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绍在旁边,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我看向他,他还是没有转头回望我。我感到手里传来暖暖的温度,觉得似乎又有了些力量。

流水宴席办得非常糟糕。可能是秦绍负责的原因,他订了很多平时丧事上难以见到的昂贵的食材和原料,虽然被当地的土著厨师做得不伦不类,但还是被大家发现了。流水席上一桌的人不走,而下一桌的人只好站在旁边吃。整个院落里都是熙熙攘攘的人闹哄哄的喧嚣。我想我爸看到这个样子肯定会开心,他就是喜欢用钱把大家哄高兴哄开心了,所以我也没怨秦绍费钱办错事。
只是我发现秦绍其实也是个钻营小利的市井人。他没有把最好的食材给厨师,而是放到了二楼的冰箱里。在我们吃完那碗食之无味的面汤后,秦绍产生了恐慌,趁这次采办流水席,把二楼的冰箱都塞满了。

再过一天,我站在火葬场里,最后一次看了眼父母。两眼干涩,像是风干了的冰糖葫芦。我哭不出来,只好紧紧咬着嘴唇,直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交给我两个骨灰盒。
骨灰盒有些沉。我左右抱着两个,其实手有些酸,可是这事只能我来做。我没有丈夫,没有兄长,我是我父母的唯一,所以我拼命抱着它们。天气并没有像电视里放的那样,应景地飘些雨丝下来。艳阳高照,路边的杨柳都涂上了一层青绿的色彩,是一个适合踏青采风的日子。我穿着黑色的衣服,一步步走出火葬场。秦绍在外面等我。

我把骨灰盒放进墓地里。至亲的亲戚也在旁边。我忽然想起那时我陪着秦绍去看望他的妹妹,便问道:“秦绍,你妹妹没了的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
秦绍望向远方的山林,沉默不语。那边的山林从我有记忆起就是这样的郁郁葱葱,隔了这么多年,没有变更加茂密,也没有被砍伐,似乎时光还停留在我依依呀呀地被父亲抱着过来玩的时候。
我说:“她走了多少年了?想起她时还会难受吗?”
秦绍看了看我,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一汪潭水,看似平静,却深不可测。他说:“七年了。每次想起她的时候,都会想,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现在会是什么样,还走不走得到今天这一步?可是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假如。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该承受的我就承受了。”
我想,妹妹的离开应该是秦绍不愿触碰的伤。每一个人都会有不愿面对的悲痛。我十几岁时不能面对父亲远离家乡,二十几岁时不能面对男友的不辞而别,现今三十岁我站在人生旅途的第三个停靠站,却不得不面对父母撒手人寰。而岁月这辆列车不会因为我不能言语的悲伤而仁慈,它轰隆隆地转动着沉重的车轮,冒着滚滚的白烟,冷血无情地往前驶进。无论我们多富贵多权高,或者多刚毅多坚韧,我们都被绑架在这辆列车上。没有人除外。
我学秦绍的样子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但我的手心没有温度,一片冰凉,不知道能不能给他力量。

52、第十五章 深渊·痛(4) ...


等葬礼所有的仪式全都结束后,我在家里睡了一觉。这一觉大概有20多个小时。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我一个梦都没做,我没有梦到父母来跟我告别,也没有梦到父母对我的嘱托,我有些失望。我以为,他们会用各种神秘的力量来说一些来不及说的话的。
醒来之后,秦绍帮我洗了串葡萄。这季节每一颗葡萄都是金光闪闪的人民币,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花多少钱采购到的。我也懒得漱口刷牙,先摘了几个吃。
秦绍低声下气地说:“咱回A市吧。你现在的身子不适合在这里待着。这里太冷了,而且食品也没法保证。”
虽然秦绍难得低声下气,但我知道他低声下气的原因是因为我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我看不得别人说我老家哪里不好,我自己说它可以,别人说就不行。于是我没好气地说:“哪里不好了?我从小到大就生长在这里。食品不好,我能长成一米七的个儿,还能考上A大?”
秦绍说:“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说,A市毕竟地方大,想买什么都买得到。万一要去个医院,熟人多,检查起来也方便。”
我哼了一声,说道:“呦,秦总,您的势力还没深入到我们黄城小镇吧?哦,对,上次你在我们黄城,就差点被医生护士无视掉,有心理阴影,我理解。不过,我孩子顽强着呢,不需要那些复杂的检查。”
秦绍也不生气,眼睛发着光地问我:“你决定生下来了?”
我吐了口葡萄皮,把嘴里的葡萄肉慢慢咽下去。秦绍眼里的光还是灼灼地燃烧着。
我只好说:“生下来了也不干你事情。孩子是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秦绍一高兴,就过来摸了摸我脑袋,捏了捏我的脸,说道:“我就说你怎么忍心把孩子拿掉呢。”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说道:“实话告诉你吧,要回A市也不是不可以,但得等我父母的‘五七’过了再说。而且这段时间,我就得待在这房子里,哪里也不去。不能父母一没了,楼就空了。老人说,过了‘五七’之后,魂灵才会离家。我在这里陪陪我父母。你先回A市吧,别让一大钻石埋在这沙堆里,大钻石不适应不说,我们沙堆也看着难受。”
秦绍开心地说:“那等回头再说吧。”

秦绍的“回头再说”是指他再也不提他回去的事情了。他在我家住了下来。他住我原来的房间,我住在我父母的房间里。他这么一大高个子窝在我家小楼,每天琢磨着菜谱,要么看看孕妇养生类的电视节目,一点都没有当日的君王风范。
我看着他这样,觉得违和感扑鼻而来。要让一个国家重点企业的老总来给我做饭盛汤,我略微有些受不起。可秦绍做得很有满足感,尤其是当他的厨艺以日进千里的速度飙升时,他几乎爱上了做各种中西餐。我想可能因为我,这世上要少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多一个杰出的高级厨师了。

我们家没有暖气,房间背阴,一到傍晚,家里就冷得如冰窟。有一天,秦绍从城里买了很多电暖器,在各个房间里放了一个。他用心是如此良好,但开到两个以上的电暖器时,电闸就跳了。咱家附近没有电工这样的技术人才,而且大晚上的,我们镇里也没有24小时能出动的维修人员,因此那天晚上我们只好点着蜡烛吃烛光晚餐。
本来是个很浪漫的事情,但我和秦绍在一起,基本上是没法和浪漫搭边儿的。我们没说几句,两人就犟上了,我使坏心眼儿,先给他讲了个鬼故事,秦绍不为所动,立刻讲了个更恐怖更冗长的鬼故事。我本来胆小,连恐怖片都不太能承受住的人,为了求胜心,强烈忍住心里的惶恐,只用几句话,就把整个紧张氛围推向了□。
我说:“有个人老觉得家里闹鬼,所以有一天外出回家,他就趴在家门口对着锁眼看屋里。可是很奇怪,他望进去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可是所有东西的颜色却是蒙上一层血红色。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秦绍配合地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他和里面的鬼看对眼了。屋里的鬼也正趴着锁眼用血红的眼睛望着他。”
说完之后,我们俩人都不说话了。谁也不能承认自己输了,所以我们仍然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吃着饭喝着汤。其实我早就被我自己给吓到了。当初我听到这个鬼故事时,连着好几天不敢睡觉,费了很久的时间才把它压在箱底。今天为了强烈的胜负欲,我连这样的记忆都搬动了,可说完了之后,我双手更加冰凉,背上都有了些冷汗,连夹菜的手都有些哆嗦。

外面的野猫忽然喵了一声,划破沉闷的气氛。同时,我也大声叫了起来。
在这种紧张的环境下,草木皆是鬼。
秦绍拉着我的手说:“你看你,没事比讲鬼故事干嘛?什么事情都不想服个软。”
我抱着秦绍喊道:“妈呀,我都要吓得流产了。”
秦绍拍着我后背说:“好了,别怕别怕了,都是骗你的,哪里有这么多的鬼怪啊。”
我气息不稳地趴在秦绍的肩上,等心情平复了之后,慢慢地再跟秦绍说:“咦,秦绍,站在你旁边的那位没脚的女士是谁啊?”
怀里秦绍的身子忽然一僵,我终于觉得扳回一局,坐回椅子里,哈哈大笑。

第二天,秦绍带我去黄城医院检查。他的势力真不是盖的,在这样的小城镇里,他都提前打点好了,挑了个医院里的产科专家开诊的日子,与专家打了招呼才过来的。
也幸亏是提前安排好了,不然对于我来说,我都不知道怀孕挂号究竟是挂产科还是妇科。医生问我:“吃饭了吗?”我摇摇头。医生又耐心地问我:“想小便吗?”我又摇摇头。然后她说:“先喝些水吧。不然做不了B超。”
秦绍只好颠颠地出去买了杯热巧克力。我以前经常说我是个直肠子,喝水好似不用绕过循环系统直接进入膀胱,可这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喝都觉得神清气爽,尿意全无。
秦绍已经出门帮我买了三次热巧克力了。我觉得我再喝下去,就得成巧克力色了。直到中午,我尿意终于开始荡漾,可见着B超室上面赫然写着11:30-1:30休息时,我都有些把持不住了。
秦绍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他拿着手机不停地给别人打着电话。我凑到他手机边上听,对方还在说“皇城?哪个地方啊?北京吗?”秦绍打断他废话说:“我昨天通过李昌联系到了这里的产科专家,你再让李昌帮我联系到这里的B超室,要快,限你十分钟。”
我以左脚踩着右脚的憋尿姿势面色难堪地说:“不能直接找那产科专家吗?”
秦绍凉凉地说:“让专家找B超室的人帮忙,没有我找别人处理快。”
果然不到十分钟,有人就在B超室门口问:“谁是秦绍啊?说查胎儿的?”
我立即从座椅上弹起来跑过去,举着手说:“我我我。”
那人看了我一眼,说:“不说是个男的吗?”
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轴呢,有男人上B超室查胎儿的嘛。秦绍风度翩翩地走上来,和那人握了握手后,说:“我是秦绍,我们一块儿查胎儿。”

B超室里,我躺在床上,冰凉黏糊糊的探头在我肚子上滚了滚,我一哆嗦,差点没尿出来。屏幕里出现了黑乎乎的一片。我挣扎着想看看,毕竟电视里演到这里时都营造出幸福感神圣感爆灯的气氛。我正等着医生给我指屏幕上的胎儿呢,医生说了句:“怎么憋这么多尿,光看见膀胱了。”
听到这句话时,秦绍脸都绿了。可能这辈子他也没丢过这么频繁的脸吧。
还好医生又补充了句:“看见了没?那个葡萄粒大小的?有2.5厘米了。”
我仰着头找了半天,医生终于指着屏幕上的黑点给我看:“你看,长出耳垂了,这是嘴、和鼻孔。上嘴唇完全成形了。外□已经出现了,但性别还没法判断。不过你们到时想知道,医院也没法跟你们说。”
秦绍出神地摸了摸屏幕,摩挲着那个小豆豆,眼里都是慈父的光。
我倒还好,可能在电视电影里看惯了这样的场景,预期就是这样,所以除了一定的激动,更多的是神奇:一个生命正在我体内形成,而且在将来的七个多月里疾速地成长。
可我面临的客观条件不允许我沉陷在这样的神奇里太久。医生一擦完我的肚子,我就冲出了B超室,奔向了厕所。

畅快完从厕所出来,我看见秦绍正拿着B超检查报告上的照片发愣,似是有些不相信。我走过去拍了拍他,他指着照片上的小点,对我说:“我觉得她应该是个女孩,而且长得像你。”
我说:“我就长这模样啊?”
秦绍说:“嗯,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从医院里出来,太阳刚好暖暖地打在身上,街边居民楼的阳台上晒着五颜六色的被子,一楼是各种名目商铺的小门脸。卖寿衣寿鞋骨灰盒的店铺隔壁连着美容美发中心,美容美发中心旁边是五金杂铺店,五金杂铺店旁边又是打金铺。这样的布局在A市看着匪夷所思,不晓得是号召活人买了寿衣之后去隔壁做个脸呢,还是从五金杂铺店里买个铜管去隔壁打条项链。可是在皇城,因为诺小一个城镇,所有的商业铺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居民不会认为它错乱,反而觉得很方便,买什么东西,只要都到这条街采购就好了。
走着走着,秦绍忽然拉我走进一家婴幼儿品店里。这个店铺大约只有十几平米,里面销售的都是基本款的婴幼儿用品,而且样式陈旧,像是几年前大城市里淘汰下来的。秦绍的审美却退步得很快。他兴奋地拿起一双巴掌大的鞋,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比了比自己的鞋。我说:“嗯,是大鸵鸟和小蜜蜂的比例。”秦绍也不嫌我骂他鸵鸟,继续拿起一个奶瓶欣赏起来。
他不嫌我,我却嫌他丢人,死命地拉着他出了门。他出门之际还是匆忙地从钱包里甩出几张100来,顺走了那双鞋。我一看,立刻跑回去把桌上的钱捡回来,只剩一张放回到了老板娘的手里。
秦绍就拎着那双小鞋,继续走在路上。又路过一家花店时,秦绍停了下来,进屋买了一束波斯菊送给我。他举着花对我说:“上次答应过你,给你买花的。看!”
我看着红得夺目的波斯菊,翻着白眼说:“你可真喜欢菊花。索性送我一束白菊得了。顺便说一句,男人喜欢菊花不是什么好习惯。”
秦绍说:“我觉得你跟它挺像的。送给你最合适。”
我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波斯菊的花语,但才疏学浅的我对各种花的研究只停留在玫瑰百合等路人皆知的常识上,像波斯菊这样冷门的,我还真闻所未闻。

我手捧着开得妩媚又大方的波斯菊,坐在秦绍的车里,把车窗打开了点,露出条细缝。阳光透过细缝照进来,晒在红彤彤的波斯菊上。和阳光相随的,还有一缕清风,伴随着冬末的冷冽残酷和初春的破茧而出。
秦绍在车里放着一曲纯音乐,大概是用于孕妇胎教的,听着让人昏昏欲睡。秦绍把胎儿的B超照片夹在半空中,那里原本挂着的是我“开瓶有奖”时得到的一个玩具小猴,因为猴是我属相,尽管它制作得很粗糙,眼睛贴得还有些对眼,我还是把它吊在了一个吸盘上,挂在了这辆我经常乘坐的车里。现在小猴的爪子中间刚好能夹住照片,随着窗户外吹来的细风,照片一摆一摆的,在阳光下,打在秦绍身上的影子摇摇晃晃。
秦绍说过的“静好又温馨”、“清雅又安定”,似乎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刻。看着他的侧脸,我回忆起在和温啸天的相处中,我大多时候谨慎小心,生怕他某一天远离了我。因为他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不折不扣的一见钟情,我时时在意,分秒都不安心。因为在乎,所以他每一次笑容我都心醉,他每一次皱眉我都心疼。这样不放手的爱,不管对方接不接受得了,我却像是一条紧得不能再紧得发条,预支着我的心力。隔了七年,当温啸天再次回到我身边时,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眼里只有他,我还要面对我惨重的现实。我不是当初的金丝雀,而是一只麻雀,即便是冬天,我也得飞出去在石头堆里觅食。
所以,曾经小心仔细保养得如同圆润光滑瓷器的爱情不得不面临卷起的残石和粗砂,不一会儿布满了刮痕、裂缝。爱情变得不堪。
温啸天对我撒的谎,只不过是最后致命的一击,在瓷器上凿出了个大窟窿,让我提前结束了这段已历时十年的爱情。

可我对秦绍,早说不清了。我们在一张我们共同编织出来的网里,本来我已逃离出来,却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又回归到这里。秦绍早已不是当初的秦绍,我也不是当初的我。我不再忌惮他,习惯用刻薄的方式对待他,而这样的刻薄让我安神。我们都是伟大的战士,即便有了孩子,我们仍放不下武器,只不过由毁灭性的炮弹变成了日常生活里的板砖。相处模式也从原来的核战争降为了和平年代的切磋。
我想他对我也是不一样的感情。至少,他如此热烈地期待着我和他的孩子。也许,我是说也许,要是没有情妇这一层关系,我会爱上秦绍,或者我已经爱上了秦绍。
也许,我们会最终相爱。撕去历史,重新开始。

 

53、第十六章 真相?逃(1) ...


天空中只有你一个人独自在飘零只剩寒风陪着你吹干你的泪滴难道您的一双翅膀只能用作逃离享受不到自己的天地
——黑豹《逃离》

然而,我很快遭到了报应。我早知道,如果一个情妇,哪怕只产生了一丝一点的霸占欲,报应就会接踵而至。
从那天晚上起,我每天的晚上都会做噩梦。每个噩梦像是被人精心剪辑起来的精美片花。片花绚丽而扭曲地把我情妇生涯浓缩成了集中几幕:我被秦绍大手一挥甩到了大理石地板上;我被秦绍扼住了脖子,他面目狰狞地诅咒我去死;秦绍在车里认真又变态地解开我的皮带;秦绍把我死死地按住洗纹身;秦绍带我看狼,又把我和狼关在一屋;秦绍血琳琳地踩在玻璃上,手上都是伤。
这些画面一一记录了秦绍对我的残暴。它告诉我,秦绍只是因为孩子而伪装了性情,他自始自终是个凶恶的人。他心里没有爱,我从来是他的玩物,欺凌的对象,生孩子的容器。
每次冷汗涔涔地醒来,我都恶心得想吐。我跑到厕所把一天吃下的食物悉数让马桶冲干净,可马桶冲不走的是那些历历在目的事实。我跪在水泥地上,吐得天昏地暗。秦绍在旁边左手拿着水杯,右手拍着我的后背。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害怕他。以前害怕,是因为他是陌生的暴君;现在害怕,却是因为我发现,我甚至还敢试图爱上了这样的他。

因为每天都被噩梦折磨,我变得食欲不振起来。秦绍变着法让人送色香味俱全的菜,中西方各种食物,大多是空运过来的,可我稍微吃几口,就吐得更厉害。我不知道这是传说中的孕妇反应还是我心里的惶恐导致的。总之,我茶饭不思,睡得清浅,每日过得恍恍惚惚。连每周给我父母做祭祀都要强打精神才能进行。
秦绍总是担忧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担心孩子的健康。以前连我割腕都没眨一下眼的人,不可能为呕吐的我花费精力担心。我一想到这样,心里也有凉凉的悲情,这种悲情很快转化为更深层次的吐意,让我在马桶边上趴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想着周星驰电影里的那句经典台词:“你吐啊吐啊就习惯了。”可我从来没有习惯过。每次吐完都是劫后余生。别人怀孕体重都是往上涨,只有我怀孕体重还往下掉。我想,人家妈妈因难产而死,而我却有可能吐死,这要传出去也算是一桩天大的笑话了。

终于在四月的某一天,我开始恢复了食欲,能勉强喝粥和吃些清淡的食品,肚子也有些隆起,像是我平时吃饱饭的样子。但平时穿的衣服多,乍一看还是看不出孕妇的样子来。秦绍没有机会看见,我也不准备让他看。因为我答应过他,“五七”之后,我就要和他回A市。我想,再回到那个地方,那个噩梦会更加频繁地轰炸我。而我原本抚养孩子的规划里,本来就没有秦绍的一席之地。所以我想,就让他不要看见孩子的任何变化,这样,在突然的分别后,才不会那么忧伤。

“五七”很快就要到来,家乡的桃花已经盛开,似是少女的容颜,青春又热情地绽放出生命的光泽。我和秦绍缓缓地在桃花树下散步。偶尔有蜜蜂在头顶上绕,秦绍夸我长得比花甜比花美,才会让蜜蜂找错了对象。而我也傻乎乎地承受了,并摘了一朵桃花卡在耳边上。没走几步,我就有些乏了,蹲在一条溪水旁歇歇脚。秦绍掏出手机想给我拍张照。我连忙夺过来,说:“用我的手机拍吧。”秦绍愣了愣,微风吹过他的细发,他接过我的手机说道:“那我们俩拍张合照吧。”
于是我们蹲在清澈见底的溪水旁,傻乎乎地对着镜头比了个V。镜头后是开得如火如荼的花海,似是永不凋谢一样。
秦绍看了看照片,过了会儿,把手机还给了我。

“五七”的前一夜,秦绍说A市有个不得不需要他出面处理的事情。他需要离开黄城几天,等办完事,刚好回来接我过去。我立刻点头说好。因为我点得非常迅速,秦绍有些不高兴,像是我盼着他走似的。所以我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说:“祝你一切顺利。”
秦绍翘着下巴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我说:“对,你是无所不能的秦绍。”

“五七”那天,我把父母的衣物全都烧了,按照习俗,又请了那个道士班子来唱戏。我想起那天秦绍和我凑着脑袋一起看照片的情景,又想起他煮的那碗超级难吃的面条,心里空荡荡的。却再也没有人来握我的手。
“五七”一过,我带上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扔掉了手机,想了想,把那双秦绍买给孩子的小布鞋塞进了包里。然后我匆匆地赶到了火车站,买了一张通往A市的慢车。我不能买需要出示身份证的票。秦绍的本事我见识过,他肯定能根据一丁点的蛛丝马迹找到我。我扔掉手机,也是因为我不相信丢了sim卡的手机是不是还有定位功能。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祖国这么广袤的土地上,我还是选择了A市。
慢车里弥漫着一股汗臭味和烟味,似是一个地下赌坊,让人觉得不安全。我含着一粒话梅,听着mp3里的胎儿音乐,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此刻,千里之外的秦绍也许已经产生了怀疑,他定时拨打的电话已经无法接通,或者他现在已经在飞往黄城的路上,不久他就会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在等着他。
如果他找到我,也许他又会把我关在一个和狼共处的屋子里,可能连孩子的顾忌都没用了。所以,我一定不能让他再找到我。
经历完25小时的密闭旅程,空气浑浊得如同下着一场厚厚的浓雾,连能见度都低得惊人。我带着一身薄薄的汗和呛人的烟屑下了火车,然后打车直接开往A市做假证最集中的地方,化名办了一张假身份证和结婚证。结婚证上的男人是办假证的人随便在网上找的,我看了眼里面那长得通缉犯一样的脸,也不说什么,只是让他尽快地交给我。
在A市生存,一个单身的孕妇可能需要面临身份证和结婚证的检查才能入住。这是我想到的唯一办法。
做假证的效率很高,第二天我就拿到了,虽然因为加急,我被狠狠地宰了一刀。但我身上带着秦绍最后给我的三万块钱,所以应付今后的生活还是可以的,只要我省吃俭用点。而省吃俭用最理想的地方就是A市的郊区。A市城乡差距大得惊人。它强大的版图周围一圈是未被开发的地方,层峦叠嶂的山沟沟,和我老家有些像。
我背着行李,坐着环城的公交车,进入陌生的郊区里。我也没有很快找地方住,而是打听村里有没有经验丰富的产婆或卫生所产科大夫。因为在山沟沟里,很有可能临盆时,来不及送往医院,孩子就出生了。虽然那样比较危险,但却是保全不被秦绍发现的好办法。
最终我在一个叫疙瘩村的地方住下来。我借住在一个寡妇家里。她大约四十几岁,一人拉扯大的孩子在遥远的省城读书,每年靠售卖山货和孩子自己打工凑学费。寡妇需要一笔稳定的收入,她得知我要长住后,迫切地希望我住下来。我跟她说,我现在是位准妈妈,因为我丈夫经常打我,我怕保不住孩子,所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然后我给她看了我的结婚证。她看到上面长得非常凶悍的男人后,立刻坚定不移地相信了。山里的人都很淳朴,连身份证都没让我出示,就让我住下了。我给她每个月500块钱的房租,300块钱的伙食费。我只要求每餐饭要有她家养的母鸡下的土鸡蛋做的菜。多少点没关系,但一定要有鸡蛋——我只知道,在物质文明落后的古代,我们的妇女同志都是靠鸡蛋补充营养的,因此我也相信,土鸡蛋应该弥补在这里食品不丰富的遗憾。寡妇听得两眼放光。山沟沟里吃的饭菜都是自家种的,几乎没有成本。我一长住,相当于给她一年创收了一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