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原开始着急了,他觉得师兄脑子一定坏掉了,这一个个人命关天的,在场的不是徒弟,就是儿子,难不成耍耍光棍,陪个不是就能一笔勾销?
岂知范雪澜还真就哈哈一笑:“罢了罢了,铁老儿得徒如此,老夫好生羡慕。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姓苏,单名一个旷字,是旷达之旷。”苏旷恭敬回答:“不知范老前辈如今仙居何处?若是此间事了,家师当亲自拜访,当面求恳老前辈谅解。”
呸!我师父是会道歉的那种人么?风雪原摇摇头。
“还在老地方……”范雪澜拄着竹杖,转身而去,脚下迤逦,犹自叹息:“老咯,老咯!人老万事休,连争口气的念想也没有了……”
“多谢前辈成全。”苏旷直起腰杆:“各位,请吧。”

萧老板嘿嘿笑了两声,手里的判官笔划去一页,自顾自地笑:“看来这十一页,都留不住了。”
风雪原凑过头去:“请教?”
萧老板一转脸,被他的偌大面具吓了一跳,点着下巴笑起来:“你多大了?”
“十五。”风雪原不解:“这有什么关系?”
萧老板还是摇头:“唉,小兄弟啊,过些年你就明白了。”
风雪原急了,声音都大了:“我这不是不明白才请教么?”
萧老板手指轻叩桌面:“这笔帐,是最好结的一笔。四十年了,四十年了,小兄弟,有多少上代恩怨能撑过四十年的?你问问你师兄,你师父也有仇要报,他心里头嘀咕不嘀咕,真想去哪还是不得不去呀?都是江湖人,谁乐意自己上前一刀,成全他的英名?”
风雪原心里一阵雪亮,似乎要悟出什么来。
萧老板慢悠悠喝杯酒,拍拍他肩膀:“你这个年纪,懂了也不是真懂。别的都可以教,独独人情世故,那是非得自身经过不可。”
萧老板凑过半个身子,小指头点点苏旷:“你师兄心里头明白着呢,范老头带个头,其他人就都有了打算了……你看着吧。”

苏旷是口中分说,手上动作,该打就打,该挨打就挨打,似乎是要一分一分化解这陈年怨气。
这一架打得又慢又长又罗嗦,风雪原听在耳朵里,全是“家师也很后悔”,“家师也是公务在身,情非得已”,“家师事后也有补过的念头,只是苦寻不到诸位”,“家师每每念及,老泪纵横”……乍一听起来,倒像是铁敖真的在闭门思过,从早到晚都在痛哭。
风雪原几次三番,“何必如此”到了嘴边,又硬咽了下去,脑子里盘旋往复的,全是苏旷那一声“我自有道理”。
“铁敖门下既然有苏兄这么一位挑梁的,我们兄弟也是无话可说。”
场子里终于有人放下刀,拱拱手。
“江湖再见,后会有期。”苏旷走到桌前,单手一拍,酒壶跃起,一股酒水劲射入酒杯之中,他举杯:“聊敬杯酒,谢过不杀之恩。”
“苏兄过谦了。”这手功夫一露,在场的索性纷纷罢刀,“凭我们兄弟,真刀实枪也报不了此仇。”
“惶恐惶恐。”苏旷一饮而尽:“公道人心,苏某焉敢凭两手功夫,视若无睹?”

那一群人来得快,走得也不慢,转眼就下了楼,楼下的大堂里,爆出了几声喧哗喊酒的呼喝声。
旷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敲敲桌子,“酒酒酒。”
风雪原连忙给他满上:“师兄,你有把握?”
苏旷笑一声,按了按胸膛创口:“没有。”
风雪原急道:“那?”
苏旷静静地喝下那杯酒,似乎这才是第一回品到了酒味,半晌,才道:“公道人心四个字,我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好极了。”萧老板似乎看什么都“好极了”,手里刀笔匆匆划过一页:“苏兄,下面的帐可就不好结了,你是再喝两杯呢,还是?”
苏旷搁下杯子:“我说过,夜长梦多,有劳萧老板。”

萧老板点点头:“令师三十六岁上统领巡捕营,之后七年并未离京,这段日子可谓风平浪静。”
苏旷微笑了,那段时候师父确实很忙——忙公务,也在手把手地教养他。铁敖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孩儿,身无长物,寄寓各处,委实辛苦。
萧老板拍拍手:“芸娘,请。”

苏旷大惊,看着一个四十余岁的女子,着一件半新半旧的藕色长衫,施施然走上楼来。
“这这这……”苏旷拍拍萧老板的簿子:“笑纳楼里只断生死……”
萧老板面如寒霜:“一样是人命官司。”
苏旷满脑子嗡嗡作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看那女子越走越近,浑身伤口一起作痛。他又不是白痴,“人命官司”四个字当然听得懂,这种事情,叫他一个做弟子能说什么做什么?
那女子来得虽然慢,可也到了桌前,苏旷忙站起来,后退一步,险些带倒椅子,招招手:“这个这个……芸姨……姐姐……你好。”
“坐吧”,那女子一双白皙的手宛如少女,涂着淡紫色的指甲,灯光下一照,像十只剥下来的石榴皮。她眼睛冷冷一扫:“萧老板,多谢了。”
萧老板笔刀一立:“请。”
女子慢慢抬起头来,逼视苏旷:“我来,是为我姐姐讨个公道。”
苏旷心头狂跳,但总稍微平息一些,姐姐就好姐姐就好,总比妹妹好多了。他再三踌躇措辞,是问我那位“小师弟”好呢,还是问我那位“师娘”好呢?这话怎么问怎么错,他忙避开目光,伸手去拿酒壶。
女子也伸手,将他的手向下一按:“铁敖的徒儿,果然也是个贪杯的角色。”
苏旷努力笑了笑:“是是……这位姐姐的姐姐……”
女子脸色一冷:“萧老板,二十四年前,我姐姐昔年寄寓京城,与铁敖相识,她当时不过十八岁妙龄女子,一时对铁敖心向往之,有个雷雨之夜,铁敖重病在床,她便进了铁敖房里……”
苏旷偷偷擦了擦汗。
萧老板浅笑:“江湖儿女,不拘礼节,铁先生昔年也是当世英豪,姑娘家心生爱慕,那是自然的。”
女子继续道:“呵,直说了吧,我姐姐自荐枕席——只是铁敖那厮,不懂得怜香惜玉也就罢了,一拳将我姐姐打出床外,还骂她不知羞耻。”
苏旷忍不住了,破口叫:“家师……没病吧?”
女子一双眼在他脸上扫了扫:“你问我,我问谁?我姐姐含羞带怒,十六年间,郁郁不可终日,最终是一病归西。我问你,这笔帐,怎么算?”
苏旷心里一阵哀嚎,我师父这是什么毛病啊?求爷爷告奶奶也招不来的好事儿,他怎么上手就打啊?那我能怎么办呢?你要有个闺女,年岁相当的我就娶了,但总不能娶你吧,这差着一大截呢。
风雪原拍桌:“你也一拳把我师兄打出床外,再骂他三声不知羞耻,不就完了?”
女子哐啷一拍桌案:“苏旷,这是你师弟?”
苏旷骂完了骂师弟,但笑纳楼里,他哪儿敢放肆,只讷讷把背熟了的一段话端出来:“这……家师当时年轻冲动,事后也是后悔得很……”
女子一抬手:“好轻薄的东西!你当我不敢杀你?”
苏旷求助萧老板:“萧老板,我不行了,无论如何,麻烦你秉公直断。”
萧老板扶额:“这……这倒是难办了。”
女子冷声:“我与姐姐,自幼相依为命,这笔人命官司,我是算定了。”
萧老板扶着额头的手指弹了三四轮:“也罢。令姐香消玉殒,令人好不惋惜。这笔帐么……呃……铁先生确实大错。”
苏旷抬头:“萧老板!我师父即便有错,也不是大错!”
“苏兄,这千古独谁笑纳楼,是谁的当家?”萧老板眉毛也不抬一下:“芸娘,实不相瞒,这种官司,我从未断过,既然你执意讨回公道,你出题划道吧。”
女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朱瓶:“听说你放了话,父债子偿?”
苏旷汗流得更快,也不知那瓶里是什么勾当。他拼命摇头:“姐姐息怒,怂人放狠话也是有的……这笔债,你还得找我师父……”
“你料定他就担待得起么?”女子冷笑,“这瓶还情丹,是我姐姐留下的,一共十六粒,你把它吃了,这梁子咱们就算是从此揭过。”
苏旷闭着嘴,用力摇摇头。
女子幽幽一叹:“你若是执意不肯,也就罢了,只是这父债子还,诸事向你招呼的狠话,还是莫要再放的好——萧老板,那余下的账目?”
萧老板合上账本:“也只有请诸位自行清算了。”
“罢罢罢!”苏旷长啸一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八个字还真是重于泰山,他一咬牙,伸手去摸瓶子。
女子又一伸手:“慢着,我听说你身上有条灵蛊,可解天下百毒。”
“小金不在,替我去找个人了。”苏旷弹开瓶子,就要借酒服药。
女子杏眼圆睁:“是真是假?”
苏旷哈哈一笑:“这位姐姐,你只管松手,我既然拖刀为界,请萧老板传出话去——今夜这笑纳楼里,天大的帐,沾上铁敖两个字,我苏某人也认了!”
他一咬牙,合着半瓶残酒,将那瓶药吞了下去。

第五章 道是平生即所闻

不知不觉间,绵绵密密的春雨已经落了,湿漉漉的春风迫不及待地滋润每一方生命,清冷冷地钻进一切罅隙。
笑纳楼里,酒气混着血气,男人的汗臭气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风气本已污浊,只是这不知何处潜入的春风一扫,人人都是为之一振。
夜已深,红烛烧得正猛。
苏旷服下那瓶药将近半个时辰,一再调息,似乎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他有伤,但不重,肩背上细微创口,已经开始愈合结痂。只是胸口那一记,还在微微渗着血珠。
或许这平空杀出来的一道关卡,就这么轻轻松松趟过去了吧。
唔,差不多了,苏旷放下筷子,说起来笑纳楼还是不错的,打着打着还能坐下吃口东西,而且菜品茶点样样精致,比起福宝娘的家常手艺,那是别有一番风味。
是在坐一会儿,休息休息,还是请萧老板继续翻簿子呢?速战速决固然是上策,但刚刚吃饱就动手,很不符合养生之道。
能赖一会儿就多赖一会儿吧,公道人心固然宝贵,可他又不是讼师,专业讨还公道的。
他的心情一向很好,即使不好,也很容易变好。

芸娘坐得笔直,连腮畔的耳环也不动一动。
她在盯着苏旷的脸。笑容里似有深意。
苏旷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向萧老板道:“时候不早,萧老板,翻下一页吧。”
芸娘似乎没什么异议。
萧老板那本厚厚的簿子又翻开了:“十四年前,三晋大侠吕南安遭人诬陷谋反,地方府兵率众围剿,三战皆溃。令师奉了急调,召集神捕营五百精锐,星夜赶往吕梁山,吕大侠临危求救,八百里方圆之内,三晋武林尽数来援。令师血战七天六夜,最后一把火烧了吕家山寨,诛尽吕南安满门。此事当年震动武林,号称血案——苏兄,苦主虽然已经不在了,但吕大侠昔年急公好义,广济流民,虽然当年不过三十六岁,但南北武林,齐齐尊一声吕公。今夜三晋武林公推一位领袖,代吕大侠向你要个交代。”
“三晋武林近年来风头最盛的,应该就是杨阔天杨大侠了。”苏旷站起来,嘴角有了些凝重,向着楼梯转口道一声:“幸会。”
一声长笑,楼梯被踏得山响,一条雄赳赳的汉子走上楼来,他身材极是高大,肩背具方,倒像块立起来的牌九。两只粗壮手臂快要垂到膝盖,右手上握着一卷三棱链子鞭,随步晃动,锵锵颇有声威。此人走得极快,三步两步就到了苏旷面前,一身短布阔襟衫扯得烛火一阵摇晃。他一声招呼,声如洪钟:“你就是那个‘和丁桀过手百招不败’的苏旷?”
苏旷抬头一看,这人长得好威风,一双浓眉有二指宽厚,右眼精光灼灼,左眼却已经剜去,只留下两分深的一个浅坑。
这位大侠真是不会说话,哪儿有这么问候人的,难不成我要回你一句——你就是那个天下三棱链子鞭中第一高手、虽然天下练那破鞭的也就四十多号人的杨阔天?苏旷一时犹豫,是回答“其实我和丁桀打了一百一十多招”的好,还是回答“那不过是丁帮主承让,未出全力”的好呢?
还没等他作答,杨阔天咧嘴一笑:“你这厮也是个不爽利的汉子!”
杨大侠开口极快,没容苏旷反应,又左左右右看他一圈:“苏旷,你们昆仑山那场子砸的,真是痛快!我们兄弟私下谈起来,都说你条汉子。唉!若非昔年血案非讨个公道不可,杨某就交你这个朋友了。”
人在江湖,场面话总是会说几句的,但这场面话说起来真让人不舒服,砸场子痛快,你又不去,打我不痛快,你千里迢迢地就来了。苏旷一只右手,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只等这位杨大侠说完废话,赶紧动手。
奈何杨大侠还颇健谈,拎了拎三棱链子鞭:“哥哥痴长你几岁,说些道理给你听,吕梁山数百条人命,十年公愤,那不是你们师徒二人两条命就能填补得了的,我劝你,回头跟你们家老爷子商量商量,到吕梁山设个祭台,磕头认错,他武功尽失,只要诚心悔过,兄弟们也不至于就难为了他。”
“万万不可。”苏旷一口回绝:“杨大侠若是点名让我去,我也就去了,不要说设个祭台,哪怕办上头七四七,守孝三年也绝无二话。只是我师父平生从未服软认错过,要他老人家如此作为,只怕比杀了他还难。”
杨阔天脸色一沉:“怎么,百十号人命,叫你师父认个错都不行?”
“是。”苏旷已经不耐烦了:“此事休提,杨兄请指教吧。”
杨阔天脸上微露怒色:“我倒忘了,你也是吃过几年俸禄的人,难怪口口声声回护那老鹰犬。”
苏旷脸上也有了怒色:“杨兄说话用心些,神捕营中,并不是只有我师父一人。吕梁山血案牵涉虽广,可也轮不到杨兄出头教训。”
杨阔天勃然大怒:“姓苏的,你说的还是人话么?你可知道,我这只左眼如何失去?十六年前,我曾经亲眼目睹,令师命人将吕大侠稚女系于马后,在山寨之外来回奔跑,逼着吕大侠出山受死——姓杨的当年年幼,无力回天,也没种上去拦阻,事后每每闭眼,不忍卒赌,这才挖了一只眼睛,以惩我袖手旁观之过!我且问你,难不成铁老鹰犬那等行径,不该一刀劈了?”

杨阔天说得很快,一字一句,铁锥一样撞上胸膛。
苏旷无言以对,吕梁山血夜,他也是在场的。
那一夜风雪初停,吕家山寨易守难攻,官家后防补给不足,眼看再拖下去,千里来援的江湖豪客越来越多,胜负之数,就有了翻盘的可能。吕南安的小女儿大概也只有十二三岁,还是在七八天前落进神捕营之手,铁敖一声令下,小姑娘就被拖在马后,在山寨前的大雪地上来回驰骋。马走得快,白皑皑的雪野上劈划出道道黑土,转眼又成了行行狂草血书。
杨阔天见到的那一幕,苏旷一样见到了,高头大马拖着女孩儿迎面冲来,蓓蕾般刚刚隆起的胸膛磨成血肉一片,膝盖以下尽是白骨。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苏旷轻轻闭了闭眼睛——他打马要冲过去,师父在身后泼辣就是一鞭,那一鞭抽得后背公服如蝴蝶翅膀一样飞舞,鲜血沿着纵落的伤口流到马鞍上……他终于没有动。
那之后的七年,他的心似乎被一重重污血裹成硬茧,一再袖手,一再目睹,直到师父终于满意,点名命他单身匹马前往红山。再之后,忘记了是哪一个时刻,那层层硬茧无声无息地就裂开了,他想,可以换一种活法了。
再之后,他会哭了,也会笑了,知道清风明月相伴,也知道向着天涯走去,必有辽阔之地了。他的血热了,从此再未冷过。
而之前那些不想再记起来的回忆,他也就真的放下了。
今夜,终于有人戟指怒骂:“你说的是人话么!”

怎么了?苏旷又闭了闭眼睛,他不是喜欢回头的人,更何况在这个时侯。即便是要后悔,也要等眼前这一关过去再说。可任凭他如何笃定心神,那女孩儿被掀起的上半身,绝望到狰狞的面孔,就是一而再再而三环绕脑际,挥之不去。
那匹马,那张脸,那道血痕……忽然,一个冰冷到恐惧的念头浮上脑海:我何必站在这里?我还有脸提什么公道?我和师父,一身冤孽,难道不是真的该死么?
他的手,刹那之间就软了。

三棱链子鞭已经劈头盖脸,从幻象之中打了过来。
“喝!”苏旷急闪,但步子已经慢了,他的腿发抖,不知向何处闪躲,匆忙之间向后一退,鞭梢结结实实撞在额头,眼前片刻漆黑。
他踉跄着向后一倒,背脊撞在窗户上,窗户洞开——起雾了,天如怨,地如怒,苍苍茫茫的白雾无边汹涌,铺天盖地的前尘往事劈面而来。

“师兄!”风雪原站了起来,他不明白片刻之间,师兄何以失去了往日的身手。
苏旷向他望了一眼,本要点点头以示安慰,只是一眼之下,刺目惊心——风雪原那张面具下,赫然是方丹峰的脸。
那是直勾勾冷冰冰的眼神,带着比塞北寒冬更硬的剑锋,直入胸膛,曾将他钉死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多年没有痛过的左腕,忽然之间就锥心刺骨地疼了起来,似乎在提醒他,这只左手是怎样失去的。
“师弟……呵。”苏旷的步子乱了,心更乱,丹峰死的时候才十七岁,他是看着那个孩子从颠颠学步,到面如寒霜,苦求师父列入门墙。
本不该如此的啊,如果能够回头的话。
“滚开……”苏旷从头到脚已经全是冷汗。链子鞭又到了,他木然伸出左臂去挡,链子鞭卷在左腕上,带着他身体抛起来,重重砸在地上,一只义手已经飞到楼下,愈合许久的断骨又一次碎裂,血流如注。
苏旷慢慢抬起头,小桌边,芸娘在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就是所谓的还情丹了么?
欠命的,还命;欠情的,还情。
他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回头。
窗外春雨正急,带着三月天特有的草腥气,似乎是这二十余年来积攒下来的重重杀孽与血腥。
他一直在奔跑,一直在追赶,今时今地,或许到了回望的时刻了。

“看来不过如此”,杨阔天大步走过来,“也罢,某就拿你的人头,去祭一祭吕梁山英豪!”
苏旷扼腕,半跪,撑着站起来,额头的血流进眼睛里,眼前是血茫茫的一片幻影,他微微扬起头:“放马过来就是了。”
该来的迟早要来的,今夜是个结账的夜晚。

风猛灌进笑纳楼里,吹得生死簿哗啦啦直响,萧老板木雕泥塑一样坐着,一如诸天神佛。
“萧老板!”风雪原握紧鲛珠丸,就要站起。
“全是旧帐,你坐下。”萧老板的声音飘渺,似乎生死于他,不过是又翻江湖一页书罢了。

“还我姐姐命来!”芸娘抖手在腰带上一按,一柄淡红软剑卷起一片绯红薄雾,直向苏旷后背袭去。
“住手!”风雪原猛然站起,鲛珠丸就要脱手掷出。
萧老板看也不看他,随手将青铜刀笔向下一划——薄薄的刀刃闪出一道青光,不偏不倚,将风雪原的右臂钉在木桌上。“笑纳楼有笑纳楼的规矩,结帐的人不是你,坐下。”萧老板头也不回。
风雪原功夫不差,只是本来临敌经验就不足,更兼关心则乱,一时不察被捅了一刀,痛得浑身乱抖。他咬咬牙,左手去拔刀,萧老板扣住他的左肩,分筋错骨向下一按,一脚已经踩在他的膝弯上,“再动一动,你的右手就废了。”
风雪原又痛,又惊,又怕,半跪在地上,当真不敢再动弹。

芸娘的剑,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得多——红光一翻,已经卷在苏旷左腿上,眼见一抖手,这条左腿就没了。
苏旷情急无奈,左膝跪压在软剑上,就地一滚,芸娘凌空一抽,红剑带着血滴飞舞,像道彩虹。
“十丈软红尘!你是借刀堂的人!”苏旷左腿痛得厉害,虽然变招极快,没伤到骨头,但也削去老大一片皮肉,他无路可走,后背倚在二楼立柱之上,闭着眼睛,轻轻喘息:“萧老板……好一个千古独谁笑纳楼!”
“诶,苏兄谬误,芸娘固然是借刀堂的杀手,令师也确曾误杀其姐,这笔帐,不算糊涂。”萧老板浅笑:“你放心,此间事了,我会送令弟回去。”

此间事了,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苏旷抬手,想要揩一揩眼睛,只是浑身上下,似乎已经没有一个不沾血的地方。双眼越揉越是绯红迷雾一片,只朦朦胧胧看见两个影子,一左一右地走近。
不该带着福宝轻涉险地的,自己还是托大了。后悔毒蛇一样啮咬心口,只是一股怒气也渐渐满溢胸膛,无端苍凉。
“小兄弟,如果有来生,不要再轻入什么侠义道。”芸娘娇怯怯抬起手腕,软剑又抖得笔直:“你不配。”
三棱链子鞭也已经从右侧斜绞过来。
“你就配提侠义道三个字了么!”苏旷已是怒极,迎着软剑剑锋就冲了过去,右手二指拈着剑锋,右足点地,身子滴溜溜转了半圈,以胸膛为枢,硬是将软剑缠在身上,“喝”的一声吼,右肘猛撞出去。
剑刃锋口沿着他的身体割裂一圈,只是那一肘力道也极大,结结实实撞在芸娘右肋,撞得她斜飞开去。苏旷一双眼睛半睁半闭,抖手拎住鞭梢,一个倒栽葱向楼下冲去,
这一冲之力着实不小,杨阔天被这么一拽,跟他一起砸在楼下大堂的酒桌上,琳琅哐啷,满地狼藉。

实在是够了!他向着心里那一团迷雾嘶吼,行差踏错,那又如何?愧对恩师,那又如何?他既非圣贤也非完人,他十四岁起依着所谓正道而行,见错即返,百般追索,一念不息,一言一行早不在生死簿上,天理休提,王法休论,黑道也好,白道也罢,滔滔苍生没什么可以交代,唯有青天朗日,可鉴我心。
苏旷摔在桌上,翻身滚落在地,咬着牙左膝一跪,扯着鞭梢,几乎是用尽全力地一劈——三棱链子鞭的精铜鞭梢,劈碎了红木桌,青瓷碗,在白石地面上刻下七分石痕,石屑飞舞,暴起一溜火星。
“我师尊铁敖,做下冤案四十件,诸位都是见证,他并未有一言否认,我姓苏的也不敢说个不字。”苏旷拎着鞭子,一步一拖,向楼上走,一字字道:“只是他纵横南北,一生经手大小案子千余件,惩恶诛凶不计其数,你们有谁看见?”
有人惊,有人怒,有人赞,有人骂,没有人回答他。
他走了十几步,朦胧中看见地上一个半倒酒坛,吸口气,提起来,当头浇下,酒水冲着额头眼角的血水,和着泪水一起汹涌灌进喉咙。
苏旷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已经血丝如蛛网,但依稀已经可以看见景况,他一边上楼,一边大声问:“我师尊若是坐镇神捕营,在座各位,谁敢给他一句不是?我师尊若是执掌借刀堂,在座诸位,谁又敢来讨这个公道?呵呵,既然来了,各位请便就是了,苏某人说是接下了,就是接下了,只不过——生死簿上,是添一笔,还是少一笔,那就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