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做?”
“你还记不记得…”
度过了难熬的一夜,一大早,狱官就来提我二人出去。杰森在走进公堂之前,下意识的拽了拽衣襟,理了理头发,受他感染,我也将脑袋挠了两把。
一出去,那阵势先把我吓了一跳,判台两边呼喝威武的士兵出来了,手持红棒,严肃站立。这早在意料之中,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公堂口扯了一条线,后面居然站满了旁听的百姓,见我们被带出,个个怒目而视,议论顿起,一时间嗡嗡声不绝于耳。
公堂正中,一排跪了好几人,均是一身锦缎华服,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他们不约而同对我投来愤恨的眼光。我一抖,这难道就是原告?
“啪!”的一声,我瞄向判台,台后坐了一身穿官服的肥胖男人,年纪五十左右,白皮无须,满脸油光,脸上横肉挤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嘴唇油红油红的,貌似刚吃过鸡腿直接来上堂了。一瞧这人长相,我便觉得他定是昏庸无比,没有一丝一毫精明能干包青天的风采,倒像是个专门搜刮民脂民膏的贪财之人,心里开始烦躁,看来,这冤枉是免不了了。
“犯人还不下跪?”太守开口了。
我冲杰森使了个眼色,自己扑通跪下了。杰森昂首站着。
“啪”惊堂木又响,“男犯为何不跪?”
杰森嗤笑一声:“我不是你们大清国的人,也不是犯人,不需要向你下跪,你最好赶快放了我,否则,你不会好过日子的。”
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笨杰森!
太守睁大眼睛:“你是一枝梅的同党,莫仗着你是异国人就敢嚣张,这公堂之上人人平等!”
我一听这话说的倒还像点样,人人平等,就看你能不能做到了。
杰森道:“我不认识一枝梅,我是钦天监监正汤若望的孙子,和我的朋友来中国看风光的,你抓我,我要告诉我爷爷。”
那太守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钦天监监正?汤监正?”
杰森自信的点头。
太守疑惑问道:“你是哪里人?”
杰森眼睛扫向我,糟了,我不知道汤若望是哪里人啊,眨眨眼,随便编一个吧。
杰森道:“法国。”
我点头,靠谱,法国传教士貌似在全世界都很有名。
太守哈哈大笑:“早知你冒认亲戚了,汤监正是日耳曼人,我上京述职之际与他交谈数次了,废话不需再说,跪下!”
后面冲来两人按住杰森,杰森叫道:“韦小宝大人也是我的朋友,我们是友好的,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太守不耐烦的摆摆手,那两人又退下了,太守道:“行了行了,你认识的人还真不少,我也不管你到底认不认识韦爵爷了,要站你就站着吧,总之你莫再扰乱视听耽误时间,本官现在就要开审。”
低头向那几个原告道:“将事情再陈诉一遍。让犯人听个明白。”
受害人甲:“我儿子六月十三去城南收帐,一夜未回,第二日派人去找,在城东焦林找到他的尸体,呜呜,脑门上用刀刻了一朵梅花,呜呜,命根子被切断了。”
受害人乙:“我兄长自六月初十失踪,家人焦急寻找未果才报了官,一直到前几日寻到尸体,竟被沤在柳月楼后的粪池中 ,呜呜,尸身都腐了,额头皮肉上裂了一朵梅花,呜呜,命根子也被切断。”
受害人丙:“那夜,我收铺回家,行至罗义街一处巷口,见一女子蹲在那处哭泣,便上前询问,她起身未吐一言,突然出手袭我胸口,我欲跑,被她从后面打昏,醒来后身在城外荒野处,全身衣物尽除,呜呜,那女子头发尽披,呜呜,骑在我身上,呜呜…”
太守道:“你可有别处受伤?”
丙道:“无,小的装昏,命根子倒未被切除,但…但小的,失身啦!”
看着那丙的朝天鼻,金鱼眼,满脸疙瘩,我差点喷血身亡,男的失身???就你长得这个猪样,一枝梅也下得去手?
太守又道:“你看看,害你那人是否就在堂上。”
丙根本没看,手一指我:“就是她!”
百姓哄起:“禽兽不如不要脸面的女人,出来祸害男人,烧死她!烧死她!砍了她!砍了她!”
我忙俯身在地:“冤枉,冤枉啊大人,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那太守默了半晌道:“受害人指证你便是那一枝梅,你说你自己冤枉可有证据?”
我急摇头:“我…我才刚到西安府一日,连…连大街都还未逛过,哪里会去杀人,大人…大人,你不能冤枉好人啊。”
丙忽然大叫:“就是你,你还不承认?那夜天黑,我看你面貌看了个大概,可你的头发我是怎么也不会忘的。”
太守颔首:“不错,我西安府中绝无女子散发,你长相与我清国人无二,若不是一枝梅,又怎会不守妇规散发而行?”
杰森叫道:“她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来的,什么一枝梅,我们根本不认识。”
“啪!”惊堂木又响,“你不要插嘴,我还没问到你,问到你你再回话。”
我抖如筛糠,这离子烫害死我了,口中恨道:“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大人,我有办法验证她是否是一枝梅!”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声音发源人,我扭头看去,不认识,一个白衣老头。
太守奇道:“莒先生,你有何办法?”
那被称为莒先生的老头走上公堂,跪地行礼道:“参见大人。”
太守道:“莒先生请起,有话请讲。”
莒先生道:“昨日午后,城外荷塘内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太守惊道:“又有一人死亡?为何没有报官?到底是谁家男丁?”
莒先生道:“是一户姓余的平民,家中兄弟三人,老三在外帮人走镖,所以失踪数日家里也未有怀疑,直到其友在荷塘发现了他的尸体,这才知晓。”
太守道:“一枝梅在我西安府内行恶多时,诱骗男子失身,将人杀害,手段残忍,人神共愤,本官誓要将其抓住,方能慰百姓之恐,解受害人之恨,今日抓住此女,已有人指证她便是那做恶之人,莒先生又有何办法证明她的是与否?”
莒先生点点头:“在下已验过,此人和之前被一枝梅杀害的那些人一样,除了额头刻了梅花,死前有行房出精之状外,胸口也中了一掌,胸骨碎裂,这是致命伤,非有内力之人不能办到!若是此女所为,只需验她有无内力即可。”
太守沉思中。
莒先生又道:“这许多时候,在下验了数具尸体,具具死状相同,明显是一人所为,手段确实残忍,验时我也心有痛恨,听闻大人抓获人犯,才忙来一见,大人判案一向公正,没有十足证据驳其哑口无言,她又怎会承认?这只会让大人为难,还是验了内力来的直接。”
太守终于点头:“好,陈光,你来测其有无内力!”
一彪状官服男从侧面闪出,冲太守抱拳应是,转头向我道:“伸出手来!”
我忙不迭将手递上,心道,这莒先生恐怕就是小沐找来的仵作,分析的头头是道,还我清白来了。
那人并不接我的手,而是将我手反转,用自己手掌与我相对,只见他虎目一瞪,全身一绷,嘴里喝道:“哈!”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传入我的手掌,电击般的感觉让我把持不住,“啊”的尖叫一声,仰躺在地。
杰森慌忙扶我,两官差将他拉开,杰森气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不可以伤害人!”
太守不理他,只问那陈光:“如何?”
陈光道:“属下将将试探,好象并无内力。”
我艰难爬起,胳膊似被人废了般,麻木酸涨,莒先生在身后哈哈笑起:“大人,恐怕此女非那一枝梅啊…”
旁听百姓中一片哗然,几个原告也是不可置信,他们的报仇希望就这样落空了,对不起,我背不了这个奸杀男子的黑锅。
刚想松一口气,忽然听那陈光道:“大人,一枝梅一个女子能赤手空拳杀害那么多男子,本事绝不平常,属下无才,但也知江湖上的高手都会一种隐藏内力的功夫,名为龟息,用来掩饰身份,诱人以其无力,攻人不备啊。”
我大惊,什么龟息?装乌龟我就会,龟息我听都没听过啊。回头见莒先生脸色也是大变,似没想到陈光会横插一杠,说出这番话来。
太守道:“不错,既然是高手,又怎会让人探出虚实?一枝梅,你还想抵赖么?”
我怒极了,这分明是没本事抓到原凶就随便找人顶罪,太过分了,我要是高手,我还能被你们轻易抓住?一时气的不管不顾喊出口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人,你又怎能凭些虚无的推断来判我有罪?真正的罪犯还逍遥法外,你信不信你杀了我,西安府还会出事!·”
太守盯我半晌未语,一时公堂气氛凝滞,本就是场可笑的官司,一个连罪犯脸面都没看清就被强奸了的男人,气急败坏想找人顶了这个罪,缓解自己的尴尬和痛苦。几户莫名其妙被杀了孩兄的家庭,听说官府抓了人便一股脑的冲进来做证,管不了被抓的人是否冤枉,直接当做仇人;一个被频频出事的管辖州府搞的头昏脑涨的太守大人,仅凭发型相仿就妄下断语,糊涂啊糊涂,全都是白痴。
我谢三毛不是笨人,证人的话,太守的话,莒先生的话前后一串,我便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了,什么武功不武功的,有一样东西就是铁证!性命攸关,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幸好我想起了这事,否则只怕就如那官差说的,再也没命出去了。
我抬头看住太守,口齿清晰道:“你找个女人来验我,就知我是不是一枝梅了”
雷人的诗歌
没错,我想出的办法就是验处。
听到我的请求,公堂上所有的人都发了一阵呆,清醒过来之后,没有经过举手表决也一致通过了。
结果是毋庸置疑的,验的过程中我并没觉得很难堪,跟单位组织妇检差不多,那位六十多岁的老婆婆很温柔的捣鼓两下就直接向太守证实了我的清白。
在众人目瞪口呆苦思冥想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这个事实半小时后,太守客气的将我与杰森送出了府衙,并一再保证会尽快将一枝梅捉拿归案,一洗他、我、受害人的耻辱。我貌似沉重的点头,面上羞怒不定的神色让太守更觉抱歉,毕竟在这个保守的年代,当着众人的面来说明某大姑娘是不是处子之身,对女人的自尊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站在门口又被人当猴子观赏了一回,旁听的老百姓离开前还抱成一团,唧唧咕咕不晓得在说些什么。我不想知道,总之我是清白的是被冤枉的,用事实说话,现在大家都已明白我背了黑锅。
太守颠着肚子回了府衙,其他人好一阵才散开,杰森猛一把搂住我的腰,将我抱起来转了一圈,高兴叫道:“三三!我们自由了!”
我惊的满脸通红,比验处时还尴尬,忙推他肩膀:“快放我下来!”
杰森放下我,却并没松开我的腰:“三三,你是怎么想到的,你是…哈哈!”
我使劲推他胸口,羞道:“闭嘴,不准说。”
杰森大笑不止,蓝眼睛弯成了一条线,小雀斑一抖一抖的跳起了舞,我又想笑又想气,我是怎样?你又有什么好开心的?
杰森放开我,看着我的身后道:“哦,沐先生!”
我急转身,小沐!
眉若缺月眼如繁星的他正站在一辆马车边,微笑着看我,一身紫袍飘飘然似有凌云之致。面上一热,我眼睛移向地面,行至他身前,轻道:“沐公子。”
他颔首:“谢姑娘受苦了,全是我的不是。”
我摇头:“在外抛头露面总会招来无妄之灾,这事与你无关。”
小沐从怀中摸出一物,递于我面前道:“谢姑娘,这个送你。”
低头一看,竟是一支白玉簪,玉兰花簪顶水滴缀子,纯白的一丝杂质也没有,我结舌:“这…这…”
小沐道:“谢姑娘可用它将头发髻起。”
我抿抿嘴:“可是我头发太短了,恐怕绾不起来。”
小沐笑道:“散发行走多有不便,你且试试再说。”
我心中欣喜,脸上却不好明显表露,紧攥着玉兰簪,轻声道:“那谢谢沐公子了。”
杰森在我身边,听着我与小沐对话,看着我手中的簪子,没言语只耸耸肩膀自顾爬到车上去了。随即听见车厢内响起他的惊喜叫声:“小白!”
小沐道:“小白找到了,一直守在府衙外面。”
我感慨,真是一条忠肝义胆小白犬。
“谢姑娘,回客栈休息一下,我们明天继续赶路。”
我忙问:“那位莒先生是不是你请来的?”
小沐微笑道:“差一些没能帮上忙,不过清者自清,这太守也非不讲道理之人。”
我脸再次烧起来:“还是谢谢你,若不是莒先生出面拦了一下,恐怕我也…不过你若走了,那余三公子的事情怎么办?”
小沐道:“一枝梅行踪难觅,杀人没有规律,又无人见过她的真面目,余家兄弟只能暂且四处打探着,但这犹如大海捞针,不知几时才能寻得到凶手,他们已与我说过,家仇自报!”
回到客栈,小沐命人为我与杰森打了洗澡的水,准备了干净的衣服。牢中一夜,身上沾了晦气,不洗洗的话,觉也睡不安稳。
洗完澡吃了午饭,各呆各房小休一下。我却不想休息,坐在床边如获至宝般捧着小沐送的玉兰簪,一个劲的傻笑。
他送我东西,这是不是代表着他对我也有滴滴好感?若是没好感,又怎会细心到管我绾不绾头发呢?嘿嘿,花瓜症状又出来了。漫漫旅途,我们朝夕相对,火花…迟早的吧。
发了一阵痴,听到杰森在门口叫我。开门一看,这家伙将他的大包拎着,一副预备出远门的模样。我奇道:“为什么要拿包?你要去哪儿?”
杰森转头看看,走廊一个人也没有,我见他神色慌张,不禁跟着紧张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杰森走进屋来,将门关上,轻道:“没有事,嗯…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我猛敲了下他脑袋,怒道:“你别再对我胡说八道了啊,我不爱听。”
杰森对我眨眨眼睛,碧蓝海色里一片温柔泛滥,我心惊的后退,他又要犯病了。
将包放在桌上,他从里面掏出一黑皮簿,送到我面前,腼腆道:“三三,我没有什么礼物能送给你,这个…这个是我自己用中文写的诗,你收下好吗?”
我惊异万分,中、文、诗?
七言?五言?老外的中国文学造诣已经这么高了?
面浮难色:“杰森啊,你的诗,我…我是愿意欣赏的,可是…你为什么要送给我呢?自己保存不是更好?”
杰森不看我的眼睛,低道:“我只是也想送你一个礼物。”
也?
我郁闷了:“你…你是看沐公子送我东西才想要送我的?”
杰森忙摇头:“不不,他不送你东西我也想把这本诗集送给你。”
我无奈道:“好,就算你来送本诗集,用得着像搬家一样把整个大包都背来吗?”
杰森轻笑一声,转头看看大包道:“我认为诗集是我这个包里最宝贵的东西,我来中国后,走到哪里都带着它,有了灵感就立刻记下来,它像是我的情绪记忆库。带大包来只是…只是想,如果你不喜欢诗歌,我还可以送你点别的,这包里你喜欢的都可以拿去。”
我不高兴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怎么能乱要别人的东西?沐…沐公子送我簪子是因为我披着头发惹了官司,我想着他一番好意才接了来,可你…我们又没有要分开,何必送礼物呢?”
“三三,你不要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先看看喜欢不喜欢?”
我翻开黑皮簿,扉页一大串鸟语,不是英文,问他:“这是什么文字?”
杰森笑:“法文。”
我奇:“你还会说法语?”
杰森又耸肩:“德语说的多些,但家乡与法国毗邻,小时候我一直说法语。”
他原来还是个多语种青年,会的挺多。人家都说法文是世界上最优雅的语言,可是我每次看法国电影时,都觉得对白十分拗口,好像嘴里含了个核桃在说话,要不就卷着舌,要不就咬着舌,优雅…我确实没什么欣赏水平。
再翻一页,熟悉的简体中文映入眼帘,字迹与我家邻居王大爷八岁的小孙子功课本上的类似:
那片叶子没有落地
一转身飞向了池塘
水中有对鱼儿在亲吻
受了惊吓转身逃跑
从此它们再没有相遇
树下两只蚂蚁在散步
喜欢这样安静的小路
后来这里出现千万只蚂蚁
这是…是现代诗歌…我再细读了一遍,眼睛再看杰森,立刻挂上了钦佩之光:“写的不错,相当不错。”
一汪碧蓝掀起快乐的波浪,小雀斑再次欣喜的跳起了舞蹈,弯弯的嘴角似乎在告诉我,我的赞赏对杰森来说是多么重要。疙瘩!我也是诗人。
再翻一页:
那是无可救药的爱情
像溺毙在深水里的婴儿尸体
白色青色交杂在皮肤上
瞳孔里没有希望的光,
只有末世的愁
谁来解开心的锁链
让我奔向你。
我惊异的瞪圆了眼睛:“杰森,这首诗你是写给…写给哪个女孩子的吧?”
杰森仍旧微笑:“写给你的。”
我斜眼看他:“乱讲,这明明是你以前写的,怎么会是写给我的。”
杰森指着那页的边角:“刚刚才写的。我习惯写一页隔一页,这首是新的。”
我再低头看那日期,赫然标注着“鹿顶记第三十天。”鼎字还写错了。钢笔的墨迹未全干,真是今天写的。
摇摇头,紧皱眉头:“这首写的不好,不好。”
杰森忙道:“你不喜欢?我…我写的不好?”
我一本正经站起身来,背手在屋里走了一圈,教诲道:“用诗歌来表达内心感受这很好,不过我觉得朴实的语言更能打动人,你瞧,你这诗里什么尸体啊,末世啊,锁链啊,只会让人觉得悲观,用来形容美丽的爱情,不好,何况…送给我?你写首悲观爱情诗送给我干吗?”
杰森站在原地聆听我的教导,抿着嘴唇想了半晌道:“三三,你说的对,朴实的语言更能打动人,我写得真的不好。”
谦虚让自己进步,谦虚让别人内疚。
一听他自批,我立刻不好意思起来:“不不,你写的很好,是我欣赏能力不够,这个诗的含义是…”
“含义是我喜欢你。”
我眨巴眼:“哦,我喜欢你…你喜欢谁?”
“你。”
我没再说话,继续翻着他的诗,心却已经乱了。
我与杰森一般年纪,可为何我看他总像在看自家老弟?那冒失的劲头,直白的语气和我亲弟谢有元一模一样,打小我就被小我四岁的有元欺负,长大了他仍是家中之王交椅的霸占者,正牌老娘常说长姐如母,于是我又当爹又当娘又当姐,没有一把屎一把尿,至少也是照顾着一日三餐,送上学接放学。他受学校霸王的欺负,是我这个胆小鬼硬着头皮去装大姐教训人家,回家路上还被有元批评说我连话也说不清楚,我的自知之明都是他培养出来的,受他欺压十几年,刚脱离几天苦海,这又冒出个愣头青杰森。“喜欢你”这样的话已经是他第二次说了,如果是一个中国男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心跳加速,不知所措,可是打他嘴里出来,我只觉无奈,我的同学跟我说,老外,尤其是在中国的的老外,一个都不能信。极端吗?我是宁可信其有了。
伟大的毛泽东说过
年轻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身体还是的
可我的灵魂
早已沧桑。
本已乱了的心被“沧桑”二字雷得更乱。实在憋不住笑,我合上簿子,低头捂住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杰森正满怀期待的看着我。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沧桑的?”
杰森的脸倏地红了,两片红晕散在那雪白皮肤上尤其明显,掩饰的耸肩:“很久以前写的,那个时候…那个…忘记了。”
我理解的点头,很久以前我又何尝不是自诩为文学青年,没日没夜的惆怅满腹,自封为不怕寂寞的勇士,热血沸腾的创作所谓诗歌,几年后再拿出来重瞅,雷的我皮肉血骨里外一团焦,学黛玉葬花那般忧郁着唱了一出三毛焚诗。
合上黑皮簿,我道:“暂放我这里吧,让我好好看看,看完了再还你。”
杰森摇头:“送给你了,不要再还我。”
他满眼的坚定之色,再推辞只会使他难过,我只好收下了这份记载了杰森多年心情,记录了杰森从一年级向初中生中文字水准靠近的贵重礼物。
看着我将簿子放在枕头下,杰森很开心,笑着说:“三三,我想过了,在这里一样可以约会,吃完饭,我们去散步好吗?”
我扭头望他:“散步就是散步,和约会是两码事。”
杰森道:“是约会。你给我这个机会吗?”
我抓起放在床头的玉兰簪子,眼睛不再看他:“不给,你先出去吧,我想换衣服。”
他的表情如何我不知晓,可脚步声听进耳内却很沉重。
晚饭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扯了被头的一根丝线,好不容易将头发绑了起来,发梢只有短短一截,窝来窝去窝不成髻,那玉兰簪还是没法插住,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簪子往脑后一别,小辫梢支棱着,耳边大片碎发,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形象很像穿着睡衣出门买菜的家庭妇女,但我仍勇敢的下楼了。
杰森抱着小白玩抛接游戏。小沐从我出现在楼梯拐角处就一直注视着我,脸上不变的一缕亲切微笑。我走近桌旁,摸了摸脑后的小揪揪道:“沐公子,你看我…我头发实在太短了。”
小沐伸手示意我坐下,轻声道:“会长长的,莫急。”
杰森将眼光放在我身上短短一瞬,立刻移开来,继续抛接小白,小白被他逗的哽哽直叫,吴狮子、小沐和我都坐定要吃饭了,他还在与狗玩的不亦乐乎。我拍拍他的背:“杰森,去洗个手吃饭吧。”
杰森转头向我的时候,笑容绽着,碧海又弯成了蓝月,那蓝月蒙了乌云么?我看不出,所以认定他此时的心情绝不会太差,果然是闹着玩?还是对表白被赶已经习以为常?
一顿饭吃的很舒畅,虽然我顶着糟女发型,小沐送的簪子在我脑后别扭着,但他偶尔与我交错的目光里,一直传递着淡然轻松。本就不是个太注意个人形象的人,别人若能轻松,我更觉轻松。
饭桌上并没有人交谈,食不言是中国的传统礼仪,而外国人总是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聊些有的没的,如果边吃饭边说笑话那就真的可以喷饭了,杰森吃饭从不说话,我喜欢他的这个习惯。
饭菜很香,我吃的很饱。杰森摸摸肚子,拿出手绢擦嘴,对我抿嘴一笑,貌似也饱了,小沐早已开始喝茶,状似无意道:“谢姑娘可吃好?”我点头:“吃好了,还吃的很饱。”小沐轻笑一声又道:“若是吃饱了,散散步如何?”
散步?两…两个人吗?脸上的热度传染到了耳朵,不知为何,我没有回答小沐的话,眼睛竟不由自主的瞄向了杰森。他抓着手绢擦嘴巴擦的很用心也很机械,鼻子上的小雀斑停止了原地舞蹈,笑容消失了。
我的心,莫名揪了一把。
疤面的阴谋
散步,沿着客栈门前的大路往西,三个人一只狗一起散步。杰森本不愿来,是我硬扯了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