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单绝寒春夜,蓝兮屋中的烛光,直亮到了天明。
翌日大早,常欢照常洗漱完毕,做好早饭,去请蓝兮吃饭。刚走到门口抬手欲敲,门便开了,蓝兮衣衫皱巴巴的,面色略显苍白,眼内几道红丝,形容有些憔悴,一见常欢立刻递上手中纸笺:“欢儿,师傅昨夜为你写了些案子,你带上,授艺时可能有用。”
常欢看看他,默默伸手接过,厚厚的一沓,全是绘画入门的技巧和要领,师傅熟悉的笔迹一列列清爽齐整,墨迹还未干透。常欢心里一酸,看师傅的样子,他莫不是写了一夜?低声道:“谢谢师傅。”
蓝兮扯出一丝浅笑:“几时走?”
“吃了饭就走。”
“何必那么着急,明日才试授,午后再走不迟。”
“先生想我先去熟悉一下,还为我安排了屋子,约好午时到的,去迟了怕先生会说…”
蓝兮点头:“那好,吃了饭我送你。”
吃完早饭,师徒二人便下山了,蓝兮在前,常欢在后,少见的一路无话,走到一处较高的拐阶,蓝兮习惯性的回身伸手:“欢儿。”常欢停了脚步,看着师傅,不说话也不递手,蓝兮一怔,缓放下了手臂,轻道:“小心点。”看着常欢自己跳下拐阶,蓝兮心中苦笑,这就是教育的结果,肢体疏远了,似乎心也疏远了。
晌午时分,师徒赶到了丹枫画院,门口站着一位白发白须的老画师正在翘首期盼着,一见他二人到来,眼睛放光,忙激动的迎上:
“蓝兮公子!在下张之明,想不到公子竟亲送爱徒下山,陋院篷壁生辉呀!”
与他客气了几句,蓝兮将常欢送进了画院。这所谓丹枫画院名字取得挺有诗意,入内才知用“陋”字形容绝不言过其实。
一座坐北朝南的四方小院儿,东西各一间厢房,分别是老头的居所和给常欢预备的屋子,屋子里都是一床一桌一凳,床上只有一张床板,无丝棉寸缕,床脚下放了个黑木箱,除此之外再无他物。院中北面一间较大的房间便是画室,内里矮桌四五张,墙上搭了木架,挂着几幅学生的画作,墙角堆了些木炭柴火,砌了一个简易炉灶,权做取暖之用。北墙上一扇木窗,糊的窗纸耷拉了一半。
蓝兮转了一圈,眉毛皱了起来,明显对条件有些不满,老头跟在他身后,看着蓝兮脸色,不时回头朝常欢莫名其妙的眨巴眼睛。
“先生院中收了多少学生啊?”
老头忙答:“呃…三个。不过唯尊常姑娘进了画院之后,相信还会有更多的学生慕名而来的。”
“三个?咳咳。”蓝兮抬手碰了碰嘴巴,“哦…好,那先生且忙着,我送欢儿进屋。”
老头连连点头,笑眯眯地又冲常欢眨了眨眼睛。常欢恭敬的向他施了一礼。
蓝兮将常欢的包袱拎进她的房间,转脸不满道:“欢儿,这处不行。”
常欢不解:“为何不行?”
蓝兮叹口气,走到床边拍拍床板:“连褥子也没有,你晚上如何休息?”
常欢笑了,跑到床脚木箱前掀开:“在这儿呢,褥子被子都有的。”
蓝兮还是摇头:“不行,只得三个学生也能称之为画院么?万州画院众多,你为何要选这间?不如回去师傅再帮你挑一挑?”
常欢自顾将被褥拿出铺在床上,边铺边道:“我从来没教过人,三个学生已经让我害怕了,都不知自己能不能教好呢,哪敢去大画院献丑?”
“可这里实在太简陋…”
常欢回头:“师傅,舒适也好,简陋也好,每月不过住几日而已,怎么都能将就过来,我又不是吃不得苦。”
蓝兮皱眉:“知道是吃苦,为何还要来?”
常欢铺叠好床铺,坐在床边看着蓝兮,轻道:“先生人很和蔼,我想小孩子们应该也很可爱,有人说话总是好的。”
蓝兮眼神一暗,丫头的意思是自己不和蔼?山上没人说话了?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常欢起身拉开门:“师傅你回去吧,我没事的。”
蓝兮一甩袖子:“待吃了晚饭再走!”
不大的院子里,蓝兮转了一圈又一圈,张老头继续陪着笑脸跟在身后,不住道:“蓝公子请放心,常姑娘我一定会照顾好的,若公子有空闲,能常来此处指点一二,在下将万分感激啊。”
蓝兮不答话,越转脸色越难看,眼中看进哪处都不顺眼,只觉得常欢在这处任师简直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常欢看出师傅脸色不佳,忙道:“我得上街去买点东西,师傅不如先回山吧。”
蓝兮看看天色尚早,瞥她一眼道:“我陪你去。”
常欢无奈,只得跟着师傅一道出了门。闲晃半里到了内城大街,常欢其实没东西可买,左右随意看看罢了,心里正想着怎么开口请师傅回山,忽见前方药铺中出来一人身影熟悉,定睛仔细瞅瞅,立刻高兴的举臂大喊:“哎哎!韩…哎哎!”
韩端听见唤声就知是谁,最不喜欢互相招呼的一套,索性假装未闻,急走几步欲上马车,岂料常欢看见熟人跑得飞快,见韩端跨上车架,伸手想揪后襟,脑中警告闪过便又半路顿住,按上车架笑道:“哎,你总是那么没礼貌。”
韩端板脸看看她,跳下马车,见远处站着蓝兮,还是轻点了点头,对常欢道:“何事?”
常欢嘻笑:“没事啊,你们回来了?”
“没事为何拦我?”
常欢瞪大眼睛:“见了朋友不该打个招呼吗?”
韩端面无表情看了她一阵,转身上车:“招呼完了,告辞!”
常欢仍按着车架,看看他手里的药,问道:“你病了么?”
“没有!”
“那为何抓药?”
韩端不耐:“不关你事,让开!”
常欢蹙眉缩了手,小声怨道:“为何老对我凶巴巴的,不过关心你下罢了,不说就算!以后再也不同你说话!”说罢气哼哼的转过身去。
韩端举起马鞭欲挥,忽然又停住了,望了望常欢,开口道:“凌云病了。”
常欢忙回头惊道:“季大哥病了?生的什么病?”
韩端看着她担心的表情,低声道:“你…你愿意去看看他么?”
“愿意愿意!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呢?”常欢忙不迭就要往车上爬,突觉不妥,趔身看见师傅还站在对街等着她,忙对韩端道:“等我一阵,我跟我师傅说一声。”
跑到蓝兮跟前,急道:“师傅啊,你先回山吧,我过几天就回去。”
蓝兮疑惑地看看马车:“你现在想干什么去?”
“去…呃,”常欢脱口欲出,忽然想起师傅对季凌云一向不喜,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韩公子要去他们庄的铺子查看…我…我跟去玩玩,顺便买点东西。”
蓝兮明显不信:“欢儿,莫对师傅撒谎。”
“真…真的,就去看看!”常欢掉头就跑,边跑边招手,“过几天就回,师傅好好照顾自己。”
“欢儿!”蓝兮叫了一声,却没追去,看常欢急吼吼上了马车,探头看着他,无奈嘱咐道:“要去就去罢,早些回院,莫让张先生担心!还有…”他沉下脸,“不准去痕影庄!”
“嗯!”常欢笑着挥挥手,低头吐了吐舌头,冲韩端道:“快走!”
车出万州城,常欢苦着脸坐在韩端身边道:“我对师傅撒了谎,他若知道定要气死了。”
韩端不作声。
“师傅他为何不喜欢…唉。”
韩端冷哼道:“自命清高。”
常欢瞪眼:“你说我师傅?”既而怒道:“不对!他才不自命清高,我师傅是最好最和善的人,从来不以名压人,对谁都是有礼有节,和和气气的,要说自命清高…”她狠翻韩端一眼,“我看你才是,又没礼貌又爱凶人!天下第一剑了不起吗?我相信能打败你的人还多的是呢!”
韩端的万年寒冰脸又摆了出来,万分后悔自己为何要答她一句话。
常欢一会儿自夸师傅,一会儿焦急询问季凌云病情,韩端嘴闭得紧紧的,再也不开口,坚持忍受着聒噪一直到了痕影庄。
跳下马车,常欢跟在韩端身后向庄内跑去,五年没有来过,这里变化不大,依然房高景美,气派非凡,穿过偏廊,到了季凌云居所楼前,韩端指指院子,示意她在此等候,自己进了门。
常欢看看院里院外,居然没有一个婢女小厮的身影,连个端茶送水都看不见,安静极了。心中不禁奇怪,庄主生病了,全庄上下不是该一窝蜂地全来伺候左右吗?
正疑惑着,忽然听见楼内传出“啪”地一声杯碗落地的碎响,二楼处隐隐听到有男声低吼了几句。常欢吓了一跳,缩着肩膀等了等,又没声了。等半晌也不见韩端出来,常欢磨蹭到门口,伸手推开门,探头一瞧,看见韩端从侧边楼梯上下来,手里果然拿着几片杯子碎片,冷脸对她道:“上去吧,他在等你。”
上了二楼,两间厢房门对门,其中一间开着,常欢寻着药味探了探头,正见穿着白色亵衣的季凌云微笑着斜靠在床上,双手放在身侧,身上半掩着被子,冲她招招手:“常姑娘,进来。”
屋内布置得干净雅致,桌上放着药碗和茶具,却仍然没看见婢女,只有季凌云一人。常欢走进几步,离了老远关心道:“季大哥,你怎么病了?”
季凌云唇无血色,面如蜡纸,几日不见双颊微凹,一看也知正在病中,但他的眼睛却是晶亮的,含着温柔笑意,下巴微抬向床边凳子:“坐下吧,大哥不能给你倒茶了。”
常欢拘谨地上前坐下,看着季凌云的脸色,焦心道:“气色不好啊,怎么会突然病了呢?”
季凌云轻摇头:“莫担心,只是小病。”
常欢默了一阵,道:“是不是…是不是上次送我去康州受了风寒?都怪我…”
季凌云见她自责,忙道:“不要乱想,与你无关,是我…是我酒喝多了。”
“酒?”常欢奇怪,“季大哥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季凌云无力的靠着,轻笑道:“因为做生意,要应酬别人,自然少不了多喝几杯。”
“噢,是这样,”常欢点头,“身体最重要,大哥以后还是要注意些,少喝点罢。”倏尔挑眉道:“我师傅有时也会小酌几杯,看来我要回去说道说道他才行。”
听她提到师傅,季凌云眼中柔光微暗,低道:“常姑娘与令师已不再闹气了吧?”
常欢微笑:“不闹了,我最近寻了个画院的事情做,每月到山下来住几日,省得…省得惹他心烦。”
季凌云奇道:“下山了?在哪家画院?”
常欢不好意思:“不过是家很小很小的画院,没有名气的,学生才…”自己噗嗤一笑,“才三个而已,呵呵。”
季凌云笑叹:“很好啊,令师不过才收了你一个徒弟,你一下就收了三个,岂不是青出于蓝了?”
常欢羞道:“我…我哪能跟师傅比啊。”
两人突然没了话,安静了良久,常欢正欲找个话题,季凌云忽然极低声道:“像常姑娘这样可爱的女子,又怎会惹人心烦呢。”
常欢一怔,他怎么又说回去了?赞自己可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傻笑了两声。
季凌云抬眼看她,柔声道:“我…能叫你欢儿么?”
“呃…”感觉到季凌云直接的眼光,常欢有些尴尬,欢儿,这个称呼一向只有师傅在叫而已,别人这样叫自己,还真有些不习惯呢。她顾左右转移道:“嘿嘿,称呼嘛,随意好了,季大哥病了,房中怎么连个端药的都没有啊?”
季凌云仍定定望着她,道:“韩端在煎。”
他不瞬的注目让常欢坐不住了,忙站起身道:“男子哪会煎药啊,还是我去吧。”说罢便往外走。
季凌云急伸出手:“欢儿!不需劳你!”
常欢笑着回头刚想客气,忽然瞪大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季凌云伸出的手,白色亵衣随着胳膊的抬起滑下数寸,季凌云的小臂上惊现道道触目血痕!
常欢骇得回身一步握住他手,惊恐道:“季大哥…你的…”
季凌云面现慌乱之色,猛地抽回胳膊,将亵衣拂好,转开眼睛沉声道:“无事…”
傲泪识笑
即便常欢再不谙世事,她也能看出那胳膊上的伤痕绝不寻常,见季凌云有意回避,自是不能无礼相问,窘了一阵,嗫嚅道:“那季大哥就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季凌云微合双眼半晌,又抬眼看向她,轻道:“留下吃了晚饭再走?”
常欢忙道:“不了不了,画院先生还在等着我,改日再来看你好了。”
季凌云眼露期待:“欢儿你…何时再来?”
常欢为难,本是句客套空泛之语,根本没想过几时再来,可既然人家问了,“唔…”她扭了扭手指,道:“下月好吗,我下月下山时再来看你,你好好养病,快些好起来才是。”
“下月几时下山?”
“初一。”
季凌云顿时开心了,笑道:“好,一言为定,下月初一再来庄内,我必已康复,到时带你四处转转。”
“嗯!一言为定!”尽管被那血痕吓了一跳,但见他期待的模样,常欢还是爽快的定了下次拜访的日程。
韩端送完了药,照着季凌云的嘱咐又将常欢送回画院。回去的一路,常欢不像来时那么多话,抱着双臂,拧着秀眉,不时轻“啧”一声,似有烦恼一般。
韩端乐得清净,快马加鞭,车速极快,天还未黑全,已将常欢送至丹枫院门。车住马停,常欢还在发愣,韩端等了半晌见她没有下车的意思,重咳一声:“到了,下去吧。”
常欢醒过神来,看看大门,又看看韩端,突然将脑袋凑向他的脸,低道:“哎…”
韩端忙向后一趔,惊道:“做什么?”
常欢翻他一眼,声音压得很低:“不做什么,我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季大哥他…生得什么病?”
韩端向车边挪了挪,直视前方:“风寒。”
常欢眨眨眼睛:“风寒?怎么染了风寒呢?”
韩端冷哼一声:“送你去了康州之后便病了,你说怎么染的?”
常欢听着这个截然不同的回答,半晌没作声,韩端正欲撵她下车,她突然又道:“既是染了风寒,你为何抓那么多伤药?”
韩端猛然一愣:“你怎么知道?”
常欢的大眼睛在暮色中愈显明亮,一眨一眨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嘴角轻轻一咧:“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韩端惊觉上当,药材包得严实,她又怎会看到,明显是在套话,她知道了什么要故意套话?一时来不及想,只顾怒道:“废话连篇,快下车去!”
“嘁!就会凶人。”常欢嗔他一眼,磨磨蹭蹭下了车,站在车边道:“弄些蜂蜜涂在伤口上,会好得快些,我小时候跌伤了,我爹给我涂过,不过蜂蜜很贵的。”
一听此话,韩端突然脸色大变,星目圆睁,似受了极大打击般出口爆喝:“你少管闲事!”说罢举鞭重重抽向马屁股,马儿惨嘶一声,尥蹄向前奔去,扬起一道尘烟,转瞬消失在街角。
常欢诧异地看着他气愤爆走,回想季凌云楼内无人伺候的诡异情形,回想他小臂上的血痕,回想两人掩饰的回答,愈发觉得那人的病生得蹊跷。韩端果然抓了伤药,那就说明季凌云真的是受了伤。从康州分别后,他们遭遇了歹人强盗么?权把韩端刚才的发飚当作是羞愧吧,一定是没保护好季凌云,打不过别人,反被人打了,回了庄子还不敢露出风声,怕人知道了笑话。想到这里,常欢嗤笑了一声转身进门,天下第一剑!还真是耻辱啊!
日破春寒,鸟语送欢,年始于春,日始于晨。晨光乍现之时,简陋的丹枫画院迎来了它崭新的一天。
三个布衣布鞋,个头高矮不齐的小男孩排立院中,吸着鼻涕,挠着脑袋,惊奇地盯着面前这位身穿鹅白袄,头绾双环髻,眼睛温和可亲,唇角飞扬带笑的一位漂亮姐姐,他们的新画师--常欢先生。
张之明神气地背着手站在一边,笑呵呵地道:“向常先生行礼!”
三个孩子一同弯下腰去,童声齐道:“常先生好。”
常欢几乎快要憋不住笑出声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脆声答应道:“好!我叫常欢,是你们的新画师,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三个孩子你推我我推你,嘻嘻笑着没人回答,张老头板脸训道:“先生问你们话为何不答,小龙,你带头答话!”
被叫作小龙的男孩看起来是三人中最大的,长得白白净净,穿得也算干净,只不过裤子膝盖处却打了块补丁,他拽拽衣服,向前一步大声道:“我叫陈龙!我九岁!”
常欢笑着点点头,看中间个头稍逊一些的孩子站了出来,声音比方才那个还大:“我叫陈虎!我七岁!”
常欢笑眯了眼:“好名字,成龙成虎,莫不是一家兄弟?”
兄弟二人同时答道:“对!”
第三个孩子个子最矮,年纪看起来最小,鼻下还挂着鼻涕,不时吸溜一声,长得圆头圆脑甚是可爱,常欢走到他身边,摸摸他脑袋:“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学着另两人的模样,向前跨了一步,手背朝鼻下一抹,稚声稚气道:“我叫陈天骄,我…我五岁!”
常欢转头疑惑看看张之明,老头嘿嘿笑道:“不错,都是一家的,就是咱们画院儿隔壁陈家炒货的三个孩子。”
常欢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丹枫画院学生三人,便是来自炒货之家的兄弟三人,陈龙陈虎陈天骄,由名字便能看出,陈家父母该对他们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呀,自己一定得好好教才行,不能辜负了这一家人对画院的厚爱。
互相认识之后,授课便正式进行了。常欢按照师傅写的案子,从简单的命题作画开始,摸清了他们的基础。半日课完后,忙着为三个孩子一人缝了一个装了沙子的腕包,下午便带上练笔,孩子们都觉得新奇,练一会儿便解下沙包偷偷砸闹起来,边砸边看着常欢脸色,常欢一直在微笑,并没有出言责怪,看着他们玩得高兴,想起自己独自一人带着铁腕练画的时光,心里竟觉得热呼呼的。
一连数日的相处,孩子们很快和常欢熟络起来,课上课下,各种奇怪的问题和状况接踵而来,直叫常欢有些招架不住。
天骄:“先生,我要尿尿。”
“去吧。”
“先生,我要尿尿。”
“好,天骄最聪明,自己去好吗?”
“先生,我要尿尿。”
“天骄怎么了?”
小龙小虎:“他早尿了!尿裤子上了!”
“…”
小虎:“先生,你怎么是女的呀?”
“我本来就是女的呀。”
“女的怎么能当先生呢?”
“呃…女子也可以当的,只要有本领。”
“什么叫本领?”
“本领就是…比如会画画、会写字、会作诗、会弹琴,又或是会武功。”
“武功?我想学武功!”
“呃,好,不过还是先学画画好么?”
“不好,我现在就想学武功,先生你教我武功。”
“我…我不会。”
“那先生就是没本领喽?”
“我…我会画画呀。”
“不会武功就是没本领!”
“…”
小龙:“一斤炒瓜子三钱七,二斤炒瓜子七钱四,三斤炒瓜子…三斤…”
“小龙,笔要这样拿,落笔的时候才有劲。”
“三斤…三斤…”
“小龙?小龙?”
“先生,三斤炒瓜子多少钱?”
“为何…问这个?”
“我娘说,晚上回去要考我。”
“你娘不想看看你画的花儿么?”
“不想,我娘说,我以后要当炒货店的掌柜,不能不会算帐。”
“…成龙…陈掌柜…”
收徒方懂报师恩!对三个小毛头的试授,让常欢深深领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吵啊闹啊,顾左右而言他啊,打啊疯啊,尿裤子称瓜子啊,头昏脑涨地结束了五日的课时,看着三个孩子精气神儿十足的冲自己挥手道别,常欢疲惫并开心着。不禁想到自己的小时候,是否也像他们一样,不专心练画,总是想着跟师傅掰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总是想着开小差偷小懒,少画一幅没被师傅发现,就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直到此刻,常欢才明白师傅的不容易,生活上关心疼爱,授艺上苛刻严厉,多年来一直要求她追求完美,精益求精。为母知爱,为师知严,没有师傅的严,自己哪能得来这受益终身的画技?回山后,要好好谢谢师傅才是,好几日不见了,不知师傅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又画得忘了时辰,没有准时吃饭呢?
第二日收了衣服准备回山,常欢向张之明告别时,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奇怪道:“张先生何事?”
“呃…”张之明尴尬的摸摸胡子,“常姑娘,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先生请说。”
“春后,小龙就要被送去学堂了,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来学画。”
“哦?进学堂是好事啊。”
“是是,不过他一走,院中学生就更少了,我愧对老师栽培,年纪虽大,资质薄差,几年竟也未教出过象样弟子,多亏常姑娘来了,这个…我也不是求利之人,只想能多收些学生,将老师留给我的丹枫画院壮大些,你看能不能…”
“先生有话直说便是。”
张之明吭了半晌,还是开口:“若将常姑娘名号挂出,定可吸引大批学生来报。”
“我的名号?”
“不错,千山嫡传弟子,天下第一唯尊画师!”老头激动了,“还有比这更好的招牌么?”
常欢看着老头憧憬的模样笑了:“倒也并无不可,既都来了,自然也当为画院出力,先生看着拟吧,莫…莫太夸张了,我怕师傅会不高兴。学生也不可招得太多,毕竟只得我们两人而已。”
“好好,常姑娘放心!一定不会辱没千山仙名,我自有分寸。”老头高兴地颠颠跑去写招牌了。常欢看看简陋的院子,心中隐有担忧,若真吸引了大批学生,这院子能塞得下吗?两人能教得过来吗?
拎着包袱转回千山,常欢心情极好,出师小捷,因无授徒经验而疲累,因学生点滴进步而快乐,两种感受叠加,便成了充实,恨不得立刻飞回画筑,向师傅汇报这几日的情况,他也一定会为自己高兴的。
边走边哼着小曲,踏阶而上,远远见上方阶石处坐着一人似在休息。千山冬天人迹罕至,但只要入了春,立刻便会有人踏青。常欢没有在意,心道那不是樵夫便是采药人。依然乐呵呵地健步上登,行至那人身旁,两人对视一眼,常欢见他竟是个年轻公子,白衣玉带,腰系佩剑,相貌清秀和善,看起来有几分雅意。他怔望着常欢,眼睛一眨不眨,目露一丝探询之意。
常欢别开眼睛,挂了一丝礼貌浅笑,从他身边走过,忽闻他唤道:“这位姑娘…”
常欢停步回头:“公子…何事?”
“姑娘可住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