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云老爷与福伯二人的身姿消隐在浓夜薄雾深处,云深方才迈开大步,不顾烟味冲人,越过重重下人,在云鹤堂四面绕了一周。
他在那边巡视间,陆九放下伪出家人端矜的样子,抱臂站着。在我身侧一声轻笑,道:“好阿珩,爷想问问你,方才你为何问云深那些话?你是一早便知晓一切,只当陪我演戏了?”
我如实道:“非也,事实上,我一无所知,所问的那些话也只是试探之意,不想竟都叫我猜到了道上。”
陆九狭眸里掩着一池清华,看向我来:“事到如今,你还想不来缘由吗?”
我道:“可能猜出一点,也可能全然是错,想听陆阁主为我解惑。”
陆九松懈下环在胸口的长臂,眼光落至正前,轻道:“ 好阿珩,韬光养晦可不是好习惯呐。方才隽之同你说此行目的与我俩一样的时候,你也该猜到,这几日来发生的所有事,皆是隽之所谋……”
“纵毒一事也是?”
“不含纵毒一事。时间是从你晕倒那日算起,其间一切事发,包括我易成尼姑来到相府,也全为他一手策划。你晕倒那日,云深便知这相府暗处有人纵毒作祟,念及你安危,便来我从云阁寻我,三千两白银买我寸步不离护你一周。我知你现下定是极想问我,云深为何不亲自上阵,抑或去寻旁人保护你,偏要来找我,其一是因他公务繁忙,又要调查闹鬼一事,心难二用,脱不开身,其二便是……不瞒你说,我与云深实为三年结交挚友,他身居高位一人之下,却也是高处不胜寒,鲜有信任之人,他来找我,只当信我。”陆九发丝在夜风里微微扬起,清沉的嗓音凝着一股惯常的调笑之意:
“今晚出行之前,你问我为何助你至此,此刻我为你解惑,三千白银,三年之交,除此之外,没有他由。”
我算是明白过来了,他俩为同道中人,我只是路过。
这结论委实叫我有点怔然,只问他:
“既然你只是护我,那这几日,你为何要告知我中毒一事,一步步将我引到今晚这般情形?”
陆九一双桃花目半是多情半是无情,他正视着我脸,道:
“因为你醒了,你醒来得过早,当初云深根本未曾吩咐我保护你到要与你同房而寝的地步,告诉你一些真相也只是这几日太过无聊消遣罢了。就连今晚,倘若你还在昏睡,与我一道出门查探的……便不是你,而是相爷。这些均是我那时当下所做的决定,云深也无可奈何,若你要问我缘故,说出来你莫要打我脸。我只能说,是为了好玩……”
我道:“不会打你的宝贝脸,我现下只是疑惑,你之前与隽之一唱一和甚是尽兴,此刻为何不继续佯作下去,迫不及待拆了自己的台?”
他哈哈一笑:“几日下来,兴味索然不想再斗,今昔便告一段落吧,”他弯身凑近我颊边喷气:
“难不成阿珩喜欢这样两男争一女的戏码,亦或者是,你知晓小爷几日来对你暧昧之举,真相竟只是如此,心生失落暗自神伤了?”
我盯着陆九,许久未将目光移开,盯得他都一脸都写满“看我作甚”的不耐之色,方才道:
“本以为五年未见,时日阅历能将九爷打磨得稍微圆滑通理一些,如今看来,秉性难移,举动还是那般幼稚随性,想到甚么便做甚么。”
陆九闻言倒无任何不悦,相反快意更甚:“哎呀,我可以将你的这些话,当做是被小爷我拆穿心思后的恼羞成怒吗?”
在这陆九这种人跟前,越解释恐会愈发挑起他的兴致,我只道:“随便你。”
此时云深已经结束巡视回头走近,陆九戏谑面色一转,放佛之前未曾与我说过那些话,只对云深懒散散轻笑道:
“呵呵,今日一场大火,我不信当真只有那般简单。”
云深点点头,眉心虽有些轻蹙,目光还如平日一般温和如水:“我想也是如此,只可惜,这场大火过去,怕是有什么,也全都给烧没了。”

圈一八

【】
失火一事不温不火过去,闹鬼一事仿若也随之告一段落,纵毒更是无人再提,陆九最后一夕都未在府上度过,当晚火势灭去后,便跟云深要了那三千银票,在我跟头抖了两下,揣进怀里,笑眯眯地乘风踏月打道回阁……
中元节当日,我也未回扬州城去祭祖,只将爹娘灵位取了摆在房内案上,烧了几柱香。爹在世时素来不喜陈铺华败,凡事随遇而安,简易为上,我便随了他的意思,不曾在中元,清明高调祭祖,只独自一人面对灵位,有些茫然地跪了一下午,也不曾有人来打搅。
晚间,琉连来府上拜访,相府失火一事她也有所耳闻,方见到我,便问:
“阿珩,你没烧到哪吧。”
我道:“没烧到身子,倒是把脑子烧醒了。”
她托住下巴,作深思状:“好端端的怎会失火呢?”
我笑而不语半刻,才答她道:“不失火对不住昨夜的天时地利人和。”
她更为纳闷:“何解?”
我道:“现下不可说,还得等等。”
她闻言蹙眉怨我:“你还同我卖关子!”
我摆摆手:“并非我故弄玄虚,是我也未知晓真相,全为揣测,只等证据,方可明识。”
阿连对失火一事并无多大的兴趣,很快将话题转开道:
“阿珩,听说京城许多百姓今晚都在护城河放河灯,我想去看看,你要一块去不?说不定能遇上什么翩翩佳公子……”
“等等,”我吹凉手中清茶,抿了口打断她:“我已经嫁作他人妇了,翩翩浊世佳公子是留给你们的。”
阿珩毫无知觉,耐心规劝:“嫁人了又如何,身为一名闺中女子,这辈子没个奸夫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更何况,我也未有心上人,京城这边男子大多高华度远,比扬州城那群小气矫情不知好了多少倍去了,我要在京城找个如意郎君!”
我瞄了阿连一眼,笑道:“也好,近来待在府上确实闷得慌,出去走走也无妨。”
未换衣衫,我同阿连出了房门,刚拐过画廊一角,便见云深从对面而来,他长身玉立在葡萄架下,清风叶动,斑驳的月影落满他素净的衣衫,如晃动的雅墨。
他施施然走到我跟前,云深后头跟着一位提灯的书童,是上回组织围观的那位,见到我和阿连忙垂首行礼。
他瞥了眼我身侧的阿连,道:“阿珩可是要出门?”
我回:“是了,同阿连去放河灯。”
阿连不慌不忙补充:“嗯!顺便看看有没有俊俏的公子!”
我轻微咳嗽,示意她可以住口了。
云深面色微动,却也叫人捕捉不真切,他只别有意味“哦?”了声,看阿连一眼,最终将目光停回我面上:“不知云某可有幸陪你们一道去看看俊俏的公子?”
我看着他,此刻正抿着淡笑,只道:“是阿连要去看,并非我本意。”
云深笑意渐浓,眼底蕴满清辉:“你为何要这般急着解释。”
听罢他的话,我也不禁扪心自问,对啊,我为何要急着解释呢,只好道:“嗯……大概是我想多了。”
“不多,刚好。”他说完,又浮起一丝笑,便移开目光,遣了身侧的书童去备轿。
***
轿子停在护城河畔,掀开轿帘,便能瞧见夜下风挽水绉,一泊溶溶月色荡漾在浓郁的桂花香里,此时,已有许多百姓蹲在河边小心地将花式各异的灯盏摆于湖面,河灯一放三千里,纸船明烛照天烧。
我和阿连提着先前在路上扎好的荷花登船下了马车,云深在我们身后,指挥车夫将马车停置一边人迹罕至处,方才跟上我们,我也耐心回过头等云深过来,他慢步徐行,一袭素雅的衣衫,叫满岸的花千树星如雨都浑然淡去,只余他一人如月长照清辉发。
阿连应是与我感受相同,只听她啧啧道:“唉,阿珩啊,我深觉要少看看你相公,不然我今晚休想在这发现什么翩翩佳公子了。”
我摸摸下巴,点头赞同她的话:“嗯,我也这么认为。”
阿连当即下结论:“你捡到宝贝了,还是路上误打误撞捡的。”
我回她:“确实,依云深来看,还是玉中暖白羊脂,珠中东海夜明。”
阿连放低嗓音:“你看,路上的姑娘都在偷窥他,你有没有觉得,心下很不爽快。”
我道:“丝毫未有,宝贝就是要拿出来炫耀的。”
阿连痛心疾首捶胸顿足,边使着劲用灵动的黑眸四下扫射:“我的珠玉呢?你在何处……”
她声音突地顿住,拉紧我袖口,指着一处,问:“快看快看,那男的很不错。”
我循她所示之处看去,河畔垂柳下头,一位白衣公子立在河畔,他垂眸盯着水上灯盏,侧脸便是可见一斑的毓秀清奇。
他的衣袂被风吹鼓,如一只白鹤,欲要扬羽而去。
我下结论:“嗯,确实不错。”
阿连将自己捏着的灯船塞进我手里,抛下句“我去近处看看便回,别只是侧脸杀手”就匆匆去了,此刻云深也走至我身侧,问我:
“怎么?阿连发现目标了?”
我朝她一路小跑的方向努了努嘴:“喏,那位。”
他问:“你不一道去看看?”
我想也没想,道:“阿连方才同我说,要少看看你,看了你眼里就看不到旁的翩翩佳公子了。”
云深未回我的话,只是笑出了声,头一回听他笑的如此爽朗,似山风拂面,我禁不住侧头瞄了瞄他,可惜只一个侧颜,瞧不见他神情,过了良久,云深敛住笑,接过我一手的花灯,拉住我那只空闲下来的手,牵着我,越过人流,去河岸放灯。
湖面水月粼粼,我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将纸灯搁上水面,目送它随水流去,融入数盏相似的明亮之间,才对同样蹲在我身侧放灯的云深道:
“其实我挺害怕放这玩意儿的,送走一盏灯,像是送走了一个人。”
我继续道:“年幼时,送走的亲近之人太多,那时候扬州百姓也有在中元节放河灯的,我途径运河,瞥见一川纸灯,就放佛看到了许多漂浮的游魂,也许其间就有我已经逝去的爹娘,白府上上下下百十口,就在此间悲伤地看着我……”
“我停在河边,就会燃起一种念头,如今的我,独自一人苟活于世,真的很没意思。”
说起这些话时,我心尖有麻木的酸涩,却一点流泪的欲望也没有。
“莫要过多留恋旧事,”只听得云深叹了口气,便拉着我站起身来,他明亮的眸子看进我眼里,光风霁月,道:
“阿珩,你别忘了,你如今已经不只是白家小姐,你是云夫人,你还有我。”
云深的眼底,时常都带着一点温然的无奈和纵容,被他这么看着,我心里舒缓了许多。
“诶诶!终于找着你们了。”
阿连此时一蹦一跳到我们身侧,她身后还跟着那位公子,白色的衣衫在夜雾流光里轻轻浮动。
那公子如我原先所料,眉眼罕见的精致秀雅,他朝我们微微行君子之礼,视线在我和云深面上流转了一圈,最终停了下来——有些惊诧地,亦或者说是惊艳地,停在了云深身上。
我忍不住多将打量了他两眼,便恍然大悟。
之后,我们四人找了一处沿岸茶舍坐下品茗,阿连表现欲极强,席间未有枯燥,我们谈笑风生至月上中天。那位公子说天色过晚将要回府,便要离去,阿连找准了时机与他同行,那公子也含笑应允了。
我与云深立在茶舍门口目送二人并肩远去,依稀还能辨识道阿连的身形如跳脱的兔子,我摇摇头,想起她走之前,对我说的一句“我怎么总觉得那宁公子看上你了?”,笑道:
“傻姑娘。”
云深接过我话,道:“都是傻姑娘。”
我问:“何解?”
他笑了笑:“一个傻姑娘看上了另外一个女扮男装的傻姑娘,还有一个更傻的姑娘不愿意揭穿那个看上了傻姑娘的傻姑娘。”
我瞥了他一眼,笑道:“想不到你也看出来了。”
他道:“我怎会比那位更傻的姑娘还要傻呢。”
我道:“我觉得吧,那女扮男装的傻姑娘好像看上了那个声称自己不傻的傻小子。”
他波澜不动,只付淡然一笑,垂目问我:“那更傻的那个姑娘呢?她看上了没?”
我不知该说什么,一时话堵在喉间,只静静看着云深。
云深倒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他笑意不改,只道:“既然她不发一言,傻小子姑且以为她是默认了吧。”
不再作笑辞,云深又拉起我手,离开河堤,慢行上了街,因是节日,街上依然是宝马雕车香满路,云深带我来到一处地方停下,里头灯火通明,我举目一看,朱门上高挂着“千山书斋”四个劲道朱字。
云深一沓进去,书斋门内左侧垂着脑袋拨打算珠的掌柜乍然抬眼,见到我俩,短暂的惊讶瞬间转为惊喜,疾疾从柜台后迎了出来,捻须惶恐道: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啊,相爷今日怎么亲自来了?是看上什么传记了?遣人叫小的送去也好。”
云深微弯凤眸,笑道:“今日并非我要买书,是带内子来看看,她对画本颇为喜好。”
我凑过去,暗问他:“咦,你怎么知晓?”
他丝毫不拐弯抹角,径直答我:“长生卖我的。”
我瞪他道:“坏丫鬟,白养这么多年了,胳膊肘往外拐。”
云深回我:“我是你相公,不是外人。”
被他一句话噎住,那掌柜似是终于得了空暇插话进来,他道:“夫人喜欢画本呀……”他眯眼想了想,随即从离门最近的书架上取下一本,我循着他看去,发觉那书架上都摆着一样的画本。
掌柜重新踱回我们跟前:“夫人,不瞒你说,我们这里最好看的,卖的最好的画本吧……就是我手里这本了,你也看到了罢,我满架子上头都搁得是这本……昨日刚进来的,不出三日,估计又得卖光……”
我接过那画本,看清楚那上头的册名,险些没呛得背过气去。
浅色封页,《揽云记》三个隽秀楷字盈盈然立于上头。
我想说,……其实我早就看过了……
不等我开口,云深已将我手里画本抽去,归还给掌柜,温和道:
“她不看这本。”
掌柜颇为惊讶,问:“为何?这本非常适合夫人呀,想必相爷也这般认为罢。”
云深并不解释,只道:“不曾这么以为过,劳心掌柜了。我自己带她挨个书架找找吧,让她挑自己喜爱的。”
“也好。”那掌柜答了一句,便领我俩进去,任由我随意挑选。
千山书斋里头的画本真是琳琅满目,较之我在扬城所见到的种类要多得多,不过一刻,我已选出数本,美滋滋地揣抱在怀里。
云深立在我身侧,风轻云淡地模样,替我从高处拿下我看中的画本,交由我翻阅,其间,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我头顶问了一句:
“阿珩不打算问问我,为何不愿让你看那本《揽云记》吗?”
我饶有兴致地低头浏览他方才取下的那本,边道:“不好奇是假,但你不说,我也不问,你现在让我问问,那我就问问吧。“
我停下手中动作,抬眸看向他:“为何?”
他眼底漆黑如暮,染了雾,似水一般,清而亮,他答我道:“那册画本太假。”
“嗯?”
“那画本里将我形容的天人一般,心思高远,宁静致远,其实我也是一介凡夫俗子,存在野心,偶会吃醋,也有自我的私欲……”他顿了顿,眼睛里有点清和的微光流转,他接着道:“你方才在护城河边同我说,要少看看我,那便不要再只用眼睛看了……”
云深忽地用手掌捂住我双眼,我睫毛贴着他掌心有微撩起细微的痒意,可是下一刻,这点微不足道的感官瞬间为唇上贴紧的一片柔软所取代。
我脑中倏地一片空白,紧接着心尖一抖,浑身气力都被抽空,怀中抱着的画本轰然掉落在地。
这个插曲却完全没未有影响面前这个男人的吻,他依旧遮着我眼睛不允许我看,只强行握住我手腕扣在他胸口,与此同时,他停留在我唇舌上的辗转也多了些许急躁疯狂的味道。
于黑暗中,我意识到了我五指所停留的地方,正是隔着有些凉意的衣料,能明显察觉到得,于他的胸膛之下的——
他的一颗怦然的心,如同深夜石上翻跃的一泓清水,天际闪闪的一粒银星,庭院早春的第一朵花开。

圈一九(补齐)

【圈一九】
“长生啊,你们姑爷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怎么能喜欢我??”
“陆九怎么办?????”
我端着茶杯,倚在椅背上,对面长生一副吃了大粪的神色嗟叹道:“……天哪,救救小姐。”
漠视她的哀号,我抿了口茶,貌似云深确实挺喜欢我的……
……我好像也不太讨厌云深……
莫非,我也挺喜欢云深的……?
诶诶诶诶????
自此之后,不知为何,我见到云深,便会有些想要刻意避开他,仿若是真应了曾在书里阅过的一句话——愈是不想见到某人,到处愈是他。
清早出门,就能瞥见在庭院花架下品茶,他微微一笑,满架蔷薇灼灼一院香气四溢,只听他语气不咸不淡打招呼:“娘子早。”
我:“哦,早。”
然后……果断的……扭头走人……
中午,与长生去街道逛完街打道回府,推开房门,云深在里头换下官袍,他抬眸瞄我一眼,白色中衣和脸蛋被日光浸泡如积雪通彻,看起来分外动人,我抱着礼盒进去,他凑过来接去问:“这是阿珩为我带的礼物?”
不等我回答就将礼盒抢了去,自顾自打开,道:“你怎么知道为夫喜欢玉簪呀。”
我道:“不是给你的!”
他闻言瞥我一眼:“哦?那是给谁的?”
我为难又无奈,答他:“算了,你要是那么喜欢姑且当是送你的吧。”
最后,我有点耻恼地出了门,我为何要买那根簪子呢,只凭眼缘买簪子是不对的,我买那根簪子到底是要干嘛的。
去前厅用午膳的路上,我怨道:“你们相爷把我早上刚买的那根簪子抢走了。”
身侧的长生语气更为奇异:“小姐你买这簪子,难道不是要送给姑爷吗?”
我道:“不是!”
长生:“那是……?”
我道:“自己戴!”
长生:“……那是男式的……”
我道:“美丽之物拿来收藏不行啊,哪次有兴致女扮男装出门戴不行啊。”
长生:“可是……不是已经送给姑爷了吗?”
我一字一顿:“是他不由分说□专权抢走的,我一点点一丝丝都没有想要送给他的意思。”
长生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用午膳时,与云老爷老夫人唠了几句家常,我便低头专注扒饭,过了一刻,云深来到前厅,他白纻衣衫如雪,唇角微翘,长袂被清风吹起,卓然出尘,他头上一缎如云般的乌发便是用那根玉簪工整挽着,竟颇叫人意外的适合……
云深净手后,来我身侧坐下,清风朗月,玉石般的人,一举一动都似如诗如画。
我继续低头扒饭。
坐于我对面的云老夫人道:“儿媳是不是染了风寒?脸上红得吓人。”
云深闻言敛眉垂目,也专注看我。
我搁下筷子,咳了两声,稳声平静答:“未有不适,只因菜太辣了……”
****
我个人分外不愿见到云深,可惜为局势所迫,我起床后会见到他,午后一样会见到他,夜间更是同他住在一处,为了不再发生以上状况,我决心睡觉睡到自然醒,午膳提前去厨房用完,晚间蹲点在书房阅览群测,子时向后,再回房间倒头闷睡。
比如说今晚,我便待在书房内,靠在檀木椅上翻阅画本,朱门半掩,月华一洒窗棂,有小风怡然吹进,自在无比。
我手上翻的这本便是中元一夕在那千山书斋买来的画本,一位仙家的修真之事,翻了几页便索然无味,阖上那书,心中莫名生起一个念头,我跳下椅子,回身去了书架间,在深处某个小角落里,将当时随意插在那里头的一本画本拿了出来。
重新坐回桌边,我点了下烛心,叫屋内更亮了些,开始翻起手中这本来。
此本便是《揽云记》,少年丞相的故事不比仙狐骏兽的奇谭,所以这本我虽跟风买了,我也是匆匆一扫而过。
里头介绍了云深的出身家世,风华气度,以及一些不似他外表温和的政治手腕。
他二十岁时便白衣卿相,年少有成,我掐指算了算时日,同样的一年,我家破人亡不知所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还真是大呀……
翻完那画本,我有些疲累地枕手靠在椅背闭目养神,除了烛火噼噼啪啪的声响,屋内一片安谧。过了半晌,外头有月散尽,雨打芭蕉,点滴落在台阶廊回,再后来,耳里听得一吱嘎推门声,夜风携着秋雨清气,一下子灌了满屋。
我半眯着眼,便见到一人的模糊轮廓,用脚趾头想也知是云深。
本玩心起欲想装睡,可顾念着桌上那本《揽云记》不想叫他瞧见,忙直起身,极快地用其余书册将那本压了下去。
我看向门口那个似乎将月光带进屋内的男子,问道:“隽之竟还未眠?”
云深长衫沾染雨湿,抖了抖手里那把天青色油纸伞,含笑看来:“本打算卧下了,偏逢秋雨来急,想你还在这里看书,特意过来接你。”
我道:“小雨罢了,无碍,等雨停自然会回去。”
他不再讲话,将伞搁进门口瓷瓶里,径自走到我桌边,垂眸看了看桌上的书,方才抬眼道:“竟都看了这么多本了。”
我道:“我向来浮躁,看书也是如此,看得极快。”
云深横过眼波,问我:“都看完了吗?”
我摸了摸下巴,道:“差不多了罢。”
云深飞快地揉了我头发一把,敛眸对我道:“那就莫要再躲着我了。”
被戳中心事,我犹如鲤鱼在炎日下曝晒那般不自在,有些抗拒道:“我什么时候躲你了。”
“是,是我说错了,你未曾躲我,”他的脸在烛光里晕着暖光,眼底一抹春|色浓郁,语气也是极为温和:
“切莫再躲着自己了,阿珩。”
话落,我有点恍然,脑中莫名忆起扬州城那日的相遇,白府庭院春光融融,花落满蹊,我有些强迫地问对面的云深:“为何喜欢我?”
时过半年,闪过的一个念头叫我有些轰然——
当初是我问出的这句话,可事到如今,主体却换为了云深。
最后,我还是顺着云深与他一道回房了,出门的时候,云深道:
“我来背你。”
我面上一热,颇有些坐立不安,赶忙推脱。
云深道:“庭院地上坑洼积水,你只穿着一双薄底绣鞋,走动定是不方便。”
我继续摆手推拒:“真的不用……”
话未说完,云深已经屈下颀长的身子,一派“你不要我背我就一直蹲着不走”的强硬架势。
我有些无奈,看着那胜雪衣衫包裹之下的宽阔后背,也不想再多别扭,趴了上去,云深直起身,将我往上抬了抬,一边随手捞起摆在门口的油纸伞,不知是他故意还是其他,撑伞时,他动作幅度突地放大,我一惊,赶忙用手搂紧他珠白的颈项,贴近他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