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绿书院 作者:七钉

蛛生反转剧

昏室灯如豆,一缕青烟无声袅绕,朦胧光晕笼罩着班驳墙壁,横七杂八的蛛网在角落飘荡。简陋床榻上直挺挺的躺着一位僧袍老者,他躯干瘦小,形容枯槁,双眼紧闭,面如死灰,秃秃的脑门已失却了光泽,干瘪嘴旁皱纹深烙,偶尔传出压抑低咳,除此之外,陋室中再无二音。
突然,一个硕大的黑影出现在脱落墙皮边缘,坑洼头部大如鼓,圆腹随呼吸一涨一落,两根恐怖尖刺伸出下颔,探着八只毛须狰狞的怪爪在光晕中缓缓挪动。
僧袍老者又一声低咳后,将膝盖屈起,映在壁上显成巨峰,那怪爪消失了一阵,忽地又在峰顶现影,张牙舞爪挥动一番,顺峰攀下,缓缓爬上平地,不知挪动了多久,终于挪到一处山包,山包虽然陡峭,但怪爪抓力更强,扒了几次便成功登上,得意又扭了扭圆鼓丑陋的腹梢,猛地吸了口气,抬起尖刺,欲向山包刺进。
风吹烛动,烛悲落泪,几乎不忍再观看下去,只有墙影忠实反映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怪爪刺包记!
尖刺已抵上山包,千钧一发之际,突见逆转!不知何处拢下巨大五指山峰,伴随一声仿如上古大神发出的浑厚雷音:“找死!”
风声愈来愈急,烛泪愈积愈多,青烟早已哆嗦得没了形状,山峰毫不客气极速压顶,怪爪瑟瑟发抖,眼看就要毙命于五指峰下,惊天逆转再现,陋室之门“轰隆”被撞了开来,清朗少年声音叫道:“师父,不要!”
烛火抖了抖,勉强站稳了身形,看那五指巨峰顿在半空,倏地变做兰花形状,温柔落下,对着怪爪屁股轻轻一弹,上古雷音曰:“算你好运!”
晚风松了口气,又开始缓慢游荡,墙影松了口气,终是没见血腥暴力,青烟也松了口气,继续呆滞上扬。
门边立了一个少年和尚,十三四岁年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模样煞是纯净可爱,光溜溜的圆脑门上点了九个戒疤,竟无烙过黑痕,微微泛着粉红颜色。一身灰色僧袍掩不住他挺拔身躯,如一株傲雪小青松般笔直站立。
眼神干净得无一丝杂质,此刻正歪了脑袋,瞧着地上那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微笑道:“快走吧,去找你娘。”那可怜的家伙晕头转向,前后左右转了几圈,才找对墙角的方向,八爪如被加鞭,急速飞奔而去,倏尔又消失在破烂墙皮之中。
床榻上的老和尚开始猛烈咳嗽,一声紧过一声,咳声中夹杂着断续话语:“为师…不行了…不行了…油尽灯枯,大限已到。”
小和尚走到床边坐下,探了探老者的脉,笑道:“师父,您的大限年年都来一回,这已过了十年,您愈老弥坚啊。”
老和尚摇头:“不…你不明白,我要提前做好准备,为了你…你这孩子,我真是放心不下。”
小和尚捞过薄被替师父盖上,“睡吧,早睡早起,明日还要与您一起早课呢。”
老和尚皱眉,睁开浑浊双眼看着粉雕玉琢般的徒弟,气道:“你这孩子,心太善了!”
小和尚见斥不怪,笑道:“身为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不杀生乃是首条戒律,放了那小小蜘蛛,徒弟做的不对吗?”
老和尚哀叹一声:“我不想做出家人,我要喝酒!我要吃肉!我已经十三年没有碰过肉了!”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一把握住小和尚的手:“雪玄,看在师父大限已到,你下山去买点肉来让师父最后吃一顿吧。”
小和尚红润的嘴唇抿了又抿,还是扑哧笑出声来:“您又说笑了师父,不可以的,出家人也要戒荤食。您不能破戒啊。”
老和尚像小孩儿般的生了气:“哼,你以为师父下山讲禅时就没有吃过肉吗?我早吃过了。”
小和尚笑得开心:“您不会的,您是大师,更是信守诺言的人,您的教导,雪玄一世也不会忘的。”
老和尚怔怔望着他,喃声道:“大师…守诺…为了这个诺言,为师困在这山中一十三年,想当年叱咤…罢了罢了。”轻握了小和尚的手,“雪玄,可知我们这寺为何叫作三宝?”
小和尚已对师父有头无尾的话听成了习惯,拉了拉被子道:“一宝是佛,二宝是无机经书,三宝…您从没对我说过。”
老和尚点头:“佛祖要常供心中,无机经书要倒背如流,至于三宝…待师父真的大限那日再告诉你吧。还有…师父跟你说过的仅次杀生之后的一戒为何?”
“女色。”
老和尚突然面露凶色,恶声道:“不错,你要日日记在心中,身为佛门中人,万勿接触女色,那些污秽东西有如洪水猛兽,轻则让你背叛佛祖,生不如死,重则祸国殃民,贻害百姓!”
小和尚面现无奈:“祸国殃民…这…我只是一个小和尚。”
老和尚咆哮:“莫说那些,你记住我的话没有?”
小和尚忙点头:“记住了,一刻也不敢忘。”
灯灭门关,脚步声渐渐远去。老和尚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敏锐耳朵听着墙角悉索声音,叹道:“小畜生又出来作乱,护你周全的人已走,若再来扰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墙角静了,老和尚又道:“算了,你也莫躲了,让我跟你说个秘密吧。憋在我心中太久,直将我憋得短寿十年,你可知道本寺三宝是何物?”
四下悄无声,只余上古雷音在震撼着屋内众物:“就是雪玄啊,他是个宝贝啊,你们这些受过他恩惠的畜生都要终日为他祈祷,祈祷他万勿遭遇劫难,万勿…动了俗情!”

支教进山区

万道霞光竞敛,晚风悠送炊烟,鸡鸭归笼,猪羊进圈,太阳公公挪动着肥胖圆滚的身躯努力沉向太平山的另一边。
遍山上忍受了一日炙热烘烤的林木花草,此刻终于放开呼吸,舒展枝条,彼此畅快的打着招呼,在山风的带领下,共同跳出绿色海浪般的美丽舞蹈,无比欣喜的迎接那一轮已升至半空的淡雅弯月。
几个樵夫结伴下了山,各自挑着柴担,闲唠几句家常,远望太平湖波光粼粼,湖畔农家炊烟袅袅,仿佛闻到了饭食的香气,腹内饥感愈强,更是加快了步子,比赛似的朝家的方向行去。
延山脚土路顺坡而下,横穿官道就可进村。天色虽已暗,但一路走得太急,临近官道前,樵夫们还是纷纷放了担子站在路边喘上一口气。
身边下道处的树林中蓦地钻出一群山羊,咩咩叫着穿过官道,粗衣小童手持细鞭,一蹦三跳的跟在后面,一樵夫笑道:“龙生,怎的放起羊来,今日没去学堂吗?”
被唤做龙生的小童回应道:“林先生病了,叫我们过几日再去。”
另一樵夫听得此话不禁抱怨:“那林先生怎么三天两头生病,我家小儿送去读了一月的书,半月在家闲着,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胖樵夫呵呵道:“听说慧聪大师圆寂了,林先生与他交情甚好,想必正难过着呢。”
“是啊是啊。”又一樵夫凑过来,“我今日砍柴就去了那三宝寺,内外都挑了白,大师真的圆寂了。”
“哦?”抱怨的樵夫惊讶道:“寺内不是只有大师一人么?他走了,那三宝寺岂不是要断了香火,荒了菩萨?”
胖樵夫摇头道:“那不会,三宝寺无人又是谁给他送的终?你难道不记得了,大师有一年来说禅课时,还带了一个…”
“你不会懂的。”
这厢樵夫话音未落,一个飘忽陌生的女声突然出现在不远处,几人都惊了一惊,忙向传声处望去。此时天色已暗,暮霭带出轻雾,隐约只见官道上晃来一个怪物,黑呼呼圆滚滚似个桶般,看不见脑袋,却有两条长腿前后捣腾着走路。飘忽声音还在继续:
“山区的孩子身体是比城里孩子结实点,但他们也需要系统的科学的体育锻炼,带领他们找到肌肉与精力的平衡点,强壮身体与学习知识两不误,培养他们一个良好的健身习惯,这就是我的任务。谁说体育老师不能来支教?我把我的想法跟学校跟局里一说,大家都认为我的觉悟很高嘛,好容易得来这个名额,我不会放弃的。而且我这跑得也不算远,相邻的两省,又离风景区很近,服从组织安排那是肯定,其实我心里也高兴着呢,这里的空气很好的,只是路不太好走,走了两小时没看见一条正而八经的路,全是稀泥埂子,现在我很累啊,没力气再解答你那么多问题了,等我安顿好再给你电话…”
樵夫们面面相觑,怪物口中的稀泥埂子莫非就是眼前这条又宽敞又平坦的官道?说话间,圆桶已晃到他们身边。
看得真切了些,几个樵夫略略松了口气,会说话的怪物其实不是怪物,而是一个人,一个陌生人。脑袋…是有的,面相还很清秀,头上束了高发,不晓究竟是男是女。身材…也是正常的,只不过双肩上背了个硕大奇怪的包袱,远看类似大桶。上身一件白衫,下摆太短,刚刚过腰,看起来不伦不类,下身一条蓝布裤子,裤周似乎颇紧了些,长腿曲线毕露。脚上…如果那白白圆圆像馒头似的物什可以称做鞋的话,那就算他没打赤脚。
此怪人左手卡在腰间,右手贴在耳朵上,一会仰头看天,一会俯身望地,不住声道:“喂?喂?文静?没声音了…”奇怪地将手放在眼前晃晃,边走嘴里边嘟囔:“山区没信号啊,不知道有没有固定电话。”
樵夫不晓此人来头,不晓他去向何方,便也没有开口相问,心内都在兀自奇怪着,这一向偏僻清净的太平湖居然来了个装束怪异的生面孔,他会是谁家客人?
眼见就要走过他们身前,怪人忽然偏首,仿似才发现路边有一二三四位樵夫僵立。立刻停了脚步,两眼瞪八眼,来回睃了一遍,倏地开口道:“老乡,你们好啊。”
没人答话,怪人似乎笑了一笑,小声自语道:“生态环境真好,还有砍柴的呢。”抬手向他们挥了挥又道:“请问,湖畔小学怎么走?”
四人又互视几眼,仍不开口。怪人瞧瞧天色,啧了一声道:“再找不到学校我就得住野外了,请哪位知道地址的告诉我一声好吗?”
无回应。怪人无奈,尴尬一笑:“不知道啊,那我不打扰你们了。”讪讪抹身迈步向西。
胖樵夫瞧着他越走越远,鼓了鼓勇气开口叫道:“这位公子,你是要找湖畔书院吗?”
怪人脚步一顿,甩着大包袱又转回身,指指自己鼻子:“公子?”
胖樵夫听她质疑,知道自己猜错,忙道:“哦,是位姑娘。”
“呃…姑娘。”怪人吸吸鼻子,“随便啦,我是要找湖畔小学,您知道在哪儿吗?”
胖樵夫道:“如果你要找的是湖畔书院,那就从这路穿过去,下了坡顺着湖边向南走,约摸半里地,垂柳林中的黑瓦白墙,那就是了。”
怪人高兴了,冲他一鞠躬:“谢谢大叔。您是这村里的吗?”
胖樵夫点头,怪人笑道:“我叫文雅,以后也会常在这村里出入,请多多关照!”说着再次冲他们挥手,“我先去学校了,大叔拜拜!”
八目同送怪人过路离去,见她身背沉重包袱仍能轻盈蹦下陡坡,一阵便消失在湖畔道间。
胖樵夫喃喃:“文雅,这是哪方的姑娘家啊,穿衣打扮可真奇怪。”
月正当空,太平湖波光粼粼,岸边柳树在温柔晚风的抚摸下荡起优美的垂枝,湖畔林中建有院房,小则小矣,白墙头上使砖垒出花型,那露了半头的檐顶也透着古朴的味道,若无远远几声狗吠破坏美感,如此静旎美丽的夜景当真是在闹市中寻不到的。
此刻,黑漆院门口立了一人,借着月光上下打量,抬头瞧见门上悬着竹匾,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题着,辨认了半晌,勉强认出一个“湖”字,愣了又愣,自语道:“是拍电影还是我后知后觉了?公子,姑娘…这么古意的小院儿能是学校,难道这里还藏着前清的遗老遗少?嗨!连个路灯也没有…”
肩膀已被大包压得生疼,连走了两个小时的土路,再不休息就要趴下了,她清清嗓子,上前拍门:“林校长!”
内里无人应声,她趴在门缝上瞅瞅,一眼看见了灯光,忙又加了手劲,将门擂得轰隆作响:“林校长!林校长!”
拖沓脚步终于传来,黑影移出门底,吱呀一声木门开了,灯笼举到脸面,两人目光对视,皆是一怔。
文雅怔于眼前人的装扮,年约五十上下,一件斜襟青袍长至脚踝,立领敞开,袖子卷到手肘,花白长发随意绾着,半长胡须覆了嘴唇,看不清五官究竟什么模样,只见一双亮眼闪着惊诧莫名的光。
“呃…”文雅先回了神,这打扮…莫非是个重国学的校长?怪异感觉抛到一旁,礼貌还是必须的,忙上前伸手:“您好,我是江苏省教育厅第三批统一指派支教的老师,我叫文雅,您也接到通知了吧?”
那人突然后退一步,不理她说话,只顾瞪眼瞅她。
文雅见状,慌忙脱下大包,从夹层摸出几样东西递上:“您看看,这是我的派遣证和介绍信,还有我的教师资格证。主要是长途车只给带到县城,我走路走了几个小时,这才来得晚了。”
那人挑了灯笼的手微微颤抖,见东西递到眼前,还是伸手接了,左右翻看了看又递回给她,眼中惊诧换做警惕,又向后退了一步,单手扶住了门边,似有关门企图。
文雅见他始终没有回应,不禁有些尴尬,嘿嘿笑了两声道:“您是林校长吗?不然…我们先进学校再说?您看我马不停蹄赶了两天了。”
那人终于开口,语气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老夫的确姓林,但并非你口中所说校长,也不明白你夜至书院是何用意,进院自是不能,此处不留外人,姑娘请便吧。”
不祥感腾上胸间,文雅呆了半晌,忙蹲身在大包里翻了一气,拿出长物举过头顶,轻轻向上一推,刺眼光照亮起,诧道:“这难道不是湖畔小学?”
“果然是怪物!”老头一声大喝,瞬间扔了灯笼,双手向文雅胸前一推,将她连连推了几个趔趄,迅速闪身进门,“砰!”一声将门关住。
“哎,你这人!”文雅站稳脚步,气愤捂上胸口,“怎么乱摸啊!”
大门紧闭,四周静悄悄的,夏夜风虽柔,也难免在文雅心上拂过一层凉意。抱着大包坐在门口,她冷静了大脑思忖,总算察觉到了不对劲,从遇到那四个樵夫开始,就很不对劲。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信息通讯四通八达,现代化气息早已渗入大江南北每一个角落,不要说长江三角洲地区,就连云贵高原中的少数民族孩子也坐进了课堂,带上了红领巾,这里…她打着电筒,又看了一遍派遣证,不过是皖属大别山区,离著名旅游风景区黄山不远,遥望佛教圣地九华山,世界各地游客信徒络绎不绝,黄山市早已发展成了上规模的旅游城市,即便这个优县比较偏僻,处在大别山腹地,也不至于封闭成这般模样,瞧这些人的穿着发型,实在奇怪。
文雅忙摸出手机,按了半天屏幕也不亮起,只好再用电筒照光,手机时间赫然停在十八点四十五分。信号全无,按键失灵,仿如死机了一般。
文雅惊悚起身,四处张望,透过柳林看村庄仍无半点灯光,顺着墙根来回仔细搜了一遍,结果自然只有失望,在这白墙灰檐下,连根电线的影子也看不见。
她疑惑坐倒,拼命回忆着十八点四十五分前后发生的事情,那时天还没全暗下,应该是刚遇到了樵夫,之前,在给妹妹打电话,边打边走,边走边听着文静的唠叨,前方似有一阵轻雾飘渺,走进雾中,自己开始说话…文雅轰地又站起来,脑中嗡嗡作响,不错!自己开始说话之后,就再也没听到文静的声音!
一路未见一幢楼房,这些人的装束,老头说话的古腔古调,湖畔小学改成了书院,还有那诡异的灯笼…怎么可能会出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
一个冷战激得她蹬蹬后退两步,“哐”一声撞在门上,脸部肌肉抽搐不止,双腿哆嗦打着轻颤,这是海市蜃楼还是百慕大三角?自己延路走来到底走向了哪里?难道是…穿越了?
身后门缝处突然响起一声脆笑,糯软童音道:“你是怪物哦。”

夜宿湖畔院

文雅一惊腾地蹦开,弯腰朝那门缝察看,一只亮晶晶的眼睛贴在矮处,正冲着她打量,孩子!这是个孩子!紧张略缓,心松了一半,文雅忙招招手:“小朋友你好,姐姐不是怪物,是人呀,好孩子,你能把…呃,林院长叫出来吗?”
童音咯咯直笑:“林院长是谁?这里只有林懒鬼。”
听到“鬼”字,文雅不禁又是一个激灵,转头四望,方才浪漫的湖水突然变得幽暗,朦胧的月光瞬间变得惨白,柳林沙沙作响,黑暗林间不知隐藏了多少诡异,找不到落脚处,今夜难道要与山野作伴?手抖声也抖,文雅对那小童道:“乖孩子开门好吗?姐姐找林院长有事商量。”话一出口,直觉自己像狼外婆。
小童只顾脆笑:“你穿的什么衣服呀,这么奇怪?”
文雅愈急,刹时拔高声调道:“林院长!你快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内里根本不应,文雅再次上前拍门:“我找的就是湖畔书院,我是市里…啊不,上面派下来的教书先生啊!”
连喊数声,终于听见粗声怒斥:“快回去睡觉!”
门缝上的眼睛倏地不见了,随即“咔哒”一响,门栓挑开,花白脑袋卡在门边,气愤道:“你怎么还不走?”
文雅苦兮兮道:“我走去哪儿啊,本就是来找湖畔小…书院的,您把我赶走,我就没处去了。”
怀疑眼光射来:“你方才说你是教书先生?”
文雅点头,肯定道:“派往湖畔书院教书的,如果您这里就是湖畔书院,那我就找对了。”
眼中疑色更浓:“哪里派你来的?”
文雅嗫嚅:“那个…就是上面!”
“州府书学局?”
文雅眼睛一亮:“对!书学局,州府的!”眼睛是亮了,心却沉到了底,州府…多么古老的地方名词,若不是老头疯了,那就定是自己的猜测成真。一思至此,几乎控制不住要苦笑出声,那轻雾一定有古怪,光天白日走路时还可见路边农田人烟,自穿了那雾后,一切就变了样,难道走着大路也会走迷了时空,鬼打墙?鬼引路?早听说山区异事不少,怎么自己刚到就碰上了?那条路…应是能回得去吧!
“哼!”老头冷哼一声,“你莫想哄我,书学局又怎会向我这四等书院派下先生,恐是连湖畔的名字也未听过,你到底是何人?”
文雅又累又饿又急躁,思路混乱不堪,还得应付老头盘问:“真的,我真是上面派下来的,呃…正是因为您这书院地处偏僻,又缺少先生,学生…学生一定也很少吧?”天已黑透了,无光无照的返身回去没那个胆子,只想尽快说服他,让自己住上一夜,明早立刻回寻那条怪路。
老头眼睛一黯,低道:“那是不错,这里偏僻,百姓穷苦…唉。”
文雅一拍大腿,烂熟于心的官话脱口而出:“这就对了,不管是州府内的孩子还是咱这乡间的孩子,受教育的机会应该是平等的,不能因为地方小百姓穷,就剥夺了孩子学习知识的权利,有话说的好,知识改变命运!谁又知山窝窝里将来不会飞出金凤凰,不会长出国家栋梁呢?书学局正是看到了这一点,着眼国家长远的发展,才选派了一批优秀的教书先生到山区来,力争改变教育落后地区的面貌,”说着状似自豪的挺了挺胸,“我就是其中一员!”
这番新词儿倍出的高论让老头听了个目瞪口呆,话意一知半解,但也听出了不同学生平等对待的道理,眼中略现欣赏,沉吟半晌突然一凶眉毛:“你有何居心?”
文雅无奈叹气:“您怎么还是不相信我?我一女的能干什么呀,您瞧现在天都多黑了,您要赶我走,也等过了今晚,明日我就回去,”倏地一哼,“就说您不接收下派先生!”
老头眼光闪烁不定,瞅了又瞅也没从文雅身上瞅出三个脑袋六只胳膊来,终还是拉开了门:“要不是看你姑娘家…先进来吧,我自会去书学局打听的。”
文雅连忙感激点头,长出一口气,终于摆脱了怪物的嫌疑,终于有地方睡觉了,饥肠辘辘,疲累不堪,任何问题都待解决了民生之后再做打算吧。
拎起大包跨进门内,才见这一方小院着实…够小!正面两房,侧面两房,无不是镂花门窗,古意甚浓。偏首一块空处,种了株不知名的矮树,几盆花草,便也再没了闲地,若要带学生做套广播体操,恐怕都难耍得开架势。
但此刻不是观察场地的时机,未等文雅走到院中,便听老头奇道:“你这衣裳…这包袱…老夫从未见过。”
文雅尴尬笑笑:“呃…这都是州府今年新出的款式,我想着初来此处,穿得新颖点,给您一个好印象。”
老头一瞪眼:“好印象?不男不女险些吓坏了我!若非观你说话还有些道理,怎的也不会让你进院。”
文雅表情讪讪,心内不忿。
老头话锋一转:“若你说话是真,书学局此举倒真是办了件好事,可叹我处简陋,不入那些官家的眼,便给我派了个女先生来,真真可笑至极!”
文雅挑眉不语,听他言语中颇有看不起女子之意,倒和我国千百年来的男尊女卑合上了拍,看这打扮不是清代,又会是哪朝呢?可恨自己历史不行,对这头型服饰研究不深,贸然开口相问难免露出破绽,还是少说话多观察为妙。
林老头取了盏挂灯,将她带到侧首一房,推门道:“你先在此歇息,晚饭吃了吗?”
文雅诚实摇头:“没吃。”
老头将灯递给她:“没吃就饿着吧,我们已吃过了。”说罢面无表情转身走了。
文雅僵硬着笑容目送老头离去,等同无谓的废话问了何用?
将灯挂在墙上,屋中亮堂起来,一张罩了帐子的床靠在墙边,床头处搁一小柜,另有方桌配长凳以及一架蒙尘佛龛。简陋、狭小,就是文雅对这房间的全部印象。
床上有被子,捞起在鼻下闻闻,一股淀尘味道,文雅皱着脸将被子抖开,拉过一半拍打,轻烟呛起,雾蒙蒙飞了一片,眦牙咧嘴抖了一阵,泄气的将被子又堆回床上,这全是灰尘,哪能睡人?
咯吱坐上长凳,文雅有气无力拉开背包,四季衣服鞋子都码得整整齐齐,另有圆珠笔若干,几瓶擦脸油和几本教学书塞在一侧,掌中宝没电池,有电线也没处插,和手机一样…废了。钱包里一排眩卡,毫无用处,倒是还有几张大钞,留着明日找到回路买车票。唯一有用的怕就是那支手电筒了。
呆趴在桌上,文雅双手持着电筒,看光柱在墙壁上扫来扫去,倏尔定住不动,倏尔乱摇一通,心绪如煮沸了的水,翻翻滚滚难以平静。撇开时空不谈,此刻自己也应是身处了山区小学中,会不会也有这么一间简单的屋子供自己度过两年支教生活。
来之前,爸爸找她谈了话,对她主动请命去到艰苦地区支教表示赞同,说了很多希望,提了很多要求,那是她第一次老老实实的听他教导,第一次感受到爸爸对自己的殷殷期望。生在一个书香门第中,她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家族耻辱,从爷爷奶奶到外公外婆,再到爸爸妈妈,人人都是做学问的,就连她的孪生亲妹今年也留在了高校任教。惟独她是个异类,读书不才,凭着好身体和长跑天赋在体校混了几年,毕业便做了小学体育老师,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偏偏每次回到家中团聚后,却总会让她闷闷不乐一段时间,老老小小谈论的学术话题与她无关,更是不会有人问她“体育教的怎么样啊?”这样的问题。当然,没人看不起她,长辈很关心她的生活和个人问题,同辈很爱和她一起打闹玩乐,但是,她自己看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