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这样,我的叛逆心理就越是强盛。
我轻轻嗯了一声,立刻划出一条三八线和他们楚河汉界:“不过我是学文科的,纯文科。”我跟他们不一样,跟你的学生是不一样的。
那个活跃男生压根没感悟到我的敌对心态,爽朗地笑着:“哈哈,活体文艺女青年啊。”
“一看就是啦,打扮得就挺小清新森林系。”披肩发嗲妹子望着我,评价。
操他妈的。乱给人加标签,真是不能忍了。
好在电梯门及时为我解围,我跟着江医生进电梯。就好比被强行塞进一个装满水的密封玻璃容器,他们是鱼,我是飞鸟,要多难熬就有多难熬。
包括之后也是,上三楼,听着他们点餐,跟他们吃饭,听他们喝啤酒侃大山,最后再目送江医生去买单。
江医生滴酒不沾,话也寥寥,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聆听自己的学生讲近日见习的趣闻和怨责,再适时给出温文尔雅的意见和笑容。
他真好,有这样的老师真好,我珍惜地抿着玻璃杯里的椰子汁,整张桌子上就我和江医生喝这个饮料,情侣款。
那个活跃鬼马屁精跟我坐在一起,中途,他还夹了个大杂烩里的鹌鹑蛋滚我醋碟子里,说:“你吃菜啊。”
我说:“知道了,谢谢。”
他:“又不吃菜又不吭声的,你也太文静太文科生了吧。”
我礼节性地咬了一小口鹌鹑蛋:“还好吧……”
你们老师难道从未教过你吗,有时候文静并不是真文静,只是一种沉默的抵触和抗争,是“大爷懒得搭理你们”。
##
饭毕,江医生和他的学生们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我终于也得以回归二人世界。
那种闷不透气的结界一下子消散了,名叫“江医生”的气流旋即闯进来,新鲜得让人心情愉快。
“吃得怎么样?”他走在我身边,客气地问我。
“挺好的,”我是指开头和结束,不包括过程,我补充:“我喜欢那个椰子汁,甜而不腻。”
江医生失笑:“菜不喜欢?”
“也喜欢。”
“头还疼吗?”
“不疼了,”答完我就后悔了,想拍嘴,顺口顺成这样,今天是不是没带智商出门,我赶紧装困惑:“好奇怪啊,吃过饭就不疼了。”
“应该是血管神经性头痛,”江医生临时诊断:“经常这样?”
“不经常,偶尔。”
“那也要多注意,你们学生经常熬夜,一日三餐也不规矩。”
“噢……”我偏眼去端详江医生,他的驼色大衣是敞着的,里面是黑色的针织开衫,开衫下边是白色衬衣,全身上下除了手表就没有别的装饰品了,他连穿衣搭配都是我最喜欢的那个样儿。
稳重,沉厚。
我把黏在他身上视线强拽回来,憋了很久,才问:“江医生,那我算是患者了嘛?”
——那你能够回我的短信,接我的电话了吗?可以吗?
江医生没有再向前走,就这么突然地,停了下来,他没来由地问我:“你叫吴……什么?我记得你爷爷姓吴。”
“含,”特希望我的脸可以摆出一个QQ聊天里面的“可爱”符号:“吴含,包含的含,”江医生的陡然询问点亮了我的倾吐欲,我只想一股脑儿地把个人信息全都往他那里塞:“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八字过火,性格直了些,要起个藏得住别完全表露出来的名字,于是我就叫吴含了。”
可我此刻的作为简直是在打脸。
“那好,吴含,”江医生偏低头来与我对视,声线变得正式而疏离:“你知道我的具体情况吗?”
“啊……?”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只知道江医生的瞳孔黑漆漆的,有点严厉。我的胸口也被他看得阵阵缩紧,发疼,这个啊只能用低弱的气息卡出喉咙。
“知道吗?”他又问了一遍,语气很平静,但目光分明抓着我,在催促。
我从心里那段慌张的空白里跳出来:“知道啊……我知道……”
“说说看。”他的语气和眼神,都像削尖了的锐器。
“我知道你叫江承淮,离过婚,有孩子,三十一岁……”我说着这些道听途说来的基本信息,又背书一般,把他介绍牌上的内容一五一十重述了一遍。听说努力去把一样东西背七遍,就能形成永久记忆。
“就这些?”他问。
“不止……”其实我知道的讯息仅止于此,但我忽然想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我还知道,有个叫吴含的小朋友,喜欢你。”
表白,这算是表白了吧。我快要掉出眼泪了,直觉和预感强大到可怕,在反复提醒我,他这个态度是要拒绝你了啊千万别告白千万别,可我就是忍不住,隐隐约约的侥幸,像浮动在幽闭山穴里的光点,我跟自己赌气一般走过去,我不信它只是一只狼眼,而非一片桃花源。
“……就是很想,跟你在一起啊……”我尽量放慢语速说着,为了显得自己稍有底气,底气,底气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江医生面前我就没有过这种东西。
江医生注视着我,问:“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吃饭吗?”
他总是喜欢用这种疑问句式,显得循循善诱,师者风仪,拉开距离感。
“为什么?”我僵硬地问。
“想让你见见更多人,”他不再看我:“你现在很需要清醒的思考。你爷爷一月十三号入院,二十三日出院,这中间只有十天,而我们只见过三次面。你说喜欢我,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在喜欢一个经过你美化的,可以令你自我满足的幻想。如果你还不明白,那我就打个比方,比如,你只是单纯地对一个职业有偏爱和渴望,所以想找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像我一样的医生,或者警察,又或者西装笔挺的企业高管,”
“这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他说。
我愣住了,结结实实地愣住了,这个问题是美杜莎看过来的一眼,我变成了一只毫无生气的石头。
江医生只给了我十几秒,他就擅自为自己的剖析画上句点了:“所以我会带你来吃饭。你还年轻,相貌也很好,与其选择我这种身份特殊的男性,倒不如多认识一些年纪相仿的医学生,他们都是潜力股,今后或许比我要优秀得多。”
这番话,从一开始,我听得毛骨悚然。到后来,他的字眼就成了一下下敲打在我泪腺开关上的手。
每敲一下就加重力量,一下比一下重,我努力忍耐了好久,只为了不让那些挤在闸口的潮水涌出来。
可能是见我耷着头半天没反应,江医生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
而就这一下,压死骆驼的这一下,我忽然就冒出了眼泪。
“根本就不是,”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泪水以我无法理解的速度在脸颊上划出滚烫的路线:“你一开始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确被戳中了,开始怀疑自己的企图,到底是不是跟你所说的一个样子,其实根本就不是,”
我无语伦次地重复着,那种由内而外的哭腔根本遏止不住,在加深、加重着我的丢脸程度,“如果有长久的相处,我应该会用一堆条件来打量你,周密地思考。可是,没办法,就是因为时间太短,才十天,只有十天,一见钟情是最没办法的事,我只能靠着原始和本能的反应来喜欢你,这其实是最真实的,看起来好像很虚幻,很偶然,实际上比什么都真实朴质。只是因为你站在那了,我就喜欢了,”
中学有一篇英语课文,登山者说,because ti's there,因为山在那,他就要去攀爬。
我陈述这些话的时候,始终没敢抬头,哭起来有多丑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更不想让对面人看见,只一个劲揉眼睛:“江医生,你能这么快就回绝我,我觉得很高兴,”
一点也不高兴,好难过,从此以后,我如果都不能再见你,不能再找任何理由见你,我宁可你和我搞暧昧不清不楚玩弄我的感情。
我接着说:“特别高兴自己没喜欢错人,你是好男人,希望你以后开心幸福。”
收尾结束,我僵着双肩背过身,快步朝医院大门方向走去。真伤心啊,我一下下抽着鼻子,刚到站台,公交就像急着带我逃离一般如期而至,我走上台阶,刷公交卡,嘟——
僵硬的女声随即报出,学生卡。
鬼要你提醒我还是个学生啊,江医生都没来追我…………拜我的眼泪鼻涕横流所赐,车上的人都自动劈开一条道让着我。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外星人。
一路上,我都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看脚尖,不想向任何地方展示自己的脸。
太阳穴开始跳着疼。
这是偏头痛吧,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偏头痛。
##
我在房间闷头闷脑哭了一下午,晚上爸妈还是没回来吃饭,我和爷爷奶奶弟弟就从简随意,下了一锅阳春面分着吃光了。
从吃饭伊始,到我刷碗结束,吴忧一直在吐槽我不管站着坐着都像一团负能量。
他年纪轻轻懂个屁。
八点我就爬上床,拒绝上微信,拒绝上扣扣,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就在手机上看言情,越虐越好,强取豪夺阴阳两隔妻离子散绝症车祸情侣终成姐弟兄妹,虐得越狗血越好。
大约十点多,手机在我掌心震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
我拉下菜单栏,点开,内容就六个字:
“小朋友,对不起。”
发件人是江男神。
这几个字长得就像告别。
我端详了那个短信一会,乌龟缩壳般,把自己的四肢脑袋全部埋进了被子里。
躲在黑暗里,我再一次泪如泉涌。

第七张处方单

接下来的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
微信群里,我不再睁眼闭眼就提江医生了,室友们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聊天途中很默契且善意地规避着相关字眼。还有两天就是新年,这个春节的时间不早不晚,揪着一月份的尾巴尖把马年送了过来。
这几天我也收到不少群发短信,有的号码都没存过,也不知是谁发的,祝福语无非那几种,“马上有钱”“马上有男人”“马到成功”“龙马精神”之流,我通通都用一个“谢谢,新年快乐:)”打发回去。
:)?
:)是什么?这个神情该怎么展现出来?我都快记不得了。从被江医生婉拒的那个下午,到现在,我鲜有能发自肺腑笑出来的时刻,基本都是:|,或者:(,一家子人吃晚饭,谈天说地讲笑话,我总不能不配合吧,只能努力撑起嘴角,在眼睛里使劲挤出感兴趣的光亮,附和他们,防止被爸妈看出异常。
没劲。
特别没劲。
真的特别特别的没劲。
除夕前夜,我在微信群里发:“我该怎么办啊,浑身像被掏空了似的,就跟SHE那歌唱的一样,把我灵魂都带走。”
康乔马上回复了我,她的感叹号用得特猖獗,情感特强烈,让手机这头的我都有了种被人扯着领子前后晃,并且在我耳边高喊“你他妈醒醒啊”的错觉:
“神经病啊你!!”
“不就一男人吗!!!还是二手货!!!!”
“有什么值得你魂牵梦萦的!!又不是没别的男人了!!!”
“你就是贱格!!!越是不屌你你越是跪舔!!!”
“你自己说是不是??!!”
“别想了!!你们不合适!!!他都可以当你小叔了!!!”
康乔说的很对,我的确像个神经病,不,是精神病患者,不到二十天的光景,我从一个恋手恋足恋脸恋江医生一切的恋物癖狂魔,变成了一具形如走尸的抑郁症,现下又沦为不知悔改的偏执狂,一个连着一个,接踵而至,一波又起,挡都挡不住。
“等出现新男人你就好了,”可能是发觉自己冲了点恶劣了点,康乔从电闪雷鸣变回了涓涓细流:“年后我看看能不能给你介绍个,别想那人了,又不是没别的男人。”
她不依不挠地高唱着“天涯何处无芳草”的主题曲。
对啊,又不是没别的男人,我细细品味着她这句话。从小到大,我也喜欢过很多人啊,男生,男人。也追星,出挑的中日韩欧美男演员照片都曾被我舔个遍。
“但是很奇怪啊,”我在微信里打字,“我前天晚上梦见江医生了,梦特别短,我站在走廊口,他从办公室出来,就像他那天拒绝我的那个中午一样,向我走过来。当时墙上有挂壁电视,正在播放吴彦祖和金城武脱光了在跳钢管舞,但我瞄都没瞄一眼,就因为舍不得,有一秒钟把眼睛从江医生身上挪开。”
康乔打断我:“你没看电视屏幕你怎么知道电视上在放吴彦祖和金城武的裸体钢管舞?”
“那是梦啊,梦本来就很神奇,可以尽情开上帝视觉,”她的插话让我顿感不快:“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好好,你说。”
“然后,江医生就走过来,跟我说话,我醒来后完全记不得了他说什么了,但是他跟我说话的那几秒钟的感受,我记得一清二楚。”
“什么感受?”
“活二十多年从没有过的感受,什么帅比啊男星啊都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特美,特别的美好,让我从内而外,不能控制地发光,”我给这个梦收尾:“而他仅只是说了一句话。”
“所以想证明什么结论?”康乔的口气,都能让我想象出她脸上写满“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显而易见的结论,”我顿了顿手指,接着发消息:“江医生是无可取代的特例,是the man,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是女苏格拉底还是周婆?以后的事你这会就能预见?”
“我就是能预见!他就是明月光和朱砂痣了!”我激动地用标点加强看法。
“那你应该庆幸,没让他变成饭黏子和蚊子血。”康乔瞬间找到新路线来安慰我了。
我忽然回不出话了,因为我反应过来一件事,就是我把江医生称作“明月光”和“朱砂痣”这码子事。我在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他不可能再属于我了,所以才会用这两个比喻来定位。
这是放弃的征兆和体现,原来我早就在心里涂上了放弃的影子了。
见我一直没开口,康乔又扔出一条消息来,用震动打裂沉寂:“这几天忙死咯,没时间。初七出来看电影么?初六冰雪奇缘首映,我大伯给了我几张万达观影券。”
“好啊。”
好啊,好,就这样吧,放弃吧,释怀吧,开始新生活吧。
我应着,也不知道到底在答应给谁听。
##
大年夜紧跟着到来,接着就是初一,初二,初三,外公外婆,大姑二姑,舅爷爷舅奶奶,串亲戚走远门的,忙到我都无暇来顾虑自己的心境了,光是应付着三姑六婆堆砌起来的两座大山就够我心烦意乱的,两座大山的名字也很般配哦,一座名叫“有男友了吗”,还有一座叫“有工作了吗”。
真的很忙,忙到我感觉自己真的已经放下江医生了。
初六当天,我拿着喜帖去参加了我干哥哥的婚礼。晚宴开设在大酒店,很隆重,粉色的纱幕铺天盖地,鲜艳的玫瑰、彩色的气球、温暖的灯光更是一个都不落下。司仪一如既往地调侃新人,提着话筒问新郎,“你爱她吗?”,干哥哥扯着嗓门回答“爱!”,铿锵坚定得如同卯了一个世纪的劲就只是为了喊出这个字。接着,新郎新娘在漫山遍野的吹口哨叫好腔里接吻,我跟着众人一起拍起手来,祝福的掌声响彻大厅。
很奇怪,我这个旁观者居然被感动了,之前从所未有。好像我就是站在台子上的新娘子,正亲身经历着我人生和爱情之中的一次功德圆满。
不过那会,我并没有在意新郎是谁。
当晚回去,我就做了一个梦,还是有关婚礼的梦,我真的变成了婚礼的女主人公,双手捧花,雪纱及地。
大厅里正在奏响婚礼进行曲,司仪宣布新人入场,我和一个身穿正装的男人并肩徐行。我清晰地知道,他就是我的丈夫。
沿着红毯走向高阶的一路上,我迫不及待地去打量他,而他刚好也偏过头来看我了。
就在那一刻,我看清了他的脸。
非常明晰地,像素超高地,看到了他的脸。
##
“我换好票了!”康乔的脸和她手里乱炫的两张影票同时来到我眼底,打断我以回忆和卖呆为球心形成的真空静音结界,影院里吵吵嚷嚷的背景,在顷刻间尽数朝我压回来,康乔就在其间埋怨着:“排个队真是要排死了,都要上班上学了哪来的这么多人?足足半个小时啊,不过也值了,imax的,昨天刚上映,我们算得上是二批观众了。”
我看向她,她手里多出来的除了影票,还有两杯单球冰淇淋。
“我要草莓味的那个。”我在第一时间宣布了粉球的主权。
“知道了,”她阴阳怪气地应着,一手把粉色递给我,一手越过桌面,把我从高脚圆凳上扯下来:“走了,检票,看好包啊。”
我把背在身前的双肩包带拉下来,拢到一起挂手肘窝,这样比较安全,方面两只手抓东西,又不至于太滑稽像乌龟不小心把壳穿在了身前。
观影群众真热情,检票口老早就排起长龙,康乔拉着我,穿梭人群,往那小跑着,一边还催促:“快点儿!快点儿!别电影都开始了我们还没进去!”
我今年的过年衣服是纯白的短款羽绒服,有点臃,抵达终点卡进队伍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喘得就像是一颗刚从山坡上滚下来,还越滚越大的雪球。
“听说可好看了。”站定后,康乔宝贝兮兮地端着影票一直看,还哼起了《let it go》,她从北美上映开始就肖想着这部动画片了。
“有什么好看的,迪士尼动画片不都一个套路。”人多燥热,我捏着影票在脸颊旁扇风。
“我都等两个月了,这种长情你才不懂。”
站我们前面的一个女人估计是排队无聊,注意着我们对话,还硬要比拧自来水还自来熟地回过头:“网上早就有高清版了啊。”
“你知道你怎么还来看啊,”康乔个性也够直接的:“还跑电影院来排队?这不是找虐嘛?”
“小姑娘家家的,这么凶。”那女人似乎是微笑了。本来没打算关注她的,但这个善良的语气迫使我抬起头看了她几眼:
是个穿宝蓝色大衣的女人,长筒靴子,中分长直发别在耳后,白皮肤,桃花眼,很有气质,很有味道。
她的年纪看起来不算大,但也不是我和康乔这种还能站立在少女尾巴尖的人了,是应该配以“女性”这种形容词的角色。
康乔没再搭理她了,我也掏出手机,低下头看时间。
紧接着,我就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它来到得太猝不及防,重重跌进我的听力范围内,想不接住都不行。
“是这个?”就三个字,询问语气。
“对,就是这个,小杯的,足够了,”回应这个声音的,是刚才那个女人,她的口吻像是在套近乎,又仿佛跟对方熟识许久了解透彻:“反正你养身达人也不吃爆米花。”
“是不喜欢吃。”又多了五个字,清清淡淡的,拥有一种年岁沉淀的磁实。
电影院里很热闹,身边有无数种声音。小孩的嬉笑跑闹,情侣的打情骂俏,片花的大声播报,榨果汁机的搅动喧嚣。可是这个声音,偏偏能在一瞬间如同割海成路般,排开所有的声潮,准确无误地流淌进我的耳朵里。
老天真是太擅长制造哀乐悲喜,十多个小时前我在梦里看清楚的那个人,这会正站在别的女人身边给她买爆米花呢。
唯恐慢了,我立刻空出一只抓东西的手,像在飓风天里好不容易找到树干那样,紧紧握住了康乔的左臂。
大约是感受到我的着急和力量,康乔紧张地回过头:“你怎么了呀?!”
没怎么,就只是想把自己固定在原地,怕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

第八张处方单

康乔看见了江医生,就在我皱起眉头向她企求“别再问了”的下一秒。
闺蜜之间总有一种默契又神奇的心灵感应,她在最快的时间内左看右看,勘测到了我突然警醒的源头。
视线接触到江医生后,康乔彻底变成一只好奇的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着江医生,像是他身上有红色激光灯束在挑逗,而且她的眼神还毫不避讳,这真的让我很为难。
她总是这样,大一的时候,我和她一道路过球场,途径一个我私以为还不错的拍篮球的帅比,她直接在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用拇指指着那人扯长嗓音问我:“吴含!是他吗——?”
她怎么不干脆闯中央一套新闻联播演播室的镜头前对着全国几亿观众振臂高呼一声“为了部落”?
“我靠,他真帅,”视奸完毕,康乔回过头,总算是给我几分面子,用口型与我作无声交流:“他好高!”
最后一个“高”字她激动得都吐出气息声了,好像她脑洞中的江医生的个头只跟她鞋面齐平似的。
这是康乔第一次围观到活体三次元的江男神,她也第一时间在自己黑黢黢的美瞳里涂上“我理解你”四个字,表达她围观后的结果。
“你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啊?”她还在朝我做夸张的口型。
我摇了摇头,收回手机,开始一勺接一勺地吃冰淇淋,这感觉就跟一个自卑者在一铲子一铲子地疯狂刨土想把自己尽数埋起来一样。
别看见我,求别看见我。
其实,被江医生拒绝后,我也曾在心里描绘过,某一天,会以怎样的方式再度和他碰面,基本可以拼凑成一本有关我和江医生的同人文集了。比方说温和而含蓄的爷爷の复查,再比方说自己发烧跑去省人医吊水在某个楼梯拐角和他意外偶遇天雷勾地火,连“我以后可能嫁了个老公每逢佳节去他家聚餐结果在同一张桌子上看见了江医生原来江医生是他的表哥”这样的恶俗桥段,我都不可避免地脑补到了。
但我完全没料到,会在电影院碰见他,碰见给一个女人买爆米花的他。我的那些矫揉造作的画面,跟此情此景更是沾不上一点儿边。
我在心里交替对比着这些场景和现实,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因为在这些想法里,我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有了伴,但江医生始终形单影只,没有女友没有同伴,独立孑然。
仿佛我得不到他的话,谁都不可以染指他一样。
但现实还是很快就告诉我答案了,好梦和当下,大多成反比。
“票给我吧。”江医生又在跟那女人讲话了。
“啊?为什么?难道我看起来弱得连两张票都抓不住?”她一定喜欢江医生,话语里吸饱了与外形不符的少女嗔气。
“其中一张给我就行。”
“为什么啊?”谁都可能成为嗲牌复读机,知性美人也不能免俗。
“我去后面排队。”
“直接插队就好,没关系的,反正人家知道我们两个是一起的,”女人的嗓音忽然清晰了些,像是电话的听筒终于摆正了一样,她应该是回过头来看康乔和我了:“后面两个小姑娘也不会介意的吧。”
救命啊,我低着头都能联想到江医生会顺着这句话的指向,将视线放过来了。
果然,几秒后,或者比几秒少一丁点,差不多一个端详加一个判断的时间……
“吴含?”
我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它们大概因为我披头散发的情状和下巴快磕进脖子里的姿态,被打上了不确定的疑问句式,但江医生还是精准地叫出来了。
我眼观鼻,鼻孔观冰淇淋纸杯,那里头融化掉的粉红糊糊都快见底了,结果还是没起到一点作用。
我还是被揪出来了。
对,是我,可我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你呢。这一声是在给我布置了一道旷世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