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佑樘这才满意,垂下眼看他头顶,问:“谢大人,这复国的滋味可好受?”
谢诩终究不再看她,也不置一词。饶是被人强行屈膝在地,也有种如稳山势的镇定与不卑。
玉佑樘轻轻一笑,方要再说些什么,宫门外突有宦官来报,言皇帝陛下要临时上朝。
玉佑樘应了一声,将阴毒的话吞回腹中,收手回袖,淡淡瞥了跪在地上的谢诩一眼,道:“把他也带去奉天殿,”
她又看向后头一群方才将她包围的宫人:“绑在密室的那些人,先押到大理寺,择日再审。”
一位宦官模样的人拱手问:“那位叫碧棠的宫女呢?”
玉佑樘眸光顿暗,“也一并压去吧。”
。。
半夜上朝,这可是头一回。
玉佑樘抵达奉天殿的时候,估计是事出突然,殿内只有零零落落几位宫人。
她举目,皇帝陛下已经高高坐在金色龙椅上了。他头戴双龙戏珠翼善冠,一身明黄龙袍,两肩织有的日、月二章纹,人靠衣装,此刻的他面若冠玉,精神了许多。
那个曾经终日浑噩,痴迷修道的衰败老人仿若只是一个泡影。
他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懒散样,斜倚在龙椅把手上,见玉佑樘来了,也没一点欲要起身接应自己大儿子的意思,只笑问:
“朕大半夜上朝,不知有没有吵着樘儿的好梦啊。”
玉佑樘走上前,行臣礼道:“父皇也知儿臣今夜定是难眠,何苦讲这些见外话?”
“哈哈,”皇帝直起身,朗声一笑:“朕这边好戏将要上演,不知樘儿那边可已经处理好了?”
“自然不会拖父皇后腿。”
玉佑樘扬眸,同皇帝陛下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两对细长深黑的眼眸几乎一模一样。
——自古以来,血脉永远是最为深厚恒久的羁绊。
玉佑樘重新回到辅座,撩摆坐定。
此刻,接到临时上朝通知的大臣也鱼贯而入,很快殿里两列人,站的满满当当。
闭关近一年的皇帝陛下忽然半夜上朝,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这些人也不敢怠慢,忙快马进宫。
皇帝陛下此刻已然端坐,一双狡黠的长眸里头,黑眼珠子转啊转,来回扫着众人。
他突地将视线定格在一人身上,亲和万分地唤他:“太保大人啊。”
太保一直以来都是谢诩的门生,深悉他今夜欲将举事,也未敢寝下,一直缩在房里等候结果。娘亲的,大半夜突然接到皇帝要临时上朝的通告,吓得几乎尿失禁,估摸着是谢大人事败……于是乎,匆忙又戴上乌纱冠回到朝中。
过来一瞧,果然,谢大人不在众列,看来是不妙了。
他正哀叹着,突听见皇帝唤他,又是一阵腿抖,战战兢兢上前,道:“陛下唤微臣何时?”
皇帝道:“朕好久未见到爱卿了,叫一下也不成么?”
说完他又故作些许恼怒状。
太保噗通一下跪地:“陛下啊,别说是一下,您叫下官一万下都行啊!”
皇帝又换回笑眯眯的神情打量他,又讶异道:“呀!这才距离朕下达上朝的旨令不过一炷香的光景,太保大人这身朝服换得倒是迅速,头冠也戴得格外齐整,都不见一丝发乱。这都丑时了,难道爱卿竟还未眠么?这……不睡觉,等着做什么呐?”
太保闻言,闷头在地,背脊更是抖得厉害,“臣,臣只是在阅书,阅,阅,阅书阅得都忘了时间。”
“哦——”皇帝陛下意味深长应答一声,终究还是放过了他,道:“爱卿,你起来吧。”
太保大人忙举笏谢恩,退回原位。
面色已是煞白。
与此同时,朝中群臣中有不少人忙偷偷拽乱发丝,拨歪发冠,揉皱衣角。
玉佑樘坐于高处辅座,这些小动作自是一目了然,她不由会心一笑,笑容还未收起,就听见右上方皇帝陛下威严的嗓音:
“樘儿,叛贼谢诩呢?”
叛贼谢诩?
啥情况?首辅大人怎么鸟,一小众不明真相的臣子纷纷眨眼。
玉佑樘也忙起身,一揖道:“已被押在殿外,随时听候父皇发落。”
她话一落,朝中一片齐贯的咝气声——
大臣们几乎同时掏着耳朵看过来。
靠,老子没听错吧,太子殿下竟能开口讲话了?
今晚真是个惊魂夜。
皇帝见状,勾起愉快的笑意,解答道:“当日太子出生时,神医便言他今后若调养的好,极有恢复的可能,众爱卿有什么可惊奇的?”
大家皆是怔愣。
皇帝陛下又风轻云淡一描而过:“暂且不议这个,先将姜皇后和姜国丈押上殿来。”
皇后和国丈?这又是啥情况?
一群不知前后因由的臣子们只觉得自己智商完全跟不上事态的发展……只好沉默不已地跟着坑爹作者的剧情走。(……)
皇帝话毕,一列高大威武的禁卫军押着发袍凌乱的皇后娘娘和面若枯灰的辅国将军步入殿内。
一位身着金甲戎服的高大少年走在队侧,他金凤翅盔,顶饰红璎,手中所持的金铖流光溢彩,尖端明艳,似顶着一颗小太阳。
方一站定,禁卫军便重踢了二人各一脚,两人倏然跪地,躯体软绵如泥,仿佛再也站不起身了。
同时,那位少年猛一下摘下盔甲,朝阳一般器宇轩昂的眉眼瞬间暴露在大家视线中,众臣定睛一看,竟是齐王二殿下。
齐王将金钺交给身畔一位禁卫兵,利落地屈膝跪拜,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陛下连连肯首:“好啊,佑杨,好儿子,快起来。”
齐王这才起身,中途瞥见辅座上的玉佑樘,恰逢对方也正看着他,视线不由撞上,对方随即温淡一笑。齐王轻不可闻地冷“哼”一声,随即偏过脸,不再注意她,重回臣列。
皇帝陛下又发话,面朝的是玉佑樘:“樘儿,我看下头众爱卿们都云里雾里的,朕也懒得讲,你替朕将事情的原委说说吧。”
玉佑樘闻言,忙起身瞥了瞥一脸无辜状的黄袍老人,脑后不由暴汗,没想到休息这么久了还是懒成这样啊父亲大人……
也罢,她心中无奈一笑,才平静陈述道:“皇后姜氏,辅国将军姜尚义,勾结前朝叛贼谢诩,意图谋反,幸亏圣上早有先见之明,托二弟暗中带兵回京,蛰伏于皇城周边,只等叛军有所动作,黄雀在后围剿他一个措手不及……这是宫外。”
她总结,一时间,朝中死寂。
“至于宫内……”玉佑樘又望向众臣,目光锁定一人:“还请张亲军指挥使出列。”
此刻,匐在地面一动不动的姜后和国丈乍然抬眼,恶狠狠看向群臣中出来的那位五官硬朗的中年人。
这位中年人立于焦点,面色却不见有波动。
玉佑樘又徐徐介绍:“张大人便是陛下安插在逆贼之中的细作,他曾答应借姜氏五千禁军用以谋反,实际上只是伪装……”
讲到这里,中年人微一颔首,从宽袖中掏出一份信件模样的东西,交到玉佑樘手中,言:“此乃姜氏与姜国丈的谋反密证,还望陛下细查。”
“你……”姜国丈怒目横眉,一下直起手臂指他,胸口却是被急火攻得几乎窒息,半个字也吐不出。
姜后垂下眼,形态优美的红唇哼然冷笑:“骗子……呵呵,全是骗子……”
皇帝能听见她的话,唰一下起身,明黄的衣角曵过朱红的地毯,他徐徐走下陛阶,停在姜后跟前,俯身温柔地抚了抚皇后娘娘的头发,似爱人般亲昵的触碰,“献容啊,你恐怕是全天下最没资格讲这句话的人了罢……”
他将她凌乱的发丝一点点压平,而后手指又逡巡到她脸颊,再流连到下巴,然后一下用力地掐起她的下颚骨,迫使她直面自己。
这个动作极重,疼得女人直哼。
皇帝眯起长眸,轻笑道:“献容,你可是足足骗了朕十多年呐。”
围观的众臣囧,怎么一下子从国仇家恨转到儿女情长了????
不过皇帝陛下还是点到为止,未对自己的往昔□作详细述说。
他将停在那个纤细的下巴的长指一下收回,轻叹一声道:“唉,朕也不愿太过绝情,这样吧,废除姜氏后位,撤去姜尚义爵位,削职为民……”
他将柔和的目光落在地上颓靡的二人身上,补充道:“即日起,流放边土,终生不得再回京都……”
皇帝又淡淡地补充:“我说的流放,是要用双脚走过去的哦!”
众人心中呕血,陛下好生残忍。本来去边疆就路程遥远,沿途险恶,此番流放,恐怕不是死在途中,就是到了目的地差不多也一头倒地从此再也爬不起来了。
太狠了!
这时,皇帝又环视众人,沉吟:“嗯,诸位爱卿可有要替他们两位讲些好话的?”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众人脑壳摇得像拨浪鼓。
官场本就是如此,墙倒众人推,没有上来反目成仇踩一脚就算仁慈了。
皇帝陛下这才满意浅笑,背身重回阶上,却未重回龙椅,而是折了个弯,走至一方华贵的帷幕前……
他轻轻将那绣有净雅彩织的一边帘幕掀起,而后小心地牵出出一只手来——
是一只女人的手。
那只手没有精心保养的修长指甲,也未佩戴任何贵重的金玉首饰,甚至肌泽都没有那么光洁。
众臣却分明瞧见自家陛下护若珍宝一般,将那手的主人牵出……
也能清晰地听见皇帝温柔地唤她:“见容……”
等这位名叫见容的女子拨开帘幕走出,完全展露在众人目光里头的时候,朝堂之中又是一片不约而同的吸气声,这女人皇后扮相,一袭明黄大衫,戴有三龙二凤燕居冠,金曜钿花,边垂珠滴。
她虽戴有面纱,掩去了一半的面容,但鼻子以上直至眉眼的部分,明显跟当下的废后姜氏一模一样!
殿中怔然,不由一片沉默。
突地,一句“儿臣参见母后!”的激越亢音划裂静谧,音中带有明显的颤抖——是只有讲出这句话的人才能清楚知晓的,痛快淋漓的,苦尽甘来的,喜不自禁的颤抖……
太难了,太难了,明明很想努力地端稳住场面,可是太难了,完全控制不了,也抑制不住。
……这一刻……我等了,也忍了很久了啊……
阶下臣子们循声看来,是太子殿下,她一整个纤细的躯体已伏首跪在地面,姿态敬重而热诚。
而后她缓慢地扬起头来,精雕细琢的小脸上,眼眶已然晕红了一大圈。
千回百转,柳暗花明,一瞬间朝中所有的文武百官也终于明晰过来,一致跪地!
尔后,整齐又连贯的高呼,响彻奉天大殿的穹宇金顶,良久不绝……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作者有话要说:嗨,大家好,有个关于皇帝跟姜家双女年轻时候的小番外,我就不单独列章节了,帮大家省省钱,在作者有话说里面。
盗文的童鞋也注意一下啊,别遗落了。
【一个小番外】
京城人人皆知,柱国将军姜大人家中有一对妙曼的女儿。
虽为同胞,却是花开一朵,各表一枝。
姐姐姜见容温雅沉静,妹妹姜献容活泼可人。
献容经常出门去东街玩,采购一大堆绸缎首饰,店家一见到她便笑开颜。因她常露面,外加身份尊贵,也博得许多京中年轻公子哥的垂青,上门提亲的富商之子,高官儿郎更是险些将门槛踏破。
比起妹妹的高调,见容内敛了不少,她几乎不出门,鲜有人在外头见过她,以至来向她求亲的人也不如献容的那样频繁。
她倒也安于现状。
不过,对于这些上门求亲的青年才俊,姜大人皆是含笑婉拒。
被回绝的众人得出结论,看来这爵爷是要把女儿送进宫的节奏啊。
这样一来,便也没什么人来提亲了。
唉,高攀不起嘛。
一日午后,献容一如既往出门逛街,见容还是窝在房里,宅久了闷得慌,就遣下人搬了桌椅去亭中画画。
而当天,刚登基没几年的新帝玉谨修恰好微服私访,来姜府转转,顺便表达一下对下属的体恤之情。姜大人自然是受宠若惊,忙带着万岁爷往客堂走,途中恰巧能穿过庭院的游廊……
于是乎,就像许多画本中所写的那样——
日光融融中,咱们血气方刚正值年少春心萌动的新帝陛下对在百花丛中作画的美丽少女一见钟情了。
碍于面子,他又不好直接走过去问,只问身边的姜大人,咦,这姑娘是谁。
忙道:“回禀陛下,是小女,要叫她过来吗?”
“不用了。”
玉谨修死要面子,而且做皇帝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不能过度表露自己的心绪。
所以他也没多问,只平淡“哦”了声,就收回视线,继续疾疾朝着堂屋走去了——
途中仍不忘又偷瞄了见容两眼。
姜还是老的辣,老人看他这样,一下子就明悟过来。
于是当天用晚膳的时候,姜老爹多喝了两杯,兴致昂扬地拍着见容的肩膀:“哈哈哈,皇帝陛下今儿个来府上玩,怕是已经看上你了。”
见容瞬间羞红了脸。
献容在一边默默扒饭听着,险些将筷子折断。
没过两天,见容在房内,收到自家老爹上朝后带回的一封明黄小笺。
其上内容——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落款处是玉谨修,外加一个精致的小红章。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圣上的大名?
见容有些羞赧,但她性子向来懦弱,怕被闲人讲攀高枝,便将这封情信悄悄藏好,也没再回复。没想到对方反而愈发热切,从以前的一周一封,再到一天一封,再到最后半天十封。
献容指甲掐下亭中牡丹一朵,将这一切都都看在眼里,而后牡丹被捏了个粉碎。
再后来见容再也没收到过皇上的信件,她才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突然有一天,她在庭院里,蹲在那栽兰花,突然感觉被一个黑影罩住,她站起身回过头,就一下被那影子的主人拉进怀里,属于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
娘亲啊,哪个登徒子,见容双手抵在他胸膛,想挣扎开他的禁锢。
那男人却在她耳边低笑一声,道:“献容,都回给朕那样多的信了,还想推开朕?”
见容闻言,一下停下动作,僵在原处,心突然冷到谷底。
那人却是将她抱得更紧。
当晚,见容跑进献容房里,质问她:“我的信全被你截走了?”
“什么信?”献容对镜卸下一根金簪。
见容平日性子虽随和,在原则问题上却是丝毫不避让,她径直走到妹妹跟前,迫使她直面自己,道:“把我的信还给我。”
“为什么要还给你?”献容起身:“姐姐既然不要,我为什么不能抢?”
见容认真道:“那你也不该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献容冷笑道:“我还有更卑劣的手段呢……”
话未落,她猛然抬手,握紧的金簪已极快地在见容脸颊上又狠又深地划下——
少女的惨呼声惊动了姜夫人,她赶忙带着老爷循声跑来,推门而入,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蹲在地上的捂着的见容,鲜红的血正顺着她指缝溢出,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啪嗒,啪嗒。
一年后,黄道吉日,宜嫁娶。
新帝迎娶柱国将军家的女儿姜献容为后。
举国欢庆,天下大赦。
见容戴着面纱,立在撒花欢呼的百姓之中,被推来挤去的,神情却是始终恍然。
当晚,玉谨修回到寝宫,执喜秤掀开新后的大红盖头,触见那张熟悉又明艳的小脸,他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不过献容过的并不开心,因为她深知自己与见容的差距,只能时刻惦记她的音容和姿态,尽量做到处处与她相似,生怕皇帝某日突然将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同她道,你不是她。
再后来,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半年后,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她被确诊为终生无孕。
皇帝第一个得知后,反而愈加怜惜,严声令下不准宣扬,而后私下找来姜国丈商量,国丈也是震惊不已,平稳几天后,给出对策,言献容其实还有一位年幼时便因病失容的姐姐,若是可以让姐姐代孕,妹妹假孕,也不失为一项好计策。
年轻的皇帝思索许久,又见献容每日郁郁寡欢,心疼不止,终究还是同意了这项计策。
见容也从姜老爹那得知了这件事,直接表明,她不愿意。
老人即刻跪倒,泪流满面,哭着求她。
并且告诉她,其实她与献容根本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而是旁人扔在他家门口的一对弃婴,但他与夫人并未嫌弃,还是含辛茹苦养大了她们俩,希望见容看在他们养育之恩的份上帮帮忙,不然献容生不出孩子可就惨了。
见容同意了。
姜老爹又求她去见皇上的时候,什么都不要说,千万不要讲出真相,不然姜家上上下下都得死。
她也僵硬地点点头。
当晚,皇帝陛下很郁闷,他要去临幸别的女人了,可他并不喜欢她。
见容被偷偷送进他的寝宫的时候,玉谨修冷冷地瞄了一眼这个戴着面纱的女子,然后一怔,眉眼果然与皇后几乎一样。
但他还是将她打横抱上了床,他都没有亲她,直接又粗粝地进入她的身子。
从头至尾,见容都没有讲一句话,也没有一丝挣扎。
当最后一把灼热洒进她身体时,她鼻头才有了一丝酸意,随即瘟疫一般扩遍全身,全身都那样痛,痛到都发不出声音。
她闭上眼,脑中想起了一句诗。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一滴泪珠自她眼角滑下,没人看得到。
她顺利怀孕了,与此同时,献容也开启了自己的假孕计划。
怀胎十月,她在宫外诞下一对龙凤胎。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是他的孩子啊,她还没来得及看那男婴一眼,就被宫里人匆匆抱了回去,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让他们好好待他……”
人去房空,留在她身边的,只有大女儿。
她虚弱地躺在床上,抱过那孩子瞧了一眼。
小女婴此刻已经睁开眼睛了,一双眸子黑润细长,分外眼熟。
她心中一苦,她这辈子终究摆脱不了那个人了。
所有的幸福,所有的痛苦,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带给她的,而他曾经留给她的,也不过一首小诗罢了。
后来见容得知,那男孩子被诊出天生哑疾。她还庆幸了一番,宫中那样言多必失的地方,不会开口讲话,也许还能活的长一些。
后来她又听说,皇帝依旧很喜欢那孩子,她心中又弥漫起一丝满足与甜蜜,那终究是他和她的孩子啊。
再后来,姜家开始忌惮她的存在,只觉她随时都是个炸弹,便千劝万劝,要将她和她的女儿送到偏僻的地方生活。
她深知姜家没有对她们娘俩赶尽杀绝已经是仁尽意至,很快同意了,并且保证永远不再回来。
这样也好,她坐上背井离乡的马车,望着内皇城的金顶,她可以离他越来越远了。
也许从此就可以忘了一切吧。
之后八年,是她这段时间来最为开心的日子,她和她的女儿待在一起,隐居田园,看夏花秋叶。
女儿有时候会问她,“我的爹爹呢?”
她淡淡言:“你生前就逝世了。”
只有她自己才知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留刻在她心中的印象依旧没有死去,午夜梦回,她似乎还能嗅见他那时衣袍上的芳草气息,和闻见他胸口的紧实心跳。
她替身边的女孩掖好被子,走下床铺,从藏在柜子最底层的藤箱里翻出一只锦盒,小心打开,翻出一张明黄的小笺,这么多年一直被她保管妥善,连颜色都不见褪。
上头是他洒脱秀逸的行楷: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她闭上眼,回忆起一个场景,那天她在亭中作画,她正打算再瞄一眼眼前景致,继续作画。却意外瞥见对面游廊栏杆后,立着一位身姿颀长的青年,他恰巧也正望着自己,细长的眼被光染得秾丽。
视线轻触,他微微一笑,光似乎一瞬聚到他面上,流淌了一庭风光。
真好看。
她这般想着,又猛地惊醒了,忙极快地敛下眼,脸却是羞得通红,心头小鹿乱撞。
那一天,庭中安谧,未有一丝风,花静日暖,有燕徘回。
她想,她大概要用一辈子的时光来忘记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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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幕

姜废后和姜尚义被禁卫军押下去后,皇帝陛下宣布散朝。
玉佑樘略微一顿,还是没说什么,只静静望着面色各异的朝臣往外走。
直到人去殿空,皇帝才从龙椅上站起身,率先开口问她:
“你一定在好奇朕为何并未让谢首辅上殿听审,对吗?”
玉佑樘望向他:“父皇这般做定有自己的道理。”
皇帝陛下挑起眉:“谢大人收养你几年,虽目的不善,但如今的你好歹也是由他倾囊所授所出。他姑且也算是你的恩师吧,之前也是朝中重臣。朕不想让他亦或是你,在诸臣面前太过丢人。”
玉佑樘收回眼:“儿臣如今与他已没有任何关系。”
“哎呀,真绝情啊,”皇帝拂袖:“也不知这是遗传了谁?”
玉佑樘神情一凝,答:“没有谁,是我自己的。”
皇帝盯了她片刻,道:“反正你与他没了任何关系,那谢诩叛国一事就交给你私下来审吧,”他又扬唇,有些了然之意:“当中私人恩怨较多,朕也懒得插手,你看怎么样?”
玉佑樘颔首:“儿臣定会为父皇分忧。”
“哦,对了,”皇帝仿佛又想起什么:“这次是由你全权负责查出润州粮仓为叛兵根基一事的,樘儿可要什么赏赐?”
“要,”玉佑樘缓缓走下丹阶,而后回望他一眼:“恳请父皇莫让那两人活到边疆。”
“就这个?”皇帝陛下敲打鼻侧:“就算你不说,朕也会这样做。”
“那再加一个好了,希望父皇今后可以好好待我娘亲,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皇帝陛下低头看她,并没有讲话,只是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嘴角翘起,道别:“那儿臣先告退了。”
玉佑樘敛目,沿着鲜红的地毯,不急不慢朝着殿外走去,她一踏出门槛,半明的天光流泻,迫使她不由眯起眼。
待她适应后,不由举目望去,东方已是鱼肚白,半抹红日隐没在云海里,渲得那一片天空绯霞如血。
天亮了。
她又回眸,看向还被锦衣卫押在奉天殿石阶下的谢诩,脑中有一些时光碎片交错。
她突然忆起去年冬日,册封典礼上,她一身华贵的冕服,也是站在这里,谢诩跪于阶下文武百官前列,鲜衣如艳阳。
如今,也不知是物是人非,还是人事物非。
玉佑樘长吐一口气,对着阶下锦衣卫冷声道:“押他去刑部大牢,孤要亲自审问。”
兵士们恭敬应着,将谢诩押往刑部方向,从头至尾,谢诩都未抬头看过玉佑樘一眼。
一行人背对着她越走越走,直至溶为一个黑点。
玉佑樘双手拢在袖中,平静望着那边,半晌才收回视线。
。。
下午,休憩了半日的玉佑樘得到一本册子。
是奉天殿册公公送来的,告知她:“这是废后姜氏同姜尚义的口供。”
玉佑樘遣宫人为他沏了一杯茶,道:“嗯,本宫先瞧瞧。”
册公公忙把册子交到玉佑樘手中,道“姜氏同姜尚义是由皇帝陛下亲审的,口供都在其中,俩人似乎都是心灰意冷,都未怎么问,便全全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