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雄性生物的天性 吧。”
“好吧……那我只叫一次啊,”太艰难了,莫名的羞涩让我艰难,必须要加把劲,用起子才能撬开我的嘴,我一点点挤着牙膏:“老……公……老公老公老公,”我急促地连叫三声:“这样可以了吧。”
话音刚落,我就涨红了脸。
江医生忽然就笑出响声,是在校园的关系吗?有一点久违的青春的味道迁徙回到了他的脸上,闪动在那儿,挥发出较于平常还要多出好几倍的魅力,我的心怦怦动起来,目光也没办法从他面庞移开。他腾出被我揽住的那边手臂,继而握住我的手,就握着,也不走了,站在那不动,像是怕被什么干扰似的,像是怕有可能表达不清似的,他慢慢整理和吐露着句意:“我现在,好像也有种,才毕业的感觉。”

第四十张处方单

答辩日期表出来的第二天,我接到省人医的通知,周二上午可以去面试了。
我提前一天粗略地过了一遍以前的事业单位面试题库,就穿上职业装,昂首挺胸地奔赴考场。
今天是江医生的门诊,他提前和我打了抱歉说没办法来亲自送我去面试了,他在电话里的那种,遗憾的口吻相当明显。本来也没什么脾气,他这样可爱的遗憾,我反倒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
省人医行政的岗位就一个,所以进面试的也没多少人,环视场地,大家都跟我差不多年纪,就那么稀稀拉拉坐在等候室的各个角落,翻讲义,亦或交谈,静待考官的通知。
我在大片的空位里随便挑了一个椅子坐下,翻出手机,给江医生发微信。
“江医生,我到考场了,急需要一个加油!”
“加油,小姑娘。”他每次叫我小姑娘三个字的时候,都让人像烧熔的烛火,有种恍恍惚惚闪动的柔情。
“谢谢鼓励,我会好好答题的。”
“嗯。”
我是第三个进考场的,正前方有面试官三点一线,我深吸一口气,权当提前参加答辩了。
我开始做自我介绍,中途因为紧张不可避免地嗯嗯嗯了三回,真是心塞,我不禁在心里摆出一个扶额的表情。
“请坐。”中间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微笑道。
我端正地坐回椅子,按照书上交代地那样摆好姿势,学对面的那位大叔考官一样,三十度角笑,笑,嗯……
大叔考官翻了翻我的简历和资料,点了点头,开始问题。
统共是三道题,前两道都有关年初的热点,家风和中国梦,我看了不少类似的题型和中国梦,所以答起来还算得心应手,哪怕我的手心已经开始汗湿。
最后一道是自主题,让我有些犯难,“世界上有三种人。第一种,先知先觉,能够创造机会;第二种,善于抓住机会;第三种,既不能创造机会也不能把握机会。请问你是哪种人?”
真是主观到不能再主观,完全脱离《半月谈》、《申论》等一系列范本的固定框架,要回答的是自己心里的答案。
听完这道题后,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和江医生的事。在所有人看来,追逐江医生的过程,大概能证实出我既是一个能创造机会,又能抓住机会的人吧。但在考场上,谦逊也很重要,我恐怕无法这么自负地作答把自己渲染得如同事业编中的玛丽苏。
思绪的空隙里,另一位考官抚慰我说:“不用想太多,这道题我们这里也没有固定的答案,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都在听。”
我静静地吸了一口气,看向考官的眼睛,不紧不慢开了口。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我认为,人的主观能动性是很强大的,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普通人既能创造机会也能把我机会——创造机会、抓住机会,既不能创造机会也不能把握机会,这三者的关系是大可以并列存在的:在生活中,有一些人能够积极主动地去创造机会,在灵活把握现状的前提下,结合自身优势,具有先知先觉的特点,这很值得我们去学习和借鉴;还有一些人能提前作准备,机会来临时便可牢牢抓住,即使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他门也能快人一步……还有一些人,既不能创造机会也不能把握机会,他们只是在追求平和无争的人生,这类似于道家的无为一说,客观上也是存在的……”
我洋洋洒洒连篇累牍地说了一大堆,多多少少结合了些自身实际,硬生生将一条意识形态题答成了客观辩证题。
走出考场前,中间那位考官说道:“纯文科生还能这么理智地论证,还真挺少见。”
不知道他这句评价是好还是不好,但我自我感觉特良好,这大概就够了。我乘兴而来,绝不败兴而归,我无法满足所有人,我只求问心无愧。
****
二十天后,参加完答辩的第二天,江医生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我通过了。
“真的吗?不会是你替我开后门了吧?”我的声音如同小兔子警惕竖起地耳朵。
“我只是一个小主任,还没背景雄厚到为省里的卫生局做主。”他在那端笑着。
“噢……”我应着,快乐到口腔里仿佛吸饱了充满甜味的汁水:“你有什么奖励吗?”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我在心里尖叫出来,但女孩子家家到底是要矜持的吧,我咧着嘴傻乐:“让我先想想吧。”
隔日,我就在自己的网易邮箱里查到了省人医的体检通知,一切的发生都顺风顺水,家人在得知我顺利拿到编制后都很开心,那些还沉淀在家庭内部的不愉快渣滓一扫而光,妈妈亲手操持出一大桌庆功宴,其乐融融到纯粹,我也打心眼里地感激,深深地感激,感激时间带来许多负面的东西,但又因此洗练出更加正能量的生活。
就是这样的,和江医生在一起后,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越来越好。
他曾经说过花光运气才遇到我,大概这些运气就在不经意间给了我吧,我还这样心安理得地挥霍着,得找个时间还给他才好。
江医生是上帝恩赐给我的最大厚礼。
****
六月中旬,生活委员和班长敲响了寝室的大门,把四套学士服扔到我们床上,大声宣布:“明后天拍毕业照,还要回收的啊,衣服和外面的纸袋子都别弄坏了。”
她俩宣布结束,康乔第一个冲到下铺床边,拆开一只纸袋,神经质地抚摩了一番里面的学士服,她突然间大喝:“为什么我们的学士服领子是那么恶俗的米分红色!”
“文科的领子都是米分色的。”黄亦优正在收拾柜子,她书桌上的东西几乎都已经打包寄回深圳了——这几天宿舍楼下不是收书大卡车就是阳伞下的快递小哥,我们的四年所学只卖出一个白菜价,二十多块钱,大家一起去食堂点了四碗臊子面,劝君更尽一碗面,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理科呢?!”康乔追问。
“蓝色,”向来学识渊博的张思敏接上话,还非常体贴地解释着:“工科是黄的,就像黄亦优那么黄,农学绿shai,种庄稼稻子的嘛,国防生姨妈红,染红我们的国旗。”
“那为什么文科是米分理科是蓝?”
“学文大多是女生或者娘炮吧,学理的男生多,男……蓝……谐音,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
我不禁神思:“也不知道江医生当年的学士服是什么颜色。”
“江医生!整天江医生!江医生都快成我们寝室的doge了!”康乔不满地嚷嚷。
“白色啊,白衣天使嘛,医学生是白色的。”张思敏答。
“特别适合他。”我说,江医生是天生该套上白大褂的人,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
“他套个麻袋你都觉得合适。”康乔继续嚷嚷。
“谁让他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我强势反击。
“啊……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康乔抱住被她弄乱的那一大坨学士服,幽幽然倒向了被褥。
****
第二天,校园被各种各样身穿学士服的大四生占领了,其中当然包括我们,大家三五成群地集中在大门、操场等各种标志性建筑,抢占先机,取景拍照。
过去几年,我们曾经无数途经这里,只当这些东西都触手可及,所以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如今却需要康乔提着个单反为我们鞍前马后,留下这些画面作遗失之美好。整整一天,看似苦力活都在康乔那,但实际上拍得最多的就是他,她甚至要求我下个美拍,把她撩学士服,抱着梧桐树干跳钢管舞的魅(er)惑(bi)过程摄下来,以供他日欣赏和自恋。
接下来整整一周,空间,人人,朋友圈都被各式各样的毕业照刷屏了,大家都不约而同用这种高调的方式宣告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仿佛这才是大学的证明——我上过大学,我曾在为期一个月的军训里风吹日晒肌肉再酸痛也要响亮地唱军歌,我曾在网吧包夜早上七点还戴着耳麦对一道开黑的队友咆哮不止,我曾暗恋过球场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他把笑容投进了我心里的篮筐,我曾在某次部门聚会被三瓶吹光的啤酒赋予勇气跟心爱的女孩痛痛快快表了白,我曾狂奔在草地上只因八百米考试还剩五秒就要不及格,我曾因为挂科在深夜里无声哭泣只恨自己不争气对不起父母,我曾走过这样长,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足够让人乐不思蜀的四年,我曾走过这样短,短到还来不及道别,如今只剩眷念和怀旧的四年。
我们终于还是毕业了。
六月二十日,毕业典礼。
所有的大四生安安静静地穿戴好学士服,安安静静走进会场,依次入座。
校长对着喇叭念出演讲稿,荧幕上开始播放大家制作的毕业视频,逗乐而抒情,让许多敏感的女孩子抹着眼泪,又马上呛出了笑声。
“我们毕业了!”
——直到这样的字幕为视频收尾,会场里一片静谧,没有任何喧嚣,无声是最深沉的念白,静默是最刻骨的抒发——
“再见了,母校。
“谢谢你,大学。”
毕业典礼进行到最后的流程,校长、书记、院长等领导为所有的应届毕业生学子拨学士帽上的流苏,从一边拨到另一边,标志着我们可以离开温房天高任鸟飞了。
我很走运,排着队列上去的时候,给我拨流苏的正是校长大人,他笑的非常和蔼,轻轻为我扫好头顶的流苏,他一边把学士证和毕业证书交到我手里,一边问我未来打算去哪工作。
我说:“我已经考到省人医的编制了。”我的心在颤抖,我的语调也在颤抖,根本抑制不住,好像我冷到发抖一样,但我的心是那样火热,激动,紧张,高兴将我围剿,我只能不停说着谢谢。
“不错,希望你前程似锦。”校长还是亲和地笑着,祝福我。
“谢谢!谢谢!谢谢校长!”中文系出生的我我只会说这个词了,校长大大肯定亲手送走无数个学子,也许他压根都没看清楚我的脸,但都无所谓,都不影响我的激动和快乐,没经历过的也许不会明白,哪怕只是为了亲身经历此刻,我的几载大学都足够称得上值得。
和宿舍其他人一道走出会场,大家都在激烈地分享刚刚被拨流苏的感受,并把头顶上重心始终不稳的帽子给摘了下来。
快到走廊的尽头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站在外面,江医生。
他就站那,在一群往外面涌的黑袍小燕子里格格不入,他没告诉我就出现在这了,突如其来的,却又并非不速之客。
我立马有异性没人性地撇开室友小跑过去,站到他面前,不说话,只把手抬起来,交到他跟前。
他长眸微弯了弯,轻轻握住我的手,有点礼节性的意思在里边儿:“恭喜你,毕业了。”
“谢谢!”我激动的余韵还没下去,高声回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来陪你一起毕业。”
是那样乐得与他分享,我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上下连晃,不忘展示着我手里的证书,并喋喋不休说:“你知道吗,今天是校长给我颁的证书!是校长啊!那么多领导,我居然能轮到校长,好开心,好幸运,我一定会有大好前程的!”
“嗯,肯定会。”他像是被我的这种快乐的精神感染了,瞳孔里溢满笑意,原谅我的自恋吧,这笑意里似乎还蕴藏着爱意,饱满的爱意,能叫我马上就品尝到,它是一只有选择的饕餮兽,只把毕业的失落大口吞了进去,剩余的,是我内心更深的兴奋。
江医生就一直以这样的神情看着我,冥顽不化的磐石在这样宁和的目光里,都能软化成一颗大红苹果,我皱了皱鼻子,拧起眉毛问他:“干嘛,为什么老看着我?!”
川流不息地人群在四面穿行,唯独江医生一人,幻出一片安详平静的气氛,他依然没移开视线,回答我:“我在想,今天校长给你拨流苏,下次是不是就就能轮到我为你掀盖头了。”

第四十一张处方单

毕业后的第一天,没设闹钟,但有生物钟,早上七点半,我就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学中文的家伙们是不是与生俱来就有一股子忧愁矫情的文艺气息,我没起床洗漱,就平躺在床上,注视着正上方,告诉自己,这面天花板,可不再是南大象牙塔里的那个天花板了。
对啦,还必须得拱着腿,毕竟被窝是青春的坟头,走出校园需要这样的祭奠方式和缅怀手段。
就这样发呆到九点左右,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来电地址显示是南京本地。
思量着大概是快递,我按下接通键。
“吴含,你好。”对方开门见山,声音有一点儿耳熟,有个名字在我脑子里呼之欲出,只是她的语气温柔礼貌,不似昨日,又让我游移出几分不确切。
她接着陈述:“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南冉冉,江承淮的前妻。”
南冉冉表述出来的自我介绍和个人定位极其让人不舒服,我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不做保留地让自己的语气里填满憎恶:“找我什么事?”
“能和你见个面吗?”
“请问有什么事?”我把话题扣留回她的目的性上。
“想和你聊一聊,可以吗?”应该不是我的幻觉,她的声音里竟然浇上了乞求的色彩。
“电话里聊不行吗?”
“还是当面说吧,说的清楚些,你不用怕我,这段时间我想通了许多事,只是想为我爷爷的事情道个歉,顺便为江承淮的事做个了断。”
憎恶到骨子里的女人,不知道从哪弄到了我的联系方式,还这样堂而皇之地打给我,搁谁身上谁都会有种被莫名侵犯的烦躁感吧。
但她出人意料的礼貌,反倒让我不自在起来。我是江医生的现女友,以后大概也许一定必须会嫁给他,这种时候还畏惧面对他的前妻,是否也显得过于矫情了呢?
没想太多,我给了电话那头一个肯首。
***
我和南冉冉在小区附近一家星爸爸碰面。
如果不是她叫我,我都几乎要认不出南冉冉来了。她的黑色鬈发已经烫直,穿着浅灰色的a字版连衣裙,她好像很喜欢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白皮鞋,很低调简约的装扮。南冉冉皮肤干净,妆也画得细致得体,就像是一名初入职场的年轻女性。你绝对联想不到,这样的女人,曾在两个多月前出口成脏,形同泼妇。
女人好像都有一种天生的本领,总能在一秒钟的相遇里,快速扫描分析出其他同性的全部特征,上上下下,从里到外。
比起她,我倒是普通了不少,t恤和牛仔裤。不过没关系,我的男人棒,我的心灵美。
南冉冉并非形单影只,还牵了小男孩,童花头,眼睛黑亮,瞳孔近乎要把眼眶填满,看向我的眼神里一片茫然。
南冉冉低头看他:“叫阿姨。”
“阿姨。”小孩很乖。
我很快猜出是谁:“这是南风吗?”
“嗯。”南冉冉应着,一手拉扯着小孩,一手为我拉开玻璃门:“先进去吧,吴含。”
这好像是第一次听到她完整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点了杯覆盆子星冰乐,南冉冉点了摩卡,南风被赐予香甜的蓝莓奶酪蛋糕。
南冉冉坐在我对面,她的视线在桌面流连了一下,很快就笑开来:“看我们点的东西,真的能感觉到青春和衰老的差别,你是粉红的、清凉的、甜蜜的,我是被生活碾碎了的咖啡豆。”
面对她,我拐弯抹角的讽刺水平突然发挥至一流:“不像吧,毕竟磨出来的咖啡还是香浓可口的。”
南冉冉很快接收到我的刻薄电码,她稍微敛起笑容:“吴含,你不用刻意说一些挖苦我的话,你现在是人生上的赢家,年轻漂亮,家庭和睦,有百里挑一的优秀男友……”她对我和江医生的评价还是很中肯的:“我不否认我羡慕你,甚至有些嫉妒你,因为曾经的我也和你一样,而当下的现状,都是我咎由自取。”
“所以今天找我来是想做祷告还是忏悔?”太讨厌,明知道她比我要年长一些,我却无法做到一丝一毫的礼数,我话语里依旧带着刺:“我真的没那么多时间。”
南冉冉真的很顽强,完全打不趴地与我这株仙人掌维持交谈:“我爷爷去找你爸爸那件事,我一无所知,但还是抱歉。”
“好,我收到你的道歉了,还有吗?”说话途中,我瞄了眼南风,他在一小勺一小勺地挖着蛋糕吃,白净的腮帮子垂在两侧,有种异常专注的可爱。这样小的小孩子,他会去倾听我们的对话吗?听得懂吗?看到妈妈被陌生人明目张胆地厌恶,心里不会难过吗?又或者他年纪太小了,根本看不懂大人世界里的情绪表达呢?
大概注意到我在看南风,南冉冉把话题引到了他身上:“南风其实应该姓徐的,徐风,微微的风,从阳光里和缓地吹过。”
“那是比江风好听多了,呼呼的,还有点冷。”我简直快关不上自己嘲讽技能的开关了。
“和你讲讲我的事吧,从安徽回南京后,我几乎没和任何人敞开心扉过。”
“你确定你要在小孩面前讲这些?”
“他都知道的,他只是装不知道罢了。”
南风还在安静地咀嚼蛋糕,仿佛一只不会讲话的小仓鼠。
接下来,南冉冉就向我描述了一场任何在世致命导演编剧演员都无法表现出来的影视情节,爱与恨、笑与泪、垂死与重生、一秒上天堂与重跌回地狱,头破血流在所不辞。
南风的生父姓徐,相貌俊朗,还是那种任何年轻女孩儿看到都会心跳加快的俊朗,至于和南冉冉的相识,毫无疑问,网恋,见面,海誓山盟,发生关系,家庭阻止,被迫嫁人,不知悔改地继续和徐某纠缠,致怀孕。那时年少轻狂,家境优渥,一身公主病,闹完家长又闹丈夫。生下孩子,又逃跑,一年后又回来离婚接孩子,之后和徐某在芜湖的农村过上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实在无法忍受,想要摆脱,想回家。
这段陈词与当时季弘描述给我听的几乎无异。
南冉冉泣不成声,将“爱越深伤越痛”六个字诠释到淋漓尽致,四周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审视我们,仿佛这张桌子上正上演着前妻控诉小三的精彩大戏。至于南冉冉,她刻意把农村生活那段讲得极其详细,我不明白她是想要博同情,还是为了洗白自己。
但,统统无法打动我。
因为江医生那样清白的人,在最好的年华里,碍于身份和德行,只能逼迫自己为这样的奇葩擦屁股,为她同样奇葩的家庭挡落灰。
“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江承淮,”南冉冉的哭泣让她的陈述像溪水遭遇大批石子的磕绊一样僵硬和断断续续:“他,他为我和我家做了很多牺牲,我对不起他。”
“你后悔吗?”
“你现在后悔也没用了,”这是我对南冉冉经历的总结陈词,也是我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它听起来又冷又硬,如同一只载着冰块的玻璃杯被用力扣回桌面:“好东西只配给珍惜他的人保藏。”
“妈,她说的对。”转头的瞬间,我听见南风稚嫩的嗓门,像树芽在安静空气里,“叭”一下张开了两瓣叶子。
也许小孩真的才是世界上最通透的那部分人类。
***
下午,江医生去开了个会就下班了,才四点,他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出来逛逛。
他当真对得住自己的年纪,拿捏的尽是最传统的约女孩的口吻。
“看电影吗?”他依旧不辞堵车艰辛地来我们小区门口接我,等我一上车,他就这样问道。
“看什么?最近有什么好电影吗?”我边应下江医生的话,边贪婪地打量着他,像一世纪都没见过面一样,他一成不变的衬衣休闲裤风格,却又好看得挑剔不出任何毛病。
“驯龙高手2。”
“你不是不爱看动画片吗?”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流泻出安之若素的小性感,“你忘了么,我还欠你一部电影。”
“嗯?”
“美国队长2。”
“我还真忘了。”我哪里忘得掉,四月天,清晰到宛如雕刻进骨头里的雨夜,江医生的衬衣和着金色的灯光温柔地生吞了我。从此我就忘了自己是谁,只想为眼前这人赴汤蹈火。就一个拥抱,我没事就把它捞出来咀嚼,嚼烂了,嚼成渣,食不知味,都舍不得把它扔回记忆冰箱的最底层。
我只忘了我那天到底等了多久。
“我没忘就行。”江医生发动车子,他这句话像车窗关闭前漏进来的粼粼日光。
一路上,我都没告诉江医生南冉冉来找我的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个女人的出现,大概是在做道别,不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了。
电影是在德基看的,进展顺利,我如愿以偿吃上富有少女气息的爆米花,并在观影途中用嘴巴分享(强迫)喂给江医生几颗。
黑暗中,他没表现出任何抗拒的姿态,反倒让我有了几分近墨者黑破坏养身狂魔生活格局的羞赧感。
来看驯龙高手的多数是小孩,喜爱对家长问东问西,大厅难免有点嘈杂。
就在这份不令人讨厌的青稚噪音里,我轻轻把手搭在江医生手背上,我的声音就和我的动作一样轻:“老公,谢谢你。”
身边人明显地一滞,随后我听见他深吸一口气,又慢吞吞吐出,他反扣住我的手,搁回他大腿上,紧紧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也跟过来,将我还暴露在空气里的那部分手背肌肤盖住——就这样两只手重叠,长久地停留在那,一点欲要松开的意图都没有。
温情的气氛在一秒两秒的空间里迅速生长。
如果有别人,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的要让谁来感悟江医生这个动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另一个平行空间的我也在同样感受着这个动作,那她一定能清楚地明白什么叫“被珍惜”。
这一定就是被珍惜的感觉,你成了一朵温室小花,泡在清澈瓶子里的绿色水藻球,柔软腹地里的蛋卵,轻拿轻放,雨打不进来,害虫被隔离,有风他来顶。
观影结束后,我还和江医生去逛了下无印良品,日系的东西,不管是收纳文具,还是家居被单,都溢出一股不动声色的舒服的诗意。我死死挽住身边这位男伴的臂弯,去试坐懒人沙发的时候也舍不得撒开,这可是对他看电影那一握的报酬呀。
“有没有找到一点家的感觉?”我死皮赖脸地拽着江医生,仰头看他,心软和的像屁股下面的布料和材质,嘴角也不受控制地要往耳根咧:“你说,我们像不像一对为装修新家做准备的恩爱小夫妻?”
江医生垂眸,看我片刻,像为论文做陈词一般,冷静而深刻地评价:“像,老夫少妻。”
“什么啊!”我锤了他膝盖一下。
“羡慕你年轻不好么。”他也不知道避让我的。
“你哪里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