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更怪异的,是郑衡。
她令章妈妈和盈真留在楼梯处,只身一人走近裴定,而且脸上没有任何娇羞的神色,就好像裴定是熟悉的邻家兄长一样。
她微微抬头,仰看着裴定,开口唤道:“见过学兄,我有礼了。”
她明明仰视着裴定,明明说着客气话语,却令裴定身边的既醉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她是站在台阶之上,并没有比五少矮多少。
这样的感觉,裴定本人感受得更加清晰。他故意压下目光,就是为了迁就郑衡、与她平视,却恍觉此刻不需如此。
眼前这身量不高的姑娘,其实与他并无高低差别。
非关身量目光,势所然也。
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感到“势”,让裴定心中惊讶不已。他以为,这样永远不会低于人的气势,须得几十年的历练、又须得是高位之人才能有。
可是,眼前这个小姑娘颠覆了他的认知。
随即,他便释然了。
这姑娘既会鸿渚体,能挥就鸿渚体那种山河重压的气势,还能写出“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旧是山河”之句的人,有这样的气势,也不是什么难解之事。、
他朝座位上伸了伸手,笑吟吟道:“郑姑娘,请坐。”
待见到郑衡落落大方地坐下,他的笑意更深了,朝既醉看了一眼,然后既醉便退下了。
不知从何时起,诺大的四楼,就剩下裴定这一桌了,还是只有年轻的一男一女两个人,仆从都退得远远的。
章妈妈见到这一幕,声音提到了嗓子眼,几番欲言,却在郑衡淡淡回望一眼后,又止住了。
这时,裴定已在为郑衡斟茶了,末了还将碧绿茶盏推至郑衡跟前,表达了请她喝茶的意思。
见到裴定的动作,郑衡笑了笑。她此刻所想的,竟然是感叹河东民风。——比起她昔日治朝下的京兆,还宽松了几分。
不过…到底是民风宽松呢?还是无暇顾及?——她想到了千辉楼外的流民,这么多的流民在河东最繁华的地方,其实就不太能有严苛的礼教风防。
衣食足,方能知荣辱。然而,河东又是大宣文地,知礼收礼必是民风基础,如此一来,又太矛盾了。
河东的许多事情,都太矛盾了。为何会有这样的矛盾?短短三年,河东为何会变成这样?
裴定看了看郑衡:这个小姑娘到底在想些什么,竟令得周围气氛为之一凝。
他还没开口,就听得郑衡小声问道:“学兄,先前我看到了一幕争吵,有诸多不解之处,故想向学兄请教…”
她将刚才黄媚与顾贞的争吵说了出来,末了问道:“学兄,我在佛堂三年,已不知府外事,请学兄解惑。“
这一下,裴定动作顿了顿,眼中的疑惑便藏不住了。这个小姑娘,竟然想知道河东的局势!
一个小姑娘,一个刚刚出孝的小姑娘,所询问的,不是别的事情,竟然是河东的局势!这正常吗?
太不正常了!
换作任何一个人听到这样的询问,首先想到的,会是郑衡患了失心疯。但幸好,裴定并不在“任何一个人”行列之内。
在学宫西门的时候,他就对郑衡起了好奇,而后经那一首诗和鸿渚体的冲击,已令裴定知道这个郑姑娘并非一般的姑娘。
这样的询问,太不正常,却又令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果然如此”的感觉。
从她朝他走来的时刻开始,他就知道她必有所问,但她特意提及了顾家和黄家,那么她想知道什么,就很清楚了。
“两年前,前闻州刺史顾运玉的子孙卷入贪腐案,子孙皆下狱,皇上念在顾运玉病弱老迈,特许其在闻州养老;半年前,河东观察使赵衍调为光禄寺卿,新任观察使乃谢澧时,门下侍郎谢惠时的胞弟…如此,够吗?”裴定这样说道。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但声调没有多少起伏,最后那句问话,也并不是在反讽,而是在表达:如果不够,还可以说得更详细一些。
尽管裴定语调平静,然而内心是有波涛翻滚的。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将河东的局势一一道来,就好像这些局势她是应该知道的一样。
可是,有什么原因,令他觉得一个姑娘应该知道河东局势?
大概,除了自己脑子进水,也没有别的原因了吧?不然呢?
他皱了皱眉,脸色竟难得地有了意思懊恼。此时此刻,他完全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好吗?
他面前的郑衡,被裴定的话语震了震,以致并未注意到裴定内心的矛盾挣扎。
顾运玉和赵衍不在原位也就算了,但是河东观察使竟然是谢澧时!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三年时间而已,谢家的势力竟如此强大了。
一个门下侍郎,一个河东观察使,好,好,真是好!
明明,哀家身死之时,谢澧时尚未出仕,他何德何能居三品观察使之位?
这个人选,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幸好她一贯神色冷淡,就算心中再惊愕,也不会漏出一丝半点。
她心中思忖着:谢澧时调任河东观察使,是裴家手笔?
毕竟,谢澧时是王元凤的倚重门生,而王元凤,则是裴定嫡亲的舅舅!
谢家、王家和裴家的势力交错混杂,在她是郑太后的时候就看不太分明。现在再看时,同样不太分明。
她忍不住看向了裴定,这个年轻的男人看起来颇为病弱,唯有那一双乌眸如星耀,流转着一种纯粹的光芒。
纯粹…像裴家子弟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会有纯粹的目光。不然,抗不住三代不仕。此刻裴定的纯粹,只是在说明河东局势的真实性。
下一刻,郑衡低低笑了出来,为自己刚才不由自主的多疑感到十分可笑。
她既重返千辉楼找到裴定,心中早就有了选择,早就有了判断,缘何因为一个谢澧时而有所反复?
哀家,多疑了。
曾端坐在宣政殿的皇位之后,曾执掌着大宣的朝政,她尽管努力清明自控,仍是会多疑…
多疑,其实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信任,是多么玄妙的字眼,她不会对一个不甚熟悉的人信任,不管她是郑太后还是郑衡。
她很清楚,她死过而返生,她在永宁侯府无势力,她发现了暗卫的紧急情况,这就是她来找千辉楼找裴定的原因。
或许,还有些旁的。是老师说过裴定非池中之物?又或许,是折服于裴家三代不仕的决心?
抑或是,是因为眼前的裴定?
前世颠沛流离之前,她还学不会相人,以致生受了那些经历;但后来她入了宫,看人已有九分准了。唯一的错漏,就是至佑帝了。
帝王江山,非人力所能穷尽,尽管有了错漏,她也并未觉得有多少遗憾。
若非再活一次,若非还有修正的机会…
她流转着目光,掠过千辉楼外徘徊不止的流民,再看了看楼内则是为她斟茶的裴定,坚定了来千辉楼的决心。
连暗卫都断了联系的事情,在河东道这里、她唯一可以寻求帮忙的人,就是裴定了,这是情势所令她能做出的唯一选择。
既然是唯一的选择,便无甚思虑的必要了,就只有这一个而已,就只能这样做而已。
良久之后,她露出了一个笑容,道:“学兄,你知道集善街吗?我有一件事,想请学兄帮忙…”

024章 所托

集善街,裴定自是知道的。事实上,闻州世家大族,就没有多少人不知道集善街的。
顾名思义,这街道是因善而集,最先是因为闻州大儒韩籍在这里资学,后来渐渐发展成善长人翁多居于此,便有集善街之名。
善,人人上出也,吉也。尽管不可能人人为善,但身为人,心底总会对善有一种的向往和敬意。
因此,为善者集居之地,便在闻州有了不一样的地位。
这里的人虽然没有显赫的权势,但得到了闻州百姓的敬意和维护,这里可以说是闻州的一块净土。没有人会在这里闹事,就连闻州府和河东观察府都对这里看护有加。
虽则在裴定看来,集善街也有不少问题,但到底有故蕴在,比闻州其他街巷好多了。
这就是裴定所知的集善街,为何郑姑娘特意提到这里?她说的帮忙,是什么忙?
郑衡没有再犹豫,轻轻挽了挽袖子,以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画起来,将她想说的清晰地表达出来。
季庸,在集善街。
这是郑衡写下的字,是她从暗卫那里得到的消息,也是她想借助裴家的势力打算做的事情。
既然暗卫和季庸都困在了集善街,另一组暗卫也出了事,那么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先找到季庸、将他救出来再说。
暗卫为何会和季庸在一起?季庸到底是因为什么事离开禹东学宫?孟家之事,与季庸离开又有何关系?这些疑问的答案,关键就在季庸。
况且,孟瑗现在还在永宁侯府,她既答应为其找到季庸,便不会食言。
裴定看清楚这些字后,眼眸微微一缩,惊愕再也藏不住了。裴家和朝廷发散人力都没能找到的季庸,她怎么会知道集善街?
他看着郑衡缓缓倒出茶水泅过那些字迹,久久没有说话。——太多震惊疑惑,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郑衡知道裴定的惊讶,却笃信裴定不会怀疑这事的真实性。不管在她还是在裴定看来,她都没有拿这事来开玩笑。
至于这事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无可说。但如此一来,裴定必是心中有疑,或许她以后都会被裴家所关注了。
无妨,哀家写出鸿渚体后,就已料到日子不会平静了。多裴家的关注,倒也没有多少问题。
裴家,总不能入永宁府后宅来关注她吧?
裴定看着眼前漂亮的姑娘,总觉得她眼神太空了些,好像什么都没有。说起季庸下落这样的大事,能不能别像说今天的茶水很好喝一样?
裴定此刻最大的感觉,竟然是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淡定,颇为心塞。
他为郑衡拿过另外一个茶杯,又为她斟了茶,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他没有问这消息的真假,也没有问这消息的来处,只是好奇为何郑衡会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毕竟,他与她只在明伦堂见过一面。
就连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在明伦堂说出来。郑姑娘是知道他的身份,还是将他当作一个普通学兄?
如果是普通学兄,那么拿季庸的事情也没办法…
郑衡的目光落在裴定腰侧,忽而想起了老师那句“小样,别以为换了衣服我就不认得你了”的笑话。病弱面容、腰悬墨玉印,裴定到底有多心大,才以为别人认不出他?
顺着郑衡的目光,裴定便什么都明白了,不禁笑了笑。
墨玉印,的确是很好认,他日日********,倒忘记有这一事物了。但说到底,还是有些奇怪,裴家嫡枝只有他有墨玉印的事情,并没有很多人知道。
郑衡张口,解释道:“我娘亲,出自北州宁家,曾和我说过墨玉印的事情。”
宁氏已殁,北州宁家已败,她这些说辞便无从深究了。裴定是否相信这番说辞,那并不重要。
只要她能找到季庸,那便足够了。
郑衡展了展眉,正想开口告辞,便听得裴定说道:“其实我正有要事告诉郑姑娘,不想郑姑娘却来找我了。这一事,正和季庸有关。朝廷派了官员来闻州找一个姑娘,这姑娘前御史大夫孟瑞图的孙女,会通过刺史府和观察使府的力量…”
裴定将叶雍来闻州之事说了出来,他相信自己说得那么详细了,聪慧的郑姑娘必是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孟家在冀州被灭门,当中牵涉了太多内幕。无论如何,他都要先保护孟家唯一的血脉,即使是将叶雍的话语透露了出来,那也只能这么做了。
裴定指了指远处的既醉,说道:“这是我的属下既醉,郑姑娘若是有事情不便出面,可以让既醉代为帮忙。”
他没有明指孟姑娘就在永宁侯府,说到底,当时他在学宫西门的银杏树后看到那一幕,到底有些不妥…
郑衡立刻便明白了裴定所指。朝廷会通过刺史府的力量,那么便会通过闻州别驾郑晁。如此一来,孟瑗留在永宁侯府,便不安全了!
随即,她眼神一凝,看向了裴定,问道:“当时,学兄在学宫西门?”
不知为何,裴定竟觉得郑衡的目光甚是锐利,就像能穿透人心一样。他直了直身子,正色道:“抱歉,我当时是在银杏林里休息的,并无意窥视…”
说起来,他比郑衡一行人来得还早,等到他听到声音时,却不好意思走出来了。到底,隐于人后非君子所为,这事还是要说清楚的。
听到裴定这么说,郑衡目光柔和了不少,摇头道:“无妨。”
她不甚在意这些细枝末叶,适才下意识望向裴定,只是没有想到当时学宫西门罢了。
她更看重的,是裴定此时的提醒。这一份善意,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足以抵挡之前的猜忌。她相信,裴定此时的提醒,并不是仅仅是因为她。
更多的,或许是为了孟瑞图。
孟瑞图以鲜血为培土,看来不用十数年,只是三年便有了生机。而且,还远在河东道这里。
如此一来,倒让她感到一丝欣慰。
只是,朝廷有人来查孟四娘?几乎是瞬间,她便想到了在千辉楼出现的叶雍,想必,朝廷派来的人就是叶雍了。
叶雍现在身居何官职?朝廷这么急着要找到孟四娘,是为了什么呢?
郑衡眸光闪了闪,总觉得围绕在她身边出现的这些事,似是蒙上了一层轻纱,她看不清楚。或者说,少了最为关键的线索——到目前为止,她都不知道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若说是因为她宾天而清算,那么为何要等到三年之后才清算?
或许,只要找到季庸、问清楚孟瑗,她才能知道答案了。
与此同时,先前离开千辉楼不久的叶雍,也得到了一个消息…

025章 搜查

闻州作为河东道要地,素来实行宵禁制度。只是,这宵禁制度越来越宽松,只需有闻州府或观察使府出具的文书即可。
虽则近一两年来因为流民增多,宵禁也相应加严。但是入夜后,各大街小巷仍能见到不少人。
这些人,多是世家大族外出办事的主子仆从。对此,巡夜的守卫们早已见惯不怪。
但此刻,巡夜守卫们却神情紧张,脚步也不如往日那般稳重,就连呼吸,都下意识地轻微了不少。
显然,今晚情况特殊。或者说,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事实上,这些守卫们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关闭城门之时,他们接到了刺史府和观察使府的命令,一个怪异的命令。
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能靠近集善街一带。
这个命令,盖了刺史袁瓒和观察使谢澧时的印,意味着必须强力执行,不能有半点差池。
尽管这些守卫们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命令,却没有人敢靠近集善街一带,只能怀着紧张警戒之心,等待着时辰一点点过去。
集善街是一条狭长的街道,呈人字形结构,约有六十户人家。这些人家虽不是高门大户,但因有善长人翁居住,非一般小门小户可比。
这样的人家,一户一户搜查起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说不定在搜查第一户的时候,就已经惊动别的人家了。
关键是,还不一定有所收获。
是以,此刻带着闻州守卫站在集善街口的郑晁,脸色颇是为难。在此他想立政绩的关头,并不愿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在闻州任别驾以来,他太清楚潜藏在闻州百姓底下的彪悍,尤其是在维护集善街上的彪悍。
犹豫片刻,他看向左颊带着笑涡的叶雍,不确定地问道:“叶大人,那批悍匪确是躲在了集善街中?”
他不能不谨慎。闻州百姓对集善街十分维护,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犯了众怒那就麻烦了。
郑晁的犹豫,还不仅仅是因为动静的问题,他总觉得搜查集善街一事另有内情,他不喜欢自己被瞒在鼓里。
但是,他的主官袁瓒令他配合叶雍的时候,只说有悍匪躲在集善街,叶大人奉王令追查,积极配合便是;就连他暗中去请教谢澧时,谢澧时也是持同样的说法。
突然出现在闻州的京兆官员、且是松江叶家的人,说有匪盗躲在集善街,两府主官也下了命令,就算他觉得再不妥,也带着守卫出现在这里。
叶雍将目光从寂静的街道移开,点头回道:“线报是这么说的,一切就劳烦郑大人了。”
此时月光洒照大地,映出了叶雍的面容。他微微笑着,带着世家子的气度,又带着刑部官员所特有的一丝煞气,让人无法质疑他的话语。
听到他这么说,郑晁看了看身后的数十守卫,然后说道:“那么,便按照计划,逐户搜索了。”
“劳烦郑大人了。对了,后宅也要仔细搜查,但切不可惊扰女眷们。”叶雍这样说道,脸上仍是浅笑着。
这句话乍听起来有些矛盾,既是搜查后宅,夜半时分又怎么不会惊扰女眷呢?但叶雍早已想好对策,还特地找找来了一些能干的娘子,就能避免不少麻烦了。
这一次搜查必然会引起大动静,但叶雍相信自己收到的消息,季庸必是躲在了集善街!
如果在平时,他会将集善街每一户都搜查得清清楚楚,还不会惊动任何人。但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季庸随时会离开集善街。
季庸关系着孟家,而皇上说了,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孟家的人——不论生死。
在这样的情况下,叶雍不敢有所拖延,便借助了观察使府的力量。
谢澧时有一个门下侍郎的兄长,自是知道他奉王令而来的事情,但让他意外的是,袁瓒也二话不说就将守卫借给他了,还及时下了命令。
“袁瓒…”叶雍默默想道,开始思考袁瓒这么顺应的原因。
袁瓒能就任闻州刺史,背后肯定是有人的。但袁家是贫寒人家,数代姻亲也少有出仕的,又不曾听闻袁瓒有得力的门师学兄。这背后的人是谁…叶雍还没确定是谁。
但在闻州这个地方,能安安稳稳任职、并且能有政绩的,多多少少和裴家有些关系。
袁瓒这么爽快地下命令,是看在裴家的份上吗?
但叶雍来不及深思下去,此时守卫们已按照先前的分工,开始进入那些人家,并且陆续引起了一阵阵喧闹。
在这些喧闹响起来的时候,叶雍带着几个下属,动作迅猛地走进了其中一家的大门。
这一家,主人同样姓韩,是一个夫子,教着十来个学生,都是城中商贾的小孩。
从闻州府所提供的户籍资料中,叶雍凭着在刑部任职的敏感,很快就注意到这一家了。
夫子,尊文敬文,就会有收留季庸的前提。况且,这里进出的是小孩居多,又没有什么女眷,反而更利于躲藏。
由上种种原因,叶雍便决定亲自搜查这一户人家。——他的感觉很少会出错,以往也帮他破了不少案,他冀望在这里也能有所发现。
但遗憾的是,他并没能在这里发现季庸,那名韩夫子,只是一个惊慌畏惧的普通人,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当说起“季庸”这个名字时,韩夫子脸色没有变化,说明他不知道谁是季庸,更不曾收留过季庸。
叶雍在刑部那么久,一个人是不是说真话,还是能判断出来的。
这样的结果,令叶雍颇为不悦,脸上的笑容便隐了下来。他的判断,竟会出错了?
除了他之外,他带来的那几个精于勘查的部属,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叶雍皱着眉头说道:“派两人守在这里,好好陪着韩夫子…”
即使暂时没有发现,他也不会罔顾自己的感觉。这户韩家,他不能轻易绕过去,慢慢审查便是。
忽然间,一声急促尖锐的呼喊传进了叶雍等人的耳朵,就算在一阵阵喧闹中,这尖喊声也特别明显。
这呼声,是有人在喊救命!
“啊…救命!”“啊…救命!”
叶雍微微变了脸色,带着几个下属,飞速朝呼喊声那里跃去。

026章 无所得

传出呼救声的地方,是离韩夫子不远处的一户人家。
当叶雍带着属下赶到那里的时候,就看到几个闻州守卫正与一行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这是什么情况?发出救命呼喊的又是谁?
一个守卫急急开口道:“叶大人,我们想要进入后院搜查,这些人却怎么都不让,还打了起来,他们自己还喊救命…”
事实上,守卫也有些懵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打了起来,原本在搜查前院的时候还好好的,但就在他们打算带着娘子们进入后院时,就有人拿着棍棒冲了上来。
更莫名其妙的是,这些人边打还边喊救命,就好像是守卫欺负了他们一样。天知道这是颠倒着来了!
闻言,叶雍看向了那一行人。那一行人,粗犷且强壮,看样子是护院之类。最前面站着一个年轻人,衣着倒是光鲜,但脸上带着潮白,眼中还含着一抹骄横,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一看就知道是纵欲过度的纨绔子。
说起来,集善街这里也有不少有钱人家,这年轻人,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这会儿,年轻人开口了:“大半夜的,你们这些守卫想进入后宅?是有何居心?有两府的命令?谁知道是真还是假?不直接将你们打出去就是好了!”
末了,年轻人还嘲讽地看了一眼叶雍。叶大人,闻州哪有什么叶大人?在月光和烛火的照耀下,他清楚地看到叶雍没有着官服,心中更确定这是一群半夜入室的歹人了。
叶雍正想说什么话,就发觉光线明亮了不少,随即便听到“啪”的一声响,他抬头便见到一束火光闪耀开来。
叶雍眸中精光大盛,高声喊道:“不好!是调虎离山之计!追!”
与此同时,他身边有几个暗影,飞一般地朝火光处掠去,瞬间不见踪影。
那年轻人也看到了这火光,目光一下子呆住了。高空火光,必是某一种信号,胆敢半夜发这样的信号,莫不是这些人真是奉令半夜来搜查的?
那他公然对抗,那不是找死?这下糟糕了…
而在远处,在火光出现的地方,已经有几个闻州守卫倒在地下了,还不住地痛苦呻吟着,边上则是几个提剑滴血的蒙面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中间,还有一个灰衣中年男人,脸孔瘦削,鬓角已有些斑白,眼神却相当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这应该是在某处教习之地,而不是在暗夜厮杀场。
这个中年人是季庸,这三个月来已经见惯了各种血腥生死的季庸。眼前这一幕,又怎么能让他色变?
从一开始的慌乱无措到现在的平静无波,他经历了太多的东西,有太多人为了他付出了性命。在这三个月里,他从以往讲着“商闻之矣,死生有命”的先生,变成了一个“既知死,更要生”的百姓。
正是知道了死亡会随时来临,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活着,而且,还要在某些人咬牙切齿中痛快地活着。
有人不是要他死、要孟家死吗?他偏偏要活着,还要活得好,活得比这些人都好!
这三个月,他对人生的感悟,比过去三十多年的感受还要深。
虽则这三个月令他两鬓染白,但他的精神反而更好了。就算被这些黑衣人护在中间,也感受不到他的羸弱姿态。
在先前那几个护着他的人没了性命之后,这些人找到了他,并且说了一句话,他便只能跟着这些黑衣人离开了。
这些黑衣人说:“孟四娘来了河东,正在等你。”
就是因为这句话,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着他们走。在那个瞬间,他无法判断这些人是来保护他的,还是来劫持他的。
为了孟四娘,不管孟四娘是安全还是危险,他必须跟着他们走。
但很快,他就判断出这些黑衣人是来保护他的。因为这些黑衣,给他的感觉太熟悉了,就像先前护着他的那些人一样。而且,与这些黑衣人来争夺他的,是官府的人。
季庸一直都记得,追杀他的人,多半是官府的人。
原本,他只是禹东学宫的一个教书先生而已,若不是因为他的座师是孟瑞图,若不是因为他秉承着孟瑞图的意愿,官府也不会追杀他。
孟家…
眼下的情况,却不允许季庸想更多了。在这些闻州守卫倒下之后,那些黑衣人片刻也没有逗留,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就夹着季庸,飞快地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