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个人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看上去四旬开外,极是高大威猛,一蓬虬髯端的刺眼。
他疑惑的轻叹了一声:“看来。隋室快要完了!只是那个红拂,她是谁呢?”
(二)
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
永怀当此节,倚立自移时。
北斗兼春远,南陵寓使迟。
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
——唐。李商隐《凉思》
他们口中所说的红拂已经到了西北弘化郡,一个荒凉而普通的州郡。
五年的时光似乎只增添了她的妩媚,在这个满是黄沙和泥土的地方,也似乎只有她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样子。
有些女人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到什么样的地方,看上去都是干干净净的。
红拂就是这样的人。
今年,弘化的冬天分外的冷,红拂红润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李靖关切的看了她一眼,随手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红拂轻轻摇头:“你看,相公,前面就是龙潭了。”
龙潭是弘化西北的一片小湖,方圆二十丈,深不见底。四周被苍苍郁郁的群山一环,更显得雍容典雅,气象万千。
此时已交卯时,冬日柔和的太阳点点洒在湖面上,浪头上,波纹里,处处闪烁着小片小片的金光。
红拂侍弄着一小壶泉水,微微的沸了。李靖从背后捏了她手道:“娘子,有你这等佳人陪我遍游江山,真是人生第一等的快事。
红拂也不回答,只轻轻将沸水冲入茶钟里,倒去;拈了几片碧绿清香的茶叶,缓缓冲入开水,顿时一股沁人心腑的幽香在龙潭上空飘开。
李靖赞许道:“道长送我茶时,曾说过只有龙潭龙涎泉水方可一烹,果然是名下无虚。这等香气,只怕潭底的老龙也引得来啊。”
话音才落,远方一人扬声道:“好茶啊好茶,哪位高士在此地独享?”
李靖红拂双双抬眼望去,只见冷冷淡淡的一轮白日下,一名锦衣男子当风而立,四十余岁年纪,甚是健硕。远远看不清相貌,只觉得他额头高起,正是传说中“龙颜日角”,极富极贵之相。
李靖振衣迎客,朗声道:“兄台也是好雅兴,来同饮一杯,共烹此湖山,如何?”
那句“共烹此湖山”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却是气壮山河。那男子哈哈大笑,快步走下山来,不由分说,便占了主位。三人跪坐于地,围着一瓯香茗。
李靖不禁微露愠色,红拂却深深低下头去,一双手似乎已经把持不住茶钟,深吸了一口气,奉上一钟香茗道:“有辱尊客!”
那人也不推辞,笑道:“夫人请,这位兄台请。”他说话极是张扬,似乎已经指使惯了旁人。
李靖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手一摆:“贱名不足挂齿,倒是贤伉俪风采绝世,在下有意请教请教。”
李靖微微一笑:“洛阳李靖,云游江湖已近十载矣!”
那人狂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李靖红拂偶现侠踪啊!李靖啊李靖,你妄为游龙,不遇明主啊!”
这句话听得李靖浑身一悚,只道好毒的目光。他不动神色,继续斟茶道:“李靖,朽木耳。只欲与山荆逍遥度日,遇不遇明主,与我何干?”
那人似乎没有听见李靖说些什么,自顾自道:“昔日汉主三顾卧龙于草庐之中,后人皆云汉主礼贤下士,诸葛淡泊出尘。我却以为不然,那刘备若是一时性急,一顾二顾之后便扬长而去,诸葛孔明不世之才,岂不是要埋没于田垅之间?”
李靖低头道:“那尊驾自诩明主了?”
“大丈夫若不逢其时,胯下之辱尚可忍;若遇明主,就应当趁风而起,青云直上。”那人傲然一笑,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也不知品出味道没有,道:“难不成要学冯唐李广,终老不遇么?”
李靖抬头道:“当今天下,何以得之?”
“说来也是简单”,那人伸指杯中,蘸着茶水写了两字:民心。
红拂的脸色有些苍白,忽然强笑道:“如此好茶,岂不浪费了?”
那人忽然一摔杯子,大声道:“是好男儿,应当金樽饮酒,位极人臣,岂可躲在泉下一隅,做这酸腐文人的勾当?”
他霍然站起,单手伸出道:“李靖,朕候你多时了!”
李靖并不答话,只缓缓饮着杯中之茶。良久,他轻轻端起杯子,杯中的茶叶尖尖倒立,在玉雪一般的瓷杯中半沉半浮,显得极是青盈可爱。
那人一直伸着手,等着李靖。红拂也不插话,静静看着他们两人。
李靖开口道:“此杯唤作‘一盏雪’,是我极心爱的东西,这许多年来都随身带着。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扬手,杯子划起一道极美的弧线,落入龙潭中。
李靖声音为之激昂:“待到昔日功成身退,归隐林下,李某再赴龙潭,寻取此杯。”
他也伸出手来,与那人一握。
二人对视良久,呵呵一笑。
李靖单膝跪倒:“见过主公!”
红拂跟着盈盈拜倒,目光却躲闪着那人,似乎有太多复杂的感情,有太多的恐惧和不安……
那人一手扶起一个,得意之情满溢颜表。
他的手触到红拂的肩头时,红拂忽然打了个寒战。那人关切的问:“冬日苦寒,弟妹要保重身子啊!”他看了红拂一眼,意味颇是深长。
“还不谢谢主公关心?”李靖开怀道:“卧龙已遇明主,还不知尊主大名?”——他还不知道对方姓名身世,就贸然将自己的一世才华命运押了出去。
那人仰头看天:“李渊。”
翻过那座山,五六十名侍卫笔直地站在那里,矛尖上闪着寒光。
李靖点头赞道:“好军纪。”
他心头油然而生了一种渴望,那是操练和厮杀的渴望,这十年来,他的手已经握了太多的茶盅和酒杯,而自幼烂熟于心的兵书战略,再也不能默默停滞在他胸中了。
李靖跨上一匹战马,战马长嘶,唤起他久违的兴奋与野心。风雨飘摇的江山,舍我其谁?他眺目四望,正当午时,照得荒山暖洋洋的。
山上只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草,从石缝中,泥隙里艰难的探出头来,它们贪婪的享受着阳光,点缀着病态而鲜艳的绿色。——这些不知名的小东西,尚不懂得顺从那些不可抗拒的法则,只惶惶而骄傲的展示一下自己的生命,然后……死去。
一眼望去,那些微弱的绿色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对面的山峦一片荒芜,只闪着一小片刺目的白。
李靖的瞳孔忽然收缩——那白色愈来愈近,速度不可思议的快,转眼已在山腰。
李靖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上,虽然他还看不清马上的骑士,但他知道世上只有一匹这么快的马——摇光。
“列队护主!”李靖紧张的大喝,他当然知道向燕云和李渊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
五六十名卫兵层层叠叠护住李渊,目光中是誓死的决绝。这是李靖的第一次号令,但那些士兵们却似乎已经与他有了多年的默契。
列队方毕,向燕云已至面前。
她比起原先丰腴了些,个子似乎也高了一点。面如寒冰的勒马而立,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杀机。
李靖一提缰绳,纵马挡在她面前。红拂一时心急,也拍马上前,与丈夫并肩而立。
向燕云凛然道:“李相公,李夫人,请让开。”
李靖肃然道:“李某已决意跟随国公爷,护主有责,碍难从命!”
向燕云也不理他,向着人群中的李渊喝道:“李渊!你还记得风云盟的向北天么?他的后人如今找上门来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要你手下这群好男儿跟着送命!”
李渊扬声应道:“向盟主,亏你还是个统领千军万马的豪杰,却行此匹夫之勇。李某不材,也知道上下同心,共御外敌的道理!”
向燕云冷笑道:“好,我就成全了你!”
她看了红拂一眼,抖手,寒阒枪直没入土,竟不占张家一丝便宜。
摇光马闪电般向前冲去,李靖一剑递上,向燕云拧身闪过,左手叼住他脉门,借着宝马一冲之力,已硬生生将他拖下马来。
向燕云大喝一声:“滚开!”奋臂一掷,将李靖的长大的身躯直抛了出去。
李靖脉门被扣,浑身力道使不出来,只得任由抛开。他身在半空,滴溜溜一个转身,双足已落地。向燕云无意伤他,力道使得恰到好处,并未使他难堪。
向燕云并不缠斗,夺下一柄长矛,左右分打,将当前两名士兵挑了出去。她一身功夫早已独步天下,力至、人至、心至、招至,电光火石间,已冲到李渊面前。
她矛尖直指李渊印堂,声音因为愤怒有些颤抖:“我爹爹如何得罪了你?李渊,你欠我一家血债,我今天只取你一人性命,算是便宜了你!”
李靖看在眼里,大急,喊了一声“住手”,人已凌空跃起,向矛尖直扑了过去。向燕云无奈,只得收回长矛,任他挡在李渊马前。
李靖恳切道:“向盟主,燕云!无论如何,你看在你我恩义份上,再放过他一次。”
向燕云不动声色:“哦?你与我有什么恩义么?”
李靖无奈道:“不错,燕云你有恩于我,李靖红拂能活到今天,也全是拜你所赐。只是你我难道不是……朋友?”
向燕云看上去依旧镇定,心头却是一颤。那段如歌的日子,一直深深烙在她少年的心间。那个从小仰慕的男子,如今就满面哀求的站在她马前,脸上已经染上了风霜之色;那个绝世佳人也一脸焦虑的望着她,企求她的怜悯。
她的长矛开始不安,四尺开外就是李渊——是他,让她从一个娇宠的公主变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李渊,向燕云默默念道,这个伴随着她长大的名字。
向燕云终于开口:“不是!”
李靖昂然道:“那就请向盟主从李靖身上踏过去!”
“不知死活!”向燕云不由火起,已动杀机:“李靖,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红拂一见不对,踉跄跑上前,哭道:“向家妹子,你就放过他们这一次,一次!权当是仁至义尽,我们夫妻再不敢来烦你……”
她跪倒在向燕云马前,两行珠泪滚滚而下。
向燕云手愈握愈紧,喀的一声,长矛的木柄裂开了!
她随手一掷,咬牙道:“李渊,我今天放你一马。再遇你时,我不管什么人护驾,向燕云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一句话撂下,她无意再看李靖红拂一眼,转身绝尘而去。随手拔起适才插在地上的寒阒枪,带起了一溜黄烟。
士兵们有人不服她那副做派,搭弓射去。李靖大喊一声:“不可!”向燕云已抄箭在手,一声冷笑,反手掷回,那枝箭挟雷霆之声直射过来,长了眼睛一样没入李渊坐骑的额头,那匹马一声哀号,倒地毙命。
李靖吓出一声冷汗,骂道:“不要命了么?她好容易才肯走,你们居然还敢招惹。”
连忙回头扶起李渊,李渊也是大惊,这才长出了口气道:“这女子真是好身手啊……李靖,不惜代价替我除了她!她若是活着,我恐怕就没法安睡了!”
李靖红拂对望一眼,一起低下了头。
向燕云也不知纵马跑出多远,才停了下来。一头扑在地上,痛哭失声。
多少年了,这是她第一次流泪,一滴滴泪珠落在龟裂的大地上,看上去那么晶莹,那么陌生。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等了那么多年,竟让生死大仇从指缝间溜走了。
她跪着,俊美清秀的脸庞扭曲到狰狞,向天呼喊:“爹,娘……女儿没用啊!女儿居然下不了手!只是你们放心,我发誓一定会将李渊的人头祭在二老坟前!”
她反手,抽出一柄晶莹剔透的短剑,一剑削下了左手小指,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将大地染得血红。
向燕云任泪水在脸上肆虐:“孩儿断指为誓,绝不会有下次……”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向燕云依旧跪在那里,断指已经不再流血,泪也早就干了,只是白衣已经一片暗红,触目惊心。
脚步由远而近,向燕云依然跪着,但肌肉已经绷紧。
“燕云……”好熟悉的声音:“李渊命不该绝,你不用这么伤心。”
回过头来,是大哥虬髯客,向燕云一怔:“命?”
“你信命么?”他的手扶在向燕云肩上,吟道:“太岁阻道,一李当关;龙庭日角,四百江山。”
向燕云皱眉道:“这是什么?”
“是乩语,三天前我求问天下的答案。”
“哦?”向燕云冷笑:“天下真的是姓李的么?”
虬髯客道:“李氏如浩日当空,只怕没有星月可以争辉。”
“我不问天下”,向燕云加重了语气,“我只问李渊。”
虬髯客看着她:“燕云,昔日后裔射日,身死国亡,妻离子散,你知道么?”
向燕云的眼神逐渐锐利,竟是无比的坚定:“向燕云落日之心不死,穷尽大泽之水,身化桃林,亦必逐而亡之。”
虬髯客哈哈大笑:“好好,想不到你也读了几年书了。”
向燕云脸上一红:“那是我平生之恨——”她顿了顿,接着道:“每每遇到李靖红拂,我都不禁为之心折,像他们那样满腹诗书,才算不白在人世间走了一遭。我……只不过认了几个字,读了几卷书,又有什么可提的?”
她拳头又握紧,伤口重新迸出血来。
虬髯客拉过她手,细细包扎,柔声道:“燕云你太好强了,哪有人事事占了头一名的?像你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地位,又能识文断字,李靖红拂他们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向燕云摇了摇头,只觉得一肚子话终究无法诉说,她看着远方,“大哥,我根本不想做什么盟主,争什么天下,我只想被象平常女孩儿一样有娘亲宠着,爱着,读读书,抚抚琴,何等逍遥快活?这副挑子,越来越重,我真是撑不住了。”
“这话若是被觊觎风云盟势力的人听见,只怕要起了贼心啊。”虬髯客笑道。
向燕云苦笑一下:“现在风云盟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若是我死了,只怕转瞬间便要土崩瓦解……大哥,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不再想盟里的事情,不再想复仇,就够了……”
虬髯客沉默了,七年前,当他把那个十停死了九停九的小姑娘抱回去的时候,并未想过可以医的活她。但她活了过来,活得光芒万丈,却又活得那么辛酸。她的皮肤还很光洁紧绷,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眼眸清澈明亮,闪动着灵性的光辉。她还是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子!
向燕云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看上去刚毅而坚决。
虬髯客叹息道:“还有三天,紫微星行至正宫。燕云,跟我走,我为你看看命格。”
河南。登封。观星古台。
向燕云忍不住问道:“你就为了看看星星,千里迢迢跑到这里?”
虬髯客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刚夸你有学问又露陷了。燕云啊,豫州为九州之中,此处为豫州之中,也就是天地中心的地方。三千年前,就有人在这里观测日影。所以若想看清楚星迹的轨道,非到这里不可。”
向燕云抬起头,只觉得天空异常的情好,冬日的星星并不繁密,孤零零的眨着眼睛。
“好美啊”,她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回头看虬髯客一脸正经的样子,不敢再感叹,也很正经的问:“我什么命啊?”
虬髯客已经渐渐庄严,声音变得权威而遥远:“诸客星闪道,三太阴犯冲,与主星冲犯者,必折!只不过,李唐有三次太阴冲犯,就是说会出现三个有举足轻重作用的女子……燕云,你是第一个。李靖将星已入轨,杀了他,你别无选择。”
向燕云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奇道:“我好端端的杀了李靖做什么?”
“李靖星宿的轨道挡在你和李渊之间”,虬髯客的声音异常坚定:“杀了他,不然你一定会死在他手里。”
想到李靖死死护主的情景,向燕云心中一恸,也郑重起来:“哦?那么大哥你呢?”
“我若与之冲犯”,虬髯客面容严肃,“必亡!”
他的声音缓慢低沉,像是一个附骨的诅咒,遥遥传向天边。
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无形的压力,向燕云笑了笑:“我不信天,也不会杀李靖,他和我无怨无仇,甚至……是我的朋友。从小到大天也没有帮过我什么,我何必听他的话?”
虬髯客知道说服不了她,只问:“你不怕死在他手里?”
向燕云傲然道:“想杀我的人并不只有一个。”
她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又孤独又坚决的骄傲,看上去就像是在嘲笑些什么。
虬髯客无话可说,默然了很久。
“你回阴山?”他打破僵局。
向燕云摇了摇头,“既然到了登封,我就去附近分舵巡视一圈。大哥,你呢?”
“我?这么些年,我已经看见中国英豪无数,只怕想打下天下已不可能。”虬髯客苦笑:“另谋天地,相机而动!”
“中国?”两个人互相看看,只觉得彼此似乎隔了些什么,忽然间陌生的无话可说。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大哥!”向燕云一咬牙,纵身上马。
虬髯客喊道:“你去哪里?”
“义阳——”摇光马飞驰而去,向燕云远远回道:“大哥,后会有期……”
虬髯客不禁有些黯然,喃喃:“后会只怕是无期了……燕云,我要出海了,你好自珍重!”
(三)
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
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
——唐。李白。《古风》
义阳分舵的舵主洪千山数日前亡故,义阳群雄无首,向燕云到的正是时候。
整顿起来并不麻烦,这个分舵刚刚成立,才三十多人。洪千山的夫人夏明静众望所归,只是风云盟的舵主之位还没有女子承担的,只是等着总部过来一道命令而已。现在舵主亲临,夏明静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舵主一职。
洪千山是决斗身亡,立下了生死契约,并没有报仇的理由。
很快,义阳分舵又归于平静。
匆匆主持了一应琐事,向燕云纵马而奔,连日来的烦恼实在也够她受的,义阳三关出了名的雄壮,正好借机一游,散散心。
不多时,已经到了武阳关,向燕云无心与守关隋兵冲撞,就绕道一旁的崇山峻岭。
刚刚走到山边,只见两个农夫装束男子手执柴刀跑了过去,其中一个依稀道:“他们若是当真为难伍大人……”
向燕云并没有放在心上,才走了几步,一个中年男子扶着一个老者匆匆走过,那中年男子劝道:“爹,你这么一大把年纪就别……”那老者却极生气的挥着手向前赶,丝毫不搭理他儿子。
一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拿着柴刀、菜刀、锄头、铁锹……向武阳关跑去。向燕云忍不住动了好奇心,要过去看个究竟。
武阳关前,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手捧圣旨,呆若木鸡的站着。百姓们义愤填膺地围了一大圈,还在源源不绝的增多。
男子的面前,是五十名铁甲兵。
中间一人身穿文官服饰,喝斥道:“伍廷焯,圣上有旨解你入京,一干乱民,杀无赦!”
“他们不是乱民!”伍廷焯急道:“皇上这等征丁,岂不是要了他们性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人满脸不屑:“大胆贼囚还敢狡辩!给我拿下!”
左右百姓早就怒火中烧,齐齐发一声喊,就向上冲。
“保护伍大人,他是好官哪!”
“这是逼我们造反,不给人活路哇!”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伍廷焯挥了挥手,人群安静了下来,他向前走了几步,这一挪步子,才发现他居然是个跛子。伍廷焯目光炯炯道:“大人,你也听见了?今天你们执意杀人,只怕你们也走不出这武阳关。
远远的不断有山民和城里居民来增援,转眼间那块小小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七百余人,是官兵的十倍有余。那名文官心中叫苦,哪里想到伍廷焯如此之得民心?他嘴里也不禁软了下来:“伍大人,我们也不过奉旨行事,你又何苦为难我们?”
伍廷焯凛然道:“我也知道你们奉旨而来……好,伍廷焯不敢不忠不孝,忤逆朝廷。大人,你若是不动这些黎民,我就跟你走!”
“好!”文官松了口气:“好!伍大人果然豪气如云,佩服!佩服!”
他手一挥,两名下属立即上前,扒去伍廷焯官服官帽。
百姓们愤愤大喊:“放开大人!”
“乡亲们听我一言!”伍廷焯扭过身子道:“廷焯此番进京,必定要据理力争,希望皇上圣明,能免了我义阳的征调令。诸位都是良民,若是为了我伍廷焯沦落为叛贼,身败名裂,我于心不忍啊,诸位还是请回吧!”
他伸出双手,任由兵丁扣上镣铐,钉入囚车。
围观百姓就有人哭出声来,但谁也不敢毁了他这番忠义,再不上前。
那名文官又下令:“来呀!去捉拿犯官家小!”
伍廷焯一听,大急叫道:“不许动我爹娘!”
“圣意难违!”那文官悍然道。
百姓们又一次沸腾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欲劫囚车杀官吏而后快。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之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伍廷焯定睛看时,正是自己的父亲,带着全家人走出城门。他心痛万分,哭叫道:“爹,孩儿不肖——”
伍廷焯的母亲一见儿子被抓,哭道:“放了我孩子!”
百姓们也大喊:“放了伍大人……”
顿时义阳城外哭成一片,只有伍廷焯的老父巍然而立,搀扶他的是一个青衣少妇,腰间悬着把长剑,似乎随时都要扑上去救人似的。
那是伍廷焯的妻子,宇文素眉。
伍廷焯的父亲早已于七年前解甲归田,但想当年,提起武阳关总兵伍朝晖来,倒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伍朝晖的声音充满了威严:“都给我闭嘴!哭哭闹闹成何体统?廷焯,你为民请命,爹爹老怀欣慰。我们伍家世代忠良,自你爷爷起便追随先皇打天下,这忠义家风,岂能坏在我手里?”
他颤巍巍走上前,道:“上官,就请出国法罢!”
那文官点头:“老将军深明大义,下官佩服、佩服……来呀!”
一名下属拿起铁索上前,向老人颈上套去,宇文素眉“哐啷啷”宝剑出鞘,竖眉道:“鼠辈敢尔!”
伍朝晖怒道:“宇文氏,休要败坏了我伍家门风!”
宇文素眉无奈,只得宝剑还鞘。
“跪下——”伍朝晖拿起铁索,朝着宇文素眉走去,那铁索铁铐甚是沉重,他拿的很是费力,手上青筋毕露。宇文素眉似乎傻了,怔怔站在那里。
伍朝晖急道:“你要爹爹求你么?跪下!”
宇文素眉缓缓跪倒,一排洁白的牙齿死死咬在下唇上。
伍朝晖亲自锁上她,老泪已是纵横。囚车里的伍廷焯看得心胆俱裂,哀声道:“素眉,委屈你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扑上前,将伍家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一起拿下,又用铁链将他们连在一起,跟在囚车后面。
伍廷焯一个个看将过去,父亲、母亲、妻子、兄长、嫂子、十三岁的侄女儿、才七岁打的侄儿……全披枷带锁地拖在车后,不由心痛如绞,几乎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