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凌云摇头:“嗳~我觉得常姑娘…”

蓝兮立刻打断:“季庄主若无其他事宜,我们就先告辞了,欢儿需回客栈休息。”

季凌云一愣:“蓝公子这就要回去?接下来将有精彩的剑试,不再观看了么?”

听到剑试,常欢心中一跳,睁大了眼睛,四处望望,没有看见那个冷冰冰的身影,开口问道:“韩端…韩公子是否参加?”

季凌云颔首:“正是他要参加,我才邀两位同观。”

常欢立即转头对蓝兮道:“师傅,我们留下来看看剑术比试吧!”

蓝兮微微皱眉:“二试申时即要进行,你不预备回去休息一会儿吗?”

常欢习惯性拖起师傅的手左右晃悠:“就看一阵,待韩公子比完我们再走,听说他…他是高手,可是难得一见的。”

季凌云看着常欢对着蓝兮撒娇,笑道:“蓝公子就再留一阵,韩端比完,我送你们回去。”

蓝兮瞧也没瞧他一眼,只对常欢道:“莫想着分心看别人,现在回客栈去,我还有些事情要交代你。”

“师傅啊…”常欢嘟起嘴。

“欢儿!”蓝兮面色一沉,她立即噤声,低头放开了蓝兮的手,心中有些不忿,师傅不喜欢季凌云,为何连带韩端也不待见呢?

季凌云见状也不好再作挽留,只得抱拳道:“我们午后再见,常姑娘且好好休息一阵吧。”

回到客栈,师徒俩闷头吃了午饭,常欢吃完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倒在床上掰着手指,一边埋怨师傅严苛,一边回味着上午的比试。

“咚咚”敲门声传来,“欢儿,师傅进来了?”是蓝兮的声音。

“唔。”常欢有气无力。

蓝兮推门进入,见她仰躺在床上对手指,不禁斥道:“没形没样,快起来!”说罢走到桌前,摊开笔墨:“来,再将你拿手的花景练上一遍。”

常欢起身,慢腾腾挪到桌边,小声嘀咕:“再练一遍也长进不到哪去…”

蓝兮不理她嘀咕,磨好墨,将笔递到她手中:“莫再磨蹭了,笔耕不辍方能下笔有风,二试仍是有限制的作画,拙者已被淘汰,留下的全是高手,你不可再像早间般那样耽误功夫,下笔越快胜算越大!”

常欢不再作声,在蓝兮的催促下,快速画了一幅梅花。

蓝兮垂头看着画,叹了一声道:“不知今年会拿出何物让你们摹画。”

常欢双手撑着桌边默了半晌,将脑袋歪到蓝兮脸下:“师傅啊,为何我觉得你比我还紧张?”

蓝兮嗔她一眼,温润俊颜绽开笑意:“你若平日多放些心思,我又怎会替你担心?”

常欢双手抱住蓝兮胳膊,仍歪头看着他,低道:“我若输了,我们就回山继续练习。我若赢了…”

蓝兮偏首看看这个他一手带大,现在个子已长到他鼻尖的姑娘,宠爱的一笑:“赢了怎样?”

常欢眨眨眼睛,嘿嘿道:“我们就搬到山下来,买大房子,开大画院,收好多学生,赚好多银子!”

蓝兮闷笑一声,握拳抵了抵鼻子,叹道:“总是忘不了银子!你要那么多银子作甚?”

常欢挑眉:“有银子才能过上好日子啊,以师傅你的能耐,本可不必这样清苦,我不明白你为何愿意呆在山上那么多年。”

蓝兮低咳一声道:“你觉得苦?习画本为修…”

“习画本为修心,不可沾染尘俗,师傅你该换一句教教我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来参加比试还有何用?不就是为了名扬天下吗,就像师傅你!”

蓝兮脸色略变,不作声了。常欢观察了一阵他的表情,又将他胳膊抱紧了些,脑袋歪靠在他肩头,看着窗外的冬日暖阳,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嘻嘻,师傅别生气,我是骗你的,别说我赢不了,就算真赢了,我还是会跟你回山,不要银子,哪儿也不去,就一直跟着你。”

良久,蓝兮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火候不够就好,带你出来本意是让你磨练一下,不可存有侥幸心理明白么?”

“嗯,明白!”

听常欢答得干脆,蓝兮顿了一阵缓声又道:“若有一日你画艺大成,即便你不说,师傅也一定会放你下山的,师傅知道你心中所想…正如我当年一样…”

常欢眨巴眨巴眼睛:“师傅当年哪样?”

蓝兮苦笑:“初生牛犊不怕虎,自然是想踏进更宽更广的天地里,名利不可谓不诱人…”他再抬手拍拍常欢脑袋:“只有你自己亲自尝过一遭,方能悟出清心真谛,师傅不会拦你,但一定会在后面看着你。”

常欢看着师傅温和如水的眼睛,满盛着疼爱与关心,心弦一动,忍不住下巴朝着蓝兮颈子又蹭了蹭,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声音莫名低柔起来:“你错了,师傅,我没有那样的想法,我…”她抑制不住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热潮涌动,情不自禁向着蓝兮贴紧了身子,“我不想离开师傅…只想永远和师傅在一起。”

此话入耳,蓝兮大震,猛地看向常欢,正见她双颊绯红,眼中漾起些从未见过的波波柔情,再低头一瞧,惊觉两人身体贴合竟如此紧密。慌得一把推开了她,尴尬左右看了看,结舌道:“啊…欢儿你睡一会…一阵…一阵师傅再来叫你。”说完扭头便走,逃跑似的出了房门。

常欢看着师傅急冲冲的背影,摸摸自己滚热的脸颊,忙扑到床上埋住脑袋,心房处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砰砰直跳,恍惚了一阵,她哀叫一声,眦牙咧嘴的拧着被子,暗自恨骂: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么鬼话呀?实在太不知羞了!

申时到时,师徒俩又回了倾城楼,一路默默无语,常欢不敢看师傅,蓝兮也忘了要交代常欢注意事项,二人就这么各怀心事的到了二试场地。

二试的点没有设在外园,而是设在了柳如风的楼里。东西面对面摆了七桌七椅,东面七桌早已坐稳了七位审画师,上午胜出的六男一女签了名贴,便各自在西面寻位坐下,等待画题的宣布。两方桌后都站了许多观试的人,虽然比上午少了些,但从衣着的华贵看来,观试人的层次提高了,想必都是些画坛大师或者达官贵人。

蓝兮站在了常欢后面,常欢在第六位一落座便看见对面站着的季凌云与韩端,韩端换下了长衫,穿着束腰黑衣,头发全数束起,看起来飒爽帅气,惟独不变的是他冷漠的表情。他没有看常欢,而是低垂着眼睛似在盯着地面。季凌云冲常欢微笑,伸出食指扫扫她左右的人,对着自己脖子做了个“杀”的动作。

常欢被他逗得扑哧笑了,也偷偷指了指韩端,睁大眼睛无声询问。季凌云点头,拍拍韩端的肩膀,附耳低语了一句,韩端抬头看了常欢一眼。常欢立即笑着竖起大拇指,用力对着他比了比。韩端看了她半晌,唇边终于泛起一丝淡到极点的笑意,再次将头垂下。

柳如风上场,先对胜出的七人表示了祝贺,又再次介绍了审画师,接着便命四人抬出一个庞然大物,那物用布蒙着,长方形状,扁扁平平。七人正兀自猜测时,柳如风道:“一日两试,对诸位的心神、耐力、画技都是个考验,但若非如此,也不能选出真正的天下第一画师来,试题就在这里,请看!”

宽布一掀,那方正扁平的长物正是一幅画。画中似有千朵牡丹盛放,丹上飞凤一只,羽翅尽展,凤头骄昂,尾翼翩然飘荡,美不胜收,富贵难言。此画以淡淡黑线作隔,一尺一隔,共分七格,将牡丹飞凤图生分成了七幅小画。

柳如风道:“每位画师入门时必先学临摹,临摹乃是检验功底扎实与否的最好方法,今次试题正如诸位所见,不但检验临摹功底,更检验眼力,由左至右,按你七人顺序每人只画这一尺之内的图,面前画纸与原图小格相等,标准就是既快且好,能做到与原图所差无几,并且画得最快最好的两人,便可进入最后一关。都可听清么?”

七人答是,柳如风道:“好,提笔!”

七人迅速拿起笔来,此时蓝兮在常欢身后轻道:“欢儿莫急,定要将图画全了再搁笔。记着,单格自成一画!”

常欢点点头,听柳如风喝声:“动笔!”

七人都拿着笔对着原图上下比量,详尽观察一尺内的每处细节,每处墨络。常欢分到的一尺,正是凤凰半截尾翼以及下方大片牡丹,仔细观察着图,她一时脑中轰鸣,师傅平日的教导此刻仿如雷贯耳畔:“凝神静心,全神贯注,人画合一!”

常欢看着那第六格眼睛一眨不眨,看了许久。身边无声,抑或有声她却听不到了,身边无人,抑或有人她却看不见了。缓缓闭上眼睛,丹凤图前五格后一格倏地消失空白,只余那第六格独现风采,柔软飘逸的尾翼流线,如丝锦浮在水中,争艳夺姿的牡丹竞相开放,有几株甚至从墙角挤出半边花瓣,急欲展示自己的国色天香。

常欢微微一笑,不再看图,直接挥笔作画,下笔便现凹凸之形。轻、重、虚、实、强、弱、浓、淡、干、湿如刻在她脑中一般,笔意流转,天趣飞动,直画得人入丹中,心陷丝柔,一股作气,脑中描景尽涂纸上。

蓝兮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出,更不关注别人,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下笔,不晓过了多久,只听她“呼”的出了一口长气,轻轻放下笔,捻了捻指间余墨,这才抬头看看两边,顿时“呵”地倒抽一口凉气,除了左侧还有一人坐着呆滞托腮外,六个人竟有五个都已交画。

慌慌忙忙站起来喊道:“先生,我画完了!”

柳如风道:“唔,交上来吧。”

常欢拿画起身,心已沉了半截,这下糟了,余下那人看来已经弃权,那自己就是六人中最慢的一个,看来入围无望了。

沮丧回头看了师傅一眼,撇撇嘴作了个苦脸,蓝兮轻笑着摇头,扬扬下巴示意她快去。

六画齐聚,七个审画师凑到画前左比划右比划,比划完了拿回原位继续商量,商量了很久。常欢的心已凉透了,她余光瞟见季凌云和韩端正盯着她,却不再有心思迎向他们的目光,垂头丧气走回师傅身边,低声道:“咱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蓝兮笑的开心,竟有兴致揶揄了她一句:“你不是还要买大房子,开大画院的么?这么没信心?”

常欢翻他一眼:“什么都泡汤了,徒弟我太慢,给你丢脸了。”

蓝兮笑道:“不急,听结果。”

六人正焦心之际,老头们似乎已出了结果。柳如风再次登场,捋捋短须,清清嗓子:“咳咳!老夫将要宣布入终试人姓名,其余未能过关者也不必气馁,你们的画技已得到了七大画师的肯定,莫要放弃,勤加练习,日后必然前途无量。”

常欢听着他废话,只觉那些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勤加练习,自己就是不够勤力,不够刻苦,辜负了师傅的一片苦心,上午胜出时,众人便皆知了她是蓝兮的徒弟,现在该怎么走出这个门去,找块布把头蒙起来好了。

“入终试者两人,分别是绮麓画院沈冬风和…”柳如风突然一顿,常欢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听他声音蓦然放大,几乎是高喊出声:“千山常欢!”

“哦!”厅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常欢愣在当场,只见厅内观看的人,厅外等结果的人都哄然向自己涌动,各种奇怪的贺词纷至沓来。

“恭喜常姑娘入了终试!”

“常姑娘奇女子妙笔生花,画与原图竟不差分毫,佩服佩服!”

“不愧是千山后人,今年唯尊定当冠于常姑娘之身!”

“常姑娘可愿到我画院任师?”

“在下愿以重金购买常姑娘一画!”

“常姑娘…姑娘…常…常…常!”

常欢哪曾见过这等场面,直被逼得步步后退,惊怕的看着那些兴奋的脸,热情的手,连连摇头叫道:“我不知道!师傅!师傅快来啊!”前后左右都已看不见蓝兮的影子,他不知道被挤到哪儿去了。

人潮纷乱之时,一只手突然伸进人堆,揪住常欢侧腰,猛地一拽,将她拽出围堵,护住她头顶,推着后背迅速把她拉出门外,急奔百步有余,掩至一株梅花树后,纷乱喧闹方才听不见了。

常欢急喘吁吁,半晌缓过神来,眼下瞄到两条黑腿,往上一瞅,竟是冷面韩端!

使劲拍拍胸口,常欢骇怕道:“那…那些人都疯了么?”

韩端不语,见她平了气,便掉脸欲走,常欢忙扯住他胳膊:“哎,你去哪儿?”

韩端像遭了蜂蛰似的“啪”地甩开常欢的手,怒道:“别碰我!”

常欢惊诧莫名:“你说什么呀?”

韩端哼一声:“不要用你的手碰我。”语气甚是阴沉。

“手?”常欢看看自己的手,气得瞪大了眼睛,:“你刚才还不是碰了我!谁想碰你,让我碰我也不碰!”

韩端满面怒意,却不再作声,掉头又走。常欢急步追上:“哎哎,我师傅呢?”

“不知道!”

“哎哎,你上午是不是赢了呀?”

“哼!”

“哎哎,你别走那么快呀,明天你还比吗?我去看!”

“哼!”

“哎哎,谢谢你…谢谢你刚才帮我啊!”

韩端猛地停下脚步回身,常欢急冲着未来及收步,一头撞到他胸口,硬得跟石头似的,疼得她直摸鼻子:“哎哎,你怎么回事啊?”

韩端阴着个脸,沉声道:“我不叫哎哎,我叫韩端!”

绝技非花

韩端与匆匆赶来的蓝兮擦肩,彼此点了点头便错身而过。

常欢一见师傅,忙激动的奔上,抱住他胳膊又蹦又跳,口中乱到:“师傅,你去哪儿了,我怎么…我怎么又赢了?!”

蓝兮笑着拍她的后背道:“赢便赢了,莫再蹦了。”

“师傅,你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还要参加终试吗?万一…万一我又赢了呢?”

蓝兮看着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你这孩子…万一你又赢了,便是天下第一啊。”

常欢慌忙摇头:“不不,我哪里敢做天下第一,师傅你才是第一。”

蓝兮的眉梢眼角都挂着欣慰之意,拉起常欢向大门走去,边走边道:“欢儿你天资绝佳,悟性甚强,只要肯吃苦勤练,不日成就必在师傅之上。”

常欢急道:“那绝不可能,我永远无法超过师傅你的。”

蓝兮轻轻摇头:“画画之人,心中要常存一份傲气,此傲乃桀傲而非骄傲,傲能使你生出自信,画中便可显出独到,身为画师最忌笔下无锋,那样画出来的画美则美矣,却无精骨,如千篇一律的拓印,自然也无欣赏价值,师傅的话,你明白吗?”

常欢想了一阵点头:“明白,少模仿多出新。”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方才我去看了你今日的参试之画,可说是六人中最佳的一副作品,胜出不容置疑,但仍有瑕疵,你可知是哪里?”

“…我用时过长。”

“用时长并不能算作瑕疵,有的人三年才成一画,有感则作,无感则停,精描细绘,精益求精,在这样严苛的自我要求下,又怎能画不出佳作?”

“那我哪里还有问题?”

出门一路总有人对着师徒俩投来钦佩欣赏的眼光,他二人视而不见,谈话间上了马车,蓝兮继续道:“你的问题就在于画得太似原图!”

“啊?”常欢不解,“可是临摹不就该画得越像越好吗?”

“临摹对于初学者,确是越像越好,但对于一个有资格争夺唯尊之位的画师来说,临摹得过于完满反是致命缺陷。”

常欢蹙眉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师傅,你的意思是,即便临摹别人的作品,也要有自己的画风!”

蓝兮浅笑颔首:“孺子可教,为师与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快些摆脱今日临摹的影响,为明日终试做好准备。”

“终试的题目会是什么呢?”

“这个我自然不知,但我想,倾城楼定会让你们留下一幅成画。”

常欢将腿缩上坐凳,抱膝烦恼道:“那个沈冬风一定也很厉害吧,我怕我赢不了他。”

蓝兮道:“绮麓画院乃夏国最大的一所画院,学生千人有余,这沈冬风也是第一次被推出参试,定是那画院中的佼佼者,不过你不必怕他,”他笑意加深,话中傲气顿生:“若论起名气,我千山恐怕比他们还要大些,可能…他也正在怕你。”

蓝兮自傲的样子逗得常欢咯咯笑起来,她放下双腿,身子朝前一倾,双手按上蓝兮膝盖:“师傅啊,人家绮麓画院有千余人呢,千山可只有我们俩。”

看着她明朗的笑容,看着她白嫩纤长的手指抚住自己膝头,蓝兮未动,心里却慌了一慌。多年来师徒间的亲密接触不在少数,他牵着她,背着她,抱着她,将她从稚嫩的女娃带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蓝兮心思纯洁,把常欢当作晚辈一样疼爱,允许她对自己放纵发脾气,允许她抱住自己胳膊撒娇,因为在他心里,丫头一直是个孩子。

可是,昨日丫头的异常表现,却让蓝兮突然认识到一个事实,她长大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即便不再牵着她的手,也不用担心她会丢了,自己是不是…该适当放手了?

蓝兮不露声色轻拉起常欢的手,将她托正坐好,状似玩笑道:“就我们两人又如何?比画艺,又不是斗拳脚,人多无用!”

常欢心情很好,根本没有注意到师傅眼里莫名的情绪流露,仰头呵呵笑得开心:“我怕我功力太浅,真打不过他,若是师傅你上的话,定能把绮麓画院打得颜面无存,把他们踩在千山脚下,让他们永不翻身!”

师徒一起哈哈大笑,常欢是真高兴,蓝兮的笑却多了一分涩意。

为了不让千山失掉颜面,常欢谨遵师傅指示,吃完饭后便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练自己的拿手绝活—梅缀雪山图。蓝兮从旁指点了很久,细到一片微小花瓣的形状都不放过,他说即便不能夺魁,画也一定会被留在倾城楼装裱,以供人欣赏。于是常欢就练得很有劲,想到自己的画作能被精裱挂起,心中万分得意。

次日,梅园内挂红披彩,热闹非凡,两日复试过后,诗画琴棋书剑的最后对决都放在了今日,人人都想争睹新晋唯尊的风采,受邀而至的,不请自来的,倾城楼内一时人满为患。偌大梅园一眼望过,竟再无清净之处。

画试仍放在柳老头的楼里,常欢跟着蓝兮路过清池圈住的高台时,蓦然顿下了脚步。台下仍是坐满了人,却无一人出声,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台上,神情里都带着紧张带着期待。台上面对面立了两个人,均是束发黑衣的装扮,反握长剑于身后,身形一动不动,仅有目光交错,对峙于初春寒风之中。

左侧是一中年男子,他嘴角噙了一丝沉着微笑,浓眉大眼,高壮威猛,气势凛凛,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而右侧的…却是韩端,还是惯常的面无表情,眼睛里却盛满不容忽视的坚定。

常欢忙拖住师傅:“师傅你瞧,韩公子要决战啦!我们停下看一会儿吧。”

蓝兮向那处瞟了一眼,不仅看见了台上的韩端,更看见了台下观战的季凌云,他继续前行,道:“你的终试马上就要开始,不可分心去看别人,快走吧。”

常欢不敢辩驳,一边朝前走,一边扭着脑袋看韩端,进了楼前院子,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比武开始!”

常欢忍不住回头,只听剑剑相碰,金属铿锵声起,两条黑色身影瞬间缠斗到了一起。常欢不禁喃喃出声:“不知韩公子能不能报了去年的一剑之仇…”

“能!”蓝兮突然说话,常欢吓了一跳,“师傅你怎么知道?”

蓝兮不答反问:“你觉得他能赢吗?”

“嗯…也许能吧… ”

蓝兮不满:“不要说‘也许’,你信他能赢,他就能赢,就像你要相信自己能赢一样!”

常欢重重点头:“对!要有信心,韩公子一定能赢,我也能赢!”

蓝兮笑了:“这就对了,进去吧,待你获胜出来后,他必定已冠冕唯尊!”

常欢听得师傅肯定的语气,一时信心大增,昂首挺胸进了楼中。

楼内仍是昨天那批人,见蓝兮与常欢步进,都纷纷上前又表了贺意。要知道,以常欢这样一个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的女子能在高手如林的唯尊会上连闯两关,直接杀入天下第一决战终试,对于画坛来说,本就是一个惊喜了,不论她能否获得最终胜利,此一役后,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已然名扬天下!

沈冬风早已落座,面色平静的闭目养神,他也很年轻,年不过二十出头,却已在绮麓画院内授徒三年有余,也是一位天才画师。两强相遇,技高者胜,没有水分无法作假,一画之后,三年内的画坛唯尊便将诞生。

柳如风照例介绍了一圈来宾,命人开了两扇内室的门,指着房间对他二人道:“一人一屋,屋内仅有一桌一纸一墨,各式画笔数支。今天比试成画,规则便是…没有规则!”他捋须笑道:“无题无意,时辰不限,画风不限,墨彩皆可,一切全凭自作。且把看家本领都全力使出,让大家见识见识你们的真功夫吧!”

沈冬风站起向众人施了一礼,又对常欢施了一礼道:“常姑娘先请。”

常欢看看师傅,他不再指点半句,只微笑注视着她。她回身一福,迈步走入其中一间。

待二人都进了屋子,柳如风在门口笑道:“虽说不限时辰,不过两位也不可让我们等到明日啊。”厅内众人都哈哈大笑,气氛顿时变得愉快起来。

两扇门都被小厮带上了,隔绝了外室的嘈杂,常欢站在入门处呆了一阵,慢腾腾走向桌边,见一笔架上挂着大小粗细不同的各种画笔,一砚研好的墨静静无波,干净的宣纸铺在桌上,等待有人在它身上绘出美丽的风景。

常欢手抚桌边,绕着桌子走了两圈,手指拨过画笔,看它们来回轻荡,如在召唤她快些拿起。房间里很安静,特地辟出这样两间屋子,可能就是为了给画师提供一个好环境,让其能够心无旁骛的作画,可这安静,这空荡,这沉默的桌、纸、墨、笔却让常欢觉得很不适应。

她知道自己该画什么,最拿手最得意,也是最常得到师傅赞扬的,便是花景山韵,能画得好画得传神,得益于常年望青山,屋旁野梅绽的熏陶,师傅早就吩咐过她,只需将烂熟于心的梅缀雪山图按照平日练笔时的水准画出即可,就算赢不了那人,至少也有佳作值得别人称道。

她摸下一根熟悉的圆毫,蘸满了墨,手控在纸上半晌,却落不下去,怔怔望着白纸,她突然一阵烦躁,在之前比试时那喧闹吵嚷的环境里,她凝神极快,完全不受干扰。到了这过于安静的屋子里,不但没使她静心,反让她想起了很多纷缭的事情,翻起了很多深埋的心绪。

她想起了师傅的画室,杂乱并着温馨,墙上地上柜里都堆满了画,还有她时而采摘回来的松枝梅蕊飘着淡淡清香,窗外的风声鹤鸣,伴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与师傅相伴的日子。师傅的大手覆在她的小手上,一板一眼的教着她运笔,师傅温和沙柔的嗓音时时响在她的耳边,总是说着:欢儿,要这样画…师傅身上淡淡的墨香和青松爽息她早已熟悉,那是她闻惯的味道,依赖的味道,喜欢的味道。

没了这一切,只有压抑的安静,脑中空空然,雪山什么样儿?梅花什么样儿?一时竟全都想不出了,手抖了又抖,“啪”地一滴浓墨掉落纸上,她一咬牙,真的画不出了!用力将笔一摔,抓起污纸,对着房门咚咚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