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愣,才意识到人皮面具还带在脸上,想开口问她怎么发现的,转而一想,既然他能从她一个背影飞纵猜出她的身份,她自然也能从他的身形看出端倪,毕竟师出同门,一些下意识带着的东西,无法掩藏。
忽然从别处快步走出一个黑衣男子,沉沉对他道:“唐公子,你们的队伍已经启程了。”
待见到了男子模样,唐介大惊,赫然就是黄家影卫之一!
影卫又转过头去对兰姝道:“刚刚有个水蓝色衣服的女子偷听到你们谈话,我没给捉住她,提前回来给你们带信了。”
他话音刚落,唐介与兰姝脸色变得黑青。
他们两人刚刚的谈话已隐隐透露出唐介隐瞒身份潜藏在八王爷身边的事实,决不能让外人听了去!
兰姝急急道:“如果是水蓝色衣服,那一定是刚刚与八王爷在林子里面说话那个!”
“什么意思?!”唐介急问。
“刚刚我等介哥哥的时候,听见那个女子与你们的八王爷说话了。她对他一五一十禀报了京城的格局,和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和一个叫…碧门的内部机密。”
这么说来,那水蓝色衣服的女子竟是八王爷安插在碧门的耳目!
不能放过她!否则一旦风声走漏到八王耳中,他做的一切都完了!
“介哥哥,你快跟上八王爷,别让他怀疑你。”兰姝将他往前一推,承诺道:“那个女人我去堵!你放心!只是…借你兵器一用!”说完朝他腰间一摸,与那个影卫一起几个飞纵地朝酒馆飞去。
唐介朝腰间摸去,心头一震。
姝儿拿走的,是他当日从柴房拾走的,染夕的匕首!
再望过去,兰姝已经走远了。
该追回来?还是放任她去,以后再找她还来?
时间紧迫,他不得不选择了后者,急急与八王爷汇合。
结果…那把出自碧门的匕首,杀了一个碧门女子,然后,留在了那个女子的心口处。再次见到,它已经握在了染夕的手里,被用来对付他。
这世道,就是这么的捉弄人。
京城果然风卷云涌,刘太后罔顾众人劝谏着衦衣,戴花钗冠,乘天子玉辂车,进了历代皇帝才能进的太庙。
之后,一病不起。
唐介秘密向御史中丞蔡大人禀告了这半年所得:宫里去世的李宸妃,竟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刘太后不过是夺人子嗣,换取高位。而八王去年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声,屡次派人进宫调查此女子的踪迹,估计被太后察觉,才狠下了毒手——灭口!因此,李宸妃死了,八王灰溜溜地离京养病了,来到了李宸妃的故乡杭州,只为找到更切实的证据。
如今八王赶着归京,只怕是已经找到了。
却在此时,三月的下旬,刘太后撒手人寰。至此,大小事务席卷而来。圣上亲政了,赶走了一大批太后生前的走狗,其中包括宰相吕夷简。
然后,八王忽然站出来,告诉圣上他不是太后亲生,生母已经被太后害死了!
圣上怒了,一时间,格局紧张,血雨腥风。
唐介估摸着自家女人差不多快生了,却死活脱不开身。
等得了空闲,快马赶回来时,得到的,却是一喜一悲的消息。
喜的是,她生了一个女儿。
还没喜完,就看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地告诉他,有个女人,抱着女儿从悬崖上跳下去了。
他怕她被刺激到,先她一步去察看。
石堆中的女婴死状惨烈,他心头痛如火烧。这是他第一次见他的女儿,却是这样的惨状!
他的女儿…
女儿,爹还没来得及抱抱你,还没看见你笑,你哭,还没等到你唤声“爹”…
但,他不能先倒下了,身后的染夕,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紧握住颤抖的拳头,强压悲伤,转身拦住染夕靠近,张臂抱住她,仿佛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子里那般,紧紧抱着,借此疏散一点丧女的悲伤。
“你放开!”她挣扎。
不能放…不能让她承受丧女的痛!他只见了女儿这一面,尚且痛得刮骨剃肉,何况是将女儿生下来,养了这么一些日子的她!
“夕,不要看。”他的声音在颤抖,不禁压了音调。
“你放开我!”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全身颤抖着抓住他的衣襟,吼道:“你凭什么不让我看?你以为你是谁!”
他是女儿的父亲!“夕…”他最终没有说出口,怕在此时加重对她的刺激。
“是啊,你要娶我是不?她死了,以后你就少一个拖油瓶了,你开心了?!”
他身子一僵。她竟然是这么想他的?
回神的时候,染夕已经挣脱出去,他急忙拉住她,于是一巴掌招呼过来
扇完后,她先是慌忙收手,向前走了一步,愕然回头望着他。
从她不管不顾自己女儿的生死,却止步回头惊愕望他,他便知道,大事不好。
“你究竟…是谁?”
他闻言摸了摸脸,那张人皮面具果然被她指甲划破。
第二次被她的指甲划破了…
他挫败地一拉,显现出了真实容貌。他相信,这张脸,她并不陌生。
几句话,她情绪不稳,言语中掩盖不住的凄凉与惨淡。
“滚!滚出我的视线!我不想在我女儿面前杀了你!”她握住匕首,目中隐含杀气。
他继续站在这里,只会让她情绪波动更大。念及此,他决定暂时留她一个人静一静,提步欲离。
“等,”身后的她叫住他,音线中带着隐忍怒火后的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的确是还有没告诉你的事。唐介在心头默道。
但,夕,现在的你,我怕承受不了更多的刺激。等到你平静下来,我一定再一五一十告诉你。
于是他最后淡淡道:“你多保重,我明日再去看你。”
今夜对她来说,会异常艰难。可他相信,坚强的她会撑过来的!
唯一的遗憾,是他不能陪着她渡过,只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着她。
然而,夜里再去铺子,却已寻不到人了。
番外:尘介(八)
他四处找遍了也不见她的踪影,过了几天才得知她去了寿州。
此时八王爷也已回到杭州,收拾家当准备举家迁回京城。他当面向他辞了行。
八王爷得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脸色很不好,“本王是该感谢唐御史高抬贵手,没有借机坑本王一把吗?
唐介赔笑:“王爷说笑了,子方乃是御史台小官,岂会与王爷过不去,此次也只不过是借王爷的东风而已。子方自认,并未碍到王爷分毫。”
此时的他,还没有任何能力去跟八王抗衡,更不会有人帮着他与八王抗衡,所以有些事情,比如王府三公子种种作为,他姑且睁眼闭眼装作不知道。
只是,如果当日三公子闹事时,当真伤到染夕分毫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八王爷冷哼一声:“说得倒好听。你伪装成书生,混过了所有的耳目。朝廷养了你这样的人,却不重用,着实浪费!”
“王爷谬赞。”
“只不过,”八王爷话锋一转,“你这一去,夕尘丫头可是随你上京?”
八王爷为何会特别关心染夕他不清楚,他脸上笑容一敛,凝重道:“子方…欠她的。”
欠她,却不知道她给不给机会让他偿还。
“你这话什么意思?!”八王爷眉毛一挑,气势骇人,“你坏了她在外的名声,难道就此打算抛弃她?”
“王爷,”他躬身抱拳,“您想让‘梅铭’娶‘冉夕尘’么?”他特别咬重了两个名字。
这两个名字,和身份,都不是真的。染夕或许会继续以“冉夕尘”的身份生活下去,然而,他却不能。
御史台还等着他。
所以,“梅铭”不能娶“冉夕尘”。这是一场终究无法负责的婚姻。
“哼,那唐介可会娶柳染夕?”八王爷反问。
他不知道八王爷在此追问有何目的。如今他已得罪了八王爷,很多事情,说不得实话,唯恐把柄与弱点被其捉住。
他怕,怕八王爷会对染夕不利。
于是他躬身一礼:“臣还有事,日后在京城时,再好好拜访王爷。”
当夜,他便启程去了寿州。
等他追去,她却已经离开了,回了杭州,转让了铺子,然后跟着一名贵公子上了京。
此时的杭州,谁人不知,“碧染夕尘”美貌如花的冉掌柜接连死了女儿又死了丈夫,原该是叹一句苦命,却遇上了个贵公子,也不嫌弃她,带着她上京享福去了。
他找人一查,才得知,那贵公子乃是…当今圣上!
他心头暗叫不好。
临去京城,他又去了一次“云天”,向宵露辞行。
哪知道一向脾气温温淡淡的宵露当着他的面掀了棋盘,指着他怒骂:“我错看了你!送客!‘云天’从此,不再欢迎你!”
他不明所以,快马追去京城,哪晓得快了一步。
就在他坐立不安时,原来澶州的武藤节度使,前宰相吕夷简大人忽然派人…提亲了!
唐介上了京才知道,吕相大人临走前,硬是在京城热热闹闹认了个女儿回来。传言此女貌美体娇,惹人怜爱,单名…一个“姝”字。
命人一查,果然是兰姝。
他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回复,兰姝却命人传来了一封信。
信里面装着一张泛黄的纸,仿佛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笔迹刚劲有力,细细记录了某日对某宫娘娘的用药剂量与成分。落款正是黄峰的印章!
传说黄峰因为长期替太后做事,为了保命特意将每一笔用药的时间和对象都记录了下来。这个记录的本子会成为扳倒太后的绝对证据!
但,刘太后已死,这本子便有了为诸多大臣平反的作用。
包括,十年前,染夕的父亲柳三饮毒杀先皇一案,这本子绝对有蛛丝马迹可以证明柳三饮无辜!
难道…姝儿信中这一页,是黄峰那本子里撕下的?
姝儿在黄家多年,极有可能找到这个本子,或许是这本子关系重大她不便携带,因此给了这么一页提示他那本子在她手里也不为奇。
他又抖了抖信封,从里面掉出一张纸条,上书:介哥哥,黄家荷塘见。
于是,他去了。
阴差阳错,他找了许久的染夕,也在那一天去了。
兰姝身着明丽的锦缎衣,头戴珠玉,巧笑嫣然站在柴房外,“介哥哥。”
“等了多时了吧。”他客套道,眼神却游走到了柴房外的爬山虎上。一年了…黄家物是人非,这爬山虎却还兀自茂盛。
“没有没有,”兰姝娇羞道,“介哥哥我们进去说吧。”
唐介左右望了一下,还没开口便听兰姝继续道:“不用担心,影三在外面晃悠着,不会有人靠近的。”
“影三?”他抓住了这个名字。
“就是那天林子里你见到的那个男人,他是我属下,这么多年一直在黄家保护我。”
保护她…那男人武功不低,这么多年…到底是自愿保护兰姝,还是奉命保护兰姝?
他越发地觉得他这个阔别已久的小师妹不简单。
柴房被兰姝收拾了一番,唐介不由得警惕望了望她,这个时候,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地方谈事…
仅仅因为隐秘不起眼?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
还没回神,身前忽的一热。他敛眸,只见兰姝搂着他的腰,额头抵在他胸前,呢喃:“介哥哥,我父亲向你提亲了,你…答应不答应?”
“…”他语结,没想到自家小师妹恁地开放直接。鉴于她手里可能握着他想要的东西,他不能对她说重话,只好象征性推了推,拉开一段距离。“姝儿,你先…”
“介哥哥,这样不好么?”嗓音娇软,眼眸楚楚可怜。
不好!一万个不好!他面上不好发作,耐着性子道:“姝儿,我们先别说其他的。你先回答我一件事好不?”。
“那你先答应人家好不?”兰姝撒娇着对他…逼婚!
换做别的男人,早就应了吧?
他此刻却脑子清醒地想,等那本子到手之后,怎么通过御史台给柳三饮洗清罪名。
前提是,兰姝手上那本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不是她潜伏在黄家多年的结果,就是黄峰死的那晚上的结果…“那姝儿先告诉我,黄峰死的那晚上,是不是姝儿?”
“没看清,只看见一个身影一晃,觉得像你。”同门多年,师父教的轻功独具一格,旁人是模仿不像的。更何况,据他所知,师父就他与兰姝两个徒弟。
招供了?“那…那件东西,你后来找到了?你今早叫人递给我的那一页,便是其中一页?”
“不…”他低咳一声,为了照顾兰姝情绪,干笑道:“…很开心。姝儿你现在是吕大人的女儿,应该过得很好吧?”
“快了…我前几日听上面的大人说皇上问起了吕大人在外面的事。想必如今朝廷棘手,吕大人作为栋梁之材,迟早会被提回来的!”他安慰道,眼神遥远。不知道染夕什么时候才能到京城呢?皇上到现在都还没有早朝…
“谁?”他应了声。话一问出口,他便知道是谁了。
兰姝怎么会知道她?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苦笑道:“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试想,当晚若不是她,他可还会做同样的事?
他很坚定给了自己答案:不会。
因为是她,所以才要她。
一股香味飘入鼻中,愈发浓郁,下腹窜上一股火热,怀中的兰姝身娇体软,仿若流水…
唐介猛地回神,连忙用力推开兰姝,低吼:“姝儿你…!”
媚香!竟然是媚香!
这媚香不仅催情,还封住了他的内息!
兰姝又凑上来抱住他急切道:“为什么她可以我就不可以?”
“胡闹!”没料到自家小师妹会这么做,他话语中隐隐带了怒气。
门外忽然响起兵器交错的哐当声,两人都是一个警觉,齐齐走向门外。
这一见,唐介只觉得天旋地转。
竟然是染夕…
番外:尘介(九)
她看过来的眼神愤怒而惨淡,凝着被欺骗的难以置信…她到底听去了多少?
他正欲开口解释,只听染夕咬牙切齿问道:“我的匕首是不是你拿走的?”
“是。”的确是他那天清晨拿走的。
“那…”她迟疑了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质问:“‘碧山冰莲’的掌柜是不是你下的手?”
“碧山冰莲”的掌柜…那个偷听了他与兰姝说话的碧门女子么?
听她恶狠狠的语气与提到“掌柜”二字时,眼光追忆般地闪动,那掌柜似乎是她的至交好友。
她若知道杀了那掌柜的是兰姝,可会找兰姝拼命?
但现在,兰姝手上握着能够洗清柳三饮罪名的本子,他无法向染夕道明,却知道,兰姝这会儿…不能有事!
一念及此,他身形微微一晃,挡住了身后兰姝的大半个身子,才终于点点头:“是,是我。”此事,只能日后向她解释了。
“为什么?”她追问。
唐介心虚别过眸子注视着不远处的荷塘,“她…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这也是事实。
“所以…你就…”
他抬头,正视着她问道:“你要杀我偿命么?”夕,你会杀了我么?在知道了我以梅铭的身份骗了你,还是那个玷污了你清白的人之后。
她迟疑了。
他一直在等待着,只觉得这等待的时间仿佛过了千万年。
她若来杀,他决计不会还手。
这是他欠她的,一个交代。
她终于抬头,斩钉截铁道:“会。”
是么…他在她心中,终究还是而而。“你动手吧。”
他见过她下手的风格,干净利落绝不含糊。他只求她下手时留三分情面,留口气给他查清事实真相。
却忽略了另外一个人的反应——
“不要,介哥哥不要!”兰姝抢步挡在他面前,大吼:“你不许伤他!我会跟你拼命!”
“姝儿不要胡闹。”他将她揽到身后,直面染夕。
这是他与她的事。
她果然出手了,毫不留情向他逼来。兰姝不顾阻拦冲过来拦在他身前,那边影三也动了!
刚一交手,只见染夕身子一旋,借力背对着他朝荷塘后门遁去。
然而此时,兰姝却纵身飞起,翩翩然挥出一掌,直扑染夕的后背!
他提气想去追,奈何内力被封,半点力也使不出,只得大吼制止:“姝儿!”
兰姝那一掌已落下,染夕一口血喷出,身子若秋风中的落叶,翩翩落下。
不要!
他几步上前,兰姝已落地,转过身来扯着衣料咬唇道:“介哥哥,对不起,我只是慌了怕她杀了你…”
他顾不得许多加快步子朝兰姝质问道:“她已经放弃了你没看见?!”
兰姝委屈垂眸:“可她说她会杀你,她以后说不定会回来杀你,我怕…我只是担心你…”
他懒得听兰姝解释,一把推开他,就欲跳下水。
“不可以!”兰姝拉住他,“介哥哥你现在没有内力,下水闭气好比常人,会有危险的!”
“你滚开!”他大吼,抛却了一直以来温文儒雅微笑待人的态度,好比那吃人的老虎,咄咄逼人。
兰姝被他一吼,吓得松开了手。
趁着这一空挡,他翻身,就要朝荷塘跳去。
后颈忽的一痛,意识昏迷前他看见兰姝扬着收刀,楚楚可怜看着他。
醒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他从陌生的床上坐起来,轻轻地没有惊动趴在床边的兰姝下了床,悄悄推开了门。
“去哪里?”影三抱着刀抵着墙壁沉声问道。
唐介看了他一眼,大步朝外走去。
一把刀拦在他跟前。
“你要与我动手?”他刚刚试了试,内力已经恢复八成,对付影三应该不成问题,但若真的动手,惊动了兰姝,就走不了了。
“小姐有令,不能让你走。”
“小姐?”唐介颦眉道:“你家主人是谁?”
影三缄默,直直瞪着他。
“姝儿进黄家有七年了吧。”唐介眯眼道,“这七年,你可一直守着她?”
“小姐是我进黄家的唯一目的。”影三沉吟。
“七年了…”唐介声音飘转,“一直守着,仅仅是主仆,不曾动心?”
影三眼眸一闪。这一闪出卖了他。
唐介心里有了底,笑问:“你真愿意让我留到姝儿身边,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拦在面前的刀垂了一点。
唐介身子一侧,几步跨过去,走了一段距离,没有听到追上来的声音。
影三握着刀立在原地,目光悠远目送他离开。
月色撩人,丝丝透到水底,隐约勾勒出池塘底的轮廓。
八月的水,并不寒。
但当他潜到水底,偌大的水底不见染夕的身影,他的心寒了。
水中隐隐约约飘着一个圆圆的东西,游近了一看,原来是一个密封极好套在网里的罐子。
既然浮得起来,那必然是空的!
密封如此好,又沉在这种地方…
他心头一动,抱着罐子浮出水面。拆开密封的口子,里面赫然是一个被人撕了两页的簿子。
接着月色,他一页一页翻开,里面清晰记载了哪年哪月哪日用药剂量和对象,正是他想要从兰姝手中拿到的那个绝对的证据!
呵,他在做什么呢?
轻言细语对待兰姝,只为了得到这本簿子为柳三饮平反,却伤了染夕。
而今这簿子找到了,染夕却生死不明了。
他将簿子藏好,又一次扎进水里。在安静的夜里,幽深的池水里,静静地闭眼。
夕,当日你闷在浴桶里面也是这样的感觉么?这样绝望无助的感觉么?
夕,你在哪里?
等他再睁开眼,周围的一切却变得宽广了。
唐介疑惑地浮出水面,映入眼帘的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浪涛一拍接一拍击打着河岸,带来了河水的腥味。
想不到黄家荷塘竟别有一番洞天!
那…染夕呢?
思及碧门的人脉,他出水后首先去了京城最大的青楼“荷花池”,询问蔡姑娘。
“染?”蔡姑娘眼睛闪烁了一下,“到京城来了?”
他抱拳一礼:“请姑娘务必帮忙!”
“大人,”蔡姑娘眼波一转,顾盼生烟,“您来我这‘荷花池’,却是为了外面的姑娘,你让我楼里的姑娘们情何以堪?”
他急道:“请姑娘一定找到她!或者告知她的下落!”
蔡姑娘眼眸一敛,正色道:“先不说我不知道染的下落,即便知道,作为外人的你,也无权知道我门人的下落。”
“我是孩子的父亲!”这样还算外人?
蔡姑娘一愣,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他又恳切道:“她受了很严重的伤,我很担心她。”
“呵,”蔡姑娘一笑,“既然知道她受了伤,早些时候去哪里了?怎不及时救治却跑来我这里要人?”
听这话,隐隐透露出了一个信息——蔡姑娘已经知道染夕受了伤。那染夕极可能在这里!
“当时情况…”
“大人,”蔡姑娘抬手打断他的话,“情况再紧急,若不能将我家小染的事放在第一紧要的位置,你…已经失去了找我要人的资格了。大人请回,奴家不送了。”
蔡姑娘摆袖,摇着婀娜身姿离去。
第一紧要的位置…他没有,不是么?
唐介苦笑着握拳,抬头望天。
他都在做什么?…
但,他可以确定,染夕的确被蔡姑娘收留了。况且听蔡姑娘语气,应当与染夕相当交好,他便也可以稍稍放心了。
只是,“荷花池”的防守密不透风,任他几次密探,都见不到染夕一面。
直到一个半月后,升官为龙图阁学士,权三司使事的蔡齐大人宴请几个一手提拔的部下,他才终于见到她。
他第一眼便认出她了。头坠玉钗,手挽玉镯,腰佩香囊,脸蒙细纱,黛眉轻挑,着鲜艳透薄的纱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精致的妆容,不由得眼前一亮,一时间忘记自己嘴里的酒水,结果被呛到。
段少连打趣他看见漂亮姑娘就忘记吞了,杨偕在一边帮腔。
“子方,是熟识的人?”座上蔡大人询问。
唐介停止了咳嗽,平缓着呼吸,瞥了她眼。
他知道她不是“荷花池”的姑娘,但他能说他认识,这是他女人么?日后他若明媒正娶过来,同僚们还不得对他这个妻子指指点点说她出声风尘,身世不干净。他无所谓,却怕她又过着在杭州时那样,被人指责咒骂,扔蔬菜又不能吭声的日子。
不如就当不认识,以便日后正式介绍同僚们认识的,是一个他们毫无印象的染夕。
于是他微笑道:“怎么会?只是觉得眼熟像故人。此时看清,是子方认错了。”
她被安排到了他的身边,一入座便给自己灌了杯酒,敬段少连。
席上,他盯着她,想问她为何会混在舞女之中,却听杨偕幽幽问道:“子方,据说吕大人亲自上门提亲,可有此事?”
这一问,唐介在心里叫苦连天——杨御史大人,你这是挖坑给我跳啊!
番外:尘介(十)
果然,手揽着的纤腰一僵,只见染夕表情一沉,低着头不语,刘海盖住了她的眼睛,看不出她神情如何。
“这可不是传闻!”段少连接口,生怕坑不死他唐介一样炫耀道:“子方自从上京之后,这京城有钱有势才貌双全有背景的大家小姐们就让媒婆把门槛踏破了一样上门说亲。也没见你吭声,什么时候又把吕家小姐勾搭上了?”
“什么叫‘勾搭’?段希逸公子,身为言官请注意措辞。”他不好直面指责段少连的话,只是抿了口酒,似笑非笑,目光的斜角一直仔细观察着染夕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