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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我的错啰?”
“可能吧……”
“那我以后要不要装的成熟点?”
“你好好当一个年轻开心的小女孩就可以了。”
“干嘛突然这么一本正经的?”
“保持现在的样子,最好。”
“可我总会老的啊,二十女人一枝花,四十女人豆腐渣。”
“对我来说,你永远是小姑娘,”说话间隙里,江医生看向我,他的瞳仁是深深的潭水在晃动,脸上有一丁点儿罕见的得意,像收藏家在审视自己的一盒珍宝。
***
接下来一周,体检,政审,调档接连而至,为和省人医签下聘用合同做准备,我忙的几乎和江医生见不上几次面。
他是大教授大主任,他也忙,偶尔我会刻意从行政大楼绕路去门诊看看,就远远地和他隔着病患对上一眼,都欢呼雀跃心满意足。
签了合同的当天下午,我滩在家里沙发上玩手机,思忖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忙碌江,请他吃一顿庆功宴。
答案当然是,当然。
也就调出联系人的这个空档,季弘突然给我来电话了。
他的语调火急火燎地如同警车鸣笛,让我禁不住跟着紧张,连坐姿都端正起来:“吴含,你在哪!”
“在家,怎么了?”女人的第六感,隐约觉得和江医生有关,背脊结了冰,我能察觉到自己的嗓音在发颤。
“我们科室医暴了!草他妈的太可怕了!人提了个刀子就来办公室见穿白大褂的就砍,还不让人出办公室,江老师后面过来了就把我们都往外赶,那人气疯了,转头就往江老师背上砍,差点就砍他肉里去了!”
能不能有一根绳子来捆住我的心脏,它已经快抽搐成心梗。
季弘惊魂未定地跟着说:“后来一女的突然冲出来替他挡了那刀,刚好扎她肩膀上去了,皮开肉绽的。人太多,没看清是谁,事后听其他人说是江老师前妻,什么前妻,我草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居然是南冉冉!?这会江老师跟去急救室了,你要不来看看?太混乱了,我也不知道江老师有没有什么受伤,他白大褂上也好多血!你也别太急不一定就是他的,也许是南冉冉的!算了越说越乱,不过你最好快来看看吧!他这会肯定很需要你!”
第四十二张处方单
在医患矛盾日渐加剧的现在,我也曾忧心忡忡地考虑过江医生会不会经历医暴,很快我便在心里自嘲多此一举,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吗?他这样温和耐心的医者,应该是全天下最不容易遭受患者施暴的对象吧。
但曾经的这桩想法,俨然成了一个flag。
我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气急败坏赶到医院的,出租车师傅被我催得像在开火箭,省人医竟如开在天涯海角一般远。
冲到神经内科的时候,病房走廊上挤满了围观的病患和家属,医护和保安也在努力疏散和安抚群众,大多人脸上都写着惊魂未定。神内办公室方圆几米的案发地带,已经被警戒线围堵得一丝不苟。大理石地面上有不少地方都涂着斑斑血迹,凌乱的鞋印,挣扎的轮廓,生动诉诸着刚刚的这里,曾经有过怎样的恐怖。
我拼命寻找着江医生的身影,盲目必然带来无果。我就像个没带设备的潜水员一样穿梭在成千上万的陌生鱼群里,呼吸紧促如深海溺水。
“吴含——”
突然有人喊出我的名字,才将我拖上了岸。
我随即去找声音的来源——
在电梯口的角落,有个女警官正倚在墙边做笔录,而她的对面,正是看上去心有余悸的季弘。
叫我的人正是他。
回光返照,我赶紧小跑过去。
“江医生人呢?他受没受伤?”停在季弘面前,我的眼泪脱眶而出。
****
万幸,江医生并没有受一点伤,南冉冉帮他抵挡了所有怨气和刀刃。
她流了很多血,所幸没有危及性命,已经被送去急诊,江医生随行过去的,这会应该也在那。
陪我去急诊的路上,大概是为了宽慰我慌乱不安的情绪,季弘有一茬没一茬地找话题跟我聊天。
“吴含!你知道今天来砍人的那人多大吗?”他一惊一乍的,故作夸张。
“多大?”
“是个老头,都七十七了,”他用右手在我眼前比拟出连贯而快速的两个“7”,边说:“干瘦干瘦的,谁能想到他chua得就抽出一把水果刀,那汹汹气势,简直宝刀未老啊。”
“宝刀未老是这么用的啊?”我承认我被逗得轻松了一点:“为什么会来你们科室闹?你们是双手不沾鲜血最不容易出事的内科啊。”
“你知道为什么吗?”季弘叹了一口气:“那老头的老伴,也七八十了,之前在家中风晕厥被送到我们医院急诊抢救,稳定下来后,就转病房到我们科。结果,大概十天之前吧,夜里脑干出血,当场就死了,就在我们病房。她也不是江老师负责的病人啊,是李主任的。那老太家里人来带遗体回家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多悲伤。但因为是在我们科室突发意外死的啊,江老师体恤家属,自己出钱报销掉那老太在我们科那几天的住院费,还跟人家道歉,人家钱收了,没再说什么。真没想到啊,白眼狼,今天直接提刀砍回来了。”
季弘禁不住感慨:“医院的生老病死,真的太正常了,每天都有小孩哇哇哭着降临在产房,每天也有遗体被推进太平间,有人笑必定有人哭。人生就这回事,再长寿也不过百年,总要走完这辈子,接受死亡这件事,老太好歹是在梦里昏迷睡过去的,也没太多痛苦。搞不懂,这些家属,为什么就想不通呢?为什么呢?”
“毕竟是亲人啊,一起生活五六十年,一时间无法接受很正常,你能适应一个已经习以为常深入骨髓的身畔人突然间彻底消失在你生命里吗?总要有个缓冲的时间,”我表露着自己的观点,“但真不至于用这种偏激的手段来消化和发泄。”
大概是太过沉重,季弘漫长地呼出一口气释压。他转移话题,俨然摆成闺蜜的八卦架势:“对了,吴含,我看你知道江医生没被砍之后精神就好多了,你对南冉冉救了你男人这事就没什么心理压力吗?”
“能有什么心理压力?”我问。
“心真大。”
“不是我心大,都这样的情况了,我只求江医生别受伤就好,难道我第一时间要跑过去争风吃醋,质问他说为什么让那个女人替你挡刀,为什么不等我过来挡吗?这太作了,不是正常人应该的行为。”
“这倒是。”季弘捏着下巴点点头。
我瞥向走廊窗外,外面的天空一碧如洗:“你听没听过韩寒一句话。”
“什么?”
“有时候,「虚惊一彻这四个字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成语,比起什么兴高采烈,五彩缤纷,一帆风顺都要美好百倍。你可懂什么叫失去。这些时间来,更觉如此。愿悲伤恐惧能够过去,事外之人更懂珍惜。”我回过头去看季弘:“我爷爷年初小中风昏倒在地,我吓得也快晕过去了,后来被送救护车送到你们科,医生告诉我没什么大问题,我才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你在医院工作,对这句话的理解,应该比我们普通人更明白一些。”
季弘不发一语,约莫在深思。
急诊大楼近在眼前,我的心已经提前飞了进去,江医生,你知道吗,得知你还好好的,就特别好,是最好的那种好,比什么都好。
****
省人民医院的大厅里一如既往地人来人往,我再一次大海捞针般找寻着江医生,只是这次旁边多了只视界更高也更远的监测探头,季弘。
“应该在外科急诊,”季弘下推断,“你别急哦,我们去那找。”
“嗯,”我对上季弘的眼睛,希望他能看到我神情里的感激:“季弘,谢谢你。”
“唉……你也别谢了,咱俩谁跟谁啊,你现在也算我半个师娘了。”
……师娘,我额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感觉被叫老了。”
“谁让江老师已经徐爷半老了呢。”
“好吧。”
绕过一个走廊和公卫,我和季弘一齐抵达外科急诊室的门口,果不其然,江医生就在里面,他站得距离门框很近,白大褂已经被脱下,挂在一边手臂上。他穿着深蓝的衬衣,向内翻卷到胳膊肘的袖口上,有不容忽视的,被血迹沁成紫色的斑块。他正在和里面的医师沟通,徒给我一个背影。
我想叫他的名字,就突然的一瞬间,如鲠在喉,喊不出声,像陡然间失忆了,忘了他姓甚名谁,引起他的注意是全天下最难的事。只有堪堪眉头皱在那,努力镇压着一份欲泣的直觉。
“老师!”季弘替我投射出去这个对我来说很艰难的信号。
江医生闻声,很快回过头来,他的目光扫过我和季弘,最终滴落在我脸上,上锁的眉心顷刻间土崩瓦解。
“吴含,你怎么过来了?”他刚才明明在用严肃的拿腔和里面的医师说着话,但到我这里却刻意压缓了不少。
我这时才找回了一点说话的技巧:“那个,季弘说,你们科室出事了,我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事……”
我讲得很慢很慢,怕哽噎得感觉又把我吞没,搞得我很丢脸,明明当事人都一派平静,我这个事外人反而哭出来,太怂了太不成熟了。
“没事,”江医生略微偏回头和里面的医生打了声招呼,让那医生进去,才朝我和季弘走过来,他没和我说话,先质问起季弘:“你告诉她啊?”
“对啊,我把师娘带过来安慰一下老师您一颗受惊的心啊。”季弘回得义正言辞。
“嘴真快。”江医生在季弘肩膀上按了一下。
“哎呦喂,疼。”季弘一边肩头放低,轻轻挑开江医生的手,问:“那个,南冉冉没事吧。”
江医生偏眼看了下里边:“刚动手术,麻药还没醒,很顺利,没什么大碍。”
季弘这才舒口气,几乎是同时,我也在心里和他做出一样的反应。
季弘干咳两声:“那就好,你们聊,你们聊,我就不当电灯泡了,哎,走噜。”
他说完就不作停留,头也不回窜回走廊,像只矫健又善意的猎犬。
“唉——这小孩,真是没长进。”江医生收回落在季弘身上的实现,平看向我来了,他眼睛温和得像暑假的夜晚,说话的语气是风拂过芦苇丛:“吓到了啊?”
我喉咙发紧:“没有……”
千万别哭,千万别哭,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告诫自己,我也搞不懂啊,找不到江医生无助茫然到想哭就算了,为什么这个人都站到你触手可及的眼前了,反而更要泪崩。
我很久没有启齿,江医生也是,他大概也心知肚明,在等我整理好我那些复杂莫名的少女矫情。
“我怕你吓到,你没什么事就好。”泫然的意图总算被抑制回去。我一只手抓住另一只胳膊,医院的空气里,有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丝丝凉意,让人有点冷。
是我的姿态激起了江医生想要给我捂捂的欲望吗,他忽然扯住我垂落在那的那只手腕,顺势把我拉进他怀里,还说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别怕,我没穿白大褂。”
“我怕什么白大褂啊。”我支吾着说,这一秒钟,我实在是憋不住了,撤下所有隐忍,眼泪啊鼻涕啊,根本刹不住车,一颗接一颗地往外滚。我怕什么白大褂,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白大褂脏啊,全是医院的细菌,”江医生在我耳畔轻呵呵说:“没有男医生敢穿着白大褂抱自己家姑娘的。”
“那你袖子上还有血呢。”我摸索到他光裸的小臂,就着几根手指在上头刮了刮,潜意识地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别的伤口:“我真的好担心你啊,今天季弘和我说,你本来明明不在办公室的,非要赶回来蹚浑水,蹚浑水就算了,还当着歹徒的面把他们往另外一个门赶,你会不会应付突发状况啊,这时候就不应该动,老老实实等待警察来控制现场,实施救援。”我禁不住要埋怨起江医生来了。
“不会,”江医生竟面不改色,大言不惭地承认了:“职业生涯第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只想着尽快让学生和同事离开这个小空间,反正我也在最后边挡着,”他单手在我后背轻忽忽地拍了两下:“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按照你说的办。”
“还是别有下次了吧。”我本来撑着他臂弯的手,着实忍不住掐了江医生一下。
他像没有痛感似的,一动不动。
“在医院这样抱着是不是不大好啊?”我不好意思问。
“没关系,我这会工作服没穿身上。”江医生答。
好吧,就让我沉醉吧,在不可思议的地点,春风沉醉的医院走廊,仅有几毫米的,近在咫尺的间隙,我能瞥见自己的睫毛就黏贴在江医生白净的脖颈上,他的衬衫领子还泛着曾经洗涤后的清洁香气。而我的脑子里,唯独只有一个念头,什么都不愿想,只那么一个念头,就是想要抱紧他。
好梦终归会醒的,诊室里的,那名方才在和江医生交谈的男医生走了过来。
“江主任,你老……”他适当地停顿一秒,但脱口而出的那个字眼,还是让我揣摩出他本打算的用词:“嗯,南冉冉醒了,她说想见见你。”
第四十三张处方单
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我会有什么心理负担,江医生并没有让我和他一道进去看南冉冉,而是叫我留病房外面,大概怕我一个人在这孤独伶仃,他还特地嘱咐那名年轻的外科医师留下来,站旁边陪着我。
外科医生叉手立着,来回小幅度晃着身子,有些百无聊赖的模样。
“医生,你进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我的话语有些唐突地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礼节性地笑了笑:“没事,等江主任出来。”
“我真没事的,我也老大不小了。”我刻意摆出纠结的神色。
“呵呵,”他善意地笑出声响,问:“他人好吧?”
“什么?”我一时间没听出他的意思。
“我是说,江主任,他人很好吧?”外科医生详尽地重述了一遍。
“嗯。”
“他是我们医院出了名的老好人,看吧,吉人自有天相,医闹都不会受伤。”
很想回他一句,这话我爱听。不过未免显得太自鸣得意了罢,我只慢吞吞地点了两下头,含蓄又笃定地表达认同。
我和那名外科医生,如同两根有高有低的路灯一样立了很久。江医生恐怕才进去五分钟,我就有种几乎要熬了整个通宵的漫长无期。
很快,高的那根忽然亮了,我听见他提起嗓门叫人:“江老师!”
听闻这个称谓,作为矮路灯的我也陡然激灵,以为江医生出来了,忙不迭朝前看去,结果办公室门前并没有人,而旁边这位青年所叫唤的人,并非江医生,而是停在他侧方的一名老者,他头发全白,梳的一丝不苟。神情过于严峻的关系,他一身白衬衣黑夹克的装束,摆在这样的季节也不会让旁人觉着热。
“好久没见了啊,小宋,在外科待得还好啊?”老人语气熟络,轻拍外科医生肩后的动作也分外自然。
“挺好的。”
“我就说你不会混的差,”老人虽然眉目凌厉,但倾吐出来的气质却是慈爱的,他接着问:“承淮人呢?还有小冉啊,她怎么样了?”
“噢,江主任刚进去了,南……嫂嫂刀口不算深,做了缝合,情况还好。这会把江主任叫进去了,不知道要聊什么。”被叫做小宋的医生话间略微扫我一眼,话腔里有挥之不去的为难和尴尬。
我大概能猜到眼前这位老人是谁了,季弘的江医生的爷爷,江行。医院间的人脉纽带四通八达,和固体传声一个性质,各种大事件也散播得最快,所以他成了最快得到消息的那批人,也因此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在这里。
“那你怎么站外边?”江老爷子接着询问,他压根没注意到我,或者说,哪怕余光会在不经意间瞄到我,但也全然会当作不认识不相关的路人甲那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吧。
“嗯……这个……”小宋的尴尬简直要从皮肤里破出去,他终究还是把我推到老爷子面前:“江主任让我在外头陪着他女朋友。”
“啊?哦……”江老爷子向我看过来,先是微眯起眼的诧然,但极快地又了然了,态度的转化在他的语气词和神态里表现到淋漓尽致。
江家的礼仪风度真是一脉相承,老爷子压根并没像寻常人一般反应,不礼貌地反复打量一个未尝见过的人,只直视着我眼睛,问出我的名字:“吴含?”
天哪,这两个字,我的姓名,我从小写到大,作业本,讲义试卷,各种公共场合所谓的客户签字,任由成千上万的人叫着,熟悉到烂成泥巴发了霉我都能习以为常,但在被江医生的亲人念叨出来的这一秒钟,我竟有些感动和慌张了。
我局促不安地把手别到后方:“嗯,是我。”
就在我还在纠结着要怎么才能礼貌地称呼他的时候,江老爷子漾开一个很坦率的笑容,皱纹像散开的水波痕,他的南京普通话真让人亲切呀:“我是承淮的爷爷,老听承淮他妈说他现在谈了个年轻小姑娘,想让他带回来见见还藏着不肯,今天不还是让我刚巧碰见了。”
还好,不难相处,是个善意的老爷爷,我也开心呀,心成了装上一千只喜鹊的笼子,我憋不住笑,也跟着扬嘴角,可是又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算了,就这么一直笑着吧。长辈面前,微笑总不会出错的。
“是真的年轻啊,小宋,比你还年轻好多呢,”江老爷子本是打算来探望的,此刻却不合时宜地跑题,和我闲侃起来:“你好像比我们还关心承淮啊,比我来得都快。”
“我只是刚毕业,还在家休息,有时间到处跑,您是医生,工作那么忙,哪能和我这样的闲人后辈比较呢。”不假思索间,我的吹嘘拍马技巧发挥至一流。有时也会忍不住暗自庆幸念了中文系,那些词汇积累和表达语感恐怕还真会比平常人要稍微好一些。
“嘿,还知道我是医生呢,承淮和你提过我啊?”江老爷子高兴得像老树开花。
“嗯,他有时会说起你。”其实江医生根本没提过他家里任何事,我对江老爷子的讯息全部来源于季弘上次的八卦,但嘴甜点,顺着人说,同样不会出错。
“那我岂不是家里第一个见到你的长辈了?哈哈,回头要跟他爸妈炫耀一下,”江老爷子开怀地瞪着我:“你怎么也老站外面不进去呢?江承淮不让你进去啊?”
“也不是吧,他估计……怕我看到了心里担忧……”我艰涩地替江医生解答。
“他不让你进去,我带你进去吧,老站外面,搞得跟外人似的,”江老爷子偏过身子,做出要领我进去的鲜明姿态:“走吧。”
我真的好激动,那种被认可的喜悦像青绿色的藤蔓一样疯长着,它们每一根都和碗口一样粗,一鼓作气朝着太阳的方向冲,把最天然的热度源源不断往我身体里导,叶片舒展,密密麻麻,是我心里满怀着的,无法收拾的惊喜,为什么江医生、江医生的家里人都那么好,简直叫人不可思议,可再细致想一想,又在情理之间。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能见南冉冉一面,就在江老爷子把我往里领的那个档口,江医生从内间走了出来,他说南冉冉精疲力竭,又睡过去了。
他对江老爷子的出现并未感到意外,只是很规矩地打算向他爷爷介绍起我:“这是……”
“吴含,我知道了,我们已经认识了。”江老爷子瞪着他:“你太落后了,等你这个慢性子再慢吞吞介绍给我们认识我说不定都已经撒手人寰。”
他不由自嘲打趣,在江医生面前秒变老顽童。
“嗯,”江医生的个性也让他懒于和自家爷爷争辩,“认得了就好。”
“肚子饿吗?大中午了。”江医生继而朝我看过来。
“不饿,”我现在正被一种神奇的正面情绪填的饱饱的:“你饿吗?你快带爷爷去吃饭吧。”
“还是你们俩去吃吧,我进去瞧瞧小冉,”江老爷子回到长者一贯淡然的样子:“本来就打算来看看她的,南家今天刚好在机关开会,一时半会来不了。毕竟是我曾经的孙媳妇,今天也为你受了些伤,这几年,中间事,我也不想再多计较了。承淮,你也别太操心,今天这事,我来和南晰松谈,一定帮你处理好。”
他望着我,瞳孔里温和的忧愁和江医生如出一辙:“你们去吃吧,我看看她就走,过会回家吃。”
南老爷子字里行间的情绪,都带着非常露骨的复杂,连我这个从未参与过往的后来者,都感同身受到了。
****
告别江爷爷,我双手插兜,一言不发地走在江医生身侧。
这儿不比我的大学,是他的工作单位,我也不敢那么高调浮夸地去和他十指紧扣,为人要理性,谈恋爱也要低调。
“怎么不吭声?”江医生很有目的性地朝自己科室的方向走,一边问我。
“灾难过后,当事人应该都想安静一下缓和一下吧?只是想给你个空间。”我朝他眨了几下眼睛。
“我以为把你一个人落外面生气了。”江医生旋即笑了。
“哪有那么容易生气,我又不是那种一点也不通情达理的无聊小女生。”我嘟囔。
“对,对,”江医生连说两声,卯着劲认可我的话,似乎又是在哄我:“你不是无聊小女生,你是最乖小女生。”
“你现在去哪?”
“去科里值班室,换件衣服,不能这样去吃饭。”
“你在科里还有衣服啊?经常要换么?”
“嗯,经常接触到血液和病菌,有时会被生病的老人吐一身,有时值夜班下来也会觉得身上不舒服,这些时候都要换衣服,所以科里也常备着。外人不懂得,总说医生有洁癖,我倒不以为然,医护大概是少有的,最不惧脏的职业了。”江医生莞尔,仿佛淡淡陈述着不关已的事,言简意赅,通俗易懂,在我耳朵里却极为深刻。他在我心里,一直是清洁的,干净的,一尘不染的,像筛过几十层过滤网的湖水,可今天他说了这么多我所看不到的地方,我却一点认为他“肮脏”的意思都没有,这个字和他没有任何挂钩。
我稍稍抬手,握住江医生垂在身侧的手腕,不是紧实地纠缠,就轻轻用指腹扣着他,跟着我们走路的姿态温和地晃动,就一下一下,慢慢地动一动,颠簸出我想传递给他的亲密和理解。
快进电梯前,我的手机倏地响了一下,是微博特有的那种动静声响,辨认度极高。
可能是本地的消息吧,我下意识停下身,翻出手机。
果不其然,是名为南京身边事的博主推送出来的一条简短新闻标题——
“省人医再现医暴!古稀老人荒唐袭医,真爱前妻挡刀重伤。”
不知为何,默念到最后一句,我的手指竟有些微微发颤。
江医生先我一步进了电梯,他似是察觉到我的轻微反应,倾靠回来问道:“怎么了?”
“啊?没事。”我比条件反射还要快地答道。
不想再让江医生记挂着这些无聊身外事了,我快速按黑屏幕,把手机重新回兜里。
第四十四张处方单
吃完午饭,江医生要去趟派出所,他没有带我一起过去,而是先送我回了家。
他好像非常不喜欢我和他一起去正面接触这些负面事件,更倾向于把我拉到后头,用他宽阔的背脊牢牢挡着,我什么都看不见。为你遮风挡雨的,往往都温柔到使你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