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静还算了解我,轻易不在我跟前提那人的名字。我摇摇头说:“等什么等啊。日子一天天这么过去,空窗着而已,又不是专门等他。”
艾静叹了口气,说道:“你啊。跟你说,别惦记着那人了。你要按照那个标准找老公,这辈子也找不到了。你把那标准稍微降一降,打打折,哪怕试试看呢。”
我忽然想起温啸天的一句话,他说:“哪天你跟人家跑了,你肯定会后悔。天底下谁能像我这样宠着你让着你啊。到时候你还得偷偷地跑回来找我。”我那时候想,这小子自恋得可以啊。
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事实证明他还真没说胡话。虽然他大多数时候待我也没那么浓情蜜意,但他还是把我的标准升得老高老高,我想跟也没法跟人家跑。我都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有心计的人。
第二天,我把论文提纲重新交给导师后,我在酒店向老天伸出中指发出威胁的事情,老天终于给了反馈。
我妈哭着嚎着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去。说我爸查出来尿毒症,可能是肾衰竭导致的。
我握着手机的手有些抖,让我妈冷静点,又不是绝症,有什么好哭的。然后我咬了咬牙,刷了信用卡买了当天的机票飞往H城老家。
我妈也就是有钱那阵子特别狠,跟TVB里演的那些恶妇一样,动不动扇人嘴巴。可一出事,每次都慌得六神无主,寻死觅活的。喜欢看TVB的人大概很乐意看到这样的结局,恶妇终于身无分文,光鲜亮丽不再,只剩一白发老妪。可我没法高兴,这是我妈。人生最没得可选的就是爸妈。
自从搬回老家后,父母俩人守着老家留下的故宅和几亩地,过着简朴简单的生活。我觉得这样挺好,你看很多有钱人退休了之后也是去乡村找个小别墅养养花种种草,我的父母也到了退休年龄,虽然钱都没了,但和那些有钱人殊途同归,放宽心了想,也挺好的。
当然这个前提是,两人都健健康康的,才能和有钱人一样安安心心地活下去。一旦出现这样的恶疾时,生活便会支离破碎。有钱人可以立刻用直升飞机把医生接到别墅里去,我父母拖着病体坐着公交车转了好几次车才到了医院。
医院里的医生面无表情地跟我说:“已经是晚期了。要么换肾,要么做血液透析。”
屋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日光灯把白墙照得有些反光。九月的夜晚已经让我感到寒气逼人。我的手握得很紧,指甲紧紧地陷入肉里。我说:“哪个好啊?医生?”
“换肾的话,最好找他的兄弟姐妹,这样匹配率比较高,要是没有匹配的肾源,找起来就比较麻烦。换肾手术后有可能出现排斥等不良反应。他这么大年纪了,身体也没保养好,现在换肾还是不太安全的。血液透析是较为保守的治疗方法,你们也可以等他身体好一些的时候再换肾。这都得走一步算一步。”
说到肾源,我爸的兄弟姐妹也不可能过来捐个肾脏。我家有钱时,我几个姑姑叔叔伯伯走得那叫一个亲近,一口一个“小然”“小然”,天天拉着我让我去他们家吃顿饭,我家破产的时候,连电话都没打一个。我好不容易打过去借点钱,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挂了。还有几个怕我们找上他们,都搬了家。世态炎凉什么的,我早参得比谁都透。
我说:“我的肾脏,行吗?”
医生还是冷着脸说:“那我给你开个单子检查一下吧。一般直系亲属大概是70%的匹配率。但是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你还年轻,少了个肾脏对你生活影响很大。”
我哪里有生活了?我是在生存。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生活那是高级词汇,我暂时还用不上。我说:“医生,我父亲没有参加医保。所有的费用都得自理。换肾手术费用高吗?”
医生皱着眉头回答我:“不管是换肾还是血液透析,如果没有大病保险,费用都很高。换肾要二十来万,而且还需要终身保养,血液透析的话,看他病情而定。但你至少也要准备差不多这钱。这病就是个富贵病,二十万能撑过今年,以后每年都还有可能需要一些钱。手术的话,要把钱提前缴纳到医院里来。血液透析按每次治疗费用交纳。”
二十万,那时候在我那暴发户的老爹眼里,简直跟现在两百块钱似的。可现在他白发苍苍,瘦骨嶙峋,一脸消瘦地躺在病床上,早就没了当日中气十足盛气凌人的成功人士形象。二十万就是我们的天。
我坐在老爹边上,说道:“爸,你那时老嫌弃自己没有富贵相,现在总算得了种富贵病,也算满足了你心愿了。”其实我老爹待我还算不错的。山沟沟里飞出我这么只金凤凰来,考到A大这事比他变成暴发户还光宗耀祖。他每次拿着一打钱让我买点文具买点书的时候,我都觉得他粗俗。这年头都送人卡,哪还一摞摞地往外扔现金的。而且我又不爱花钱,他给我多少我都不爱收。我越这样我爹就越觉得我是只凤凰。有时候都不叫我“小然”,直接说:“金凤凰,等你毕业了,你就来帮爸爸。爸爸的天地广阔着呢,就等你这样的人才来施展拳脚。”
可惜,我这只金凤凰也拔不出金毛来,到头来不还得为钱东奔西跑?
我去做肾脏化验前,问了一下我妈,家里积蓄还有多少。我妈这几年真是老得快。虽然早期我家就是一农民,在山沟沟里我妈还是插秧高手,可我家有钱的时候,我妈把所有高档的美白产品都抹在了脸上,天天跟住在美容院似的,捯饬得比我还嫩。现在尘归尘土归土,我们家被打回了原形,我妈也体现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只不过起点有点高,是从那样精心保养的贵妇脸一下子变成斑斑点点的黄脸婆,所以显得老得神速,让我看着特别的于心不忍。
我妈抹着眼泪告诉我:“家里还有万把块钱,都是棺材本了。死东西到老了还要折腾我啊。我是哪辈子欠了他,找了他这么一个烧钱的主儿啊。”
说着说着,我妈就恸哭起来,跟我们这病房死了人似的。
我宽慰地拍着我妈的背,想着当初我老爹有钱时,我妈还涂着指甲油跟我说这辈子积了什么德,你爸怎么能发这么大的财呢。人生跟过山车一样,把你捧到最高处,你在上面风光无限,觉得天地都是你的,可以跟Jack一样吼着“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然后“哗啦”一声,还没等你清醒过来,你就已经被摔到最低谷了。
我倒是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福也享了罪也受了,算盘珠子拨一拨,我们还算赚的。大不了当中间的发财是黄粱美梦呗,要是我们压根就在那山沟沟里没出来,哪那么多悲天悯人的情绪呢。
以前我是个感情用事的傻孩子,现在我脱胎换骨,家里我是主心骨,越慌乱的时候我越需要镇定。
钱钱钱,当务之急是筹钱。医生说的对,即便肾源配型成功,我爸这身体也不能进行手术。趁我还不用捐肾之前,我得先把我们俩的手术费、血液透析费用都攒齐了。
我记得我的卡里还有两万多块钱。当初家里出事,我为了逃避一心要考研。没有钱就把所有的名牌包包名牌衣服都卖了,凭这个收入我竟然还坚持了两年。我又开始学着打工,半工半读,省吃俭用地也存了点钱。
我把卡塞到我妈手里,告诉我妈密码,让她医院有急用就从这卡里取钱。我做完化验就买了去往A市的火车票。
A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燥热。火车站的广场被烈日炙烤得快要化了。我站在广场中央,觉得一阵阵的眩晕,旁边的高楼像是一幢接一幢地倒塌下来,地面也要塌陷下去。我蹲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人总是在这样的地方产生举目无亲、无枝可依的错觉。其实也并非是错觉,这是我的真实世界。
第7章 第二章 意外•恶(3)
我先给郑言琦打了个电话。她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有钱的人。这是我这几年来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电话那头她的声音颤颤巍巍,支吾了半天才说道:“小然,我真不是有意的。那天你喝醉了,那人说送你回去。我总不能说我来送粉丝吧。”
我都差点忘了这茬子事情了,忙着论文提纲忙着筹钱,都忘了我不久前还经历了这么悲催的事。我就当被一条狗咬了,难道真拿着名片泼人家硫酸去?泼了也不能让时光倒流,历史重写。
当然郑言琦的话显然也很可笑。看她现在这鸟样,大概也明白那天晚上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儿,现在能明白,那时还能不明白了?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我都懒得去追究。木已成舟,多说无益,还不如做点能改变将来的事情。我说:“你在哪里啊,我去找你。”
她生怕我拿把刀去捅了她,哼哼哈哈地放不出个屁来。
我说:“我不跟你说那事儿。我有别的事情找你帮忙。你在哪里?”
丫又在新光天地的星巴克等我,跟那里的星巴克是她家开的一样。
我淌着汗挤在公交车里。公交车上的电扇积满了灰尘,微弱无力地转着头,随着车的簸动,电扇头也一颤一颤的,发出吱嘎吱嘎的噪音,仿佛一个不小心还能从车体上掉下来。我看着电风扇,觉得此刻的我就像是它,满身尘埃,不堪一击,只要再来根稻草,我就要崩溃了。
郑言琦穿了一条Dior的高腰裙,翘着Ralph Lauren的高跟鞋等着我过来。旁边的位置上还放着她Chloe的包包。
我估算了一下,把这三件东西卖了都能抵上我们家现在所有的存款还有富余。
所以我还没坐稳,就开门见山地问她:“你账户上有多少钱?”
郑言琦一脸不自然地看着我,说道:“突然问这干嘛呀。没多少。”
我说:“有20万吗?”
她睁着大眼睛,美瞳一闪一闪地跟我说:“哪里有这么多。我就只有5000块。”
坑爹呢,你别跟我说你这一身是从淘宝市场上买的仿冒品。我至少也当过一阵子有钱人,真的假的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她全身上下的名牌如假包换,怎么可能只有5000块存款。
我说:“别开玩笑了。就你身上那不重样的名牌。也不止这钱啊。”
郑言琦一脸委屈地跟我说:“亲爱的,对于我们这一行人来说,身上这些都是投资,就跟商人出钱买原料一个道理。我穿着这个才能混这个圈子。而且它们大多数都是我的honey们买给我的。我自己才能赚多少钱啊,手里都没什么节目,客串几场又没什么收入。”
我看着她精致的脸,说道:“琦琦,你跟我说真话,到底是多少钱。”
我好久没有叫她琦琦了。琦琦是她的乳名。这几年我都不怎么唤她这个名字。她一听也是有点不习惯,说道:“我真没跟你说话。要不咱俩去银行,我查给你看。我还欠着一堆信用卡呢。”
我感到了那根稻草正慢慢地在我上空降落,以空中飞舞的优雅方式。
我说:“我爸肾衰竭,你看能不能筹点钱啊?”
郑言琦不说话了。我爹那时待她也不赖。虽然我俩不是在同个学校,但都来自同一个院落,都在同一个城市学习。我老爹说这才是缘分啊。所以他给我买礼物时都买两套的,一套给她,一套给我。我有时候衣服穿不过来,还把全新的衣服一包包地送给她。
现在我只求她把当年的衣服钱还我。
郑言琦从包里取出一张卡,放到我手里跟我说道:“这5000块钱给你好了。这是我现在所有的钱了。”
我捏着这张卡,手都在颤抖。我要有骨气,我都想把这张卡扔在她脸上。可是我没有,5000块钱也是钱,苍蝇腿也是肉,我现在真的缺钱。
我哆嗦着站起来,跟她说道:“那谢谢了。”
我缓缓地走出星巴克,桌上的那杯咖啡我一口没喝。外面残阳似血,天空高不可及,一点风都没有。我却觉得摇摇欲坠。
“小然。”身后郑言琦喊住我。
她抿着樱桃小嘴,犹豫了一下,跟我说道:“要不你联系一下那天的秦总看看。我看他对你挺感兴趣的样子……他出手一向都很大方。”
我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知道,30年的友情,经历了这么多的风吹雨打,跌跌撞撞,总算被岁月打压得颗粒不剩了,磨得灰飞烟灭了。在大学门口拍的照片里,那喊着茄子开心地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再也回不去了。
我跟无头苍蝇一样在学校里乱转。我才知道那时候破产真的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们所有的房产都被查封,幸好没有封到我的学校里来。我在学校有一个单间,挂满了琳琅满目的衣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时我身上的那块江诗丹顿手表,是我老爹刚买的给我考研加油的礼物,因为着急卖,当初花一百多万的表才卖了十五万块。可这也能支付起我妈吞安眠药后的住院费了,剩余的钱我还能让我父母置办点小家业糊口。
原来那时并不是绝路,现在才是山穷水尽。老天爷一定在笑我。那时我手里加上卖衣服的钱还有二十来万块钱呢,我就在那边哭得跟天都塌下来似的。眼泪也不省着点流,这下可好,按照这剂量,得哭倒长城才够了吧。
我走在学校的塑胶跑道上,看着一群年轻活力的大学生们你追我赶地打着篮球。天都阴了,可这些人还挥洒着汗水,不知疲倦地一次次往球篮里扔球。多好的青春啊。
我的青春都在这个学校了。我忽然又恨起温啸天来。要不是他,我不会在这个学校等那么久,我如果不在这个学校等他,我可能在社会上凭着A大的毕业文凭已经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奋斗个六七年,现在也能混上个年薪几十万的高管当当也说不定,我根本就不用借钱,也不用这么狼狈和无助。
那个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的人。如果他在我身边……他肯定舍不得我这么难过。
晚上我回宿舍的时候,艾静正在台灯下翻着她的存折。她说有男朋友就得考虑结婚了,钱到用时方恨少啊,才这么点钱,连拍个婚纱照都不够。
钱到用时方恨少,真是句真理。
我想着要不要在网上搞个募捐什么的。但我知道只要把我老爹名字往网上一放,可能筹不到钱,筹来几个冤家仇人倒是不一定。那时他目中无人,得罪过不少商人。要他们看见我老爹这样子,赶过来补上几刀的心都有,哪会来捐钱?
我躺在床上,万念俱灰。
几日后,我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医院告诉我,我的肾脏与我父亲非常匹配。坏消息是我妈带来的。我一直觉得我国的文字广博精深,像万念俱灰这样的词是不能随便用的。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你更万念俱灰。
我妈说,前期各种诊断费用都很贵。我爸做的第一次血透诱发了心绞痛的并发症,刚刚处理完,钱已经见底了。
我知道钱用光这个事情总有一天都会到来。可我没料到会有这么快。我感觉我站在高高的山尖上,前进一步是悬崖,后退一步是峭壁,山下面有一群妖魔鬼怪正手舞足蹈地挥着刀剑追上来,我除了身上长出两翅膀,我没别的办法。
第8章 第三章 坠落•色(1)
不爱就不爱,难捱就不捱。
——莫文蔚《如果你是李白》
我在那时想到,郑言琦早就指给了我一条路。只不过我还因为不值钱的自尊心和羞耻心,把这条路在最初的时候堵死了。可是在艰难的生活面前,我要那自尊心和羞耻心干嘛?我要自个儿得了尿毒症,我一闭眼直接从悬崖上跳下去一了百了,跟忠贞不二的烈女似的。可现在得尿毒症的是我老爹,古时候卖身葬父的人都有,曹娥还救父投江呢,我要能投江救我爹,我也投去,可惜投江没用,卖肉才有用。
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张名片。那天我洗裤子时,把名片往桌上随便一扔,不知道还在不在。
那张名片被我当做书签塞着一本讲述国土资源概论的书里,我找到它时,如释重负。当初我留着这张名片,是想着去泼硫酸的,没想到现在,还得拿着这个去收卖身钱。真是今非昔比,日新月异,状况不可同日而语。
每次我高度紧张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都会涌现出奇奇怪怪的成语。我照着名片上的数字拨打手机,全身发冷,可我还是咬着牙坚持着听一声声的嘟嘟声。
那边低沉的声音传来:“喂。”
我拿着手机站在阳台上,外面的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说:“请问是秦绍先生吗?”
他说:“我是。”
我听到这个声音,一下子认出这个人应该是我在STAR看见的那个张东健。他的声音像是旧磁带里发出来的,低而缓慢,懒散又成熟。
我战战兢兢地说道:“你好,那天你给我留了名片。”
他不紧不慢地说:“有什么事?”
他说的每句话都太短,给人很大的压迫感。
我说:“您现在方不方便见我一面?我只要五分钟。”
我知道有钱人的时间都以五分钟为一个行程单位的。我只要起步价就行。
“不方便。”
我没想到他这么拒人千里之外。既然如此,当时为什么要给我名片?
我一时无法回答,又不甘心挂了电话。两个人都沉默着,他也没挂电话。
“你在哪里?”他问我。
“我在A大。”
“你去A大东门那里,到时候会有一辆黑色的宾利去接你。你坐这辆车过来见我吧。”
我连忙点头说好。
被占了便宜的女人,不仅不能泼占了便宜的男人硫酸,还得小心翼翼地求得男人的同意去见上他五分钟,这是什么世道?这就是我要面临的世道。
我站在A大的东门,等着宾利来接我。那时我老爹也有一辆,我嫌车的标志中央是个硕大的“B”字母太扎眼,一直撺掇他换辆车。我不贪财,我在山沟沟里没觉得自己不好,但我对钱也没概念,觉得有钱了你爱花就花了呗。以前我性子淡如水,就在温啸天这事上野心勃勃了点。可唯一的这点野心也没干出点名堂来,真让人扼腕。
车开在宽阔的马路上。平时一直堵车的环路现在通畅无阻。飞驰而过的灯光圈圈点点地打在车窗上。大城市里,即便是深夜,也不会让你感到冷清,有这么多闪烁的霓虹灯陪着你。车窗打开后,小风钻进来,带来难得清新的空气。我的短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但我无心理它们。我一直背着我五分钟里要说的台词,跟参加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一样紧张。只不过那时候只关系到一张证书,现在关系到我爹的一条人命。我不敢怠慢。
车后来绕上了盘山公路,在一片枫林深处停了下来。我不知道A市这么喧嚣浮躁的地方还有枫林。我以为枫林是闲适而深情的象征。没有根据,就是这么以为的。枫叶还没到红的季节,在深夜的灯光里更像鬼魅般神秘,像武侠小说里的那些藏在山丛间的幽谷,让人觉得里面深不可测,稍不注意就有落入陷阱的危险。
枫林的后面是一片广袤的绿色草坪,草坪周围隔三差五地点了几盏路灯。灯光吸引了一些蛾虫,细蚊乱舞。草坪中央铺了一大块一大块的石板路。走过石板路才能到那栋欧式小房。
其实不能叫它小房,只不过它半个身子是倚在山上的,外观上看上去比较小而已。一进去之后里面别有洞天,空空落落的大厅里还有块为山岩辟出来的池塘,山岩的水正一滴滴地落在池塘里,在太过寂静的房子里发出清晰的回响。
有钱人的品味就是这样的。不能把家搬到乡村去,就把乡村搬到家里来。我们家老宅子后面的也有这么个池塘,也是山边的水汇聚而成的。冬暖夏凉,我们都爱在里面洗衣玩耍。可我相信这池塘在这里就是一摆设,主人不可能去池塘里泡着。这就是有钱人和穷人的区别。
我被带到秦绍的书房。我很庆幸我没被带到卧室。要把我带到卧室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我说了,我庆幸。
秦绍穿了件休闲的家居服,黑色的衣服把他的脸衬得更加刚毅。虽然上次和他说过几句话,可现在一对一,且我有求于他,我感到压力巨大。
他就这么淡淡地坐在那里,我都感到了一股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霸气。他一开口,我都有些想夺门而跑的冲动。
他说:“我给你五分钟。”他掏出怀表,跟我小时候体育老师用的那种秒表差不多的样子,我以为怀表是福尔摩斯和波罗那个年代的流行饰品,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人用这个。我恶毒地想,他用的就是体育老师用的秒表也说不定。
可是我没有时间天马行空了,我必须全力以赴。我吸了口气,对着他的眼睛说道:“上次去宾馆的事情,您还记得吗?”
他点点头。
我觉得很丢脸,那样不堪的事情我还这么真诚地问着。可我得分秒必争,哪管得了丢不丢脸。
我说道:“那您可不可以付我钱?”
他眼睛都不抬一下,跟我说:“你要多少?”
有钱人都是这么阔气的。我伸出两只手指,假装专业地跟他说:“这个数?”
他瞥了我的手势,问道:“那是多少?两百?”
我连忙摆手,说道:“二十万。”
他不带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卢小姐,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值这个价?”
我揪着衣角想:我为什么值二十万?我为什么值二十万?我得赶紧想出来。温啸天要在这里,他会告诉我答案吗?
我说:“因为我是博士。”
“但你已经30岁了。”
对于我的肉价,我们俩人发生了分歧,这很致命,直接影响到我这次来的成败。
我不是工商管理学毕业的人,我熟知的大商人只有我老爹一个,但我见老爹每次谈生意都是随手一挥说,就按这个数走吧。就是它了。
我毫无经验,只好学起早市里面那些卖水果的大妈,说道:“那你看我值多少价?”
我就差说,那你看着给吧。别给得太离谱就行。
他可能刚洗过头发,柔软的黑发在空调的细风里微微飘动。头发细软的人听说性情也是温和的。我希望他能手下留情。
他转了个话题问我:“你为什么要钱?”
“我父亲生病了。需要大量的医药费。”
“哦。”他点点头。还是没有开出价格来。
我有点着急,五分钟很快就会过去。
我狠狠心鼓足勇气说道:“秦先生,我也有自尊的。不是为了我爸,我不会到这里来。希望您看在我这孝心的份上,能给我二十万。您就当做慈善事业了。老天一定会保佑您的,好人有好报。”
我终于想起我早就准备好的台词,我打出亲情牌,又扯上因果轮回,希望他能赏我二十万。我卑微得一点余地都没有,就跟乞丐差不多。
他说道:“我不信老天。你告诉我,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商人果然是寡情又自大的。我爸当年也觉得人定胜天,最后还不是被老天耍成这样。
我反问道:“您希望有什么样的好处?”我心里是冰凉的,我正在谈的交易,已经让我看出了苗头。
他说:“是你来找我的。为什么是我来说需求?”
我感到了秦绍的可怕。他一点都不像《爱上女主播》里的张东健,那是多温柔多完美的一个角色。秦绍他慢条斯理,连卖身都要我自己说出口,就像他是勉为其难接受了我的身体一样。
我冷着声音说道:“我还有这个身体。秦先生要感兴趣,尽管拿去。”我觉得空调里吹出来的风像是刀子,一刀刀地把我的脸割下来。
秦绍说:“好。以后一定要随叫随到。”
我觉得自己像个青楼里的妓女,客人来了,哪怕来了葵水,也要洗净了等着他。这就叫随叫随到。
我想我毕竟还曾是商人的女儿,血液里应该还留有商人的成分。我说道:“既然这样,价码能不能加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