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虽在烈日下烤了足足两个时辰后,终于忍不住从怀中掏出那张字条,转身抬头望了望那块印着“熏嗣村”的牌匾。
这样不太常见的村名,全国应当也就此一村吧?
按照果姨的说法,他到了此地后,站上一会儿,便会有人来接应他。
两个时辰过去了,村口的大爷已经在他身边转悠了五次,村里大大小小的姑娘们也都红着小脸三五成群“路过”了好几回。熏嗣村不大,来来回回就几十户人家,他这样的生面孔站上一会儿很快就会传遍全村。接应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前后翻了翻林果儿留的字条,盯着上面仅有的三个字发愁。
若是写地址,好歹也留个姓名具体位置吧,这干等下去要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就在他不知所措时,忽听前方传来了喧闹的人声,一抬头,不远处走来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笠檐压得极低,看不清他的模样,却可从他英姿飒爽的行姿中看出此人不凡的气度与涵养。
村民与他关系仿佛很好,来往路人皆跟他打招呼,一个个恨不得跟其多说几句那般热络,而寒暄的内容大致如下:
“起岚爹,起岚病好些没啊?”
“好多了,”男子的声音爽朗,如三月暖风滑过,“小孩子发点烧而已,他娘在照顾。”
“哥哥才不是小孩子呢!”一直被忽略的小脑袋从男子的肩上抬起,露出一张睡意惺忪的可爱小脸,“哥哥吃了我的鱼一定会好起来的!”
“哟,晓晓真懂事,”搭话的大婶顺势瞧了瞧男子手中的鱼篓,唏嘘:“这么多鱼都是晓晓钓的吗?”
“唔…”小女孩又埋下头,枕在男子的肩上,软糯糯催促:“爹…回家看哥哥。”
“知道啦。”男子低声应道,告别了路人,径直朝村内走去。
景虽全程围观,感慨此地民风朴实的同时,好奇着男子的相貌与他好似不一般的身份,目光追随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这头走来。
男子早已注意到村口这副生面孔一直注视着自己,步子不急不缓走到他跟前,停了下来。背上的小姑娘抬起头,疑惑:“怎么不走了…咦?”小姑娘注意到景虽,眨了眨晶亮的眸子,粉嫩的唇嘟了嘟,有些害怕地朝自己父亲背上缩了缩。
“…”景虽表示,这样的反应自己还是头一遭感受。自己在小姑娘眼中难不成是长了三头六臂不成?怎如此让她害怕?
“啊。”男子像发现了什么,倾身凑近了看他,景虽这才看清他的脸。
那是一张轮廓十分俊美的容颜,眸色如墨,深邃如夜空。下巴的胡渣非但没有邋遢他的气质,反而沉淀出一股子经过岁月洗礼的韵味。
“眼睛还真是一模一样呢,”男子直起身,拆下斗笠扇了扇风,顺带望了一下挂在顶头的烈日,漫不经心问道:“等了多久啦?”
“…”景虽恍然大悟。
这难道就是接应自己的人?!
但这般拖家带口仿佛过路一般的出场方式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之前并不知自己会在今日到来?
“两个…时辰。”景虽回答时,咬重了语气,怨念颇重。
男子却灿烂一笑,语重心长拍了拍他的肩:“那就再烤烤。”语罢,当真头也不回往村里走去
“…”景虽顿时觉着,这调调,他似乎在叶家一个很讨厌的人身上见过。
男子一步步走远,他背上的小女孩回过身朝景虽做了个鬼脸,才跟他招了招手,“快跟上啦!外面很热的才不要等你呢!”
景虽赶紧跟上,随着这对父女走到一座小院子前停下。
男子抬头望了望院墙,挠挠头“嘿嘿”一笑:“敲门的话会把你家哥哥吵醒的,要不你翻墙进去开个门?”
“不要!”小女孩腻在他背上不想动,“昨天就是我翻的,今天该轮到爹了。”
“可是爹爬墙的话,会被你娘打断腿的。”男子逗她。
小女孩嘟嘴嚷嚷:“娘才没有那么暴力呢!”
“那好,爹去了,留你跟后面这个大哥哥站一起可好?”
“唔…不要!”小女孩瑟瑟看了一眼景虽,果断拒绝。
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如此嫌弃,景虽瞬间感觉自己陶瓷心碎了一地,还没来得及一片片补上,便见小女孩从自家父亲背上跃起,轻松地翻过比男子还高的院墙,不一会儿,大门后便传来门栓被抬起的声音。
男子回头温朗一笑,“请吧。”
景虽随他进到院中,小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只见男子径直奔向左侧的一屋,推门便问道:“好些了吗?”
“烧已经退了。”答话的是一女子的声音。“多半是昨晚上淘气爬屋顶给凉…着…这是谁?”女子完完全全探出身子,注意到了门外的景虽。
景虽顿觉眼前一亮。
女子已作妇人打扮,一袭素衣却难掩其倾城绝色,眼波流转间带着每一个母亲都有的温柔娴静。
男子却没说话,只是指了指眼睛。
“啊。”女子终是注意到景虽那双异于常人的灰眸,低声喃喃:“百里…?诶,百里什么来着?”
“景虽。”景虽接道,同时终于明白小女孩为何会怕她——想来在她人生中,还从未见过眸色深灰之人吧?于是就这样将他当做了怪物。
“对,是这个名字,”女子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歉意一下,“本该唤你一声太子殿下,但我心里头承认的太子殿下仅此一位,并不是你。”
景虽心头微震,联想起父亲曾经告知自己的一些往事,再联系了方才自己所见,镇定下来。如果他没猜错,面前倾城绝代的女子,应该便是当年的大晏第一美人,准太子妃风乔。据说在先太子遇袭那一夜,正好是她与先太子成亲之时,两人一起消失在了东宫那场大火中。
当然,安帝在告知他这些事时,还顺便讲述了一下上一辈的一些恩怨,其中就包括了其堂兄,叶家的天才公子叶泊与准太子妃风乔的一段情。
果姨告诉他,接应之人是他父皇的故人。公子叶泊不仅是他父皇的堂兄,更是辅佐安帝继位的最大功臣。而眼前的男子乍眼望去,模模糊糊中亦有自家父皇的影子。
男子在见了他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眼睛还真是一模一样呢”,更能表示他正是父皇的故人。
想明白了这一切,景虽摇摇头,“我不怪你,堂婶。”风乔乃是先太子手下最得力的帮手之一,一心一意忠于先太子直到最后一刻。
女子微微一震,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家夫君。
“都叫你一声‘堂婶’了就收着吧,”男子宠溺地对她回笑,“都是一家人,成见再深也是上一辈的事了。别吓着孩子。”无形中,算是默认了景虽的试探。
“别吓着孩子哦,娘!”小女孩学着自家父亲的语气,老神在在道。
女子被女儿逗乐,“扑哧”笑出声,躬身摸了摸女儿的头,吩咐道:“风晓替娘亲照顾一下哥哥好么?”
小女孩看了眼景虽,机灵地点点头:“好。”
***
一张桌,三个人。
“具体的事我已经听任凭跟我讲过了,”叶泊慵懒道,“我会负责送你上京的。”末了又对风乔点了点头,“你也准备一下。”
“嗯。”叶家的人一旦追来,他们便会暴露踪迹,从此永无宁日。而两人避世已久,每几年挪一次地方也早已经习惯了,景虽的到来只能算个契机。
“堂叔既然还在世,为何不出山呢?”景虽迟疑着问出了疑惑,“这些年父亲一直很挂念您,如果得知您活着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个嘛…”叶泊挠了挠头,与风乔相视一笑,苦笑道:“不太方便…世俗容不下我们。况且,镜宁自己应该没问题了。”
“父亲常说,如果您还在的话,很多事就不会那么复杂了。”
“镜宁太依赖我了,这样不好。”叶泊无奈地摇了摇头,“前半生戎马江湖,尽心辅佐他;后半生,我只想自由自在跟我爱的人在一起,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诚如你所见,朝廷不是那样一个可以享乐的地方。家里人也不会容我那样做。”
“叶家么…”
“其实我不明白,”风乔插话,颦起秀眉,“景虽乃是叶家本家的嫡系血脉,是叶家最该守护的人,怎么一个个反倒有深仇大恨一般要除之后快?”
“我爹也是老糊涂了吧?”叶泊摊手,“景虽是他亲弟弟的孙子他不护着,反倒跟着旁系所出的女儿和那傻瓜皇子瞎忙活。”
“据说叶家这一代的天才是旁系所出的,”风乔分析道,“大约正是如此,令尊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吧。”
“哎,”叶泊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景虽的肩,“来日如果你真跟叶家干上了,你一定要去找我爹,也就是叶家家主叶卿,话已经帮你想好了,就说——‘老狐狸!我才是本家的子嗣,你的亲侄孙!’或者‘我爷爷叶将若得知有这一天,定死不瞑目!’之类的话。我就不信骂不醒他。”
“呃…好。”
“如果他问你如何知道‘叶将’这个人的,你就说爷爷托梦。就不信他不会倒戈!”叶泊补充。
风乔抬眸睇了他眼,淡淡提醒:“令尊失去你之后已经受了很大的打击,你别再去吓他了。这次送景虽回京,你也顺道去见见他吧,也好让二老放心。”
叶泊意味不明晃了晃头,闭上眼倏地抬手示意她别说话,然后指了指屋顶。
风乔神色一慌,几乎刹那间便起身,用口型道:孩子!
叶泊摆了摆手让她冷静,又对景虽做了个放轻松的手势,这才施施然起身,推门朝外走去。
房顶有轻微的响动,显然顶上之人无意让人发现自己,做了调整。
叶泊若闲庭漫步一般推开孩子们的房间,确认二子无事,舒了口气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叶风晓马上明白过来,乖巧地钻到床底替他抱来了剑与箭筒。
叶泊接过,摸了摸她的头,嘱咐:“好好保护自己。”然后抬手从床顶抽出风乔的大弓,转身出门,站在院中高声道:“听得差不多了吧,既然知道我是谁了,不该下来拜见一下吗?”
话音刚落,屋顶蹿下无名黑衣人,个个面面相觑,互相推搡着一时不知该拿叶泊怎么办。
风乔在此时悄然无声地站在五人后面,朝叶泊点了点头。
叶泊勾唇一笑,左手的弓箭用力往前抛掷,右手宝剑出鞘!脚一跺挥剑如虹,抢在五人不知所措阵型未成时杀了过去!
在他动的那一刹那,风乔也动了!她跃上房顶,接住弓箭,飞快地张弓搭箭,居高临下三箭连珠,眨眼间命中三人的后心。
与此同时,叶泊裹剑而出,细芒所经之处迸溅出鲜红的血。
未被射到的两名刺客几乎同时倒地,睁着眼表情仍旧凝固着诧异,喉头血流如注。
刹那解决了五人,两人一上一下对望了眼,双双舒了口气。
“你在村口等了两个时辰他们都没动手,只能证明他们是后来跟过来的。”叶泊分析着,躬身凑近闻了闻景虽,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精光,“果然是…”
“是什么?”景虽顺势也闻了闻自己。
“二十年前叶家就在用的玩意,说起来还是你爷爷研制出来的药。种在人身上,哪怕相隔很远,也能被叶家特别训练的狗闻出来”叶泊揉了揉鼻子,“这药叶家一般人也很难拿到就是了,我倒是好奇谁种到你身上的。”
“呃…”景虽眉头一抽,咬牙道:“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原来叶之夜在船上不仅可以吸引刺客,还有这个用途!
“知道就好,这药我解不了,好在只要没继续,半个月后药效就消失了。趁下一拨没到,收拾收拾上路吧。”
第五十七章 (五十七)回京与思念
“啊…小卫茗,口渴了,”叶之夜翘着腿摊在客栈的软榻上,“来泡杯茶喝。”
“夜太医,使唤奴婢的下场很险恶哦。”卫茗在离他老远的地方坐着,斜了他一眼。
“小卫茗你不是伺候我,你是报恩知道不。”叶之夜指了指自己那只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蹄子,开始哭长城:“可怜我舍了性命去搭救你啊…连杯茶都喝不上…”
卫茗掏了掏耳朵,“喂,这招你一路用了多少遍了你自己数数!”一开始还会愧疚端茶递水跑得飞快,直到某次林果儿看不下去了,拉住她藏在角落里,让她亲眼见识了一下那只被包得像粽子一样的腿可以健步如飞…
她爆发了!回想自己被此人无耻地用同一招使唤了不下百次便觉得自己真是太!善!良!了!
“啊…好痛好痛…”叶之夜抱着腿痛苦地呻/吟,“我的腿是不是就快废了…”
卫茗抽了抽嘴角,佯装微笑道:“公子伤势既然如此严重,不如让奴婢请来宫里医术高明的叶太医为您诊治吧?”
叶之夜大手一挥,“叶太医表示不屑于诊治这等小病小伤。”
卫茗干笑:“原来您也知道这是小伤啊…”
“可是!”叶之夜正色地转折,指着受伤的腿饱含深情道:“这不仅仅是受伤的腿,这代表了我的赤子之心…不容小觑!”
卫茗扶额,“夜太医你真是够了…!再这么拖下去奴婢也会忍不住想抛下你自行离去的。”原本两个月的脚程,被他拖啊拖啊足足拖了近三个月才到京城边上。
“再多玩一会儿不好么?”叶之夜大咧咧一笑,偏头隐去眼角的落寞,“再多一会儿…”家中的来信还贴在心口上,拳头已忍不住握紧。
一旦回宫,便再无退路,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相处,将一去不复返。
他已经看到结局。
卫茗没注意到他的反常,横眉叉腰:“郭娘娘还等着奴婢回去!”不是不留恋宫外的自由,但一念及宫中品瑶孤零零的有孕在身,如今更是临产在即,便忍不住想快马加鞭地赶回她身边照看她。
“是吗…”叶之夜勾唇浅笑,笑意带讽,“原来是输给了郭品瑶…”意识到这个事实,再联系“家书”的内容,他皤然醒悟。
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算盘。
***
京城的第一场雪,在临近年末的时候,才姗姗来迟。
火炉初升,冷清的玦晏居总算有了点暖意。
半个月前太子殿下终于“病愈”,品瑶掐着日子,估摸着两人脚程差不多的话,卫茗也快归了,赶紧着手准备新棉被棉衣,挺着大肚子,亲自给卫茗的房间抱去。
随侍的张小柔看得心惊胆战,麻利地上前搭把手,跟着她一道去。
夏装抱出来,叠好的棉衣放进去,两人忙活了一阵,总算整理好一个柜子。品瑶这才直起身,擦了擦汗,拍了拍面前的棉被,有意无意瞄了一眼卫茗的闺床,顿时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将张小柔一推,让她面朝柜子。
“娘娘怎、怎么?”张小柔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品瑶面色抽搐,悠悠地望了一眼卫茗床上恍若幽灵般无声无息存在的太子殿下,默默吞了吞口水,结巴道:“卫、卫茗还没回来,铺了床反而生灰,不如抱进去改日再铺…”话说她们进来的时候太子殿下就已经在那里了么?!这存在感太微弱了吧!
“是。”张小柔不疑有他,乖乖把棉被放进去。
“我…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是。”
关上门,品瑶转过身,深吸了口气,指着床上的人低吼:“太子殿下…您这是要闹哪样?”
景虽施施然起身,一脸自然看着她:“给她添棉被啊?正好,的确有些冷。”
“这不是重点吧!”品瑶按着肚子试图冷静,“敢问您已经来了多久了?”
“也就这几天的样子?”景虽远目,仿佛真的在算日子。
“几天?!”品瑶惊得退了一步,哭笑不得:“请问您是将这里当成寝宫了么?”
景虽眨了眨眼,挠挠头,舒展了一□子:“就过来睡个午觉而已。”只有这里,才有卫茗的气息。
才能感觉到,她在自己身边。
“…您这是在用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念么…”品瑶总结。
景虽扭头,倒下去继续躺着,不回答。
“她为何…没有与您一起回来?”品瑶终于问出了多日的疑问,见他神色暗沉,不由得心头一紧,“难道说小茶…?!”
“没有…”景虽闷闷答道,“她跟叶之夜一起的,林家的船会把她送回来。”
品瑶如释重负抚了抚心口,“那就好。”安然无事就好,晚一点回来也没关系。
“一点都不好。”景虽盯着里侧的墙壁喃道。
叶泊带着他一路抄近道走小路,像是算准了所有刺客的行动一样,掐着时机,利用天时地利民风,不可思议地避过了所有人的追捕,顺利地将他送返京城。
不得不说,天才之名,名副其实。
但是,即便他们已经绕了那么多的远路,却还是赶在了卫茗一行人的前头。
听果姨说,叶之夜用自残的方式救了卫茗一命,也让所有的刺客都停止了攻击。也正是因为他的伤,才拖慢了回京的进度。
再听说,卫茗这一路,都在照顾他。
卫茗是在感恩,景虽知道。
但他却吃不准这恩,会不会一如六年前,燃起什么别样的感情。
在卫茗的事上,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不确定和不自信。
“您对卫茗没信心么?”品瑶捂嘴一笑,当场戳破他的烦恼。
“我、只是不放心叶之夜罢了!”景虽的辩驳更像是心虚的掩饰,手足无措地指了指她的肚子,“你什么时候临盆?”
这转换话题的方式的确不太高明。
品瑶斜了他一眼,如实答道:“月底吧。”
“希望她能赶上。”
品瑶摸肚子的手一僵,“呵呵”一笑:“您别说得好像小茶是我孩儿亲爹一样好么…”
“那不同。”景虽如实道,“如果她能赶上你临盆,在你身边陪着你,她会安心,跟你一起分享孩儿诞生,她也会开心不是么?”
听他这一席话,品瑶张了张嘴,愣在原地,半晌眼底一暖,感动得鼻子泛酸:“您果然是最爱她的人。”能如此了解卫茗,为她思虑周全,即便是与卫茗一同长大的她,也自愧不如。
语罢品瑶好似想起什么,看向窗外又浅浅笑道:“从前,小茶跟我说起过叶太医的事。”
景虽神色一紧,连忙道:“她跟你说什么?”
“也不算跟我坦白,只是我问了许多。她那时告诉我,她曾经十分仰慕那个人,因为冰天雪地给过她一生难忘的温暖,她很依赖这种温暖。”
景虽眼眸一黯,知道她的冰冷和温暖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将叶之夜带去她身边的,也是他。
“可是,”品瑶注意到景虽脸色的黯淡,转折道:“她说完这些事情之后,告诉我,她已经不再喜欢那个人了。”
“嗯?为什么?”这神转折让景虽脸色一扬,诧异间带着心花怒放。
“她说,她不懂那个人,会喜爱他可能真的是因为一时的温暖,错把那个当成爱情。”品瑶摊手,“而那个人也不懂她,所做的不过是职责之内的事,对她并无特别之处,甚至为了利益让她去做她这一生绝不愿意做的事。”
景虽眉头一紧,连忙问道:“叶之夜强迫她做什么了?”
“我不知,”品瑶摇摇头,“仅仅在这件事上,她到最后也不肯告诉我。但我知道,她是真的真的对这个人死心了。女孩子的情窦初开就这么容易,一时的温暖可能让她迷了双眼,也可能在刹那间消失殆尽。当她清醒时,回过头她会发现自己真正的心意。”
“你的意思是…”景虽眸色一点一点亮起来。
“停!”品瑶抬手打住,“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不包含任何意思。”
第五十八章 (五十八)复命与交代
御书房中,安帝唤来了景虽。
景虽进门时,一眼便望见自己的父亲抬着朱笔,枕着头,面容憔悴。他回宫时,安帝恰好抱恙,足足在寝宫里关了半个月才出来见他,可见这回“病”得不轻。
安帝见他来了,掀起眼眸一笑:“这一趟,还顺利吧?”
念及叶泊的嘱托,景虽刻意隐瞒了他的存在,从简答道:“遇到一点小麻烦,还好后面都解决了…”
“最初目的达到了么?人怎么没跟着你一起回来?”安帝直捣关键问题。
“唔…”景虽微微抽了抽眉头,别扭地扭过头看向别处,闷闷道:“这一路太危险,没带上她一起回来。”末了怕自家父亲误会,又重重补充了一句:“但她一定会回来的!”
“是么…”安帝暧昧不清地笑了笑,“回来之后,准备安插在东宫吗?”
“不,”出乎安帝意料的是,景虽摇了摇头,“儿臣想,她更加愿意陪伴郭娘娘吧。”
儿子既然说到这份上,安帝自然不好插手,只好同情地瞥了景虽一眼,垂眸继续批折子,沉默了许久才悠悠问道:“那这次去,还有别的收获吗?”
“嗯…”景虽迟疑了一下,直直望向父亲,“儿臣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三字一出,安帝握笔的手猛地一抖,整个人刹那间绷紧,痛苦地皱眉闭眼颤抖,许久过后才平复下来,轻声问道:“她走的时候…你在身边吗?”
“嗯。”景虽点点头,回忆起当日那幕,“儿臣恰好赶上了…”
“她走得安详么…”安帝问得极轻,好似这一个简单的问题抽光了他所有的精力。
“嗯。”
“那…就好。”明明是宽慰的语气,细听却像是极不想承认那人已经过世。
“她临终的时候,拜托我再辛苦一下。”景虽见父亲仿佛撑不下去一般,连忙道:“她把卫茗托给了儿臣…”想起杜茶薇执意把他与卫茗的手叠在一起,嘴上虽未明说,大致便是托付终生的意思了吧。
“是吗…”安帝苦涩一笑,“你怎么想?”
“其实,在去之前,儿臣这些年多少还是因为母亲的关系,有那么一点点怨恨那个人的。”也许是幼时母亲林皇后孤单的背影太过记忆深刻,在她过世后,他从闻香姑姑口中得知了杜茶薇不多的事迹,潜意识地将其妖魔化。景虽低着头,不敢去看父亲的表情,“但去了之后,真的见到了,又被她老人家托付。不知为何,这些年来的梗烟消云散,反而感到欣慰。这次去见了她,真是太好了…”心结已解,那个人将不再是怨恨的人,而是自己心上人最尊敬的长辈。
“那便不虚此行了。”安帝的感慨中竟有一丝羡慕。
“父皇的身体还好吧?”见他气色越来越虚弱,景虽不由得担心,一时也吃不准父亲究竟是心病,还是真的病了。
“还好,缓过神来了。”安帝无奈地笑着摆摆手,“其实原本早就知道她时日不长了,只是真的收到消息时,还是没能扛住。”
听着父亲说着对另一位女子的哀思,景虽心知逝者已矣,不便再说什么,只正色嘱咐:“父皇龙体要紧。”
他话音刚落,书房的门“扣扣”响了响,随即便传来大太监的传话:“陛下,卫姑娘回来了。”
只见房中父子二人面色双双一亮,几乎是异口同声命道:“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