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是我不好,睡吧。”
而后和衣躺下,搂着玉佑樘的手臂却是丝毫没有松懈。
玉佑樘挣扎了一下:“你这样抱着我睡觉不舒服,我根本睡不着。”
谢诩又将环抱着她的长臂收紧了一些,鼻畔是女孩儿发丝的香气,钻进心口:
“再唤我一次方才的称呼,我就松手。”
他不禁这般要求道。
玉佑樘闻言,再也不动,蜷在他怀里,像只憋屈的小兽,不吱一声。
还跟以前一样倔啊,谢诩忆起以往许多回忆,心间愈发柔软,渐渐的,他也阖上眼,入了梦……
梦里是山寺桃花始盛开,百里胭脂云。
他立于回廊前,静静望着十四岁的玉佑樘腾一下蹦进桃花林,衣袍鞋履扫起一地落花,娇嫩的花瓣儿纷纷洒洒。
隔着一幕薄粉剔透的色调,他能瞧见女孩儿在努力地踮脚,一下下去够开满花朵的桃枝,她又跳又踮的,好不容易摘下一枝,紧紧抓在手里,爱不释手,嗅了又嗅……
谢诩在梦里依旧能真实地回忆起当时的心境,他自出生起就担负着许多,眼前黑暗又光明,只有一条荆棘满布的路,一份难以承受的责任。
所以在那时,他注视着这样的美好,只觉得刺目。
当晚他就毫不留情地让她把桃花扔了,不论是桃花,亦或桃花一般的美好少女,终究都不可能属于他。
而今日的梦境似乎又有了一些延伸,他能清晰地瞧见,摘下桃花后,心满意足往回走的玉佑樘突地撞上了他的视线,而后,这个女孩儿未有一丝畏惧和心虚的,折了个弯朝他走近,将桃花递到他面前,笑道:谢先生,送你了。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一枝桃花娇嫩水灵,似少女初妆,就跟握着它的人一样。
体质关系,谢诩春日极易起癣,向来恶花,但还是不作迟疑朝着那枝桃花探出袖去接,指尖刚碰到那棕色的枝桠时……
突地,自他所触的那一点起,整个桃枝慢慢粉碎,连接着少女握桃枝的那只手,而后便是她一整个人,在短促的光阴里,逐渐化为幻影……
他心悸不止,毛骨悚然,急切地想去抓,意料之中的,抓了个空。
“铃兰,铃兰……”
被谢诩紧搂在怀中,好不容易才有些眠意的玉佑樘又被他一连串焦急的呼喊惊醒,她蓦然睁眼,回过身,就见额角渗汗,一直唤着她名字的谢诩。
他似乎沉浸在噩魇里很难拔身,眉毛痛苦地拧着,一脸慌乱颜色,双手也在胡乱捞着什么。
玉佑樘一把扣住他手掌,大声叫他:“谢先生!”
谢诩这才安静下来,浓睫轻微一颤,慢慢睁开眼,幽黑的瞳孔朦胧似雾,而后才逐渐清明开来,直到玉佑樘能瞅见自己的脸在他眸中清晰地映出,他这才有了知觉……
下一刻,几乎惯性一般,他更紧更用力地把她扣回胸口,似是还心有余悸,沉吟着:
“傻姑娘,千万不要离开师父……”
玉佑樘沉默地盯了他片刻,垂下眼,没有正面答应他的话,只又往他怀里蹭了一点。
谢诩惊惶的粗息这才渐止,极轻地喟了口气,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
翌日,半月一次的朝休。
大臣们可以不用早起上朝,玉佑樘当然更不用。
她醒来已时至中午,谢诩早便不在身畔,她只依稀记得他起身后,曾在自己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方才离去。
碧棠端来漱口水的时候,她含着水,模糊问:“谢大人回去阁里了?”
碧棠答:“是啊,”答完又突然放低嗓音凑近她,问:“殿下,是不是特别累啊?”
玉佑樘取过擦脸毛巾的时候,顺手敲了她脑袋一下:“整天脑子里想什么呢。”
碧棠嗖一下缩回头:“现在皇宫里的所有人都这么想,可不止我一个。”
玉佑樘不理会她,只闷在毛巾里,格外平静道:“其实根本没什么。”
碧棠不太明晰她的意思,换上一张疑惑脸,玉佑樘却不想再理她,由宫娥套上便服后,便提步往外走,唤上她:
“今天难得休假,咱去御花园走走。”
玉佑樘今日未戴发冠,只将一头青丝高高束起,衣着也很随意,一身青色深衣。
她行走向来温吞,不急不缓,柔顺的发飘在风中,盈盈起伏,很是动人。
她穿越画廊,风流无涯的模样,恰似一年春好处的绝胜烟柳。
在御花园中忙碌的小宫娥们痴痴望着,又猛然想起他龙阳之好跟首辅大人有一腿,不禁悲喜交加,悲得是完美的男子都去断袖了,喜得是将他二人浮想联翩一番,似乎也挺有爱……
玉佑樘当然不知,她心无旁骛走着,暮夏的风灌进袖口,虽然依旧熏热,但她体内寒凉,所以还算适应,并且觉得不错。
闲逸的时光可不能用来浪费,她带了鱼食,便停在阑干边喂鱼。大约一刻后,将最后一把鱼食抛下,绿水残荷之中,几十尾锦鲤摆尾涌来,争抢了个干净。
她这才满意转身,方要走下游廊的阶梯,便见对面浩浩荡荡来了一拨人,定睛一瞧,是皇后娘娘与她的宫人。
每每见着这女人,她都会油然而生出许多生理加心理上的排斥。
所以此番碰见,游园的好兴致瞬间扫去一半。
不过玉佑樘并未表现出一丝尬色,她微微垂首,以示敬重。
身边的碧棠也忙跪拜行礼,给皇后请安。
皇后娘娘于她们跟前驻足,嗓音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柔嫩到撩人:“真是神了,我今日出门前还想着会不会在御花园碰见我的樘儿呢,结果还真应了我之所想。”
玉佑樘仰头,朝着她礼貌地轻轻一笑。
而后她眼尾一暼,察觉皇后娘娘身侧还站了一位素未蒙面的男子——
是位老人,发丝斑白,约莫有六十多岁的光景了。精神却很是矍铄,五官硬朗,年轻时的英俊姿容可窥一斑,他眼底神彩奕奕,也正打量着玉佑樘,似能洞悉。
随即就闻见皇后用掐得出水的声撵敢宫人道:“你们先走吧,本宫与父亲,樘儿有些家事要谈。”
几位交手跟在一旁的宫娥闻言,忙退到十里开外。
原来是国丈,玉佑樘移开同那老人对视的目光,明晰过来,这位老人是皇后的父亲,战功累硕,已被封爵位为辅国将军。
她正细思着,却不想皇后突然拉起她的手,她心底不由厌恶,但又防相由心生,便垂眼去瞥自己的手,女人细长的金指套正轻轻覆在她腕上,很是刺目。
而后,皇后娘娘一直拉着她进了湖中小亭,到亭心才止步,命令道:“来,陪本宫聊聊。”
其间那老人也一直沉静又严肃地跟在后头。
到了这里,四下也无一人,玉佑樘一把抽回自己的手,拢回袖中,憎恶之意溢于言表。
皇后见状,以袖掩唇笑了笑,勾唇问她:“你讨厌我?”
不等她回答,皇后娘娘又径自道:“你不该讨厌我,我好歹也算得上是你姨母;更何况,若不是本宫,你和你娘亲恐怕还在田地里嚼着野菜呢。”
玉佑樘背手走至亭边,望着静止的湖水,平静道:“我甘愿过以往平淡无争的日子。”
“那也没办法呀,”皇后娘娘娇媚的腔调自身后传来:“谁让你母亲毁容了呢?”
她血红的娇唇轻启,哀婉叹息,看起来楚楚可怜极了:“还得我来替她入这可怕的深宫。”
玉佑樘手肘架在栏杆,并不回首,眼光邈远:“我看你倒是适应的很。”
皇后走至她身侧,绯衣流动如霞:“适应的很?呵呵,你可知我得知自己无法生养后那段日子是如何过来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不足以形容。”
“那又如何,”玉佑樘侧头,毫不畏惧地直视她:“我娘亲毁容之事的真相,你以为我不知晓?恶毒贪心的女人,这些皆是你所应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皇后娘娘似是听见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前俯后仰笑了许久,突一下收起笑容,抬起五指掐住玉佑樘下巴,瞳孔张大:“你以为自己有多高尚?还不是跟我一样是个顶替旁人的冒牌货,还不是和我一样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可怜虫!”
她指甲几乎掐进玉佑樘肉里,玉佑樘却似乎感受不到一点痛楚,面色平静,眼中未见波澜,依旧坦荡透彻地正视她。
这般僵持了许久,在一边沉默半晌的老人才上前几步,拿开皇后的手,边沉静训斥道:“献容,你明明知晓自己是姨母身份,还同小辈斗什么气。”
他又望向玉佑樘,挤出一丝慈爱的笑:“铃兰,这几年确实苦了你和你娘亲,是外公对不住你们。”
玉佑樘扬唇一笑,讲话音色却是极冷:“真是抱歉,我自打出生,就从未见过你,更不会承认你这外公,还请国丈爷切莫私自妄称。”
她又瞥向皇后娘娘,目光清澈透析,似深井之水:“我今日站在这里,只是为了我的娘亲,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话毕,她退了几步,一揖道:“皇后娘娘,姜国丈,我先告退了。”
随后眼尾都不扫一下的撂两人在原地,径直走出湖亭。
姜国丈盯了许久玉佑樘的背影,她一袭青衫,高洁雅致,身姿明明瘦弱纤细,却有股淡漠无畏的倔劲。
直至她消散在视野,老人才垂下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皇后斜睇他一眼,提醒道:“父亲,已到今日,你再起什么怜惜的念头也是为时晚矣,倒不如安下心,”她顿了顿,问:“您同谢诩那小子商讨好了么?”
姜国丈负手于背后,淡淡道:“已经商量好了。”
皇后道:“他还算信得过,粮仓那事倒是处理得掩人耳目又干净利落。”
姜国丈点了点头,又问:“皇帝那边可有异常?”
“没有,还心无旁骛地念着经清着心呢,半年都不见出一次谨身殿,殿内的宫人禀来的消息也无异样。”
“好啊……”老人拉长尾音轻叹道,捻了把苍白的胡须,又定定重复:“好。”
皇后又问:“定下时日了吗?”
“今夜。”
“今夜?会不会早了些。”
“已经准备了这么久,谢首辅也说不早了,”国丈微眯起眼:“不然老夫也不会特意回宫一趟告知与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即将进入本卷高.潮,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ps:女主不会没有生育功能的,淡定
------------------------


第三十二幕

是夜,子时。
银白的月光灌满宫闱,一片片臃肿的云缓缓移过湖面,微弱的光给枝桠镶上一顶花边,似珊瑚般,而在卵石路上提灯行走的宫人与护卫,宛如海水中的鱼,穿梭来去。
这一晚,与平常并无差别。
安静而平和。
谢诩立于城墙边,一身玄色氅衣,微风荡漾,掀得披风如泼洒出去的墨汁,他腰间佩有长剑,一双眼被黑夜侵染得愈发深沉,面色也是惯常的寡淡薄情。
他身侧是一位同样提着长剑的老人,周身披满金甲,他五官原本已是苍老,但在月光渲刻下,却显得愈发神秘而英挺。
老人手中把玩着一只虎符,兴味盎然道:“老夫当初可从未料到,而今还能在垂暮之年再干一番大事业。”
谢诩不回他,也不看他,只直直注视着前方。
老人又笑道:“你那润州的两万兵马已守在建康四周,随时可以领一万入城。我也已借动两万骠骑,献容那头还有五千禁卫,再者你的门生遍布朝野,也算是万事俱备了,”他习惯性地捻了把白须:“首辅大人啊,此次逼宫,你我也算是隐忍多年。只望你顺利复国后,莫忘了当初答应老夫的事。”
谢诩沉声道:“自然不会忘记。”
语罢他又阖了阖眼皮,胸腔长长的起伏了一下,似排开的浪潮。
这一天,这一刻,他已等了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来,他未尝有一天完全开心的日子,作为前朝皇族的最后一名遗孤,自打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背负着复国的重任,历经过最为残酷的历练和折磨,也承受过最为痛苦的考验与责难,终将他塑造完满,随即改名换姓,伪作假身世,中上状元郎,再后来入朝为官,谨言慎行,终于一步步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一切都按照预定的步调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唯独一样,他未尝料到——
那就是喜欢上玉佑樘。
他这些年一心专注于复国,未有杂念,也根本不会料到自己此生还会再有情爱。
前朝的遗留势力微弱,仅凭他一人之力是断然不可成功的,十几年前,他意外抓见姜皇后假孕的把柄,从此勾结上姜家势力。欲将那一开始出生的皇子培养为自己今后用以笼络朝堂的傀儡,却不想那孩子先天哑疾,而且身体太过羸弱,八岁那年便夭折在宫外……
本以为在这个计划上已没有了任何希望,却不想姜爵爷又突然找上他,言那皇子其实还有一位藏匿在民间的龙凤胎姐姐,身体端健,相貌上更是和大皇子有九成相似。况,皇帝先前就对外宣称过大皇子会在山寺里调养许久,几年后再回宫露面,宫中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记得那时还年幼的大皇子的清晰面貌。
姜爵爷念他那时官位还不高,又一身好才学,正巧掩人耳目,就将培养假太子的重任交托与他——
于是,浓秋某日,他在寺里接到了那女孩,触见到她的第一眼,便不由心惊,果真与已夭亡的玉佑樘分外相近。
他将她抱进厢房里,放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细长的眉眼生来自带一流雌雄莫辩的风骨,她面无表情答:“铃兰,”又顿了一顿,补上姓:“姜铃兰。”
他极少同小孩子打交道,但又觉得她跟别的小儿不一样,有些许老气横秋的可爱,想揉揉她的头毛,又不愿折了自己今后要塑造的严师形象,只好垂手作罢。
只平静的望进她眼里,告知她:
“从今起你便是玉佑樘,大梁朝的嫡皇子。”
思及此,谢诩双眸一瞬厉睁,同身侧的姜国丈道:“此次逼宫事成,我只有一个要求。”
“哈哈,”一身黄金甲的老人朗声笑道:“说吧,原来谢大人也有他欲他求啊。”
“不能伤太子一毫,”谢诩语调带着沉重感,坚定又压抑。
姜国丈“咦”了声,问他:“只是一颗棋子罢了,何必如此,难不成……你爱上她了?”
谢诩不作声,眉目笼在深深的夜暗里,似在无声地默许。
老人见状,又嘲讽一般笑了:“自古成大事者皆不会为情爱所阻,你该看看当今圣上,不一样是被儿女私情蒙蔽了双目,现下都到了怎样的境地。”
谢诩嗓音依旧端稳,似乎不为所动,又带着一丝告诫:“做好你分内事就行。”
“好吧,”国丈抚了一把手中宝剑:“铃兰这孩子,好歹算是我的外孙女,骨子里也流淌了一半我姜家的血,于情于理也不能伤她……”
他话未落,京城东南方向燃起一朵烟花,曜亮了半片夜色。
这是举事的信号弹。
谢诩也瞧见了那一方亮光,他薄唇微抿,面色愈发凝重,而后解下佩剑,侧身走处城门。
他要去同自己的万人兵队接应。
润州那边派来的大军,世人只羡艳着那里拥有前朝第一大仓,穰穰满家;殊不知它也是前朝的一方势力之地,数年间,暗地里为反梁复国的将士们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军饷供给。
足食足兵,民之信矣。
这可是人人皆深暗的道理。
姜国丈也跟在他身后,走下城墙,踏出最后一道石阶时,月光泻入,满目齐整的银甲大军瞬间晃了他眼。
老人不由发自内心畅快一笑,他征战沙场纵横朝堂多年,直到此刻,心境却依然能够抑制不住地亢奋,亢奋到手心几乎冒汗。
谢诩倒是不见他色,不疾不徐走上前去,接过为首的一位将士递来的缰绳,而后翻身上马。
那起首的将军模样的人才又踩上鞍踏,勒着缰绳掉转马头,朝着后头数列兵士,振臂高呼:
“杀绝玉狗,复我河山——!”
“杀绝玉狗,复我河山!”
众人口号齐喊,惊人心魄的井然一致,兵士们高举火把,喧嚣的斗志几乎能染红天空。
那位将军又调回马身,恭敬地看向谢诩:“殿下,一切都准备妥当,攻城吧。”
几乎不假思索的,谢诩颔首。
即刻,姜国丈也翻身上马,鲜红的披风宛若火焰,他高亢地附应道:“谢大人,老夫可等不及了,率先带兵压城,为你开路了!”
片刻征得谢诩肯首后,足足两万人的骠骑部队似一条巨大的银龙,利落地流入建康城,恢弘异常。
有姜老开道,谢诩的军队也是一路顺利无阻,抵达宫门,往日的训练此刻得到惊人而高效的发挥。若此刻在天空俯瞰,定能见到一万人马就如同疾淌的星熠银河一般,不一刻,便将偌大的内皇城缠裹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与此同时,还在谨身殿内的皇帝陛下接到一位宦官的紧急密报。
小太监满头冒汗,眼眶都急得红了一圈,道:“陛下,姜皇后已领着五千禁卫军压在殿外,要求陛下您即刻退位。”
明灭不定的烛火里,默诵经书的老人一动不动,唯独睫毛极轻地颤抖一下,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皇帝陛下一袭青袍,怀中揽着一把玉柄拂尘,他五指扣入拂尘上头的鬃毛,将纠缠不清的白丝理了一理,才又继续焚香,诵经:
“身且不安,何情及道?是以修道之人,要须断简事物,知其闲要,较量轻重,识其去取,非要非重,皆应绝之。犹人食有酒肉,衣有罗绮,身有名位,财有金玉。此并□之余好,非益生之良药,众皆徇之,自致亡败。静而思之,何迷之甚……”
面容是一如既往的虔诚。
此刻谢诩也带着另外一万兵马压入皇宫,他策马徐行,表情平和,身后跟着汩汩流动的无尽队伍,皆是他精心培育的骁勇善战,果决无惧之辈。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无需慌乱。
与他并肩齐驱的一位将军唤他,拱手道:“殿下,还请下达指令。”
谢诩效率奇高,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一一发配好前往各殿的任务,兵士们闻言,又是一番斗志昂越,朝着目的地赶去。
那位将军也有接到授任,正打算驱马离去,似乎想起什么,问道:“殿下,您去哪边?”
谢诩将长剑重新扣回腰间,怔怔望向东方……
宫里动静这样大,她定已经知晓了罢。
这时她恐怕也被困宫中,也不知她会不会受惊,会不会从此憎恨自己。
思罢,谢诩心头一揪,痛得他几乎讲不了话,过了许久,才极轻地吐出三个字:
“太子宫。”
下一刻,他力道极狠地朝马肚一抽鞭子,骏马嘶鸣,朝着东宫方向奔驰而去——
凛冽的气流迎面湍湍袭来,将谢诩高竖的发丝凭空翻卷……
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见到玉佑樘,太子宫中皆是他安排的人,她此刻定被那些人禁锢在宫中,动弹不得,宫外又是皇后重重围叠的禁卫军。
她那样娇小的身躯,又那样倔强的性子,定是会反抗,也不知会不会受什么皮外伤。
风夹着尘埃打进谢诩的眼睛,他却不敢闭上,眼睛不由酸涩,一点水涌出,烫得他眼眶发疼。
胯.下骏马越过幽谧的心月池,这是他与她第一回在宫中私下会面的地方,也是他头一回宣告对她所有权的地方……
跑马又穿过御花园,先前,他偶尔会去后宫与皇后国丈私下议事,回来时曾见过她多次停在湖边,石桥上,阑干后,掏出袖中一袋鱼食来喂锦鲤,她低头望着一群色彩缤纷的小鱼涌来,面容煦风般温柔……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那时藏身在僻处远远望着,似在欣赏一场太美的风景,却又担心风景里的人会发现到他……
缰绳嗖一下被拉紧,马蹄骤止,身后一队军士也跟着停住。
端本宫的殿门近在咫尺,谢诩撩开披风,利落翻身下马。
一位兵士问:“殿下,为何不直接驱马闯入?”
谢诩道:“不可。”
马蹄踏鸣,他怕惊扰了玉佑樘。
更何况,下马后会显得自己低一些,离她更近一些。
殿门紧闭,内里却是灯火通明,在偌大的宫廷里,似一夜摇摇欲坠的孤舟。
谢诩心中一疼,丝毫不顾把守的禁卫军们的招呼,目不斜瞬,大步流星地踏上汉白玉石阶,朝着殿门走去——
若他此番顺利复国,登基为帝,他一定要以最盛大的婚礼,娶她作他的妻子,以她的名,冠他的姓。
前脚已抵达殿门,谢诩手触上殿门精美的木纹,欲要推开,却又倏地放下。
越是最想见到的人,敲门的声音越温柔,甚至是不敢敲门,生怕惊了门内的人。
身后一位小将提醒:“殿下,您愣着做甚么,快进去吧。”
也是,她在被囚禁在里头。
谢诩劲回掌心,一下推开大门,两面门板洞开,第一下映入眼帘的,便是远远坐在堂心案后的玉佑樘,她身边包围了一圈宫人,而她,正小小的一只待在中间,清清瘦瘦,若隐若现。
谢诩走进几步,清晰地看见她正端着一只瓷杯饮茶,腰杆笔挺,如水岸的苇草,气质纤弱却又坚持。
谢诩见她若此,几乎落泪,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而缓慢,他心疼之极,忙大步上前,想拨开那些禁锢她的人,直接将她拥进怀中。
身后的兵士见状,也疾疾上前,似乎是要越过他去活捉玉佑樘。
谢诩反应过来,灼热的愤怒冲上大脑,他凛冽冰冷地一吼令下:“不要伤她!”
兵士们也戛然止步。
而此刻,近在咫尺的少女突地勾唇,长睫一扬,眼神似能穿水而出的戾箭一般,直直朝着谢诩看过来。
那张朝夕相处几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庞之上的表情,当下竟变得分外陌生。
下一刻,身旁几名兵士的利刃齐齐架上谢诩颈侧,而后,他见玉佑樘轻悠悠搁回杯子,望着他,缓慢平静,又带着一丝显而易露的嘲讽道:
“是不要伤你吧,谢大人。”


第三十三幕

玉佑樘的嗓音也变得奇怪而陌生,低沉瓷实,有种男女莫辩的味道。
她直接又厉韧地注视着谢诩,而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慢吞吞走近他。
从头至尾,她的身姿皆是挺拔如植。
清淡的面容和不急不缓的作风也与往常无异——
这些都是谢诩曾手把手教过她的,气质,姿态,斯文的态度,从容的风骨。
自食苦果吗?不,谢诩却有种意外的欣慰。
前一刻还未见到她的时候,心中还担心得血脉贲涌,此时反倒静如止水了……
他并不躲避的望着面前这个熟谙于心却又格外陌生的少女,没有一丝挣扎的意思,饶是被明晃晃的刀光包围,整个人却是格外平静。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长江溃于身而意不动,形容的大抵就是这样的状态罢。
玉佑樘步至他跟前,掀眼看了他一下,又将目光流到架着他的兵士身上,道:“难道还要孤抬头看这叛贼?”
旁边将士一听,忙押住谢诩肩膀,想让他下跪。
谢诩还是纹丝不动,强硬地直立着。
玉佑樘瞄他一眼,字字铿锵道:“跪下!”
谢诩一脸无畏:“我此生不会再向玉狗下跪。”
玉佑樘扬起尾音“哦”了声,又瞥向他身侧将士:“沈宪,让他跪下。”
那位相貌凶悍的将士一下扯开脸上的易容面皮,露出一张舒适又俊朗的脸,他用长剑出鞘,剑柄端头恶狠狠抵了谢诩膝盖腘一下!这一下极重,筋骨断裂的咯噶声响,谢诩吃痛,不由屈下一只腿,形成一种半跪的姿态,他还想努力站起身的时候,旁边一圈兵士已经将他重重叠叠压住,完全扣回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