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二十多阶的楼梯,他走了三十多步,一步一顿,只凭一口气撑着。
仇家在这儿,借刀堂的人看来也到了,今夜既然已无幸理,他也没有顾忌。
芸娘扶壁而起,单手提着十丈软红尘,微微抖。
“这位姐姐,你给我的,究竟是还情丹,还是借刀堂的幻剂?你带了几个人来?现在何方?沙梦州是你什么人?借刀堂意欲何为?”苏旷走过去,一手撑在墙壁上,凑过头去,脸上已经有了飞扬的神采。芸娘慢慢抬腕,三分犹豫,三分疑惑,苏旷看也看红尘剑,推壁,大步走开,仰头一笑:“有什么安排,你自便吧!只不过有句话你记着——若是有来生,我姓苏的就再这么活一辈子!”
他已走到桌边,伸手,握住风雪原臂上刀笔,拔开,轻轻向桌上一扔:“萧老板,下一页。”
“好,好。”萧老板还在笑,一手放开风雪原,一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小木匣:“苏兄豪气,果如司马姑娘所言,这里有两粒竹露养心丹,先助二位定一定元气。”
风雪原脸上惊疑不定,按着右臂伤口:“师兄!”
“先吃了再说。”苏旷拇指推开木匣,两粒雪白丹丸衬在淡青色雪缎子上,一看就不是凡物。他捏起来仰头服下去:“多谢萧老板照料我师弟。”
萧老板干笑两声:“不敢不敢,得罪之处还请见谅,笑纳楼的规矩,苏兄是知道。”
苏旷斜瞥风雪原一眼:“师弟,谢过萧老板。”
风雪原两颊微微颤抖,这个“谢”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刚才那柄刀正刺入他两条臂骨正中,锋刃就贴着血脉,稍微一动,右臂全废。他是以为自己无所畏惧的,可是那一刹那,他究竟是没敢动弹。
“师弟!”
风雪原捏了药丸在手,眼里有泪,他硬一吸鼻子逼了回去,并非痛楚,只是屈辱。他仰头吞下药,嘴里一阵酸涩:“多谢萧老板给我立规矩了。”
“不客气。”萧老板点了点生死簿:“杨大侠,你这桩案子——”
“稍等,我也有帐未结。”苏旷也按住生死簿,鲜血顺着手臂,渗得半个簿子惨红。
“哦?”萧老板疑惑。
苏旷猛挥拳,一拳正砸在萧老板下巴上,怒吼:“你他妈碰我师弟!”
萧老板急退,匆忙挥拳招架:“笑纳楼的规矩……”
苏旷看也不看那一拳,闪电般第二拳挥出,两个人的拳头一起砸在对方脸上,苏旷继续吼:“去你妈的规矩!”
“你疯了!你让我管教……”
“我让你管你就管?你他妈的不知道这是客气话?我师弟轮得到你管教”苏旷第三拳还是砸在萧老板脸上。自己也摇摇欲坠,回身撤步,搂着风雪原肩膀,手背揩了揩嘴角血迹:“得罪了,下一页。”
萧老板满鼻子满脸都是血,捂着嘴,吐出半枚槽牙来。他倒也不甚惊怒:“你不想他活着出去了?”
苏旷望着他,轻轻笑,满是血污的脸上有股不可一世的神采:“他能不能活着出去,是你的事;他帮不帮我,是他的事;他受不受人欺负,是我的事。萧老板,你糊涂了。”
苏旷话音刚落,楼下大堂,响起一个悦耳的嗓音:“小苏,一别经年,你还是老样子。”
人群之中,一个锦衣青年,信步走了上来。
这人一直坐在阴影里,众人都在观战,谁也没有留意到他。
春雨还在下,春风还在卷着雾乱舞,血还在流,烛火被春风拖拽,一片摇曳的红。
远处有雄鸡报晓,灯火也已经半残,长夜漫漫,不觉东方既晓。
那青年腿很长,三步两步已经到了楼上,从腰上摸出一块令牌,向桌上一拍,气势虽足,说话却是糯糯的:“京城神捕营楚随波,见过萧老板。”
他和苏旷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身材,面骨硬朗,脸颊上却带着个淡淡酒窝,文秀白净,平添一股儒雅之色。
乱了乱了,笑纳楼里乱了套了,借刀堂的来了,神捕营的居然也来了。借刀堂的还勉勉强强算作江湖事江湖了,神捕营背后却是王法朝纲,这一打下去,恐怕就沾了谋反两个字。
苏旷整个身子都架在风雪原身上,挑眉望那青年,一言不发。
萧老板弯腰拾起刀笔,端起生死簿:“怎么楚大人是来助拳的么?苏兄啊,这是怎么个说辞?”
楚随波向楼下随意拱拱手,又向萧老板拱拱手:“没什么说辞,楚某不请自来,萧老板恕罪。萧老板,铁老前辈半生效力神捕营,接下来的案子,由我来接。苏旷,你歇歇。”
苏旷默默摇头:“楚兄,我师尊的案子,你接不了,也不该你接。”
楚随波微微一笑,酒窝立刻就泛起来:“你瞧瞧你自己,你接得了?”
他转向萧老板:“楚某冒昧了,只是这案子桩桩件件与神捕营有涉。真若是过河拆桥,无端折了苏兄,我神捕营面子上也过不去。”
苏旷嗓子已经哑了:“我说了,你接不了。”
楚随波也怒了:“我说了,瞧瞧你的样子!”
“诶,诶,二位。”萧老板双手左右一竖,分开两人:“笑纳楼断阴阳不过夜,如今天色既晓,二位谁也接不了啦。”
这和事佬当得恰到好处,笑纳楼固然是夜断阴阳日打烊,但这么半明半暗的黎明,谁也说不好究竟算什么时候。
楚随波真要再端坐片刻,苏旷一条命也就放在这儿了。
这人情,领也领了,不领也领了。苏旷轻出口气,也好也好,无论如何,今夜算是过去了。
萧老板合上簿子:“苏兄,既然楚大人搅了局子,不如折中处置——生死簿上还有一半案子,七天之后再行了断,楚大人不可插手,你看如何?”
苏旷咬咬牙:“七天就七天,悉听尊便就是了。”
“那就好。”萧老板目视芸娘:“芸娘啊,既然你的案子结了,借刀堂的诸位,也请便吧,唉,笑纳楼的规矩呀……啧啧。”
萧老板既然松口,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苏旷拍拍风雪原:“走,回家。”
楚随波忙跟着他:“小苏,我送你回去,顺便拜会铁老前辈。”
“我师父未必愿意再见神捕营的人,楚兄,好意心领了。”苏旷头也不回,扶着风雪原,一瘸一拐走下楼去。
众人都在看他,他目不斜视,从满地狼藉之中找出那只义手,往腰带里一掖:“诸位,七天之后,不见不散。”
杨阔天圆睁独目想说什么,苏旷已经走到门口,深深呼吸,一用力扯开大门:“走!”
笑纳楼外,是蒙蒙的清晨。
乳白色的晨雾裹着小城,青青柳树吐着绿色,早起的鸟儿啾啾叫着,披着一身轻烟雨,在三月的春光里斜飞。
一条小街空空荡荡,落满了昨夜风雨卷下的花叶,小街的一端,指着城外,重云叠雾,似在半天画一笔写意山水。
街上还没什么行人,只有家极勤快的老板缩着肩膀,卖力地卸下门板铺面,露出一柜子的姹紫嫣红的堆卷布料来。
苏旷驻足,眉宇上凝着淡淡一层水雾,水雾结成水珠,水珠凝成水流,洗着脸颊上的血污。
“师兄?”风雪原推推他:“你看什么?还能撑么?我背你回去。”
苏旷从腰里摸出一块碎银子,远远地一指那半开门的铺子:“瞧见那条裙子没有?带喇叭花的,买下来。”
“师兄?”风雪原不解。
“去,我这副样子不太方便见人。”苏旷想起什么,又笑:“哎,对了对了,要两条,一模一样的,记得找钱。”
风雪原明白了,一路小跑去,一路小跑回。
三月真是随意的天气,雨水忽大忽小,春风任意东西。
七天,这已经是萧老板给他的极限,只是这身伤,七个七天也好不了的。但,那又如何呢?活一天,就赚一天,更何况还是这样俏皮美丽的春天。
“师兄!”风雪原提着油布包跑回来了。他看着苏旷,想要说什么,鼻子和额头上的暗疮都有点红红的,铁面具还挂着,系绳勒住喉咙,苏旷抬手就去解。
“师兄,笑纳楼里我——”风雪原眼里露出一股狠意,跺脚,抬手一个耳光抽向自己脸上。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是哪儿学的臭毛病。”苏旷一手扼住他的手腕,按下,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在他后颈一拍:“没什么,我们回家。”
风雨渐渐停息,来时路在脚下,家园在眼前。
第六章 猜枚赌酒少年时
苏旷小时候有过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每次受伤之后,都会一个人躲在没人的地方,一个人等着伤口愈合。
愈合了之后就再打,打完了之后再受伤。
苏旷曾经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不喊上大家一起帮你瞧瞧伤口呢?
他说:我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受伤的样子。
后来那个朋友死了。
苏旷长大之后,发现到处都有这样的朋友,他们害怕的不是“别人看见自己受伤的样子”,他们害怕的是怜悯,同情与施舍,更怕一旦开口,换回来的是瞧不起。
他们宁可自己养伤,伤好了之后,继续笑笑,若无其事。
可是如果总是一个人盯着伤口看,哪怕是菜刀划破手指这样的小伤口,盯得久了,想得多了,也会痛到万劫不复,渐渐变成一个孤独冰冷的怪物。
一个人扛过所有的难关,就像一言兴邦,一行救国一样,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
无论到什么时候,架总是自己打得顺手,伤总是朋友治得顺手。除了与生俱来的孤独,没有什么是必须一个人承受的。
不过这一次,苏旷的信念有一点动摇。
福宝的手第三次沿着伤口重重拖过去,又快,又重,剥皮似的,严刑逼供也不过如此。
“你到底行不行啊?”苏旷终于忍不住叫出来,“你看看我给你包的伤口!”
“你刚才还跟我说,自古成功在尝试呢。”福宝自知理亏,声音也变得小了不少,“再说师兄,你看看你受的伤,乱七八糟的,一点都不规整……哎,你瞪我干嘛,你又不让我找师父。”
苏旷沉默了片刻。
福宝继续说:“师兄,这事儿瞒不过师父的,你能拖到几时?”
苏旷又沉默了片刻。
福宝还在说:“师父虽然老了,但怎么生姜也是老的辣。他老人家的事,你总应该知会他一声……你就算不知会他一声,有什么打算,总该知会我一声。”
苏旷闷头凝神,摇摇头:“也没什么好知会的,我七天之后,去赴约就是了。”
“这就是你说的自有道理?我不信,你肯定有事儿瞒我。”福宝一激动,手又重了。
“哟哟,亲兄弟,算我求你了,轻点啊,轻点。”苏旷抬着手乱摇:“不是我不告诉你,是神捕营横插这一杠子,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说那个姓楚的,他是你什么人?朋友?对头?”
“大爷的我让你轻点,你是在敷药!不是在搓背!”苏旷回头甩了一嗓子,“楚随波么……这个人我还真说不好。”
说来话长。
铁敖刚带着苏旷到京师的时候,是有过一段手忙脚乱的日子的。那时候苏旷刚刚从土里刨出来,身子骨极弱,喂什么吐什么,又受不得针石药剂,只能靠着神捕营一群老少爷们,轮流以内力续命。自然而然的,认字的时候,也是先认刀枪棍棒,后认天地玄黄。
直到苏旷长到三岁,铁敖才觉出不对来,神捕营里多是粗鲁汉子,调丅教个小男孩儿总不会当读书种子养。苏旷耳濡目染的,满口都是脏话,跟谁一张嘴都先骂娘,骂娘还不成的话,小拳头就搂上去了,一群汉子们觉得有趣,反而乐见其成。铁敖虽是捕快,但也是半个书香门第出身,琴棋书画算得上样样精通,养个徒弟,不指望调丅教成文人雅士,但也总不能小小年纪就变成破皮无赖。
于是铁敖就动了搬出去的念头。
只是长安米贵,万古皆然,当时铁敖俸禄油水本来就不多,每月总还要有些喝酒应酬,于是就寻了间偏远寓所,请了邻居娘子代为照顾。早先倒也还好,但渐渐的,铁敖名声远播,一代名捕的,脏活多累活重,成天陀螺般转个不停。不在家的时日也就多了起来,常常几个月才得一返。家主不管,邻居自然懈怠,苏旷每月衣食也就渐渐不足。
铁敖又一次出门三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家中已经积尘密布,蛛网暗生,找不到苏旷。他搜街翻巷大寻三日,才发觉苏旷已经和一对贼夫妇混在一块儿,扮作一家三口,沿街乞讨,顺便偷人钱财。
铁敖一代名捕,哪里受得了这种局面?当即就要将那对夫妇法办了,小苏旷反而又哭又闹,拳打脚踢,顺带问候了铁敖全家女性尊亲。
那是铁敖第一次徇私枉法,将那对夫妻放了,赠予银两,劝他们好自为之。
只是那时候,小孩子已经野性难驯,而且品行堪忧。
正在此时,刑部侍郎中楚云山提议,邀请铁敖师徒在家中长住,一来有先生教书,二来有丫头照顾,三来四子楚随波恰与苏旷同岁,日后年长,铁敖也能随手教教武艺。
铁敖几乎是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整整一年里,楚家的麻烦事就是姓苏的小子又把四少爷打了,四少爷找夫人告状,夫人找老爷告状,老爷委婉地提醒铁敖,铁敖再教训徒弟一顿。小苏旷看楚随波很不顺眼,按照街头规矩,打架就打架,哪里有告诉大人的。
楚随波看苏旷当然更不顺眼,虽然那时候他们都还不懂寄人篱下四个字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楚随波在自己家,走来走去的被人欺负,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楚随波后来不被欺负,倒不是苏旷转了性子,而是苏旷很快发现和更大的孩子打架更有乐趣,随随便便就无视了这位四少爷。
苏旷对于打架的乐趣是发自肺腑的,而大多数同龄孩子也有差不多的癖好,于是各家武将之子,捕快的徒儿,京师各大门派的小孩子……也慢慢自发凑在一起,每旬一回,打群架玩儿。
楚随波经常孤独得要命,父亲虽然想让他学武,可他却被吓到了,这群玩伴……玩得野蛮又粗鲁,几乎个个鼻青脸肿的,谁被打哭了,当即群起而笑之。尤其是苏旷,简直是条恶棍,小小年纪,打架根本不要命,出手又快又狠又重,连铁敖都经常担忧,这孩子长大必成祸患。
铁敖无奈之下,只有把苏旷送进神捕营,密训了三年。
早是早了一点,不过这孩子迟早要吃这碗饭的。
象所有人一样,苏旷进去的时候是个野性十足的孩子,出来的时候,是个沉稳干练的少年。一见到楚随波,就连忙小楚小楚地道歉。
楚随波也挺高兴的,不管怎么样,是个童年玩伴,总比别人来得亲密些。
没人知道那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苏旷性子变了,品行似乎也端正了不少,唯一没有变的,是打架的爱好——只是这个时侯,要称之为比武了。他学会了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上门找事儿,也学会了见好就收,点到为止。
那一年苏旷和楚随波都是十二岁,楚随波对苏旷的印象是:能打,沉默又无趣;苏旷对楚随波的印象是:不能打,沉默,又无聊。两个少年只要在一起就唉声叹气,他们对自己被安排的未来都多少有些不满,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做。
有一次,楚随波在后面喊“苏旷”的时候,苏旷发现一个女人,好像意外地盯了他一眼。
苏旷发现旧相识了,那是“小时候”一起玩过仙人跳的“贼妇人”。
那对夫妇还在京城,开了一间小小的酒铺子,有了个儿子,才五岁,一家三口的日子清贫快乐。两下相认都很高兴,两夫妇也乐意请苏旷喝一杯。
苏旷很快发现喝一杯是件很有趣的事,比傻乎乎练武好玩多了,于是开始隔三差五的,呼朋引帮去那间铺子,猜枚赌酒直到天光。
铁敖伤透脑筋,这孩子恶习是一件接着一件,贪杯也就罢了,酒量还与日具长,酒量长也就罢了,还一天比一天讲究,什么酒配什么菜,说得头头是道。半夜三更晕头晕脑地回来,还哼哼唧唧表示,师父,我老大不小的了,是不是该说个媳妇了?你再不上心,我可就自己动作了。
铁敖第二次觉得,徒儿得离那对夫妻远一点,总不能年纪轻轻的,就向着酒色之徒发展。
于是他登门拜访,顺便结清酒帐。
铁敖眼神何等老辣,进门的一刹那,就发现那对夫妇有所隐藏。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小男孩的被窝里头找到了一包贼赃。
贼赃上,原封不动地贴着楚家的封条。
铁敖暴怒,责问苏旷,苏旷毫不犹豫一口认了,说是偷出来抵酒债的,铁敖又是伤心,又是气愤,第一回下了狠手教训苏旷。打完了就直接招呼手下连人带赃一起押去神捕营,并且吩咐下去,公事公办,诸事从严。
他决定给这孩子一点教训,让他知道王法朝纲是什么。
铁敖确实没想到,这案子直接交了刑部。
匣子里头是一件国宝,国库四年之前失窃的九龙山河壁。
如果公事公办,这事便直接三司会审,铁敖自己也就跟着折进去了。夜半,刑部尚书召了铁敖问话,交代下来,你那宝贝徒儿嘴硬撬不开,再撬,人就没了,你看着办吧。
铁敖心里头雪亮,二话不说,也不管苏旷,直奔那对夫妇。
他倒了一杯酒:旷儿什么人,我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告诉我。你们非要让他顶这口黑锅,没问题,天下父母心五个字咱们都清楚,我孩子没了,你们孩子也别想好过。两夫妇也就说了,他们日子过得不大好,酒铺子越来越开不下去,想要盘了铺子回家,盘缠又不够。几个少年总在这儿喝酒,就立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喝完酒赌两把,赢了的银子全归帐上,连酒帐,带场子钱。前几天苏旷喝得起兴,下注就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苏旷和楚随波对赌,苏旷平时不爱说话,喝多了嘴就有点刻薄,一句赶着一句挤兑楚随波,两人就红了眼,最后来一局大的定输赢。那一局一盘翻一盘合计差不多一百两银子,两个人谁也拿不出来,别人劝也没有用,结果苏旷赢了,赢了就赢了,好一通连刻薄带挖苦。楚随波也恼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回家就抱了个匣子出来,往柜上一扔,问值不值一百两。
两夫妇当年总是见过世面的,一看那匣子,腿都软了,赶紧找来火漆重新封好,准备让苏旷找个机会,偷偷塞回楚家去。苏旷一听是什么玩意儿,也吓蒙了,直叫他们先藏好,过两天看看风头再说。两夫妇一合计,这么大点铺子,哪里能藏呢?就准备找个地方,挖个坑埋起来,结果挖坑那天还没动手,铁敖就上门了。
他们也不是存心让苏旷顶缸,但这案子,搁谁谁就是满门抄斩,夫妻俩一时半会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铁敖不打听还好,一打听也是汗如雨下,这案子大了,谁也扛不住,他无可奈何,就让夫妇录了口供,他直接连口供,带印信,一起交了刑部,听天由命。
两夫妇自然收监,可没曾想,五天之后,苏旷就出来了,铁敖的印信也发回来了,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铁敖连忙去查问,逼供之下,夫妇俩已经招认私盗国宝的罪名,问了个秋后处斩,案子居然就算结了。
这里头大概是怎么一回事,铁敖清楚,苏旷也不糊涂。楚云山虽然是个侍郎,但还没到能动国库藏宝的地步,当朝文武,能拿着国宝当人情的,只有洛阳王一位。
铁敖很是担心苏旷,结果苏旷倒是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养伤养伤,没事人一样。
三日之后,楚云山摆宴,给大家伙压压惊,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互相打个照应。
苏旷去了,当席敬了楚云山一杯,谢他多年照顾;又敬了楚随波一杯,道歉多年来的不是;临了敬了铁敖一杯,谢师父恩重如山。三杯喝完,就把杯子扔了,抄刀直奔楚家书房,把账本,书信,几样宝物一包,红着眼睛就往外冲,那意思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师父你老人家要么灭了我,要么帮我。
那是铁敖第一回真刀真枪地跟苏旷过招,那时候苏旷功夫还不济,但真敢拼命,边打边问,那请问师父,你千里迢迢上京,进神捕营,图个什么?你教我一堆大道理,你是说谎呢还是后悔呢,是记不住呢还是贵人多忘事呢?铁敖何曾被人这么当面质问过,面红耳赤之下,血性上涌,索性拉着苏旷,在大堂之内拜了三拜,夺门而出。连人证带物证,合着一封奏折,一起送到了御驾之前。
那桩案子牵连极大,平日对洛阳王早有积怨的一干老臣趁机联丅名上书,想要一气扳倒洛阳王。最后右丞相之下,罢官二十九人,处决了三百余人,洛阳王撤爵,逐回封地了事。楚云山被远远贬为昭通县令,楚随波当然也就随行。借此事端,最后反而一跃为提督的,就是日后执掌朝政十余年的慕孝和,那也是苏旷第一次目睹朝政势力之反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铁敖九死一生,反而声望大振,从此之后,九城尊之为天下第一名捕。
只是那对夫妇本是常人,在天牢里早已折磨到奄奄一息,出来之后没有多久,男人就死了,再之后三个月,女人在弥留之际,将儿子托付给铁敖,请铁敖代为照顾,提携成人。
那孩子叫做方丹峰。
方丹峰至死都没有机会知道这件往事。
再之后两年,苏旷远赴扬州都一泡,历练江湖事。之后重回神捕营,跟随师父,点滴起手,从头做起。
苏旷十八岁时,开始领取俸禄,却在神捕营大门之外,看见了背着老大行囊、玉树临风的楚随波。
楚随波说,我因王法公道而去,也因王法公道而来,请铁大人成全。
铁敖对楚家一直歉意极重,从此之后,对楚随波青眼有加,百般提携。
楚随波也确实妥帖细致,稳重正直,在神捕营的青年才俊之中,可谓翘楚人物。
到了铁敖挂冠退隐之后,楚随波隐隐有了取而代之之势。
“凭心而论,楚随波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好像还有对不住他的地方。”苏旷对福宝说,“或许是小人之心,又或许是多少理亏,反正同僚的时候,他找我谈天喝酒,我总是绕着走。”
“什么叫好像?”福宝相当难以理解,“听来听去,都是你们对不起楚家多一点。”
苏旷随意点头:“我知道,我说了,可能小人之心吧。”
福宝沉了沉脸:“你倒好意思说!师兄,你可知道,一个人小时候被一群人欺负,那是什么感受?什么滋味?何况还是自己想要走入而不可得的一群人?”
苏旷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那时候师父老是说,我虽然什么都没有,就长着一张不受人欺负的小脸。”
福宝本着脸,根本不理他那一套:“我告诉你是什么滋味,我小时候被私塾先生和一群同学欺负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想逃,逃不了的时候想死,死不了的时候,想杀人。”
苏旷失笑:“喂,那不一样吧?楚随波是刑部侍郎的儿子——”
福宝一口打断:“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说的是,没什么不一样。”苏旷想了一会儿,才终于叹口气:“只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太小,还想不到这一节;到了明白的时候,也不好意思道这个歉了。”
福宝不依不饶:“为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认错什么时候都不晚?”
苏旷被他逼得脸上一红:“那不是学塾里打打架的小事。非说起来,楚家算是引狼入室,最终落个举家颠沛流离的下场,楚随波想要杀了我都是轻的,就算他仁德宽厚,揭过这一页不提,楚家满门怨气,难不成就此消散了么?”
福宝刚要接口,苏旷摆摆手,侧耳听听,朗声向外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楚兄,这窝棚年久失修,说倒就倒,你还是换个地方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