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压抑住想怨骂的欲望,接过云深递来的伞,握紧伞柄,与他一道进入绵绵雨落里。
宿雨朝来歇,空山秋气清。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身于此间,听着伞上一片细密如针的水声,天静寂寥,四围薄凉。
我靠在云深背上,轻声笑道:“哈哈,我们这像不像猪八戒背媳妇?”
因是背对,我不能目及云深的神情,可我却能明显感到他面上定是带了笑,他答我道:
“见过这么好看的猪八戒吗?”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回我,一早便想好措词,道:“未投胎的天蓬元帅,可惜本质还是猪性。”
云深倒也不恼,竟随着我说了下去:“确实,本质还是猪性,嫦娥仙子你可坐稳了。”
话毕,完全未料到的,云深往日沉稳全失,倏地孩子心性大发,加快步伐,小跑起来,一路踩着水花,我压根握不住伞,更稳不住身子。只得丢了伞去,双臂将他环紧,任由雨打衫湿。
****
“夫人,我觉得您和相爷最近比往日要恩爱的多。”
清早,文袖进房奉茶,搁茶的同时也搁下了这话。
我干巴巴朝文袖笑了两声。心想着,这相府的丫鬟下人还真都是眼尖心快,明察秋毫,我与云深还真未在旁人跟前刻意亲密,依旧如往常一般维持着相敬如宾的态度,她们是如何看出来的?
近几日身体上时常会莫名有点轻微的乏困,常人皆春困,我却平白添出一身秋困意图,也不知何故。
只得换了身薄衫在庭院里头四处闲晃,赏景喂鱼,打发无聊。
倚在半凋的荷塘边,斜眼一池碧泊因风皱面,耳边隐约有风带来些微响动,像是有人在哀泣的声响。
我问身侧文袖:“我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在哭?”
文袖思忖少顷,面色有些郁沉的不自然,回我道:“大抵是下人犯了错,被挨打了在哪块偷偷流眼泪呢。”
我摆正上身,斜觑她:“要不,我们去看看?”
她闻言道:“有甚么好看的,这些事多的去了。”
我收回眼光,不再看她,只稳住心绪竖起耳朵,想寻那泣声吹来的方向,凝神半晌,因为太过隐约,只能听出是女子的哭声,却听不出来处。
未果,只得作罢,搁下裙摆慢吞吞回了屋里。
上回相府纵毒火灾一事,我一直未从心上略去,相反好奇更甚,介于身边耳目众多,也不多言,只想着自己还是处处小心为妙。
那日的纵火犯韩嫂我也一直未见过,某回在房内用膳时问起文袖来,她摇摇头也说出了此事很久不见,怕是被老夫人罚回家闭门思过去了,只是神情比方才在荷塘畔的还要不自然。
我觉得,此间一定有什么蹊跷。
翌日,趁着下人午休,云深出门之时,我一人待在房内将云府的地势房址回忆了一番,大抵简略作于宣纸上,后携着那张地图在相府内四下绕了一圈,对比着地图,发现来相府的这大半年,我当真已经是无聊到将其逛了个遍……不过……
有个地方……我却是一直未曾去过……
相府的后院。
——位于相府的最深处,埋没在百花园之后,常年人迹鲜至,较之上回被烧的云鹤堂更为清冷死寂。
越过秋分稍有些萧萧的百花园小径,拨开纵横交叉的杂草灌木,我见到了这个萧索后院的大门,被一只大锁紧紧封闭,似乎是一副许久未有人来的样子,但垂头看看脚下,却有鞋底践踏过的草汁凝固在地面,宣告着此处不久前确实有活人来过……
我也不顾那些杂草刺人,向前一步,去拨了拨那颓废红木门上的锈迹斑斑的大锁。
铁锁敲打在木门上的响动在此番寂静里显得格外清脆……
啊——
里头一声哀戚的惨叫刺破长空,惊得我心悸不已,连续倒退好几步也得以稳住脚步。
——什么人?!你是谁?!
里头声音听上去是个女子,仿若疯了一般捶门咆哮,惊得我不敢再向前挪动一厘。
我听得自己嗓音有些颤抖答她:“我是……不小心误访这里的一位云府的新下人,打扰到你了吗?”
“我想出去……”里面的女子放低声音,哭腔草木含悲:“我想出去……他们把我关在这里,我……想出去……我已经被关了很久了……他们把我从那里又关到这里……我想出去……火……大火……”
她说着说着已经哽咽到再难憋出一个字,语气里头的绝望叫我这个一无所知的旁人都不由泛出一阵心疼。
我再一次尝试着靠近那木门,温和问道:“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她还是在哭号,一个字都未回我。
我继续按捺住心跳,试探地叫了一句:“你是韩嫂吗?韩嫂?”
突然,门上一阵巨响,放佛是有人在里头往门板上,很激动地用力撞了一下,紧接着,我目及到门缝里头一只通红可怕的眼睛,透着绝望的灰白,布满疲倦的血丝,那只眼睛在看到我之后,原先死气沉沉的晦暗如回光返照一般堂亮起来,那女子有些狂躁而惊喜地唤道:
“太子殿下!殿下!你是来接小韩出去的吗……?”
“小韩终于又见到殿下了……殿下……”
“殿下……”
她说了许久,字字句句脱离不开殿下二字,我指了指自己:“……太子殿下?”
那女子点头的样子极为诚恳热烈,如同饥肠辘辘多时见到肉食的小兽。
我又指了指她:“小韩……?”
那只眼睛流下一滴泪来,昂扬而又苦楚地眼神在告诉我:是她,是她。
我道:“我不是殿下。”
那女子枯败的半边脸绉成一团,一只眼睛激动地瞅紧我:“您就是殿下!”
我松懈下手指,探出臂去隔着门缝,轻轻摸了摸她透出门外的一点枯燥灰暗的头发,慢条斯理问:
“那好,如实告诉本殿下,毒是你放的吗?还有那日云鹤堂的火,也是你放的吗?”
她受到抚慰果真如猫儿般软了下来,有些语无伦次地结巴着回答我:“启禀殿下,毒……毒……是奴婢放放的,火……不是奴婢……”
“为什么要下毒?”
“被关得太久了……想要……想要出去……”
“那火是谁放的呢?”
“是……是……他们……”
“他们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人吗?”
“是……是的……”
我加重了语气的强硬度,接着问:“那么再具体一点,能告知我他们的名字吗?”
“是……是……云……云相……相爷……他们……”
****
我都不知晓自己是如何走出百花园,按着原路返还的,到了东厢画廊之上,远远瞥见长生立在房门外,翘首等我,纤瘦的身姿被霞光镀灼一点暖红。
她见到我,远远地热切地唤了我一句:“小姐!你去哪了呀,晚膳时间都快过了,等你半天了!”
想到这些年,单纯待我不为他图的好像也只有她,不知为何,我眼眶莫名地热了一圈。
我在走近前迅速憋回那点矫情,回道:
“不好意思,在后院晒太阳舒服了,不小心眯了个盹,醒来迟了,让你久等了。”
长生还有些怨词想说,瞟了我两眼,却也憋了回去,询问我:
“小姐看上去面色不大好啊。”
我摆了摆手:“可能是睡晚了有些受凉,我进房去喝杯热茶,你先出去吧。”
“哦,好吧。”长生应道。
我越过她,脑中闪过韩嫂那张绝望枯朽的面容,推门进了房,途径她时,轻轻嘱咐了声:
“帮我去查查韩嫂的真实来历,还有,快马送信到扬州,吩咐他们举办收购会,高价,不,天价收购当年白家一夜大火灭门后,百姓所拾到的,收藏的遗物,”顿了顿,我加重语调:“这两件事,今晚就开始办,愈快愈好,切莫怠慢——”
几日后,我远目送走云深的一抹墨兰色调消失在廊回深处,看向立在我身侧的长生,问:
“那件事怎么样?”
长生一副谦卑姿态垂首立在我身侧,禀我道:“查好了,资料已经整理在纸上,放在小姐房间左侧书架第三格第五本画本的第三十一页。”
我听罢,抽了抽嘴角:“啥?啥?喂,你直接告知我不就行了……”
长生眨了眨眼:“咦,难道这样不更是具有神秘感和妥帖感吗?画本里破案的侠士之间,互通消息不都是如此么?”
我抚了抚额角:“好罢,什么书架画本多少页的,你再报一遍,我方才未注意听。”
我又问:“那收购会一事呢?”
长生道:“嗯,都吩咐下去了,位于城中繁华之心的文昌阁举办,告示也都已经四处张贴。”
“嗯,叫白四将那些购得的器物的图样画于纸上,快些送来京城,”我又嘱咐两声回到房内,循着长生所示的地位找到了那份资料,隽秀小楷浮于其上。
“韩氏,本名韩知春,十五岁及笄后因貌美多能为当地官府选中入宫,表现突出,后服侍伴读于当时太子左右,永元二十四年,太子既薨,韩氏被分配至皇后身边为侍奉宫女,那时皇后与云家交好,多有往来,皇后将韩氏送至云府为婢,此后一直侍从云家,再未离开。”
光凭着这份粗糙浅白的资料,一切平常,我实在也瞧不出此间什么破绽与过节,又过去几日,我在屋内小憩,文袖来敲我的门,道有扬城白家的人来访,我忙披上外衫,出门迎他,来送图样的人算是我那嘱咐待在扬州城监督白家门下各个商铺的心腹,白四白荷方。
他一撩衣摆跳下高头骏马,不顾一身风尘仆仆的烟尘气,对我拱手道:
“小姐,荷方来迟。”
我摊手道:“免礼,快些将我要的东西交来便好。”
荷方并未急着拿出包袱,眉宇间拧着一丝凝重和压抑,他道:“小姐,此次购回的遗物里头,真假不辨,但是有一物……”
我回:“有话快讲便是。”
他也不再作神秘,于宽袖深处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恭谨递到我指间,我快速将那图纸翻开,视线触及那图样时,险些手抖到握不住纸,我问:
“真有此物?”
荷方颔首:“千真万确。”
我脑中忆起韩嫂的那份考究来的资料,再瞥了瞥手间这张栩栩如生的图样,一时间,一个念头几乎叫我站不直身子,我的思绪却又径自驱动着我直面荷方,音色有些刻意抖动的铿锵,我道:
“你在这里等着,一时半会就好,我去收拾收拾,马上便启程与你一道回扬州去。”
圈二圈
【】
我进房遣长生随意收拾了一番,取下繁复的簪钗,变作轻便的发饰,携了长生施施然走到府门,福伯于门口将我截下,妥帖有礼问:“夫人为何这般急着回扬州?”
我随口拈了个理由:“扬州白家一家酒楼出了点意外,下头人处理不来,我得亲自回去看看。”
福伯道:“需要老奴遣人去给相爷通报一声吗?”
我推拒道:“不必了,他在宫中事务繁忙,我在扬州待几日便回。”
福伯颇有些难为之色,却也未再强硬的挽留我,此刻荷方已从别处租来一辆马车稳当当停在府门口等我,我拉了长生袖子一把,快步上了马车。
走近处看来,荷方眼下染着点倦怠的沉黯,我有些愧意道:“辛苦你了,连夜赶路来京城,也未休憩片刻,又要赶回去。”
他笑开一口干净的贝齿,道:“小姐太过客气了,还是快上车吧。”
我“嗯”了声,提着裙摆掀开车帘探身进去,尾随在我后头的长生搁下帘子,车厢内顿然陷入一片灰暗,半揽开车侧的窗帘,能感受到脚下车轮辘辘滚动开,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回眸瞥了相府气派朱漆木门之上的额匾,“云府”二字在日光里闪耀着漆亮的黑泽……
此后,愈来愈远,渐发邈朦在视野里头,化为一双平静的墨池,遥不可及。
放下车帘,我从袖里翻出那张图样,借着跳入车内的斑驳阳光,又仔细看了看。
方才看向坐于我对面的荷方,问道:“这样东西可妥善收存好了?”
他点点头。
长生凑过头来瞥了眼我手间的那张纸,迟疑地撇嘴 “诶”了声。
我斜过眼去瞧她,苦笑道:“你也认得此物?”
她道:“并不认得,但是极为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
我叠好那张纸,回问她:“谁?是不是当今圣上?”
长生一锤手道:“对!上回他来相府找姑爷有事,在大厅前闲谈,倚在椅子上,便一直随意转着腕上这玩意儿,我那时看着精致耀目,都快晃花人目,便多看了几眼……小姐……”
此刻,长生再说不下去,恍然不过少顷,随即陷进一副更为忧虑的哀神。
我在指间来回翻转着那张图纸,脑中一直徘徊着那日从云阁公主行刺一事后,云深同我交待的话——
“皇室圣器为开国皇帝所打造,名为龙凤瑾清镯,这镯子不止一只。但凡皇室中人玉氏一脉,必定会得一戴于腕上,皇子戴龙镯,公主则戴凤镯,为皇室之象征。得此物者必须终身携戴,至死方可取下传给后人……”
……龙凤瑾清镯……
“韩氏,本名韩知春,十五岁及笄后因貌美多能为当地官府选中入宫,表现突出,后服侍伴读于当时太子左右,永元二十四年,太子既薨……”
“……永元二十四年,太子既薨……”
……太子既薨……
我勒紧手心那张纸,有些无力地倚靠上冰冷的车壁,倘若我未有猜错的地方……
那么,一切的一切,在我心间,俨然成形。
****
吁——
外头车夫一声叫唤,马车突地停下,我依旧阖着养神的眼,只蹙眉问了句:“外头有何事?”
荷方长臂一揽掀开车帘,午后亮烈的日光窜入,叫我几近睁不开眼,于此对光线的逐步适应间,一个策马而立的身姿显映在我眼底,须臾,我看清了马背之上的人……
心下单单一惊,我仰直上身,稳声道:“隽之,你怎么追过来了?”
云深勒住马头,似是急着赶来,官袍都未换下,外头是秋高气淡,广袤平原,涤荡天地间,恰如一枝墨兰独秀高洁。
此情此景,叫我觉得自己仿若还在梦境。
云深并未下马,只含笑道:“方一回府,听府上下人传闻说,今早府上来了位俊俏公子,夫人想也没想便收拾了一番,不顾福伯阻拦,即刻同那男子私奔了,我特意来看看是不是。”
我闻言额角小抽了一下:“所以,你觉得是吗?”
云深小挪了马身,凑近马车,瞄见车内的荷方,凤眸微微眯起,语气有些刻意拖延的探询,他道:“似乎……是?”
我轻轻“哦”了声,“那就是了罢。”
云深不怒,反倒温和地笑了笑,无限风光惊绝,他问我:“听闻是扬州酒楼出了些事,要我陪着你一道回去吗?”
我摇摇头:“不必了,你留在京城,朝堂公务繁多,哪能容许你再下扬州,像上回那般玩耍。”
“嗯,”他浅笑的面庞,如新阳熠熠:“上回下扬州,游玩得很尽兴不说,还带回了一位好娘子,可惜……这回不能再去了,只希望阿珩能早日归来,切莫叫为夫太过思念。”
我应了他一声,颔首道:“那我先走了。”说罢转头看向荷方,“荷方,卸了车帘吧。”
荷方取下帘钩,车帘落下其间,我听到云深在外头温和且坚定地道了一句,“隽之会在京城等你。”
我乍然抬眼,在最后的一片清白里,恰好触及到外头云深一双润亮的眼眸,糅杂着许多叫我看不清的东西,唯一能叫我识别出来的,便是他眼角眉梢的一点哀惆和忧心。
我心口一窒,对车夫道:“师傅,快走罢。”
方才云深的出现,叫我颇有恍然若梦之感,而当下,我又觉得这不是梦了,若是春秋黄粱好梦一场,云深会弃马与我一道离开,亦或者我奔下马车,同他双双策马踏芳归去……
而真正存在的,上演的,不会是画本戏册里所描述的,不顾一切地男欢女爱,那些大多水底捞月雾中观花……所以,最后的最后,只是我与他,背负着各自的担当,在各自的路途,在此片辽阔的平原,再难回头,渐行渐远。
“小姐,”长生凑近我,语气颇为忧虑道:“刚才一路看你脸色就一直不好看,现下似乎更差了。”
我摆手道:“无妨,赶路要紧。”
长生掀开窗帘,往后瞥了瞥,有些怅惋道:“姑爷居然没走,还能看见他一个小影子可怜巴巴地立在那里呢。”
闻言,鼻尖一阵泛酸,我偏过头去,阖上眼佯睡。
唉……何事才能到达扬州?
****
下了船,没顾得上码头一派白家下人的欢呼迎合,我遣荷方去附近驿馆找了匹马跨上,一路风尘烟起,去了文昌阁。
文昌阁里收购会已然圆满办成,荷方带着我走在前头,拐弯去了一间小室,嘱咐我坐下,替我倒了杯清茶,便去精致高架之上取下一个镀金的小礼盒,端到我跟前,边道:
“这是一位百姓收购会那日偷偷交给我的,只道是白府火停之后,天未大亮在废墟里头捡到的,真金不怕火,所以连带装载这个器物的盒子都未有多大磨损,他见里头的东西精致不俗,似乎触及天威,贵重极致,也不敢擅自当掉,多年妥善收藏在家中。”
我接过那盒子,细细打量,有些零星记忆如冬日灌堂风一般席进脑中,约莫是七八岁的光景,我曾在爹的房内见过这个盒子,我那时还问过他这是何物。他拿过那盒子,哈哈笑道:这是咱们家的宝贝,传家宝,守护神。我还气呼呼问我与这东西孰轻孰重?他扬眸,揉揉我刘海,言道,这东西自然不如我家阿珩了。
我拔掉花纹精美的金栓,打开那盒子,里头锦绣绒垫上头放着的,果然是……天工雕琢,世间万般饰品皆难比的……
——龙凤瑾清镯之中的龙镯。
我盯着环绕手镯的栩栩如生的小龙的翡翠碧眼半晌,眼前愈发模糊,就似隔了层雾,我能明白我爹从商的时日为何不愿过多接触官家。
我似乎能想象到,他那时选择诈死,逃离宫廷纷争与城府,时光漫漫,足可以来浪费,他如同一个不识人间愁苦的稚子一般踏歌慢行,沿着汩汩灵动的运河水,下达扬州,那时,也许恰巧是烟花时节,二分明月在此地,半城皆是柳绿桃红。
满城美好的光景叫他迷失,他以为,于此便能忘却曾经活在皇家所受的哀痛,能够安家乐业,能够余生平和,触手可及自己曾经日思夜想的桃花源渔樵梦。
我想那时的他,出淤泥而不染的他,莲质清洁的他,单纯到乐意信赖一切的他,时刻都维持着暖和笑容的他。
一定想不到,他口中的保护神,竟会是湮灭他缔造的所有幸福假象的罪恶源头。
他一定想不到,明镜台一样清华的他,只会愈发映衬出那些人心底的尘埃满积,卑微不堪。
我无法知晓几年前的那一晚,他在目睹和经历自己家破人亡时刻是否会谴责自己。
我深觉他真傻,傻得可爱可笑又可怜。
我茫然的思绪为一阵砰砰砰的急切敲门声阻断,我收起手中那小盒,荷方见状后,方才去打开小室的门,外头是一个较为面熟的白家下人,他探头往里看,见到我后,上气不接下气唤道:
“小姐,四爷!不知为何来了许多官兵,将白府重重包围了!”
我与白四面面相觑少顷,即刻便下了文昌阁,策马赶至,到场后,当真如那下人所言,整齐罗列的官兵将白府大院密不透风,围了一圈。
几位官员屈膝团团跪在府门,一名身姿颀长的男子背对我,摇扇倚墙,白衣滚金边,高华锦绣现,那几位官员瞄见到我下马,慌忙仰首同那人使眼色。
那男子回过头来,郎日之下,面孔秀亮,唇角勾笑,一对细长的眼风流秾丽。
如我所料,正是皇帝陛下。
他叩着手心阖上玉扇,朝侧面官员虚虚一瞥,而后,便对着我的方向,厉声掷下一词:
“都呆愣着做甚么?还不快将这妄图造反篡位之徒拿下!”
圈二一(未完)
【圈二一】
就皇帝陛下一声命下,四面几位锦衣官兵朝我涌来,荷方一个侧身拽住我手臂将我护至身后,我听得他边推搡官兵,边振声道:
“我家小姐向来安分守己,在家事上,商道上均未曾有过逾矩之举,更何况国事,请陛下明鉴,未有证据之前,莫要给小姐加上须有的罪名。”
皇帝陛下将玉扇收回袖袂,不紧不慢越过人群,停至荷方与我跟前,他目光移到我面上,勾唇轻笑:
“嗯?证据,岂能没有证据?”
继而回头看向几位颤颤巍巍的大臣,扬了扬玉透无暇的手:“带宁妃上来。”
被官兵押来的是一位身著藕色衣衫的女子,她被安置在皇帝陛下身侧,抬头望我的同时叫我也看清了她的相貌,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心头不免泛起一阵不知该是苦还该是笑的意味……
竟然是她……
我绕过荷方,叫自己露在四众视线里头,朝那位女子抿唇一笑:
“宁公子,真是许久未见了。”
“白小姐,”她眼角延展,缓开眉心的一点忧色:“别来无恙。”
眼前的这位宁妃,便是中元那夜,所遇见的那一位女扮男装叫阿连一见倾心惊为天人的宁公子。今日再见她,虽已不及上回男装扮相时风雅清奇;但衣以女裳的她,如一株临风青莲,倒也别有一番韵致。
四围的百姓愈发多起来,都为亲眼目睹他们这位年轻的帝王,惯常萧索的白府此刻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皇帝陛下揽上宁妃的肩,略微垂头,温和着音色,询她道:“爱妃呀,这白小姐同朕索要证据,你来与她说说?”
宁妃咬唇不发一词,似有难忍之意。
皇帝陛下松下手,复而来看我,原本的随性调侃之色已半杂厉狠,他道:“爱妃常在宫内,现下似乎有些羞生,我看,还是由宋知府来宣罪好了。”
“臣遵旨——”一直唯唯诺诺守在一旁的宋知府接得旨意,忙卑躬走向前来,展开手中一份类似罪状的金质纸张,朗声宣布道:
“扬城白家独女白珩,入京嫁与丞相后,私下结交宫廷宠妃,并遣其于前夜侍寝时分,趁机盗取虎符,妄图以其多年所累财力势力,宣兵谋逆造反。真叫老臣蒙羞,扬州千万百姓蒙羞。好在圣上洞悉明察,未叫此女有所得逞。今日,老臣奉圣上之命,拿下此女,以慑残党逆徒——!以显当今天子圣威——!”
那位宋知府念得几近岔气,到尾不忘中气不足地补了句:“来人呐!抄了白府!将其间上下百口全部活捉入狱!落下一人唯你们是问!”
我勒紧袖中的龙镯,眼前的这一切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可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我双肩为两旁壮实的侍卫死命勒紧,几近动弹不得,当然,我也并不想动。
官宾如湍急水流一般涌入白府,席卷着无数哭喊与挣扎的白府下人而出。
他们每每被押着出府,见到我时,眼神均绝望而悔恨,仿若瞧见了世间最为可怖的阎王罗刹,溢满对自己为何要同白家扯上关系的自身谴责与恨意。
皇帝陛下立于我侧面,阖着玉扇抵住下巴,眯起细长的眼,神色微有些得意地望着眼前景象。
我笑了两声,歪头对他道:“陛下,我与这宁妃通通只见过一回,便能怂恿其作我入幕之宾,不惜性命为我偷取虎符,是民女的魅力太大,还是陛下您的魅力太小了?况且,如今陛下您在民女身上搜到虎符了?只听片面之词,陛下何以叫吾等平民信服?”
皇帝陛下斜觑我一眼,对身边一位年轻的侍卫嘱咐一句,那侍卫离开片刻,又带来一人,依旧是名女子,有些眼熟,她方到我们跟前,我还未看清是谁,她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哭号道:
“陛下,盗取虎符一事,真的不关民女的事,民女和宁妃也只是偶尔交好,是她……”
跪在地面的那女子抬起脸来,目眦欲裂眼中盈泪地指向我,放佛对我有滔天仇恨,“当初我与宁妃相识时候,也只是平淡之交,并无他求。是白珩,她逼我的!她说,我若不与宁妃搞好关系叫其帮忙偷虎符,就叫我赵家商铺于扬城再无立足之地……”
我注视那张熟悉的少女的脸,胸口如同为利器钝过,一瞬间几乎直不起身子。
不过是片刻须臾,抄家,入狱,受冤,我还能处之泰然,虽不至于一点也不伤心,却也不会有太过绝望之感。
唯独这一人,叫我平空空浑身力道抽尽,鼻尖心头酸苦无比如同生吞下百个青杏,唯独这一人,几年来我所自以为是,真心待我,位数不多,其中之一的这个人——
才是真正将我引入眼前这般光景的,最为有力的推助之人。
就在此刻,那些为官兵所押着的鱼贯而出的白家下人突地全部挣脱开钳制,飞快跪在地上,匍匐不起,哭喊满地,响头一声连接一声,朝着我们英明的皇帝陛下请求宽恕,当然,矛头全然指向我,都是被恶毒无良的这位白家小姐所逼迫所驱使,一边荷方与长生在愤怒地争辩,完全是徒劳。
阿连在这滂沱的气势里头气焰更涨,她迎合众人:“看吧,不止我一人。呵呵,白小姐,你看看你,这些年造了多少孽。”
我使出许多力气,才能唤出她名字,声色竟已轻如蚊音:“赵琉连……”
她不回我一句,只瞪着我,看我的眼神充充斥着怨毒,往昔那个笑如朝阳的少女恍若隔世,俏生生唤我“阿珩”的那个少女,只是个泡影。
皇帝陛下摸了摸下巴,只看着我,却不言语,他的确是在看一只瓮中之鳖,笼中之鸟,眼底的光,自信而高远。
演的真好,真像呵——
我微微阖目,挫败的认命感袭击了我,也是,他们早些时候便设谋下这个圈子,只等我跳进去了,不是吗?
也许,我突然能理解我爹的疲惫与逃避了,此刻,我一句话都不愿再讲,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皇帝陛下搀起阿连,遣了人将“呵呵,白珩,宁妃的话你不以为意,那么眼前这位的话,我想,你还有何要反驳的吗?”
“没了,”我屈下膝盖,垂首跪于地面,“陛下英明,民女知罪了。”
约莫快立冬了吧,晚秋的日光当真是有些萧瑟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