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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菡萏争分夺秒背着的是英语,一模成绩出来后,她掉了两名,分析了一下语数外三门试卷,她发现薄弱点在英语作文,所以每天逮到空就会默背名言好句、万能句型。
四月天,茵草如毯,校园铁栅上爬满了粉白蔷薇,香气满溢。
细雨绵密的清明一过,便是第二次模拟考,周菡萏的勤学苦练有了立竿见影的成效,她一跃而上来到全班第二,跻身年级前五十。
齐嘉佳没完没了地撺掇她请客,于是,某个周末晚上,周菡萏向爸妈讨了五百块钱,找了家海鲜自助餐厅,打算带两位挚友大快朵颐。
三个人找了张空桌坐下,吴恙想让两位女生先去取餐,周菡萏摇头:“免了吧,还是你俩夫唱妇随吧。”
齐嘉佳啐完她,揽着吴恙胳膊有说有笑走了。
周菡萏坐在原地看包,不时看下手机,有些无聊。
身侧饕客憧憧,忽的,一道身影在她面前停下,只一个打量辨认的间隙,她就听见人叫她名字:
“周菡萏。”
语气笃定,并无迟疑。
听见清沉耳熟的声音,周菡萏仓猝扬眸,只见林老师站在跟前,莞尔看她,笑意渐浓。
周菡萏慌忙把手机揣兜,站起来叫了声“林老师”。
他身后还有两人,一个是他妹妹,她记得;还有一位完全陌生的男人,个子很高,周身清肃,有股子难以接近的气势。
林老师的妹妹穿着一袭白裙,像朵泛着香的栀子花,她凑上前问林老师:“你学生啊?”
林老师看起来心情不错:“是啊。”
“你好啊,小美女。”妹妹和她打招呼。
周菡萏点头哈腰的,“林……”她不知如何称呼才算礼貌规矩,一时语塞。
林羡鱼一眼了然:“叫我小鱼姐姐就行。”
周菡萏立马听话唤道:“小鱼姐姐。”
好似很少听见这种称谓,林羡鱼新鲜地咯咯直笑,回头调侃身边男人:“你也叫我一声小鱼姐姐听听。”
那男人眉梢微挑,不予置评。
周菡萏瞧得生趣,可也不敢笑,只抿了抿唇。
林渊瞥见她对面沙发上两只松松垮垮的书包,问:“你们三剑客今天聚餐庆祝?”
周菡萏听他如此形容他们仨,弯弯唇,点点头:“对,不过是我买单……”
林渊又问:“买过了?”
周菡萏:“嗯,”她也问:“老师你也过来吃饭的吗?”
林渊颔首,不再说什么,只示意一处位置:“我们就坐那,离你们不远。”
林老师一行人走后,周菡萏才拍拍胸脯,坐了回去。
不一会,齐嘉佳跟吴恙满载而归,两张盘子一放下——荤素果蔬,煎炸烤蒸,色彩丰富,应有尽有。
周菡萏接过齐嘉佳递来的一杯澄黄橙汁,咬着吸管说:“刚才遇到林老师了。”
“哈?”对面两人很是讶异。
周菡萏继续:“还有他妹妹,还有一个……”她斟酌两秒那人身份:“应该是他妹妹男朋友吧。”
“在哪呢?在哪呢?”齐嘉佳立马竖起脖子,像是架起来的雷达,四处扫描关键人物。
周菡萏小幅度回眼,探出手指了指:“那呢……”
林老师目前的状态,与方才的她别无二致,妹妹和男友去取餐,徒留他一人形单影只。
他单手撑脸,坐在位上,敛着长目,翻看手机。
齐嘉佳叉了只凤尾虾,好奇道:“林老师女朋友呢?怎么没来?”
周菡萏闻言,也愣了愣。她任延展延展到自己期望的领域,窃喜油然而生,怕友人看出迹象,只得用力清了两下喉咙,逼退肆溢的笑意。
“不会分手了吧,太可怜了,一个人好苦啊,”齐嘉佳痛心疾首,当即掏出手机,点开学习小组,给他发消息,嘴里还念念有词她的打字内容:“林老师……来我们这吃吧……四个人刚刚好……”
周菡萏掉头,以沙发背作掩,偷露出半只脸,观察他反应。
林老师果真看见那消息了,扬脸冲这看过来。
周菡萏马上缩回脑袋,吁了口气,也摁开自己手机。
林老师已经回了消息:周菡萏请客吗?
周菡萏:“???”
齐嘉佳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一口替她答应:没错没错!林林快来!孝顺你的时刻来了!
猝不及防,周菡萏快速在心里做加减乘除,算了算,五百块应该勉强够了……就弱弱在群里举手:没问题的。
林老师:我一会到。
——
果不其然,不过少晌,林老师跟同行两位打了声招呼,就来到他们桌。
在周菡萏身边坐下时,她完完全全低下了脑袋,尤其她这一刻才发现,林老师的白衬衣外头,套着的刚巧是曾经给他洗过的那件灰色开衫,周菡萏心砰砰跳,剧烈极了,她掐紧杯壁,害羞到脚趾都要蜷起。
齐嘉佳并未注意,只以为周菡萏不自在,便提议道:“小荷花你快去取餐吧。”
转眼又问林老师:“老师你去吗?”
周菡萏极轻地“喔”了声,林老师也起身,态度倒很随意自然:“走吧,我俩一起。”
我俩,
一起。
周菡萏脑袋要炸了,晕乎乎,热炸的。
低眉顺目地跟上林老师,接过他递来的一只洁净的白色餐盘,两人徜徉餐台菜点间。
林渊早看出了她的拘束,思虑着此举是否得当,他也以为小女孩会同他分开取餐,自挑自选。哪想到,她寸步不离,跟条小尾巴似的。
林渊只得挨个问,这个吃吗?
她点头,就替她也夹一份。
她摇头,他便将餐夹搁回去。
她见状,火急火燎说:“老师你想吃就给自己夹!不用管我!”
林渊笑:“我不吃,我是怕你不敢选。”
小女孩立马气若游丝辩驳:“我没有……”
一会,两人餐盘满满,林渊倒了杯汽水,一旁摆着一只马克龙混色的自助冰淇淋机,粉蓝相间,煞是惹眼。
林渊去看周菡萏,见她目光果然黏在上头,看得出神,于是驻足问:“吃甜筒吗?”
“啊,”周菡萏如梦初醒,“好。”
说完就去拿一旁相叠的威化杯。
在蓝莓味和草莓味间纠结片刻,周菡萏选了后者。
她上前两步,把蛋托等在下边,扳下开关,机器并无动静。
周菡萏疑惑蹙眉,又按了一下。
机器这才运作起来,泛着奶油草莓香的绵软冰淇淋涌出,很快将威化杯口填满,可它并未停止,冰淇淋仍在喷薄。
甜香四溢。
周菡萏惊慌不已,口齿也因为结巴:“唔,多多多了……”
想退出去又怕弄脏机器,想全接住又怕蛋托承重不够,左右为难之际,手背已经黏上些许漏出来的冰淇淋。
林渊见状,忙搁下餐盘,取了一只新的威化杯,挪开她的手,自己等上。
好在剩余的并不多了,机器很快停下来。
抓着那只满当当的粉色冰淇淋,周菡萏惊魂未定,猛一垂眼,却见自己的手腕正被另一只手架持着,那手骨节分明,还横着几缕青筋。
掌心手腕相贴处,如烙铁般滚烫。
轰一下,周菡萏红透了脸,耳朵都未能幸免。
等林渊回过神来,似乎也没料到这番举动,他一怔,放了手,却未言语。
周菡萏倒是匆忙道歉:“对对对……不起。”仍是完全无法连贯的语气。
林渊从裤兜里取了张纸巾给她。
周菡萏接过去,迟疑着不知如何擦手,林老师体贴入微,把她那只爆满的甜筒拿到自己手里。
周菡萏又道了声谢,待她抹干净右手,甜筒才再度被送回来。
不该吃冰淇淋的,周菡萏睫毛轻颤,咬着下唇,尴尬难堪到极点,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懊悔之际,脑袋上方有人说道:“不吃吗,很甜啊。”
周菡萏仰脸,林老师的那根甜筒,已经被他咬了一口。
她双手握住自己这一只,快漫出来的冰淇淋像粉色的雪山,她把它抬到唇边,小小舔了口,清冽甘饴,沁人心脾。
林渊问:“甜吗?”
周菡萏抿唇,情不自禁地笑,重重点头:“嗯,甜。”
好甜,超级甜,像失足栽进了樱花蜂蜜罐,草莓棉花糖,快甜到晕头转向。
第1章 第三十二节课
两人一道回去,齐嘉佳眼尖,一下就瞧见了周菡萏手里的冰淇淋,兴奋问道:“啊啊我怎么没看到这个?在哪里的?”
周菡萏脸上红晕尚余,就半垂着眼答话:“在汽水机子旁边。”
等小女孩坐下,林渊才放下餐盘,齐嘉佳看了看他手里,又说:“林老师居然也喜欢这么少女的草莓味!”
林渊笑了一声,并未解释前因后果。
齐嘉佳摆出可怜巴巴脸,吴恙立即鞍前马后地跑去给她弄甜筒,顺手还带回了几串裹满巧克力酱的棉花糖。
大家分享着美食,有说有笑。
聊得多是学校趣事,有上学期的,也有近些天的,最后说到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毕业了,气氛一下子沉重感伤起来。
齐嘉佳也不再笑得花枝乱颤,撇下嘴,拨着面前的虾子。
周菡萏劝慰她道:“好啦好啦,又不是毕业之后就不再联系了。”
林渊趁势举起杯子,淡笑着:“学习小组永不解散。”
他说得风轻云淡,在三个学生耳里却格外铿锵有力,振奋有心。
一张桌上,另外三只酒杯也相继举高,清脆相碰,咣当一声,似在空气间敲下印章布下诺言。
“学习小组永不解散——”异口同声承诺过后,少年少女喜笑颜开,仿若此刻已定格为永恒。
——
三模之后,班里气氛愈发紧张,黑板旁的倒计时天数在一天天缩小。
老班无时不刻提醒大家,无论好坏,抓紧最后冲刺时机,放手一搏,步履别停。
吴恙因曾在全国奥赛中获奖,提前获得了交大的自主招生名额,他整个人悠哉了许多。高一那会,数理化就是他强项,要不是为了齐嘉佳,他怎甘心屈居文科班。
周菡萏这阵子极少再上扣扣,除了每天都要叠的有关林老师的纸星星,再无其他休闲活动。
临近高考,那种焦灼、不安、恐惧,掺杂在闷躁的天里,就像是怪兽喷薄着热气的巨口,吞噬了他们的全部时间,全部心力。
一个周末,周菡萏征得妈妈同意,网购了一本封壳别致的毕业纪念册,内页的装帧也很精美。
就这样,迎来了六月五号,他们学校是考场之一,各班搬空了教室,只留下稀疏桌椅。
两天后,此处将成为战场,提笔为剑。
最后一节班会,老班在讲台上声泪俱下,各科老师往黑板上提上了祝福的话语。
林老师写下的:
“人之初为零,如今有十,未来百千万亿,世间无限可能,唯心所向,一往无前。”
不少女生掩面哭泣,周菡萏也低着头,悄悄抹去了眼泪。
自由活动时间,大家攥着马克笔,又哭又笑地追着同学,让彼此在校服上签名留念。
周菡萏把自己的活页纪念册拆散,一张张分发给同学,双手合十请他们耐下性子填一填,到张芸时,两人俱是一愣,周菡萏仍把那页交了过去,说了句麻烦了,谢谢。
张芸也接了,轻声回了句,“对不起。”
周菡萏不再多言,微微一笑,“都要毕业了。”
一切不言而喻。
就让所有爱恨,在此刻清空。让我们再无芥蒂,轻装上阵。
分给同学后,周菡萏悄悄闪出了教室,直奔老师办公室。
林老师身边聚了不少学生,有男有女,水泄不通。
周菡萏只得贴在门边等了好一会,目送走了好多人,无聊到跺脚。
终于,人渐渐走完,她才把背在身后的纸张取出来,瞧了眼,页面是湖水蓝,沉稳得很,与他正相配,老师寄语下面还空空荡荡,只等他提上洒脱字迹。
周菡萏往里走,快到林老师桌前时,他已抬头看见了她。
好不容易哄走一大帮子小屁孩的林渊,不由叹气,怎么还有一个?
还是他思量着,怎么还不过来的那个。
周菡萏把那张纸递出去,脸微微红:“林老师,能帮我写点话吗?什么都可以。”
林渊接过去,看了眼,评价道:“别人就拿个笔记本,你这个倒别致。”
算夸奖吧?周菡萏抿唇一笑。
林渊又端详了一会那纸,拿了钢笔,又放下,最终什么都没写,而是忽然打商量道:“我一个下午写了百十张,脑子里已经没东西了。这样吧,你这张我先收着,等你考完试给你,怎么样?”
他边说,边看着她,还在笑,有种真挚的亲和。
周菡萏没料到,“啊?”了声,语气恹下去几分:“好吧。”
林渊目光不移:“我会好好写。”
周菡萏重振精神,点头应肯:“好!”又无意识嘟嘴约定:“考完一定要给我。”
林渊笑意加深:“放心。”
——
六月七号,蜀道之行,终至天顶,看尽大好河山前,当不惧纵身一跃。
周菡萏稳住心绪,答完最后一门考卷,阖上笔盖,长舒一口气。
走出考场,三日如梦,周菡萏浑身散架,步伐虚浮地回了学校。
刚下大巴,教学楼间,讲义书页纷飞,如降大雪,同学们在嘶喊,在跑跳,口哨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大家眼含热泪,愤慨又感动,难舍又解脱,却从未后悔,来过这一趟,走过这一程。
——
考完第二天,生物钟使然,周菡萏起了个大早,想找些事情做,却不再有头绪,曾经期盼无数遍的场景,却是意料之外的怅然若失。
洗漱过后,她上网一问,齐嘉佳和吴恙居然也是。
于是三人相约聚餐,唱了歌,喝了啤酒,大快朵颐。
这是他们的考后自由疯狂的一聚,也是为吴恙鼓舞打气的一聚,十多天后,他还要再赶赴另一个小战场,摘下属于自己的真正的胜利勋章。
虽然老班特意在群里吩咐,出成绩前不要对答案,尽兴玩尽兴耍。
但周菡萏日夜牵挂,不知自己能否达到历届南大分数线。忍了几天,她下楼悄悄买了份报纸。
当天下午,卧室里一声尖嚎,耶——周菡萏高举双手,笑着倒回了床上。
还没等到高考分数公布,班长就迫不及待地组织了谢师宴,大家都举手参与,班费比以往缴得积极踊跃。
班长当天就订下酒店,约好时间。
周菡萏转完费用,想起好阵子没找林老师聊天了,她考前苦读,考后疯玩,但她可没忘暂时埋藏在心里的那朵小花,那粒星星。
它必须要盛开了,要放光,要重见天日,要捧到那个人眼睛里。
周菡萏把书架上的纸星星罐子抱下来,里面已经满满当当,粉嫩的色彩小心裹满了轻灵的少女心,那些碎碎亮亮的秘密。
周菡萏把它放到键盘旁,登录扣扣,敲了敲林老师:老师,你明天去谢师宴吗?
男人回得很快:去。
周菡萏扬唇:嗯……您还记得我有个东西还在你那里吗?
她的纪念册,他的寄语,可千万别忘了呀。
林老师:当然记得,明天就带给你,我早就写好了。
他分外笃定的用语让周菡萏更开心了,眼弯弯,对着屏幕傻笑:好啊。
她瞥瞥一旁剔透的星星罐子:我也有东西想交给您。
发出去之后,周菡萏摸摸不知何时热起来的脸:还有话想跟你讲。
心里有一万只白鸽在扑腾,挣扎着要飞出去。
想说“我喜欢你”,好喜欢你啊,想当面告诉你,你有多么值得人喜欢。
想听你亲口回答,如果你不答应,我也会忍住,不在你面前哭一下;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稍微把胆子放大一点儿,抱一抱你,一定要抱抱你。
呜,好害羞啊。
再抬眼,似签下契约,林老师已经回复:好,明天见。
——
翌日,周菡萏把完全包装好的星星罐放进了颜色清浅的纸袋子,一块带去了聚会地点。
路上齐嘉佳好奇她拿着的是什么,她也疾疾挡住,找借口说是回去顺路捎给亲戚的礼物。
来到包厢里,同学都看了过来,因为周菡萏异于往常的打扮。
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柔软的齐肩发半挽,蝴蝶结丝绦垂曳,清新如一泊泉水。
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周菡萏留意到有女生都烫了头发,她后知后觉摸了摸发梢,早知也应该去做个造型……
临近中午,几位任课老师也陆续到场。
同学们很是捧场,在门口夹道欢迎,还送上怀中馥郁花束,如迎贵宾,仪式感十足,有模有样。
午餐时分,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一切都那么融洽。
只是,
那一天,周菡萏没有等到林老师,只班长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林老师有点事不来了”。
那一天,周菡萏魂不守舍,强颜欢笑,不知是怎么熬到了散场。
第1章 最后一节课
那只天蓝色的礼盒袋,被周菡萏原封不动地拎回了家。
它像装了铅一样沉,轻盈的纸星星成了石子,把她憧憬雀跃的心埋回了灰落的坟堆里。
“今天吃得怎么样啊,”妈妈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好好感谢老师了吗?”
周菡萏强撑起嘴角,僵硬地点了两下头,走回卧室。
周菡萏脱力地倒回床上,悄然无息地躺了会,她翻了个身,拿起枕边的手机。
短信界面,她和林老师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互道晚安上。
晚安前,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问了他电话,而林老师不假思索就告诉了她。
他为什么没来?
突然,一股子剧烈的悖约感和不甘心狠狠攥住了她心脏,硬生生的疼,迫使她点进对面的头像,拨通了他电话。
那边很快传出声响。
周菡萏慌张地把手机拿远,但下一秒,她发现那是个女人平直的腔调——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周菡萏立即掐断了,她甚至想发消息去质问,老师你为什么没有来???
她被浇了一头冷水,尽是空欢喜。
可是她也知道,她不够格。她有什么资格为他的失约闹脾气,她是谁,她算什么。
学生而已。
万千学生之一。
想着,一滴泪从周菡萏脸颊滑了下来,泪水瞬间如倒闸般,越来越多,都来不及抹。
周菡萏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晚上十点多。
周菡萏都没想到自己能睡这么久,她立即摸到身侧手机,屏幕上,多了条短信提醒。
看到来信人名字后,她鼻子瞬间酸巴巴。
林老师的。
【家里有点事,没去谢师宴,抱歉】
周菡萏唯恐慢了地回:【没关系!老师您先忙自己的,等你忙完了我再来打扰你。】
她以为他还会再说些什么,可这条讯息像是抛进了大海,再无回音。
第二天,没有。
第三天,也没有。
……
整整一周,林老师再也没联系过她,扣扣头像也是一成不变的黑白。仿佛人间蒸发。
周菡萏不受控制地多想,林老师是不是预感到什么了,预感到她头脑失常的表白,所以躲着她,用一种温和慢性的方式婉拒她,传达自己的态度。
之后的几天,周菡萏愈发闷闷不快,她真的很想、很想把那罐纸星星送出去。
哪怕林老师对她并无好感,她也想让他亲手拆开,亲眼所见,自己那一颗一颗,经年累月的心意。
酷暑如砖窑,周菡萏终于受够了等待和忍耐的煎熬。
她为什么不主动去联系林老师呢。
她再次打开通讯簿,咬咬牙,拨通了林老师的号码。
嘟了两声,对面接起来。
“喂。”
男人的声音,林老师的声音,像夜晚忽而亮起的星。
周菡萏激动、惶恐、慌乱,以至于浑身都开始打抖。
“林老师……”她唇瓣颤瑟,所有情绪都糅杂在这个气息不稳的称呼里。
过去的那些天,在她最绝望的梦里,她以为自己已经被拉黑了。
林老师嗓音再度响起:“周菡萏?”
她赶忙答:“是我。”
他叫出她的名字,几乎能让她落泪,周菡萏揉了揉高热的眼眶,不知该诉说什么,思绪百转千回,到口边只成了一句关乎近况的客套询问:“您最近还好……”
“喂?”
突然间,林老师仿佛听不到她讲话。
周菡萏又叫了一声:“林老师。”
耳边的林老师,语气无奈且疲倦:“我这边信号很不好……”
“你在哪?”
这句话下意识冲出来。
可林老师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愿回答,只说:“听你讲话断断续续,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好吗?”
好。
心再次跌到谷底,这个字如鲠在喉。
周菡萏张张嘴,接连试了好几次,才把它强作轻松卡出去:
“好啊。”
出声的同一刻,对面断了通话,再无动静。
窗外的世界暗下来,灰沉地绷着脸,像暴雨的前奏。
——
八月,林渊回了市里。
他在山里待得太久,再见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竟有了几分隔世之感。
突如其来的第二次中风,彻底夺去了父亲的生命。
悲恸之至,林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历来家规要求长子必须去山中守七七,料理好后事,林渊便把父亲的骨灰带去了城外深山,那里有一块林家墓地,流水环绕,林木蓊郁。
林渊暂宿的老宅山庄,信号奇差,别提没有网络,就连发短信打电话都要靠运气。
小山庄平常由一对年迈夫妇打理,粗茶淡饭,抱朴含真,如隐居世外的高人,讲的方言他也听不大明白,幸好他带了十来本书和颜料画本,每天勉强能靠阅读写生打发时间。
山庄虽然地处阴翳,清凉如水,奈何蚊虫缭绕,不胜其扰,来这住下后,林渊几乎没睡过一次好觉。
搬回市区公寓后,林渊没忙着补眠,冲完凉就回了房间,取出抽屉里那张纪念册。
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他错过了当日的谢师宴,也因此没有把这张早已写好的东西交给那个学生。
这阵子,他凡事缠身,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这些事,他也不想同周菡萏讲,高考完了就该全身心的快乐自在,他绝不会把这些本就不需要她承担的负面情绪带过去。
等一切处理妥当,他的肩头和她一样轻了,才好平等地向她倾诉,他的那些心里话。
林渊垂眼看那张同学录内页,蓝色纸皮,老师寄语下方,是劲挺俊逸的钢笔字,书写着一个不同旁人的特殊话语:
“致我的学生周菡萏
显然可证,我喜欢你。
一个不大合格的数学老师”
林渊默念几遍这段话,撑着额头,自嘲一笑,人年纪越长,似乎越不懂得如何恰如其分表达心中所想。
思来想去,还是选了最符合自己身份,也最为直接干脆的法子。能把教师寄语写成情书,他也是奇怪。
只愿不会惊到她。
不过,得约个时间把这张纸先送出去先。林渊拿起手机,找到通讯簿里的“小荷花”,拨打出去。
可林渊并没有等来小姑娘的声音。
他试了好几次,都是关机。
心一紧,林渊上Q.Q找她,周菡萏的号是下线状态。紧接着,他留意到她的签名栏,那是一段乱七八糟的广告文字和网址字符。
林渊点进她空间,状态栏被虚假兼职信息充溢着。
最后一条属于原号主的状态,停留在谢师宴前一晚:
“祈祷今天可以睡着,做个香香甜甜的美梦。”
——
不多久,开学了。
那个学习小组再无动静,像蓬勃盛夏终会走向冬日清寂。
得知周菡萏去了复旦,林渊虽有怅然,但仍理解祝福她的选择。
他想向齐嘉佳打探周菡萏近况,可又怕给她徒增困扰,她初入高级学府,忙着融入,忙着适应,还无暇顾及儿女私情。
九月中旬,林渊忍耐未果,只能去群里故作随意道:很久不见你们在群里说话了。
齐嘉佳回得很快:因为我们都上大学了啊。
一句话,似钝击。林渊怔然失语,胸中微涩,但还是往下问道:你们去了不同学校,还有联系吗?
齐嘉佳:周菡萏?
林渊:嗯。
齐嘉佳回了个奸笑表情:她忙着跟社团学长眉来眼去,哪有空理我啊。
林渊了然勾唇,附和了她玩笑话两句,不再多言。也是,是他失约在先,他怎可生怨。
——
周菡萏的确被盗号了。
申诉问题她几乎忘光了,她心急如焚地尝试着各种有可能的答案、有希望的办法,只因为林老师还在上面,等来的结果,也是一次次的审核失败、密码错误。
她突然绝望到极点,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这或许是上天旨意,想趁此机会,割断他们师生间的所有交集。
八月初,周菡萏跟着母亲去了上海。
成绩出来后,失去林老师回音的她,心灰意冷,在长辈的建议撺掇下,鬼使神差填报了复旦大学。
提前过来也无他由,打算先在上海亲戚家住一阵,熟悉周边环境。
出发前,周菡萏把跟着通知书寄来的SIM卡插/进新手机,老卡被她丢在了家里抽屉。
月底,周菡萏去复旦报道。
新生如蚂蚁,密密麻麻挤在同一片晃眼的白光下,学长学姐比头顶的艳阳天还热情。
她的室友来自五湖四海,有着不同的个性。
刚入学,大家带着挥霍不完的新鲜劲,除了军训回来会抱怨两句,其余时间都在好奇而愉快地张望探索这间神秘庞大的“新基地”。
晚上她们就开卧谈会,聊着高中往事。
偶尔也会谈及老师,能进这间院校的学生,多是曾经班里的佼佼者,深得老师赏识和器重。
周菡萏缄默不语,听着她们谈论老师的那些好,似乎和林老师待她的那些“好”,并无多大差别。
也许林老师只是欣赏学生,善待学生,而她却浮想联翩,逾矩越界,对他产生了过多期待,超出伦理道德的非分之想。
说到底,还是她的错。
他把线画在那了,她却跃跃欲试要跨过去,难怪逼得林老师掉头就走,渐行渐远。
原来如此。
大一上学期,周菡萏也进了学生会,参加各种社团,她结识了不少新朋友,也有男生同她搭讪表白,可不知怎的,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把他们和林老师比较。
她也绝望发现,再没人如林老师那般好。
她再也遇不到比林老师更好的男人了。
一学期,周菡萏看似享受和融入,实际心底郁郁寡欢,如果还有林老师联系方式就好了,她还能像朋友一样和他分享自己在大学的趣闻轶事,也许他听了之后还能笑一下,再和她说几句他学生时代的事情,那样该多好。
其实也不是忘了林老师的手机和Q.Q,相反,她记得滚瓜烂熟。
可她不敢再存,也不敢再加。
她不敢再打扰他。
未毕业的时候,她曾无比渴望不再是他学生的那一天;
现如今,她却做梦都想着时空倒转,回到过去。
这样的话,她还可以像蜗牛那般躲在身份的伪装壳下,再顺理成章小心翼翼地探头,接触到他。
林老师一定还在教书吧,
一定还有很多女生仰慕他,
也许他已经有了漂亮登对,和他一样优秀从容的女友,
他打算组建家庭,生儿育女,
最后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
真是这样就好了,他应当一生顺遂,周菡萏却越想象越难过,躲在被子里悄无声息地淌眼泪。
她可真想他啊。
她还是那么喜欢她的老师,哪怕人事已非,岁月变幻。
——
大一上学期的寒假,周菡萏拖着行李回了宁市。
大年初八,齐嘉佳打电话约她聚餐,说还有十来个高中同学,有男有女。
大家并无多少变化,再见面仍是熟练的融洽,周菡萏一向话少,多数时候都在听他们眉飞色舞地描述大学琐事。
席间,齐嘉佳和吴恙旁若无人地秀恩爱,惹得几匹“孤狼”作呕连连。
吃过饭,班长提议去唱歌,于是找了家附近的KTV,坐到包厢里,几个同学迅速抢占点歌屏。
服务生送来了缤纷的果盘和各色茶饮。
周菡萏坐在沙发上,叉了块草莓,慢慢嚼着,听他们唱。
到第三首歌时,班长突然打着电话走出去。
再回来时,他一脸神秘,半掩着门板,高声说:“你们猜猜我把谁请来了!”
大家疑惑望向门口。
下一秒,班长如拆封惊喜大礼般哐一下拉开门。
一道瘦长影子立在那儿,面容在漫入的光线中,逐渐明晰。
看清来人后,包厢里的尖叫,几乎要掀翻屋顶。
几个过度兴奋的同学迎上去,众星拱月把他拥过来。
周菡萏纹丝未动,只怔忪望向门口,在他视线将来时,她迅速低头,端起玻璃杯,抿了口水,然后再放回去,想了想,又拿起来,再放下。
不知所措。
心如乱麻。
没有更确切的词能形容她当下感受。
她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他,此情此景下。
“林老师,坐这吧。”
“林老师,好想你啊。”
“林老师,你怎么还这么帅啊!”
……
……
同学们挨个站起来,一面调侃逗贫,一面礼貌地给他让座。
他嗓音有笑,一如既往:“你们别客气,我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林老师,来一首吗?”有人殷切地呈上话筒。
林渊道:“我是过来听你们唱歌的。”
周菡萏也叫了他,再这样呼喊他,像心里藏了很久的刺又扎到鼻头,尽是酸楚。
可她还是忍不住偷看他。
他已经坐下了,和身边同学交谈,就在她左侧方的单人沙发上。
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依旧干净挺拔、文质彬彬。发梢似乎修短了些,也显得更精神了。
岁月让很多男人遗失了当初的意态和模样,可他却如淬炼之后的剑柄,筛滤之后的山涧,愈显高风峻节。
他还是那个,最好的样子。
周菡萏敛目,有点庆幸,又有点落寞。
忽地,她肩膀被揽住,齐嘉佳的嗓门紧跟其后:“林老师!林老师!你看我和周菡萏现在谁更漂亮!”
大家哄笑起来。
周菡萏惊得往林老师方向瞧,却见男人也打量着她,眼光温淡。
她的心在骤停之后,变得慌乱失守。
须臾,林渊给了个折中的答复:“都漂亮。”
他目光放远,似乎囊括了在场所有女孩子,顺着问下去:“你们都谈男朋友了吧。”
“没有哇——”齐嘉佳旋即答:“我等着追求老师……”
话音未落,已被她家吴恙扯走:“老师您千万别搭理这个疯婆子。”
林渊笑起来,还是口吻随意问:“其他几个呢。”
有女生摇头,也有女生点头。
唯独周菡萏没吭声,也把他的视线重新勾回来。
周菡萏凝视着男人眼睛,那里有他的疑问与好奇。
她心脏成了空谷,那句似是理所当然的“你们都谈男朋友了吧”,低徊不绝。
周菡突然有点恍惚,身畔音乐隐没,大半年前的盛夏记忆潮水般涌来。在那个背信失约的午后,她拎着那罐冰淇淋色的纸星星,走在漫长尖锐的蝉鸣里,树影在她头顶流淌,失望如豆大的汗珠劈头盖脸砸下,前路望不到头,她心痛到窒息。
封印许久的拗气、不甘、忿忿不平,病菌般肆虐开来。
她放在膝上的指节轻颤,几秒光景,她唇瓣轻启,故作轻快答:
“谈了啊。”
包厢里轻呼顿起。
林渊垂了垂眼,微微笑问,“也是同校生么。”
周菡萏点点头,是自己也没料见的僵硬。
齐嘉佳凑过去:“我怎么不知道?!”
周菡萏笑笑:“放假前刚确定关系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说完下意识看了眼林老师。
男人还看着她,说:“挺好的。”
齐嘉佳是个八卦达人,瞬间接过话茬:“老师你呢!到底给我们找到师母没有啊?”
“我啊,”林渊倚回去,故作玄虚道:“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
哦唷——男生们集体揶揄开来,心领神会。
“好吧,”齐嘉佳溜到点歌台,“我决定送老师一首歌,表达我对你曾经的仰慕之情。”
吴恙嚷道:“你得了吧。”
影幕上,前奏响起,歌名赫然显现,《只要我长大》。
为什么会是这首?
周菡萏在黑暗里瞪大了眼,如溺深海,突地不能呼吸。
高三下学期时,她曾在电台匿名点过这首歌,为了送给林老师。
那时只想借此倾吐衷肠,从不求他能听见。
齐嘉佳的话筒递来:“小荷花,来!咱们一起唱!”
如在眼下摆了道刑具,她勉力笑着,抗拒地把麦克风往外推:“你们唱吧,我五音不全。”
“哪有,谦虚过度了吧。”在场无人知她心事,也不怪齐嘉佳大大咧咧:“来吧,来吧。”
齐嘉佳拼命撺掇她:“林老师还在呢,谢师宴他没来成,今天百忙之中赏脸来我们这小小包厢,给他点面子吧。”
周菡萏还是不应,已有几分无名火:“我真不想唱。”
齐嘉佳不再勉强,找了另一个女同学。
周菡萏端起水杯,半晌没放下,耳边是她们的大合唱。
明明是粤语,她却能清晰默念每一句:
“你把黑板擦一擦背影多么潇洒
说我勤学吗生病也不请假
拿起笔乱画就爱听你说话
……
我的脸很红是吧原因你会知道吗
只要我长大就可以爱你吗
你教我认得爱却不能碰它
等到我长大才可以去爱吗
这颗心我管不住它请你收下
……
错落在沙漠的雪花
寂寞是相爱的时差
无法开花爱却发芽
不是说努力吗坚定就能得到吗
为何谁的初恋都有落差,
遗落在某年某月寒假,
但这段回忆其实没有蒸发……”
她们放声齐唱,毫无顾忌。
而周菡萏眼底蓄满了泪,只有黑暗做掩。
借着放水杯的动作,她悄悄抹去了泪水,可抹不掉的是回忆,痛如刀绞,只有真心投入的人才体会得到。
她突然懊恼不已,懊恼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那样回答林老师,为什么不说实话。
她明明还深爱着他,深深爱慕着她的恩师,她不知道在场是否还有别人与她心思一致,可她清楚知道,自己这场刻骨铭心的暗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次长久的告别。
一曲终了,众人嚎叫鼓掌,气氛爆炸。
有男生切了新歌,问林老师要不要一起唱,他推托说想去趟厕所。
周菡萏望着他走出包厢,突地,一个念头如电劈过,她也跟着起身,说:“我也去下洗手间。”
她要告诉他,那天没来得及说出的话。
心底有个声音在嘶喊,如果今天不说,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周菡萏疾疾追过去,在卫生间门口等着。
片刻,林渊走了出来,洗完手回头,他看见了廊边的女孩,目光有一刻的停滞。
四目相对,思绪万千,翻涌如潮。
其实林渊早就在看她了。
她仍是那个只一眼就会留意到的学生,没有之一。
一进包厢,他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的视线,太过明目张胆地追随着她。
她长大一些了,曾经的齐刘海成了中分,细软的棕色头发披拂在洁白毛衣上,已经有了一点小女人温婉的味道。
听她说有了男友,他一刻心灰。但细思过后,也迫使自己接受。
“林老师。”周菡萏叫他。
林渊走过去:“怎么了。”
周菡萏咬了咬唇,似在下决心:“我有话想跟您说。”
男人身侧指节不经意微曲:“你说。”
周菡萏眼光灼灼:“我高三的时候喜欢……”
她顿了顿:“过你。”
现在还喜欢着你,从未淡去,历久弥新,可是她不敢说了。
因为不久前在包厢里为了挽回那一丝可悲自尊的谎言,她不得已又撒了个谎,一个“过”字,成了最佳幌子,只因怕给他负担,怕打搅他如今的人生。
她无法做到从头到尾的缄默,纵使这真相,只有一半,甚至一半都不到,也好过只字不提。
周菡萏喉头近乎哽咽,可她还是强撑着嘴角,故作轻快和释怀:“去年谢师宴那天,也是想和你说这些,可惜你没有过来。今天能再见到你,能把那时候的话说出来,我好受多了。”
林渊沉默良久,他的手曲成了拳,却未使力,仿佛只捞到一片虚无。
少晌,又缓慢放开。
“谢谢你,”林渊莞尔,是熟悉的温润妥帖:“我也很喜欢你……”
同样的停顿:“这个学生。”
得到答案了。
终于得到答案了。
周菡萏猛低下头,汹涌出泪水。
她揉了揉鼻子,那里不知何时全湿透了,而后深鞠一躬,用力大声说:
“谢谢老师!”
周菡萏回过头,疯了一样掉泪。
KTV走廊光怪陆离,充溢着两旁包厢的咆哮嘶吼。
她每一步都如陷泥沼,异常艰难。
周围像个封闭的万花筒,大雨滂沱,她怎么也走不出去。
心脏像被一丝一缕强扯下来,那般痛入骨髓。
可她还是拼了命地安慰自己——
真好啊,曾几何时,她日夜期盼,期盼亲耳听见他的回答,哪怕是拒绝,哪怕结局不那么完满,不是她美梦中模样,也好过在满腔遗憾与惴惴难安中将余生虚度。
真好啊,终于让他知道,他有多好多优秀,一个叫周菡萏的高三女生,曾全心全意也不求回报地爱慕着他,能温柔细数有关他的所有,也能无所畏惧耗尽力量奔跑不休,只为了追上他的背影。
只因为她觉得,他值得。
林渊立在原处,注视着女孩的背影,许久,许久。
久到,过路人都奇怪打量着他。
久到,像是忘了怎么走。
难舍的痛意,在他心口蔓延。
可他深知,他已是过去。这一程虽短、虽静,但领她走过,再目送她离去,已是人世至幸。
只是,平安顺遂,前程似锦。
他还没来得及说。
——
假期结束,周菡萏回了上海,继续求学。
林渊也返校教书,因为上届绩效突出的关系,这学年他被提任为班主任。
再后来几年,桃李满园,林渊的名字与国家特级名师挂上钩,家长学子们趋之若鹜。
阶下学生提起他,无一例外“好老师”三字。
但大家也会好奇,为什么某一届于他而言意义重大,因为他在课上会不时提起,他最喜欢的学生在15届。
学生们总下意识以为,他口中的15届,是一个年级,一个班,一群人。
可旁人不会知道,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话并未讲完,后面还跟了一句。
这一句,是绕梁的曲,是不散的烟,是难融的雪,是牵挂却不能回首,是讲堂之上的倏然恍惚和隐隐作痛,是他只能在心底默念着的,此生最是难忘的明亮面孔:
“我最喜欢的学生在15届,”
——她的名字叫周菡萏。
第1章 暗恋桃花源
回宁市教书的第一年,周菡萏再一次见到了林渊。
江淮区的大型教学研讨会,她作为表现优异的新进教职工,被年纪主任带过去长见识。
酒店礼堂很大,台下坐着百余人,林渊作为陵中的教师代表上台发言。
他一身正装,戴着无框眼镜,镜片薄而窄,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精英感,身后大屏幕上所展示的“名师介绍”,陈列了他这几年的教研成绩,硕果累累,杏园春满。
周菡萏觉得他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还是老样子,有着一张岁月难蚀的脸,温润谦逊,又自信不疑。
他一上台,身边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都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兴奋地讨论着这位才貌双全出类拔萃的“男神”同行。
周菡萏听他讲话,还是那种不疾不徐的语速,引人入胜。
她一时恍惚,梦回高三讲堂,等到身边掌声雷动,周菡萏才惊醒,跟着拍了拍手。
她昂起脖子,目送林渊下台,坐在了最靠前的席位。离她很远,如隔山海,很难再看见。
散场后,几位教育厅领导同他结伴而行,临行前,他们在前门停了会,相谈甚欢,林渊立在其中,如灌木丛中,一株修修青竹。
周菡萏跟同事从后门出去,他们还在谈论林渊,分享着道听途说来的、有关他的教学经历,还有她的母校,陵中。
有同事想起周菡萏是陵中毕业,好奇问:“周菡萏,你是15级的吧,林渊带过你们那届吗?”
周菡萏愣了愣,点头:“他教过我。”
那同事声音扬高:“那你怎么不跟他打招呼啊?”
周菡萏淡淡一笑:“这么久了,哪里还认得我。”
是啊,几年未见,他一如既往,而她面目全非,理了短发,穿衣着装变得素淡简洁,也学会了大人世界的不动声色,不再是当初那个稚嫩笨拙的小女孩子了。
她也以为,几年未见,记忆生苔蒙尘,若能重遇,她一定心如止水风轻云淡,甚至能体面地与他打招呼,可等真正再见,她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漾起涟漪,懦弱袭来,她渴望逃离,害怕被他瞧见自己又偷溜回来的衰态。
周菡萏也不理解自己。
她因为一时意气,去异地念书,面不改色撒谎,到头来,却还是回到这里,回到有他放光的地方。
大四时,室友问她,以后什么打算。
她下意识回,想考教师编制。
室友说,为什么啊,当老师好辛苦。
周菡萏说,我不知道,第一个就想到这个。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段让她泣不成声的电影剧情里,杨千嬅已经口吻平淡地告诉她答案:
“我很努力去摆脱张志明,最后我发现,我变成了另外一个张志明。”
她变成了另一个林渊。
怕他察觉,周菡萏避开陵中,小心翼翼地选了另一间学校。
师大附中,他的老东家,他曾用心血灌溉的第一片桃源。
在这里,学生们都唤她周老师。
实习的第一节课,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周菡萏说:你们可以叫我小周。
阶下哄笑,那种次曾相识的梦幻感,心脏回忆共振的颤栗感,像毒.品,会让她有种亲历他过往的奇妙错觉。
她欲罢不能地学习林渊,模仿林渊,她在他身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不曾凉透的炭炉,火星时刻要燃烧起来。
他一定也有过初为人师的懵懂,几载历练,才造就了如今举手投足间——那无可挑剔的沉稳从容。
——
离国庆假期还有一个礼拜,周菡萏回了趟家,整理房间。
开学前,她就独自一人搬出去住了,租了间离附中不远的小公寓。
父母虽不大乐意,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也只能由她去。
那罐纸星星从没送出去后,她就一直没从纸盒子里取出来过,尘封了四年多。
周菡萏把它搬下来,认真擦拭一番,又放回了书柜里。
打开抽屉,里面还有一只浅蓝色的小铁盒,那里存放着她高中时代的所有票根,有和朋友去过的电影院,有缤纷有趣的游乐园,还有林老师送她的那张话剧票,《暗恋桃花源》。
她生怕丢了,把它压在最下面,所以还崭新如初。
将那张票捏在指间,周菡萏静静看着,舞台上的光影情节她仍记得,她也记得自己曾在男女主角的悲剧收场中热泪盈眶。
想来也是,原来如此,命运早已在暗中标好结局,埋下铺垫。
周菡萏怔忪片刻,回过神来,缓缓吐了口气,看票上的时间座号。
一个念头倏然涌出,她拿起一旁手机,搜索《暗恋桃花源》的话剧场次,是有一场,十月二号,在保利大剧院。
选座时,同样的排数,同样的号码,还空在那里。
周菡萏买了下来。
林老师说他看过五遍,而她才看过一次,或许,岁月变迁,再看一次,会有不同心境,别样情绪。
——
十月二号,周菡萏提前去了大剧院,在一楼兑好票,她轻车熟路找到座位。
四周已经来了不少观众,她所处之处的视野并不太好,所以身畔也没什么人。
周菡萏环视一周,离开场还有好一会儿,她有些无聊,挨着椅背,低头玩起了手机。
少刻,一道白色身影步入过道。
快走近时,他如被击中,陡然驻足,停了许久,才继续往这里走,在周菡萏右边坐了下来。
会场光线晦暗而温暖,如浸泡黄昏之中,众人私语似将眠鸟雀。
周菡萏昨夜失眠,抵唇打了个哈欠,余光里,她发现旁边不知何时已来了个人,侧目看过去。
也是这一眼,周菡萏如遭雷击,惊颤而慌乱。
像回到了十八岁,回到了还是他学生的时间,周菡萏手足无措,不自觉站起身来,叫他:“林老师。”
她语气不稳,像不当心跌进了漩涡。
男人看向她,几秒未语,像在认她,一会才微微笑了,说:“好巧啊。”
周菡萏心剧烈跳着,她目光闪躲,把头发夹到耳后,整理着被方才慵懒坐姿弄皱的衣摆,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林渊还是看着她:“坐吧。”
周菡萏坐回去,正襟危坐,双手攥紧了手机。
如此偶遇,她心潮起伏,有苦有甜,不知是惊喜还是伤悲。
话剧并未开场,周菡萏鼻尖酸楚,泫然欲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焦虑,这样难过,这样复杂,心隐隐作痛。
是因为他略显疏离的态度,还是他没有先认出自己来,亦或者,与这两个都无关,只是因为见到他,又见到了林老师。
她极轻极慢地抽了下鼻子,假装一无所知地,同他寒暄:“您还在陵中教书吗?”
“对,”林渊回,“你呢。”
周菡萏没有立刻回答,顿了顿,才实话实说:“我也当老师了,在师大附中,教高一。”
林渊一顿,问:“教哪门?”
周菡萏说:“语文。”
林渊又问:“没教数学吗?”
周菡萏颔首:“大学学的汉语言文学。”
林渊“嗯”了声。
再无下文。
对话过程中,两人没看对方一眼,像刻意躲避。
周菡萏忽然焦灼难安,迫切想知道他的近况,他现今的一切。
她咽了咽喉咙,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似老友重逢,平实打趣:“你还真喜欢看话剧呢。”
林渊也口吻轻松:“我每年国庆都来,坐你这个位置,前几天订票,我还在想,谁抢了我的专座。”
等来了,才发现,是你啊。
原来是这个小姑娘。
像做梦一样。
此时此刻,会场灯光全灭,黑暗如厚重帷帐,倾头覆下。
时光倒转,人生如戏幕反复,遗失之物,机缘之中,终能回到最初。
终于不用端着了,周菡萏汹涌出泪水,但她还是压抑着哭腔,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要坐这里。”
林渊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叹出:“没关系了。”
一切都没关系了,此情此景,已是万幸。
幸好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幸好只是四年,不是四十年。
幸好你还只是一个人,我也只是一个人。
幸好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幸好命运又将你推至我身旁。
*
——“下次别一个人来了。”
——“唔,好。”
——“多大人了,还哭,怎么为人师啊。”
——“……没哭。”
——“呵。”
——“笑什么……”
——“先看话剧,看完了,出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