵之后,她问,你出价多少。
他回答,医生说家父治病要花几十万,所以我要六十万。
迦南在一边冷笑。古玩行业里面但凡故事编得离奇,娓娓道来之人,十有八九都是拿着判眼的假货招摇撞骗的外行。
他对这个人的伎俩十分厌烦,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他扯淡下去了,带上卡桑就要走。卡桑犹豫了一下没有表态,跟随他离开。
回到酒店,卡桑说,迦南,若我没有看走眼,那酒器应当是珍品中的珍品。你尽可以买下。
据我所知,青铜器的仿造和作伪,盛行于宋代金石学说盛行之后。而早在唐朝末年九世纪中叶,吐蕃就开始陷入持续四百年的内讧混战,此后的汉蕃交流与盛唐时期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汉人深入吐蕃者极少。此汉人在藏地建墓,必定是在逻些逗留多年,因此不大可能是此后朝代之人。
而藏地不曾有过精湛的青铜铸造的技艺,你也是知道。汉人墓葬有诸多青铜礼器酒器陪葬,必定也不是普通人。因此我推断这古墓主人多半应该是唐朝与吐蕃交流盛行之时入藏的官员,因稀罕青铜酒器,便在入藏时带此地,死后陪葬。唐朝盛行金银瓷器,青铜器无论铸造还是仿造都十分冷寂。他既然要作为陪葬品,那便很可能是传世的珍品。
再者,我看出这件青铜器上有隐约范线痕迹,底部还有与原胚质料不同的垫片。必定是用最古老的陶范法铸造而不是后世流行的失蜡法;它兴许是经历了从熟坑到生坑的反过程,因此沁色浓重,纹理不清,金文不辨,但叩之声音清越脆响,隐约可以看到二层花纹窄而凸,可能为填有细回纹的夔龙纹,这都是商周时期的典型…
迦南打断她说,你不要糊涂,卡桑。如果是商周青铜器,又怎么会在一个唐人手上?他用从古墓中出土的酒器喝酒?还是一个古代的文物收藏家?并且在入藏时把它们带入古代逻些?这不是太离奇了么?而那个盗墓人不敢带我们去墓地识坑,明显是心虚。
卡桑回答,这我的确不知。但你知道,在西藏,永远都有传奇。至于他不带我们去识坑,我到觉得是情理之中。你难道不知,古董贩子的一大骗术就是将赝品事先埋在盗过的墓中,引诱你去识坑或者盗墓,使你确信那是墓中宝物?真正的高手,无论是盗墓还是掩墓,都万分隐秘小心。不会轻易透露。若是真品,他出价就太便宜,我们大可以买下。
迦南说,没有仪器,你怎么能鉴定是真品。若用六十万买一个赝品,我也是不愿。
她说,你若不愿买,我来买。你借我六十万,若是假,我照价偿还你。若是真,除了成本,你获得盈利的20%。
迦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笑了。他说,区区六十万,我可以跟你赌一把。不过,不是我借你,而是我自己买。是不是赝品,于你无关了。
卡桑瞬间就明白过来了。她略略停顿了一下,说,迦南,我不是不知道,一尊西周青铜器在纽约最高拍卖到900万美元。迦南,你可能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文物,现在是我劝你买下,而你若赚个几百万美元,丝毫不给分成,未免太不合理。
迦南不语,他暗自笑了。他说,卡桑,就算我给你六十万让你买下,你能把它运到纽约去吗。你出口禁运文物,过得了海关吗。何况,你现在并不能确认它是否是真品,是哪个年代的真品,你只是在猜测。若你猜错,我不会要你赔偿六十万,这不已经是很好了吗。
卡桑,男子走过来抚摸她。你不用走进这个圈子来。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有些事情你并不适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