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嬷嬷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先前见的人太多了,又出了这一事,怕是会传到皇上那里了。”
她先前就觉得不妥了。原来真是有人借机对付娘娘。后宫中间的妃嫔,靠的是皇上的恩宠。色衰固然恩薄,但还有一事,是帝王万万不能忍的。
多少妃嫔不明不白地没了性命,就是因为这个事?哪怕是传言,也沾之即死!
雁嬷嬷的忧虑,何尝不是顺妃的忧虑?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出设局害她的人,而是想出办法应对可能会有的污水。
她想了又想,最后才道:“想坏本宫名声,没那么容易!河东离京兆那么远,本宫不会让这事传出去。嬷嬷,你照本宫说的去做…”
第二日,有刺客深夜欲行刺顺妃一事,便在闻州官场上传来了。闻讯,观察使谢澧时就来了映潾别院。
琳琅阁内,顺妃依然不带一丝烟火气,轻飘飘地说道:“谢大人,映潾别院是谢大人打点的,如今竟进了刺客。依大人之见,本宫应该怎么办?”
谢澧时有耳报神,知道昨晚根本就没有刺客。顺妃这么说,是想他配合遮掩昨晚的状况。
怎么说呢,谢澧时身为三品官员,算得上位高权重,但架不住顺妃现在受宠啊,而且这个顺水人情,也不亏。
更重要的是,他多少知道顺妃来河东的原因。正好,谢家对韦君相也很有兴趣,有顺妃在,河东这趟水能更浊一些。
浑水才好摸鱼。
于是谢澧时回道:“娘娘受惊了。本官立刻下令,全力追查刺客的踪迹。”
顺妃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暗吁了一口气。有谢澧时的口风,她暂时就不用离开河东了。最好,她能够在河东探到什么消息,那就更不用怕了。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设局害她!
一时间,两人各有打算,彼此都为自己的表现点赞。
没有人知道顺妃对谢澧时和袁瓒说了什么,只知道谢澧时很快就派了观察使的守卫,护送顺妃娘娘换了住处。
至于顺妃娘娘的新住处,当然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同时,观察使府还加紧了城中盘查,听说是为了尽快找到刺客。一时间,各处商铺、各大客栈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因为甘棠雅集而起的火热,便这样被扑了下去。商人们心疼不已,却因为宫中贵人而不敢多言,只是私底下抱怨几句。
渐渐地,便有人说到了这场刺杀的跷蹊。贵人在映潾别院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遇刺呢?怎么都觉得太奇怪了,映潾别院有重重守卫,刺客是怎么进去的?
最清楚此事的,就是顺妃的侍卫们。有一个侍卫实在忍不住,对郭实说道:“统领,我们明明见到有人…”
“不想死就住口!”郭实冷声警告道,止住了那侍卫的话语。
顺妃娘娘既说有刺客,那就是有刺客,现在岂有他们置喙的地方?况且,郭实觉得那晚状况太可疑了。
他想到了王令,不排除有人故意陷害顺妃娘娘的可能。
安心在侯府“养伤”的郑衡,在听说了刺客一事后,不禁点点头,心想道:“魏羡的反应的确够快的,可惜啊,她还不舍得离开河东。”
想必,她来河东的目的还没有达成吧。那么,哀家便送她一份厚礼吧!
这样想着,郑衡拿起刚写好的纸张,轻轻吹了吹,对盈真道:“将这个送出去吧。”
这份礼物,不知魏羡可会满意?这一下,郑衡本人倒是满意得很。顺妃刺了她两刀,也该还了。
050 败走
没多久,这份礼物就送到了顺妃跟前。只是,顺妃一点儿也不满意。
她瞪大了眼睛,终于失了一贯清冷,不可置信地问道:“这个东西…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这是奴婢今晨在门口发现的。郭统领在别的地方也发现了这些,已一一收缴了,正在严加审查。”雁嬷嬷低头回道,心中惧怕不已。
摆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幅画像。画上的人容貌精致衣饰华丽,神情清冷却贵不可言。
这容貌、这眉眼,这不是顺妃还能是谁?
画像的旁边,写着一些字,寻常的簪花小楷。正是这些字,让顺妃大惊失色。
她柳眉倒竖,怒火翻腾不已,但身子在发抖,同时极为慌乱。
这是顺妃的小传,从她的家世说起,详说了她与钱皇后争选之事,着重在那一句“永不进宫”,还说了顺妃与陈留谢的婚事。
到了最后,便是写那一晚映潾别院的事情。“侍卫们发现了那是一个男人,进入了娘娘所在的琳琅阁,却遍寻不着…”
雁嬷嬷别开眼,不敢再看下去了。这话里的意思,是将别院的人与陈留谢子弟联系起来,实在诛心!
这样的字画,若是皇上见到了,会怎么样?那画面太惊悚,雁嬷嬷不敢再想下去。
顺妃脸色又青又白,最后变成了颓然。再精致的妆容都掩不住她心中的惊慌。
这些内容,绝大部分是真的,包括她在慈宁宫发誓愿永不入宫。可是,她以为随着厉平太后宾天,就没有人会知道这些了,怎么会?
陈留子弟,与陈留谢的亲事,她羞恨得此生都不愿意再提起。
现在,这些事都被人挖了出来,她甚至不知道还有多少幅这样的字画!
立刻,她就判断出现在应该做什么。河东之地太可怕了,她必须离开,她不能任由这样的字画送到皇上跟前,她必须返回京兆了。
不,不是返回,是败走。她输了,败了,她来河东,什么都没有查到。更重要的是,这一刻她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半响,顺妃下令道:“嬷嬷,传本宫之令,立刻返回京兆!”
就算她心中有再多不甘惊慌,也没有任何办法。这些字画,就像横在她脖颈的利刃,逼得她只能返回京兆。
她一刻都不愿再待在河东,也不敢再待…
如同来时那般神秘,备受宠爱的顺妃娘娘,就这样回宫了,悄无声息地、带着满腔不甘地。
她技不如人,只能在河东道扑棱出几朵水花,随即就湮灭了。
说到底,此时的顺妃娘娘毕竟进宫才三年,最大的倚靠便是皇上的恩宠,实力…还是弱了些。
知道顺妃离开之后,谢澧时深感意外,然后不住地说道:“可惜,可惜了…”
可惜了这样一个好靶子。原本,他还指望着顺妃能将河东的水搅得更混,以便得些好处。
没想到顺妃突然离开了。说到底,究竟在映潾别院设局的人是谁呢?
因为入神思考,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使得清瘦的面容颇为狰狞。潜入映潾别院还能全身而退,这等本事,在河东也是可数的。
难道是裴家吗?裴家,一向不理朝事。
不一会儿,他唤来了自己的心腹属下,吩咐道:“去查一查,松江叶家最近有何动静。”
他差点忘了,河东还有一个叶雍!叶雍去而复返,然后顺妃就来了甘棠雅集,当中必有联系!
…
郑衡正和章氏商量增加丫鬟的事情。人手问题,郑衡本就十分在意,经过了夜里遇袭一事,就变得迫切了。
盈真、盈实两个都是忠心护主的人,但两个丫鬟,显然不够,再说这两个丫鬟实诚有余、机敏不足。
按照永宁侯府规矩,她身边原有四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及几个粗使丫鬟。只是后来宁氏病故,她跟随章氏入佛堂,身边就只有盈真、盈实两个人了。
谢氏当家之后,就以佛堂清闲为由,陆续将长见院的人散尽了。待郑衡出孝了,谢氏故意没提丫鬟的事。
现在,郑衡受了伤、行动不便,正好有了理由提出增加仆从。至于当家夫人谢氏是否应承,不是还有章氏吗?
自章氏搬入闲章院起,谢氏的日子就不是那么顺心了。为了丫鬟之事,章氏豁出脸面去荣寿院撒泼,谢氏还能怎么办?
只得忍着痛,答应为长见院添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再多,就没有了。
四个人,目前对郑衡来说,已经够了。
不过挑选一等、二等丫鬟,这是一个大学问。为此,章氏特意来长见院,就是为了提醒郑衡。
“一等二等丫鬟,名为主仆,实则最讲情谊。首要的便是忠心可靠,像盈真、盈实这样的难得,只能慢慢来了。这还得讲究福缘…”章氏如此说道。
郑衡一脸认真,还时不时点头。
这些道理,郑衡怎么会不懂?前世她曾有云枝、云蔓、云岑及云端四个忠仆。只可惜,前三人为了她先后死去,最后就只剩下云端一人。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云端。云端,现在怎么样了呢?是生是死?
不知啊,不知。
见她神色惆怅,章氏停下了声音,试探地问:“衡姐儿,你是不是想起了盈心、盈袖两个人?这两人眼皮子浅,你不用为这样的人置气。”
郑衡愣了愣,努力回想盈心、盈袖是谁,半响才道:“祖母说得对,背主之婢的确不值得想。”
宁氏过世后,郑衡心伤不已,但幸好身边还有几个丫鬟。原来的郑衡,还以为彼此一心,还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保着这四个与自己情同姐妹的丫鬟。
不想,盈袖和盈心另拣了高枝。
盈袖本是家生子,父母都在荣寿院当差,凭借家生子的关系,去了得势的二房;盈心则是去伺候父亲郑旻,听说后来成了继母贺氏的丫鬟…
郑衡尤其不能原谅盈心,皆因盈心是从宁家带过来的,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尤其因为宁氏覆灭,郑衡更怜惜盈心,可是一转身,盈心就变成了这样…
人各有志,另择高枝本也没有什么。不过这两个丫鬟手段太难看了,郑衡说这一句“背主之婢”还算客气。
这样的丫鬟,最要不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背后捅一刀,防不胜防。
这一次,郑衡打算挑几个粗壮一点的丫鬟,容貌可以不用出挑。最好,是能有一点武功底子,若是再遇到那晚的情况,还能抵挡一二。
可惜章氏已在佛堂三年,现在往永宁侯府送仆从的牙婆子早已换了人。就算她得到了四个名额,却不一定能挑到合适的人。
谢氏若不趁机做手脚,那才奇怪了。
就在这个时候,裴定给她送来了消息。
051章 承这份情
周典得知她受了伤,便着明伦堂的管事送来了慰问。裴定的消息,就夹杂在这慰问中。
郑衡猜想,周典这个慰问,或许就是裴定促成的,以方便送消息来。
这消息说的是顺妃的后续,兼说了季庸和孟瑗的情况。
那些字画,不过是撩草惊蛇走,顺妃果然匆匆离开了,鸿渚体的试探便告一段落。至于朝廷是否会继续查探、旁人是否会知道端倪,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郑衡所希冀的是,老师或者云端能够找到她。——这才是她写下鸿渚体的初衷。
当初她将孟瑗带回永宁侯府,便是想从其口中得知云端的情况。只是斟酌良久,仍是没有问。
孟瑗孤身一人从冀州安全逃到河东,必是心思慎密聪慧的人。若是自己贸然问起云端,她肯定会戒备起疑。
其时,郑衡没能想到“韦君相弟子”这个身份。现在就不同了,她打算找机会见一见孟瑗。
当然,得等她“伤”好之后。
裴定透露,季庸和孟瑗仍安置在云溪裴宅,许是这两个人遭受了太多,精气神还没养回来,裴定并不知道这两人有何打算。
季庸心中,必是愿意回禹东学宫的,只是回不得。
“季庸有弘道之心,却苦无教化之地。这可真是让人难过…”郑衡默默想道。
当此时势,孟瑞图的弟子后路会如何,她都说不准了。
罢了,随缘造化吧。
然后,郑衡便看到了裴定最后说的事,不由得愣了愣。
裴定说得知永宁侯府正在挑人,故而往牙婆子那里送了几个丫鬟,希望郑衡能用得上。
霎时,郑衡便觉得被冒犯了,怒不可遏。裴定这是什么意思?往哀家身边塞人?
她可以与裴家合作、可以成为裴家得力的盟友,却不代表着,她可以允许身边时刻有裴家的耳目。
裴家,好大胆!
盈真回来的时候,便见到郑衡发怒的样子。她很久没有见过郑衡发怒了,这是怎么了?
盈真心中疑惑,却不敢询问,只是禀道:“姑娘,老夫人说了不差钱,她会让二夫人挑好的人,姑娘且放心便是。”
她刚去闲章院,便是听了这些话,还领回了一袋银子。——章氏过去持家有方,的确不差钱。
而且,宁氏不知道给郑衡姐弟留下多少体己钱,章氏都稳妥收了起来,就是为了郑衡所用。
仔细说起来,谢氏的手段不及章氏十分之一。如今永宁侯府不是章氏当家,将来侯府有得哭的时候。
这时,盈真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姑娘,依奴婢看,新来的丫鬟不定要多好,最好是身壮力健的,若是能在镖局待过的,就更好了…”
盈真想起了那晚的事,心有余悸,便斗胆说了这一番话语。
她就这么一说而已,在镖局待过有武技傍身的人,又岂会卖身为奴?
盈真这番话,却令郑衡一顿,她看向盈真:“你说什么?”
“奴婢…奴婢说丫鬟最好身壮力健的,这样对姑娘比较好。”盈真惴惴回道。
郑衡微微失神,好一会才道:“你说得很对,的确是这样。”
她脸上的怒意已全部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似是领悟,似是懊恼,还夹杂着一丝轻松…
盈真所说的事情,她之前也是这么想的,然而此时都忘记了。在看到裴定提及丫鬟的时候,她首先想到了裴家的监视,立刻就有了怒,却没有想得更深。
裴家为何要这么做?就算裴家要在她身边放耳目,也不会用这种近乎愚蠢的方式。
裴家看重她是韦君相弟子,便不会用这种下作手段。裴光这个人她清楚,虽然手段无穷,却还有底线,明面上也不会留下任何指摘。
这种风格,郑衡其实挺欣赏。由此可见,裴家送丫鬟来,并不是为了充当耳目。
郑衡开始想象裴定做这个举动的心理。知道永宁侯府在挑人,希望你用得着…
最后,郑衡仿佛想到了什么,不禁摇摇头,哑然失笑。
虽然觉得很意外,但她越来越确定:那一晚的遇袭,让裴定觉得她身边太少人了,所以才送人给她用。
如此简单,如此纯粹,如此好心,让郑衡万万没有想到。
郑太后久经杀戮腌臜,柔软的心早就裹上了厚厚的防备,坚硬无比,无坚可摧。
任何人、任何事出现在她面前,她都会仔细揉碎了,再三看看夹杂在其中的是什么。
她或许曾经相信、但后来基本不信,这个世间还有简单、纯粹、好心的人和事。
她凭借自己两世的经验,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裴家的试探,所以才怒意顿生,这是她直接的反应。
与其说她曲解了裴家,不如说她看低了裴家。
她怎么会忘了?世间既有老师、云端这样的人,那么裴家这样行事,便有道理。
她困于深宫皇权太久,重生后诸事不断,她忘了看看自己的心。
厚厚防备、无坚可摧,是为了抗击杀戮腌臜,是为了让自己更安然,而不是为了拒绝世间种种美好。
我见横流污水,并不与之同污,只为觅清澈甘泉。
那么…便试一试吧。带着谨慎防备之心,试图接纳裴家的好心诚意。
“哈哈,真是,真是…”郑衡突然“哈哈”笑道,笑声肆意舒畅,终于想通了什么。
没多久,在章氏的催促下,谢氏便选了个日子,让牙婆子带着手中的小姑娘来了。
当然,这些小姑娘谢氏都做了一番手脚。她很有信心,她放进其中的姑娘,肯定能够成为长见院的丫鬟。
然而她并不知道,在她之前,早就有人打点过了。
信心什么的,大概只能用来摧毁了。
郑衡仿佛对谢氏的打算一无所知,她在章氏的陪同下,仔细挑选了四个丫鬟。——其中两个,让盈真、盈实两个人吓一跳。
太好认了啊,这两个不是那天晚上的两个姑娘吗?还有一个受伤了!她们怎么会在这里?
可是,郑衡脸上平静无波,盈真、盈实两个人便压下了心头的惊愕。
不管怎么说,这是姑娘挑选的大丫鬟。她们牢牢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盈知、盈足。
另外两个丫鬟,只有十二岁。其中一个粗壮些,十分实诚,另外一个跳脱些,话很多,郑衡分别叫她们为司慎、司悟。
在四个丫鬟努力适应永宁侯府的时候,郑衡的“伤”也完全好了,能够离开长见院了。
伤好之后,郑衡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盈知:“我想见裴学兄一面,在千辉楼。”
这会,裴定正打算出发去京兆,听到郑衡的要求,他觉得相当奇怪,却还是将行程往后推迟了两日,并且吩咐属下打点好千辉楼。
郑衡为何要见他呢?
052章 天下大势(求订阅求月票!)
千辉楼的伙计领着郑衡,进了五楼一个房间。
裴定已在其中。他靠窗而坐,脸容依然病弱,目光正看向窗外,似有所思。
见到郑衡,他便站了起来,唤道:“郑姑娘,请坐。”
郑衡笑而作应,落落大方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然后看向了窗外,像刚才裴定那样,目光向下。
礼元大街的流民,赫然入目。如她所料的那样,刚才裴定看的是礼元大街的流民。
“闻州流民,实在多了些。”郑衡移回了目光,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裴定斟茶的动作没有停顿,十分认同地点点头道:“是,的确多了些。”
他将茶水递给郑衡,等着她后话。——他实在无法将郑衡看作是小珠儿一样的小姑娘。
小姑娘会在他面前说闻州流民?裴定总觉得,郑衡不能与常人论,这不仅仅因为郑衡是韦君相的弟子。
至于“仅仅”之外的东西是什么,裴定现在想不到。
“闻州府衙为何没有安置这些流民?学兄可清楚?”郑衡沾了沾茶水,继续问道。
“袁瓒是个好官,已安置了许多流民,令他们开垦荒山野田,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然而人力有限,而流民逐渐增多。”裴定这样回道。
这些流民,大部分从关州而来,但其余九大道的,也不少。
据裴定所知,袁瓒为了这些流民焦头烂额,数度上疏请求户部划拨资财,却始终没有下文。
安置流民,说到底要供其吃穿庇其安所,这么多流民,在朝廷没有额外支持的情况下。闻州府衙也没有办法。
郑衡看了看裴定,说道:“恐怕还不止这些原因吧?各大世家呢?”
各州府衙本来就有安置流民的重任,就算朝廷一时没有划拨资财,以河东道世家之力。也能应付得了。
闻州流民情况若此,表示河东世家并没有伸出援手,说不定还从中做了什么。
这不难理解,累世大族比府衙更懂得审时度势。这会儿,各大世家应该在暗中积蓄力量。旁观着局势吧。
皇权更迭,世家不灭,这话是有道理的。世家明哲保身的做法,郑衡不置可否。
裴定神色微郝,——裴家也是世家之一。
可是仔细一想,这是世家实情,并没有什么好羞愧的。
随即,裴定便淡然道:“的确如此。但凡有势力的家族,现在都在暗中括田屯人。安置流民可以,但这些流民必须成为他们的仆从。朝廷怎么会允许?还强力禁止。”
于是世家就更不会出手了。是以闻州府衙捉襟见肘。
郑衡放下了茶杯,然后问了一句:“其余九大道,也是如此?”
裴定正色道:“河东有各大世家压制,情况还好一些。其余九大道情况更甚。”
郑衡一阵沉默,仿佛在盯着茶水出神。
是了,哀家想也是如此。若不是因为情况太糟糕,府衙岂会放之任之?
这般局势,哀家早已经料到。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三年,只是三年啊…
裴定耐心等待着。再次为她续了茶水,才认真问道:“郑姑娘约我前来,有何事相商?”
郑衡回过神来,想了想。同样认真问道:“裴家三代不仕,有何谋算?”
这话问得太突兀太无礼,仿佛扒开了别人的衣服,想看看有几筋几骨。
没有人愿意被扒衣服。
这令裴定脸色沉了下来,冷冷问道:“郑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定此刻的心情,正如郑衡先前发怒一样。
裴家看重郑衡。意欲借助韦君相的本事,给予郑衡足够的尊重和诚意,却不代表裴家可以容忍这种刺探。
三代不仕,这是裴家的隐秘,岂可拿出来谈论?
郑衡眨了眨眼,裴定这种怒气略熟悉…
不由得,她有一种她和裴定相同的荒谬感。唔,错觉,肯定是错觉!
然而,好想笑啊。
她到底是想透了、放开了心,便顺心而为,最后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见此,裴定竟奇异地平静下来了。以她对郑衡的判断,她不会故意刺探裴家隐秘,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见到裴定这么迅速就平静下来,郑衡还是略微惊异。看来,裴定的涵养和聪明,比她所想的还好。
哀家最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了!
于是,郑衡说道:“学兄,冒犯了。我此问,只是为了报学兄先前送丫鬟之谊,并无他意,请学兄见谅。”
她这么一说,裴定更糊涂了。询问隐私与报答情谊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只是郑衡恩怨分明,她承了裴家这一份心意,便想报裴家些什么。
裴家什么都不缺,郑衡所能拿出手,只有…这天下大势了!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这向来是士人的取舍。想必,裴家先辈有大能之人,早在三代前便已察觉到天下将乱吧?这等先见,我无比佩服。”郑衡这样说道。
不等裴定有所反应,郑衡便继续说道:“我想,裴家那位大能,除了定下三代不仕的规矩外,还留下了另一条规矩,当是三代之时顺势而行吧?”
她此话一出,裴定便僵住了,心头一阵骇然。她…她怎么会知道?
没错,裴定的曾祖、不世之才裴本就留下了这样的遗训!
若是郑衡只说出前半截,裴定就算意外,也不会觉得惊恐。毕竟子弟不仕,除了想不开自作死之外,无非就是对朝廷不满。
但他没有想到,郑衡竟然知道“顺势而为”的规矩!
这个规矩,只有裴家嫡枝年已三十的子弟才能知道,裴定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机缘巧合。
郑衡怎么会知道?是不是从哪里听了什么?若不是他定力足够,早已经冲上前摇着郑衡了。
郑衡没有解释原因,只是满脸崇敬地感慨:“这位裴家先辈,是真正大能之人!若是我老师在此,必也拜服不已。”
裴家,不愧是宰相世家!
裴家先辈不但有远见卓识,知道天下动乱之前必是朝纲败坏,所以定下了三代不仕的规矩,以保存裴家子弟的正心诚意。
宰相世家的正心诚意,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位先辈不凡的地方在于:他并不臣服于预见,而是定下了顺势而为的规矩,这是在提醒,或许说是期待,希望裴家子弟能够改变天下大势。
大道废,有仁义;
智慧出,有大伪;
六亲不认,有孝慈;
国家昏乱,有忠臣。
这位裴家先辈,就是明白了这样的道理。有乱必有正,有污浊便有清明,大道存焉,生生不息,是以顺势而为。
裴家有这样的先辈,实在大幸!
“顺势而为,这势是什么呢?你看这闻州流民,其实已经知道了。天下动乱已显。或许你可以回去问问裴族长,裴家三代不仕、却任凭子弟雄踞一道,为什么呢?”
大势已成,可惜裴家好像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隐于世外,怎么能得大势精义呢?以己身入污水浊世,激浊扬清,方是正途。
若裴家还没有醒觉,倒是辜负那位先辈的才德和期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