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过奖了。”
“叫我惊蛰。”他说,“你叫我惊蛰罢。”
惊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令呢,春雷始鸣,冬虫惊醒,探出头来。如她遇见他,如他遇见她,大地春回,万物复苏。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虽然在此时,矜持清冷的她,冷面热心的他,都小心地,不敢再向前行一步,只好拿了别的人和物来搪塞。
他将随身携带的笛子托在手上,呈给她:“云姑娘即将远游,在下也无更合适的物事相赠,这支笛,就赠与你吧。”
云真接过来。笛子本身普通,只是由于长时间的抚摸而变得异常光滑,并且呈现一种温暖的黄色。在笛子的尾部,她看见两句诗: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她又想起娘亲了。想起多年前,定然也是这样的月夜,和良人甜蜜依偎,接受那把玉梳,和那句誓言,莫离。
莫离莫离。但她从此,失去了和那人共度第二个春天的机会。
她想,娘亲,也是个寂寞的人啊,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还是无法原谅她。
“云姑娘,珍重了。”惊蛰曲起手指在她面上轻轻一拂,将她垂落到眼下的凌乱发丝捋到耳后,微微一笑,转身走开。
看起来那样凛冽的一个人,指尖却是温热的,一抹欲说还休的情意,像是湖面掠过的水鸟,轻触微温,留给人可供揣想的空间,倏忽远匿了。只见他身形一变,化作一阵疾风,眨眼之间,人已在三丈之外,风里隐隐送来他的祝福。
云真望过去,正好看到惊蛰行到一颗花树下。月光特别明净,像洗过似的,明朗地照着他的背影,英俊挺拔。花瓣一群群地被风吹落在他身上。
第五章:风云
迎面走来一个白衣女子,梳着两条乌油油的辫子,鬓角压一朵暗色绢花,手挽竹篮,内中有新鲜的菜蔬。田埂很窄,及至到了跟前,她侧身让他过。他微笑着看她。
她身后,银杏的叶子大雨一般落下。更远一点,田野里升起蓝色的烟岚。
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 将知醉后其堪夸。
——唐 元稹
云真打马向江南行来。越往东,天气越明媚,路旁,山上,河边,随处都可以看到白桦树落下黄金急雨一般的叶子。它们顺着风,簇拥在土地上,再给阳光一照,灿烂得几乎下一秒钟就要燃烧了。而田野里,麦子收割后留下的茬儿,一眼望去,说不出有多清爽。
江南比洛阳城安全很多,虽也遇到过觊觎古琴的人,但武功皆平平,远不及上次在江中涉险的那次,都被她一一打发,这一路还算闲淡安宁。
夜气,恬淡之至。微雨飘落,水草在江面上漂流—三两只燕子掠着水,低低地翻飞。
船家将船停靠在岸边取水生火做饭,云真靠在一株树边歇着,忽地看到一行人朝这边走来,她隐在树干里,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人。
人群越走越近,为首的一人道:“船家,船家,有饭吃没?”
船家见这伙人个个带刀,心知绝非善类,赔笑道:“小的这就给各位大爷端过来。”
另有一人吸吸鼻子:“赶了这么久的路,口福还算不错,居然有鱼吃!”
“哈哈,就是!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一伙人盘腿而坐,一边大口吃鱼喝汤,一边吹牛:“大小姐要打听的人,咱可得帮她办好了!”
“哎哟,白虎坛主,敢情你看上她了?”
“你可别胡说!我可怕了她那刁蛮劲,纯粹是图她的赏钱呢!”
“可不是!她一向大方,只要我们打探到那个女子下榻何处,就会有重赏,咱哥俩再好好赌一把。”
“哼,上次你欠我三两银子还没还呢。”
一片狼籍之后,船家和云真你看看你,我看看我,相对苦笑。
又行了三天水路,才到达周庄。挨家挨户打听,都只道雷琴师确实曾在古镇出没,但不知下榻何处。云真虽感失落,但周庄景色的确名不虚传,带着游历的心情散漫地边走边看,穿过小桥、流水、古巷,便望见一株秀颀的银杏树了。
那株银杏高达数丈,树干笔直银白,叶子如一个个笑逐言开的小手掌,溢彩流金,美不胜收,令云真想起山水画中抚琴的逸士,“玉树临风”当是如此了。她被蛊惑似的,慢慢地走近银杏,一地金黄的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
银杏的背后,是一幢白墙灰瓦的小楼,门前一幅翠绿的竹帘上书:清茗轩。
清茗轩如它的名字,布置得清雅,灯光是怀旧的黯黄,桌上铺着蓝白两色格子的厚棉布。喝茶和沏茶的地方用古旧的雕花木屏风隔开,留给客人绝对安适的空间。
茶楼里已有十余名客人,随意坐着喝茶,轻言细语地说着话,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咧嘴笑着,端着托盘跑来跑去,为客人送上茶水点心。
云真找个位子坐了,仔细观赏墙壁上的字画,冷不丁一张素白的纸递到她手里,低头看时,原来是各种茶点心的名字,什么一江春水向东流、沧海一声笑之类的,古怪得不行。
她指着琴心无悔四个字道,就要这个好了。
三十秒不到,小伙子就给她拿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过来,杯底卧着一枚果子的干尸。
云真以为人家给她拿错了,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琴心无悔,就是这么个破玩意了。她撮嘴吹开水雾,抿了一小口。啊,原来淹死在水底的是话梅。话梅的味道真是可怕,酸酸咸咸的,稍微有一星星甜,是哄小孩子不要哭闹的一点意思,却有本事让人将舌头和牙齿一齐吞下去。
她皱了皱眉,小伙子注意到了,生怕她发作,连声劝她别动气,就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不一会儿,屏风后款款走出一位女子来。她娇喘微微,穿一件月白的缎子旗袍,上面浅浅地点缀着淡墨的荷叶田田,一枝菡萏在这纯粹黑白的世界里像小小的火炬。
“听乐子说,姑娘对小店茶水颇为失望,我这就给你换上一盏。”女子将手中的清心水奉上,依势而坐,“姑娘,请用茶。”
云真一看,情意绵绵的清心水,原是十八朵金黄的桂花漂浮在水面上,香气曲折而幽雅,有明前雪芽的味道。
女子看看云真的古琴,笑了,“琴心慧质,原是此意。”她的笑容清淡,言辞温婉,云真虽也是女子,但看着她,就觉得熨帖,指一指那杯琴心无悔,忍不住问:“为何会给它取这个名字呢?”
女子悠悠道:“能够看着你懵懂地喝下去,我觉得快乐。”
“唔。”
“酸的是生活,咸的是眼泪,偶尔一点点甜,是梦想的味道。初喝,淡而寡味。再喝,渐浓。一直喝到最后一口,才看见了这份苦苦坚持的结果,不过是一颗不名一钱的话梅——虽然名字叫话梅,却又说不出一句话。你能拿它怎样?可是,你要反悔吗。你想把喝下去的茶吐出来吗。你又如何舍得否定,那些日夜做过的梦呢。他们说,惆怅旧欢如梦。”
云真重复着“惆怅旧欢如梦”一句:“这解释真妙。”
女子微笑:“这是外子的好友研制出来的,解释也是他的意思。”
云真埋下头,喝了一小口清心水,细细地品着,犹疑地抬头:“这桂花里似乎还掺杂了别的味道……是睡莲?”
“姑娘猜得不错。傍晚睡莲将闭的时候,把桂花放在花蕊中,让它吸收睡莲的香气,待早晨花开再取出冲泡,便是这清心水的味道了。”女子起身,“姑娘是远道而来,饿了吧?我吩咐乐子给你上两碟小菜。”
女子再过来时,云真正在吃一碟菊花脑。
菊花脑是一片金黄的小花,掐枝头的嫩叶子烧汤,味道就像菊花的香气一样。女子问:“味道如何?”
云真连连称赞。女子叹气道:“这也是外子朋友的手艺,可惜他闲云野鹤,与我们不常相见,我们尝试着做这些菜,始终是不如他的好。”她回忆着,“听外子说,朋友做这道菜,汤烧出来是碧绿碧绿的,清爽极了,配上个鸭蛋花,能清火,有药用。”
窗外的桂子开了又落,铺天盖地都是碎碎的米粒般的花瓣,以及令人猝不及防的香。就像那衣衫清淡的女子回过头来,却有着令人绝倒的甜美笑容。
云真与这名唤素草的女子一见如故,和她在一起时,从不觉厌倦,哪怕默默无言。她向来是讷于言的人,一边给素草捣药时,一边低声告诉她这些,素草就笑,并将小小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
她们是如此地熟悉了对方,让云真感到很平安,很舒服。她孤单太久,需要明澈的友情给她温暖,而素草适时出现。没有人比她更懂得、更珍爱云真,没有人。
以前在竹林小屋,虽也有师父师娘的疼爱,也有师姐妹的亲密无间,但只有素草,才是和云真最投缘的女子。这种感觉,只能用“倾盖如故”来形容。
直到当晚,云真才见到素草口中的外子。之前谈天时,素草只道他上山采药去了,店中事务都由乐子打理,只是碰到需要调解时,再由她出面解决。
竹帘轻轻被撩开,戴斗笠的白衣男子走进来。素草见状,拿了一块毛巾迎了上去。
男子摘下斗笠,露出面容,凤眼黑瞳,几缕长发垂落下来,白衫洁净。
素草给男子擦着水珠,嗔怪道:“了然,你看,我这不是好了很多?都说了今日可能有雨,你还不听劝,非出去不可!”
晚饭仍是在清茗轩吃的,素草说是与云真投缘,非要她留下不可,云真对素草,也老有一种很奇怪也很熟悉的亲近感,像是前世有缘一般。
吃的是什锦菜,材料是精心挑选的:荠菜是了然去野外挑的,他说家养的少了香味,香菇摘了蒂,只留肥厚的菌盖,冬笋剥了壳,选最嫩的尖儿,豆芽去了豆瓣,单选脆脆白白的根……全停当了,再一样一样下锅炒。
了然掌厨,伙计乐子打下手,素草说云真是客,不劳她亲自动手,可她也不愿意袖手旁观,就走到一边调小磨麻油。
四个人挤在厨房里忙碌着,乐子绘声绘色地讲起从茶客那里听来的笑话,了然和素草笑得前俯后仰,不时对视一眼。
“做好啦!”了然找来一个巨大的、足有脸盆大小的瓦钵盛什锦菜,堆尖儿的满满一盆,端上桌来,拍拍早就垂涎三尺的乐子,“还不快去洗手?”
云真在清茗轩住下了,夜里和素草说着悄悄话,白天练琴,偶尔也帮乐子招呼茶客,日子过得很是写意,渐渐地,她似乎忘记来到这里所为何事了。每当看到素草温婉可人的笑容,她都会想,也许,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认识她吧。尽管素草弱不惊风,可云真仍觉她很温暖,就像亲人一样温暖。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她不明所以,但内心里,并没有想过要去分析和抗拒,相反,她自然而然地,认可了这女子,就是自己的亲人。
素草抚一抚云真的长发,轻声说:“他快回了,我去接他。”说着披了一件披风,下楼去了。
天空飘起碎雨,云真从窗户看去,茶楼外开阔的场地全浮在一层淡蓝色的雾蔼当中。几柄旧伞,穿行着,素草和了然也走在其间。
没有伞的缘故,了然将手中长卷展开,以手扶稳了,盖在素草头上。素草只够到他的肩膀,因此他的手搭在她的头上,非常自然好看。他们一边走一边在说着些什么,笑着。素草眼波宛转,了然笑起来,牙齿洁白。雨还不是很大,但是绵密如织。他们就这么缓慢地走过来了,如同一幅金色封面的长卷。是成熟了的橘子通常显现的那种黄色,带一点诱惑人的圆润光泽和芳香。
那么幸福。使看到的人泪如雨下。
忽然,旧伞下的人飞速变化成阵形,将素草和了然团团围住。离他们最近的黄衫人一个黑虎掏心,向素草逼近,手法凌厉,俨然是致人死地的力道。
云真的心蓦然下沉,旋转腾空而起,空中发出一掌,掌风将黄衫人击得后退几步。
呼声四起,那伙人纷纷撤出合围,分内外圈疾奔,形成刀阵,再次围住素草和了然。
素草全然不懂武功,仍努力挡在了然面前,虽是弱女子,神情里倒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
了然疲于应付近旁的几名杀手,手忙脚乱,一黄衫人突然亮掌,飞向手无寸铁的素草。
杀掌将及素草,被云真甩出的蛇皮软鞭逼开。
云真落足素草之前:“别怕!”随即从长袖中发出万千银针,黄衫人连连闪躲,加大了攻击的力度,一时间,剑光掌风纷沓而来,激起酣战的漩流。
了然向云真投去感激的一瞥,用身体护住素草,以肉掌抗敌。
越来越多的黄衫人鬼魅般地从各个伏击点冒出,疾向了然、素草扑来。云真往后一退,再次发出银针。
霎时间,了然、素草、云真周围布满了黄衫人。刀剑瞬间齐出,明晃晃地指向他们。
忽然,人群哗啦闪开一条信道。同时,银杏树上,一条身影高高跃起,脚尖轻点,轻盈坠地,落到了然面前。
“小王爷,别来无恙乎?”来人原是群英阁掌门人之子吴清风。他年岁不大,瘦脸,两条眉似远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流出异彩。
云真只消看上一眼,便觉无比熟稔,对这张与自己七分神似的脸容,微觉讶异。更叫她惊讶的是,了然竟是小王爷!
了然哼了一声:“何方妖孽,竟然来到周庄袭击本王?”
吴清风挥挥手,黄衫人整齐地向后退了三步:“那是他们不懂规矩。我这次前来,是想请这位女子——”他只知了然娶了亲,却不知其闺名,看了看素草,“是叫云真吧,有朋友托我请她离开江南,回到洛阳一聚。”说罢,右掌推出,飘向素草胸膛。
了然急急回防,将素草往怀中一带,躲过一掌。
云真足尖一蹬,轻喝:“你们弄错了!我才是云真!”劈手夺过一名黄衫人手中长剑,连施杀着。吴清风身姿飘然,堪堪躲过,他站定,凝望云真,那女子一袭白裙随风飞舞,直似凌波仙子,他竟然看得痴了。
云真一抖剑花,左手甩出蛇皮软鞭,两名黄衫人衣服如飘絮般裂碎飘落。
另一名黄衫人发吼,刺向云真,云真一闪,那柄剑刺入同伴体内。
吴清风双目精光灼灼,双袖一抖,两柄袖剑已绰在双手。云真与他对峙。
几十招后,吴清风渐占上风,左剑拨开云真长剑,右剑直取空门,但手下留情,并未使真正杀着。
当的一声,剑尖插入突然飞来的一朵菊花内。
吴清风略一迟疑,右剑已被长剑击落于地。
吴清风飞身后退,素草被他擒拿,短剑抵喉,又成相峙。
了然急了:“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为难我们?”
素草从容而立,头上两朵菊花只剩一朵。
吴清风道:“不是我想为难你们,是我的朋友想约见这位云真姑娘。她只告诉我,云姑娘在江南,我倒是眼拙,错把小王妃错认成……”看了看云真,“我看云姑娘似乎不大情愿去见我的朋友,我也不大好交差,不如就将错就错,由小王妃去见她吧。”
云真悄悄地伸手去摸袖口银针:仓促之下,银针悉数用完,一根不剩!
吴清风看出云真甚为看重素草,原地腾起,长剑如蛇,剑尖一挑,直斩素草腰际。
云真暗叫不好,手中软鞭如同鬼魅一般出神入化地回转,抵在阔剑锋刃上,显见是破釜沉舟的阵势。
吴清风长剑一挺,收不回手,眼见云真将为自己的利器所伤,脸色发白,只得纵身一扑,剑尖擦着云真发丝而过。
云真长发上一枚玉环被吴清风挑在剑尖。
“且慢!”金发女子从天而降,身形极快,眨眼便掠到吴清风面前。
尽管女子以黑巾蒙面,云真仍能看出,她就是居住在水域中的女子,她说过,她是她的娘亲!
吴清风拔剑而上,招招发狠,直指女子致命处,女子很巧妙地闪过。
吴清风第三招过来,女子居然迎着他的剑锋而去!
众人惊讶。
女子一侧身,两根金钗指向吴清风胸口!
吴清风收势不住,剑身正巧落在女子肩上,女子头一低,手中的金钗已制住了吴清风。
素草趁机跑回了然身边,抱住他,身子发抖,了然伸出一摸,素草额上全是汗。
云真悄悄地走向一边。
女子挟持着吴清风,喝道:“快命令你的手下退下!”
黄衫人都退下了。
女子走到云真面前,凝视着她,一手摁住吴清风,一手抬起来,想摸摸云真的脸,似有所语,但看到云真眼中的敌意,叹口气,离去。
吴清风被挟,努力扭过头,回望云真,似有留恋之意。
女子走后,云真仍呆立着,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无法释然。素草走过来,陪着她站着。
了然在身后说:“云姑娘,今日多亏了你。”
云真强笑:“若非那金发女子救助,我等三人恐是悬了。”
了然蹙眉:“却不知她是何人?改日见了,定当登门拜访聊表谢意。”
素草拉住云真的手:“云姑娘,进去吧。”
了然扳过素草的肩:“都是我疏于练功,幸得云姑娘出手相救,否则……”
素草笑笑。危急之下,全无武功的她反而最镇定,险情过后,也是她波澜不惊:“希望茶客们都不曾看到刚才的一幕才好。”
茶楼内一派祥和,说书人正在讲《七侠五义》:稳重深沉的展昭,飞扬任性的白玉堂,武功高强的欧阳春,顽皮好事的丁兆蕙,君子风度的颜查散……乐子和一干茶客手捧一杯热茶,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谁也没留意楼下险险经历过的一场打斗。
这故事也为云真所喜,在竹林小屋时,师父对它推崇备至,给师姐妹讲述过多次,说是仁义礼智信全包含其中,以至于云真出师之际,还有过幻想,以为未知世界,便是这般了。到了如今,屡遭追杀和算计,方知,故事里的那样古风的好男儿,那样朴素而原始的江湖,是很难见到了。
一夜的雨,此时渐渐稀疏下来。云真伸手探进怀里,摸一摸碧玉竹牌,还在。而玉雕木兰,也被好好地爱惜着,却不知道,师父师娘,师姐妹,他们都还好吗。还有,那个人,他也好吗。
早上醒来的时候,很大的雾,都从窗户里漏进来了。云真起床梳洗,看到素草穿着对襟印花蓝布大褂,乌黑如云的长发披下来,在井边汲水。她换上一条墨绿长裙,下楼帮忙。
裙子是她珍爱的,墨绿色,料子是丝绸的,洗得多了,就有一种蒙蒙的灰,细碎的蕾丝花边,镶在领口胸前。袖子先是紧裹手臂,时日久了,宽松下来,素草巧手,将它改成一朵牵牛花,柔软地搭在手腕上。
她看着素草的衣裳,蓝花布总让她想到乡愁之类的字眼,细腻素朴。她想她是明白了,何以看到素草和了然,会萌发亲人般的感受。他们,原本就是亲人!了然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而素草,是她的嫂子。缘分实在是个玄妙的东西啊。
厨房里有新鲜的麦子香和干净的水流声。然后,云真和素草同时看到一位黑衣男子从青山深处走了出来,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飞一样地,踩着树木枝头掠过,轻快落下。
素草惊喜地喊道:“惊蛰,你来了!”
“是的,大嫂,我回来了。”惊蛰打量着素草,“……你们还好吧?有没有人偷袭?”
云真含笑而立,白裙的女子,洁白面孔上,依然昨日的眉目婉然。她看向他,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寂静感,就算是疾速奔跑,也像一座沉默青山,以永恒停留的姿势亘古不变,千年如此,并将继续如此千年。
而此刻他明眸一闪,微笑明朗,是乍然升起的阳光,将万物全然笼罩,毫无保留地传递温暖,使这世间再无任何一处寒凉之地。极致的冷和极致的暖,竟奇异地在同一个人身上融合得天衣无缝,转换易如反掌,叫人迷惑,且因了这迷惑,些微有些迷乱。
这一瞬,云真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很模糊……然而……她很明晰地知道,她想多看到他,无论何处,因了何事,哪怕正身处刀林箭雨,只要他在她目之所及,一颗心,就都放下来了,都放下来了,甚至可以就地躺下,暖洋洋地太阳下打个盹,舒舒服服地,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虽然照旁人看来,他们甚至连话都讲得不多,是不相熟的,可在云真看来,他就是令她无端地觉得亲近可喜,分明是熟悉的。仿佛前世有缘,气息绵延到今生,在如潮人海间轻易相认,一笑即可心意共通,无论说什么,或者是什么都不用说,彼此都是懂得的。
这样的难得,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
了然奔出来,和惊蛰一击掌:“惊蛰,你可回来了!”
乐子闻声,出来一看,笑嘻嘻地打了惊蛰一拳:“先生,我们可盼了你一年多呢!”
了然和惊蛰拖了两把凳子,下起围棋。惊蛰不时问上两句:“……后来呢?”
“后来忽然出现了一名金发女子,竟然在几招之内就制住了那个年轻人。”
“金发女子?”惊蛰扬眉。
“是的,以黑巾蒙面。”
惊蛰知道是谁,“哦”了一声。
了然落下一枚白子,问:“如何得知有强人来清茗轩捣乱?”
惊蛰道,“我从一位故人那里得知,将有一伙人会袭击茶楼,这才连夜赶回。”
这消息是清扬再度向他示好不遂,斗气之下甩出的恶言:“我派人跟踪过那女子了,她要去江南,哼……”
惊蛰担心云真会出事,星夜狂奔,赶回江南,还是迟了一天,好在贵人相助,总算有惊无险。
素草在厨房里唤了然:“了然,了然!”
了然叫过云真:“云姑娘,你替我下完这局。”
云真依言放下手中针线活,落座。惊蛰抬头看着她:“云姑娘。”
“嗯。”
云真的棋艺不弱,惊蛰更是个中高手,双方斗得难舍难分,每落一子,都要思忖半天。
乐子看得着急,起身倒茶。片刻后,他就端来一个透明的玻璃茶壶,装了大半壶开水,还有一些金黄色的小花在其间浮沉。密密的水珠在壶壁上凝结,到一定程度就滑下去,形成一道道水径。
三个人都不说话,看着那些花。
桂花。
“你们说,这些花最后会不会都沉到水底?”乐子自知找了一句很弱智的话来打破僵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云真看着惊蛰。俊朗的男人,浓眉薄唇,很少笑,但笑起来嘴角的线条微微上扬,愉悦发自肺腑。惊蛰开口了:“是这样的,不同的花瓣在不同的深度会有不同的心情。因此它们有的漂流,有的悬浮,还有的沉沦。如果它们都沉到水底,这说明它们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勇气。”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花瓣全部落在壶底。
云真站起来,走回顶楼,取出他赠送的竹笛,尝试着吹奏一曲《折柳曲》。
惊蛰在身后轻轻鼓掌。
云真不曾告诉他,每当她思念他的时候,就会试着揣摩《折柳曲》的曲调,时至今日,已可娴熟地吹给他听了。
一年前,惊蛰曾在江南小住过数月,在附近一间书院里当了一阵子教书先生,。旧日学生听说先生回来了,纷纷聚集了,他便又是那个声音清朗的先生了,一袭蓝布长衫,沉静而飘逸,给弟子们讲古诗歌,那些久违的、怅惘的故人旧事:烟雨、杨柳、故国、明月。
云真总在雨声滴答的屋檐下停留片刻才走。惊蛰知道她在看自己,碍于满座学生,未能回头。他在黑板上写字,写得满满的,转过身来,擦一把汗,云真早已走了。他看着她先前小立的地方,雨伞滴落下来的水迹正在慢慢化开,寂寥伤感。
晴朗的日子,惊蛰在田埂上走,花瓣纷纷飘落在蓝衫上。迎面走来一个白衣女子,梳着两条乌油油的辫子,鬓角压一朵暗色绢花,手挽竹篮,内中有新鲜的菜蔬。田埂很窄,及至到了跟前,她侧身让他过。他微笑着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