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捞起两具尸体,趁他们还没有大量流血,飞快地朝院后扔垃圾的地方飞去。
尸体掩在垃圾之中,男子回望,黄府火光正雄!他大叫不好!
黄峰的卧室在熊熊火光中燃烧,下人们忙着提水灭火,还有人大叫着:“老爷不见了!快去找!”
黄峰不在里面?
他颦眉,仔细寻找着周围的蛛丝马迹。
两道不寻常的拖痕引起他的注意。他沿着这两道痕迹走出黄峰的院子,痕迹便消失了,四处望了望,一柄上好的玉簪遗落在不远处。
他朝那个方向望去。依他这几天的调查,那边是…茅房?
几个飞走,他快速靠近那个茅房。忽听身侧小树丛一声布谷叫,他暗叫不好,只听一声闷哼从茅房传出,他立即抬眼,一个黑影飞身而出,几个起纵,他甚至来不及追便消失了。
好俊的轻功!
男子颦眉,望了一眼黑影消失的方向,快速打开茅房一瞧。
黄峰已死,功亏一篑!
也不知那物事,是不是已被人拿走。
今夜不平凡,显然许多人马齐齐在这时来凑热闹。男子思及柴房中还有一个睡的不省人事的人,一咬牙,放弃了追踪。
柴房内,女子依旧睡得香甜,只是翻了个身,大半个背光裸在外面。
他感觉身上血液一热,别过头去平息了一阵,才抓起旁边的衣服为她穿好,白色的长裤染了腿间的鲜血,男子叹了一口气,将穿好衣物的她,往血泊中一放。
临走前,他看了她一眼,摸上她的脸颊。
身体肌肤那么细腻白皙,为何脸却如此粗糙?
男子心头一跳,往她后颈一探——果然有一条口子!他轻轻撕开,人皮面具脱落,露出一张美轮美奂的脸。
他手拿着人皮面具,看着这张绝色姿容,半晌挪不开眸子。
是了,那张平凡的脸,又怎会有这样的气质呢?
他温柔一笑,低头在她真正眼睑,唇上一点。真想看看这张脸在日光下的模样,还有这双眼睛…会是怎样的眼波流转呢?
真是令人期待。
有趣的是,他们二人,竟然都不是用的本来面目。
他转眼看了看地上的匕首,这是她杀人的证据,留在这里她一时半会儿消灭不了,不如让他一并带走,也可当个留念。
他将人皮给重新覆了上去。她既然隐藏身份混进来,便自有她的目的,他不会阻拦她。
这副绝世姿容,他已经欣赏过了,牢牢记在了心中。
等我,我会来找你的。
再吻了吻她的额头,他抓起地上的外衫和她的匕首,走出房门。
次日,他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带着侍卫正式走进黄府。
黄峰的死讯已在整个黄府传开,黄峰的弟弟黄岐亲自来迎。
“大人来此有失远迎…实在是黄家现在…”老人的脸上浮出苦涩。
他抱拳回礼,语气却很强硬:“下官御史台唐介,原本为黄大富少爷与吕相儿媳一案而来,如今黄府出了大事,下官不得不两案齐查。还望这位老爷配合!”
黄岐无法拒绝,只得由得他来查。他派了侍卫在四处搜查,自己一个人走向了那个偷偷摸摸去了不少次的院子。
小道幽静,相比起整个黄家格格不入。
“介哥哥。”一个甜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唐介身子一震,回头皱眉看着背后的女子。
他没记错的话,这位女子当是黄大富的通房丫头…兰姝。
兰姝巧笑嫣然地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柔情与期待。
若是一般的女子这样望着他,他会以为她们别有目的,但,眼前的女子却叫得出他的名字…
介哥哥…
记忆中,似乎有个小女孩是这么唤他的。
仔细瞧了瞧兰姝丽颜轮廓,他试探地问:“你是…姝儿?”
兰姝一听,开心地点点头:“介哥哥还记得我,真好!”
唐介恍然大悟,真的是她。他父亲还在世时,他便跟着一个方外高人学艺,后来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的母亲在他眼前病逝,他就将小女孩引荐给了师父,与她成为了师兄妹。
“你上京这么些年,也不与我们联系。”他叹气。姝儿十三岁时,找到了一封母亲留在家中的遗书,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京城做大事,于是道别了他与师父,上京寻亲,再无音讯。
兰姝有些窘迫地低头,“我没有找到我的父亲,却嫁进了这个家给人家当小妾…不说也罢。”
唐介抬头看了看日头,“我今日来办正事,不宜在此处多留,改日我们约个地方再叙。”
道别了兰姝,他走向了那个院子。
比起整个黄家,这个院子冷清了不少,他一走进来,整个院子里的丫鬟们便呆住了,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面色通红。
一个丫鬟醒过神来,娇羞上前,扭捏道:“公子来此处…”
“下官奉命查案,请姑娘带路。”他话音刚落,自己却向前走去,有目的地走至一扇门前,踌躇片刻便用力推开。
里面俨然是一个女子的闺房,简单朴素,闺床帷帐低垂,隐约可见里面睡着一个人。
他当然知道这是她的房间,浅笑对着床一礼,“打扰夫人休息了。下官奉命行事,还望夫人海涵。”
垂幛被掀开一丝缝,“大人请随意。”声音有些沙哑,却能听出是她的。
生病了么?他在外面听丫鬟碎嘴说她今晨偶感风寒,大夫诊断是气虚体弱,受了惊吓。嗯…气虚体弱应该是他的杰作,至于为何受惊吓,不明白。
心头担忧她病情如何,他躬身道:“能否请夫人将垂幔打开…”然后转身背对她,起码的尊重。
床上的女子呼吸一窒,半晌镇定下来,咳了两声引起他的注意,“大人,你可以转身过来了。”
以真面目见她,蓦地紧张,不由得想以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她。他嘴角噙着一丝极其淡雅的微笑,转过身,只见她脸色苍白,眼底黛色,抿着唇抬眼看了他一眼,然后十分自然地垂眸,身子挪了挪,将大半个床显露出来。“大人若想搜什么,尽管搜好了。”
没有惊艳…没有怔忡,仿佛他的容貌在她眼里与其他人一样,不值得留恋。
淡漠如她啊…
唐介心底浅浅苦笑,目光扫到她的手,嘴角又扬起一抹笑。
这丫头,面上虽然故作镇定,手却紧紧捏着床柱,再看她低垂的眸子,亦是迷离走神,差点就被她给混过去了!
她忽然抬眼,毫无芥蒂地直视他,目光所到之处…他的下巴?
唐介不禁庆幸自己昨晚好歹带了一张人皮面具,否则这下巴一定已经被她划破相了。
她眼底有些失望,然后自嘲一笑,让他惊异于她的敏感机警——他是否留下了蛛丝马迹,竟然能让她怀疑昨晚的男子是他?
搜了她的房间,完全没有一点大富人家的正室的富丽堂皇,甚至简陋到如一般丫鬟的寝房,让他微微心疼。黄家,究竟亏欠了她多少啊!
后来她被黄家的人叫去,他知道她算是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在黄家又不受宠,面对黄家那群不讲理之人,此去多半凶多吉少,不由得也跟了上去。
可当他看见她跪在黄家厅堂,握着拳头,被黄峰的妻子她的婆婆陶氏掐得快咽气而大厅中却无一想要阻止时,他又是愤怒又是心疼,快步上前抓开陶氏的左手腕,不由自主地,他用了些许的内力,竟有将这只手折断的冲动!
他提议去案发现场看一看,只是为了给她留口喘气的时间,原本他不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他这么吩咐黄家竟然也不疑有他,听命将他带去了那个柴房。
今日一扫昨夜的闷热,晴空万里,午后慵懒的阳光斜斜洒在池塘的水面上,和着清风粼粼波光。
心旷神怡!
抬头看柴房的外墙,爬山虎路油油地一片,清新中,这个地方多了一分别样的不为人知的旖旎。他不由得浅笑。
番外:尘介(三)
他不过问了几句话,黄家如今的主心骨黄岐便将矛头指向她,意指凶手是她,众人也将目光射在她身上,全然一幕千夫所指的场景。
她脸一沉,却没有发作。
唐介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正妻当到这步田地,他该为她可怜一把,还是感谢老天未将黄家在她心中留下任何好印象?
为缓和气氛,他故意问她:“这位夫人呢?怎么说?”他知道昨晚不是她所为,此举完全是为了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她咬唇,百口莫辩的样子,“民妇也不知…民妇昨晚在院子门口看见一个黑影扫过,心中疑惑就跟了上去。结果人跟丢了,脑后却被劈了一遭,醒来就在那柴房了。”
他很想说他真的很佩服她编故事的本领。哦对了,还有扮弱装可怜的耐性,偏偏黄家的人没一个同情过她,只会骑到她头上去欺负她,这也算她的失败了。
“意思是…”他纯心想逗逗她,于是正色问道,“你并未看见是谁?醒来之后就是今晨了?那你为何受到惊吓?”他一直对大夫这句话耿耿于怀,担忧她是真的被他吓着了,哪怕这几天他对她的了解来说,不太可能发生。
她慌忙垂下眼眸,不敢正视他,手指不自觉地绞紧身侧的衣料:“民妇醒来时,外面还是黑的…闻到柴房里一股很浓的血腥味,所以民妇就吓晕过去了…”
嗯,如果他没有看见她如此凌厉干净地让那两人断命,他会相信的。
又问了几句话,才知道昨晚藏在书房内的那个暗卫被人杀害了。他朗眉轻皱——是她下手的?下一瞬,他打消这个想法,她昨日那个模样,多半是被人坑了,应当还来不及坑人。
那,还有第三方参与进来?黄峰的死,还有那场大火都是那一方所为?
正思考着,手下远远地向他跑来,手里还捧着一件物事。
唐介昨日亲眼看见她带着一个包裹进入了书房,大概猜到了她的一些计划,于是方才就吩咐了侍卫,一定要仔细搜书房,重点是找一个包裹。
算是成全她,也成心想搅一搅这一摊水,将某些看不见的东西给搅上来。
她垂着头,看见了一眼那个包裹,嘴角浮起一抹笑,清晰映在他的眼睛里。
他不禁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当场掀开,两个盒子滚落地上。其中一个盒子因为一摔,盖子打开,那朵天山雪莲就这么滑落出来。
他淡然瞥了黄岐一眼,风凉道:“想不到下官这一趟收获颇丰啊。”语罢俯身随手捞起另外一个盒子打开,拈起那瓶药,啧啧道:“黄御医医术卓绝,这瓶子里想必是灵丹妙药吧!”他没猜错,应该是一瓶见血封喉的毒药,考虑到黄峰的御医身份,搞不好还是一瓶在后宫有着盛名的,会让人在无声无息中“病逝”的毒药。
侍卫识相接过那瓶药,一溜烟退开,交去御史台细查。
她也跪下,嘴里跟着附和“冤枉”,神情却很凝重,仿佛注意到了不寻常之处,倏地抬头瞥了眼他,目中满是怀疑。
他对上她的怀疑,温和有礼地回以微笑。
他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但却不能让她知道他在里面动手脚,推波助澜。
之后忙碌了十天,将黄家的案子定案,正想在黄家家眷被下放之前拦截住她,对她摊牌,长官御史中丞蔡齐却拦住他。
“子方啊,你虽未找到那件物事,但整个案子,你的功劳本是最大,只可惜你原本不经手这个案子,可惜了…”蔡齐大人如是叹息。
他知道蔡大人可惜的什么,他忙碌了大半个月,功高至伟地却是别人,他只是个御史台的小角色,便是按功行赏,也没能轮上他这个只是恰好在查别的案子时遇到事发的人,到头来,他还是停留在监察御史…里行!
“但别丧气,我这有个差使,做好了一定能够升任!”蔡齐大人道。
他心头苦笑,整个御史台,能轮到他的差事…他知道苦差事又来了。
果然,蔡齐大人要他扮成一个弱书生,混进杭州八王府,查一件当年的案子。
“是什么案子?”他问。
蔡齐左右瞄了一眼,确定无人才沉声道:“八王疑似谋杀先皇的案子!”
他一惊,不由得问道:“都十年过去了,为何又翻出来查?”
蔡齐神秘道:“几个月前八王原本一直住在京城告病,我安插在宫内的侍卫告知我八王派人在细查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案子。然后二月的时候,吕相忽然在朝堂上公然问太后,后宫是不是死了个妃子?太后色变,这气氛很微妙,然后侍卫报告说八王撤走了在宫内调查之人,八王也向太后告病溜到杭州去‘养病’了。这其中…一定有可以突破的关键!”
他听了不禁头大,“所以下官要两案其查?”完了苦笑:“蔡大人…下官只是个凡人,做不得这么三头六臂之事…而且这事就算是查出来…”查出来别说升职,这种官家的事情既然被人强制压下,自然有它的道理,他若真知晓了真相,接踵而来的,会不会是阎王爷?
蔡齐知道他的疑虑,安抚道:“眼见着太后身子骨越渐不好,却强握政权不放,圣上已经二十有三了,却一直以傀儡存在着。当年的事情,太后是那个一手压下之人,必然因为她是得利者。你查出来,我们有了她的把柄,便可联名上诉太后还权!”
想得倒好。
他苦笑着上路,临走前照蔡齐吩咐,去了京城最大的青楼“荷花池”,找…老鸨!
面前站着的女子妩媚动人,一颦一笑皆是蛊惑人心,无一丝老鸨的庸俗。他瞥了一眼,淡然垂眸一礼,“在下姓唐,敢问姑娘可是姓蔡?”
老鸨浑身一震,脸上笑容全敛,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上楼说话。”她冷冷道。
“他要你来,又想做什么?”语气,很不客气,这个女子刚刚还灿烂娇笑现在却沉着一张死人脸。
“蔡姑娘…”他记得,蔡齐大人说,“荷花池”的老鸨是他的女儿…
“我不姓蔡!你别乱喊!”女子怒斥,转身大力扯开一个抽屉,随意翻了翻,摔出一个盒子,背对着他声音像是极力按压怒火道:“这是他要的东西,告诉他,下次再要,自己来拿!现在,拿着滚!”‘滚’字一出,怒气喷发,铿锵有力!
他俯身捡起这方盒子,打开,里面又是一张人皮面具。上一张是蔡齐大人给他的,与这张材质相同,原来是出自面前这位姑娘之手。
“姑娘…”他再不敢加上那个“蔡”字,思索半晌才问道:“可认识碧门碧染?”他暗中叫人查过那柄匕首,是碧门碧阁女子之物。碧阁女子皆是以“碧”为姓,然后以一个单字为名,他在匕首的手柄上看见了一个“染”字,于是推测黄家那位正室应当叫碧染。
至于为何问眼前这位女子,只是因为蔡齐偶尔会对他说起这位女儿如何出色,在江湖中也混得怎样的好,在碧门中也是高位…之类的话,全然一副骄傲父亲的模样。
却一直不肯将这个女儿公开于世。
蔡齐大人的苦衷,他之后才慢慢体会到。像他们这样专门抓各种官员把柄与罪证的职务,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像蔡齐,身居御史中丞,家人是他的软肋,更是各路官员欲掌握的把柄。这个女儿,既然为众人所不知,他便可好好保护起来,不被他人控制。何况,越是处高位,越是容易遭遇大祸,满门遭殃,蔡大人一定也希望这个女儿能身处平安之地。
可惜蔡姑娘无法体会这种深沉的爱。他这话问出,蔡姑娘身子一僵,片刻后,抓起抽屉里面的刻刀也不回头就向他掷去,快而准!他险险避过,知道这是逐客的意思,也不多问,对着蔡姑娘的背影一礼,转身离去。
前往杭州的路上,他接过手下递上来的资料,细细翻着。“梅铭,字染尘,大中祥符二年出生…哦,比我大一岁。书生,未婚。家住宣州河口村,母亲是寡妇。前年曾上杭州,路途中病倒折回。今年四月复上杭州,于途中病逝…原来叫我扮个死人。”他一个字一个字记牢,然后用内力将纸张催成灰烬,小心翼翼拿出另外一本他要调查的资料津津有味地看。
“柳染夕?”他轻轻念了一遍资料中的名字,“父亲曾是御医柳三饮,因参与八王谋反被秘密处死…”越看,越是懂得了她身上淡漠从何而来。因为见了太多,经历了太多,才能完事皆如清风和煦不足惊慌。
扬起一抹笑,他收起资料,又听手下来报,说黄家正妻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
意料之中,她既然易容,必然是做好了随时逃走的准备。现在她撕下了人皮面具,谁也奈何不了她了。
也好,走了也好,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容貌,那么就再重新相遇一次好了。
番外:尘介(四)
在杭州辗转了半个月,一直没有接近八王府的机会,也没有展示才华的契机。终于,他遇到了一个人,那是八王府的管师爷,人称“管事爷”,他向管事爷自荐,想以这种最迂腐最平凡地方式接近八王,而不会使其怀疑。管事爷只是打量了一眼他,鼻子轻哼了声,“你能怎样向我证明你的实力?”
“在下擅长棋艺,可与师爷手谈一局。”他道。他的确是擅长下棋的。
管事爷摇摇头,“王府不缺棋师,王爷需要的,是一个灵活擅于处理与分析变化之人,你一介书生,太过年轻,不是合适的人。”说罢转身就走。
眼见唯一的机会就要失去,他大声唤住管事爷,“在下怎样才能向师爷证明我行?”
管事爷轻蔑瞄了他一眼,仿佛是见多了这样的书生,随意往街上一指,“去,把那个姑娘的钱袋偷来给我。”
唐介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提的竟然是这种要求。若是平常的书生,肯定一番大道云云,指责此举,或者搬出孔孟,恪守君子风范,绝不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但,他没有忘记,管事爷说,王爷要的,是擅于琢磨和快速应付变化之人。
这种要求,是否也是一种“变”?
他低头犹豫了片刻,便点头答应,目光顺着管事爷手指的方向望去,待见着那位倒霉的姑娘是谁时,他身子一僵。
是她!染夕!
想不到她也到杭州来了。
他低身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往脸上和原本就不干净的衣服上一抹,快步朝她走去,走着走着就加快了步子,冲到她面前。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在走神,直到身后小丫头提醒才警觉抬头,对上他。
这么一对视,他一时间起了怯意,不忍撞上她,往左一让,试图避开她。
却不想,她做了与他相同之事,于是…撞在了一起。那一瞬间,他顺走她的钱袋,向后倒去,直挺挺摔在地上。
他直起头,见染夕被身后的小姑娘接住,稍许安心。她正看着自己,不由得心头一乱。
知道她貌美,却不知道美成这般模样。肤色极白,粉唇如桃花花瓣让人想尝一口,那双眼眸清凉如水,淡漠如云,却晕出一股子千帆过尽之后的安宁娴静。
周围议论纷纷,他起身,柳染夕不想事情闹大转身正要离去,那小姑娘却不依,叉腰站至他面前,大声指责:“你走路不长眼睛么?碰坏了我姐姐你赔得起么?碰坏了我姐姐的宝宝你又该当何罪?”
宝宝?他闻后立刻将目光往她平坦的小腹一拉。
这里面,有个孩子?
想起她嫁进黄家几个月,还是完璧之身,又想起那晚之后,黄大富双腿已残,她顶着一张平凡的脸,又是正室之位,应当不会有人觊觎。
那么,这个孩子…是他的?
这个女子怀了他的孩子?
一瞬间,仿佛血液沸腾到了极点!激动之情不能溢于言表,他只能握紧拳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地拍拍衣服站起,躬身抱拳:“在下赶急,不是有意撞这位姑娘的,得罪之处还请海涵。”总之他想赶紧从她视线里消失,这地儿不是相认的地方,况且他现在是另外一个人的身份。
正想开溜带着钱袋去找管事爷,却被她抓住了衣袖里装着钱袋的那只手手腕,只见她歉意笑着:“这位公子不好意思,我刚刚挡了你的路害你摔了一身的泥…不若我做主为公子洗尘如何?”“泥”字吐得极重,他知道她在不满,但没有发作出来,选了这样一种方式。没想到这个女子讽刺人的时候,竟是这样的,颇是可爱,令他想笑,却碍于场面,只得憋回去,结果憋得脸色微红,装作气冲冲甩开她的手,“姑娘自重!”他的手她可以随便拉,别的男子的手,她也会这样拉住么?
会吧?
心里面有些怅然失落。这一收手,袖口里面的钱袋已经不见了,抬眼,只见染夕满意地背手对着他,面上正色道:“公子莫要误会我的一片好心。”
好心好意将钱袋收回去么?太可爱了!这样的方式…
越来越想笑了,脸憋得通红,他不敢再停留,生怕笑场,于是找了一个读书人最喜爱用的理由回绝:“在下有手有脚,不受嗟来之食!”说完躬身一揖,飞快离去。
还不等他趴着墙角开笑,却痛苦发现,管事爷一行人早就不知所终,一时间,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入夜后,他卸下了所有的易容,站在了享誉江南盛名的“云天”后门前,手中捏着一枚温润的棋子。
十九岁赶考前,他曾游山玩水过一阵子,及第后就再没回过杭州,此次回来,便想着来见多年前的一个朋友。
而这位朋友,如今盛名在外,却鲜少见人了。
与他相遇,来源于一盘棋。
那是他上京赶考那年,临走前几天,杭州城忽然搭了台子,说什么云天的头牌相公宵露摆下一局棋,名“死局”,邀天下人手谈。
好大的口气!
他年少轻狂,又喜爱下棋,这样的热闹怎能不凑?那棋局在云天门口摆了多日,却无一人可破。
他上前瞧了一眼,第一反应是——死局,果然是死的!这宵露存心找茬吧?
明明是一盘死得不能再死的棋了,就差落个两三子,就全盘告罄。杭州这等大城,要么是不会下的百姓过路观望,会下之人见此死局,也不屑自取其辱,于是这棋就这么耗着。而摆下这盘棋的主人迟迟不露面,放了话说一定得说得出破解之道,才能相见。
他嗤笑了声,这头牌相公好矫情!他倒是想见见,到底这人是真的喜爱下棋,钻研难题,还是存心为难人?
抬手,黑子一落,死了一大片黑子。旁边懂棋的群众不由得笑他:“公子,你不会下莫要糟蹋了棋局!”
他笑而不语。是,断送了不少黑子,但,关键的几粒黑子,却因此从无气到有气了。
一个脸上淡漠到极致的素衣女子走上来,俯身无表情道:“公子,主人有请。”
就这样,他跟这云天的宵露隔着帘子就这盘半死不活的棋手谈了三个时辰。结果…值得一提的是,他输了。
少见的,输了。
虽然只输了三子。
他叹了口气,却听帘子里面的男子赞叹道:“公子好棋艺!更是好气魄!”
他知道宵露指的什么,毕竟自取其辱这种事情,不是人人都有勇气的。他淡笑:“宵露公子说这盘棋叫‘死局’,死了却摆出来让人研磨。我却以为,这棋局,仿佛在述说着一句话。”
“哦?”宵露来了兴趣。“何语?”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宵露公子的棋里面,有深深的无奈和矛盾,死得不能再死的局势,公子却想找到一个出路,找一个‘为’的理由。”
他就棋局论事,此话一出,仿佛击中宵露的内心,从此引为知己,开了帘子,两人面对面又手谈了几盘。
临走的几天,他与宵露不知道下了多少盘,胜负各半,他不得不承认,宵露是他鲜少遇见的对手,若不是急着上京,他或许会跟这人谈山论水。
临走时,宵露送他一粒青玉棋子,笑道:“古有高山流水为知音,我们,算是知棋了。”
唐介摸摸脑袋,最终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当日我接下‘死局’,其实只是想挑战自我,看看会输几子,以此来预测我赶考的成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