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忽地又传来一声爆竹声响。
随后锣鼓声,喧闹声……次第响了起来,红拂披衣而起,望了望欲晓的夜空,满足地舒了口气:“相公,过年了……”
(二)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
叹后约丁宁竟何据?
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
凝泪眼、杳杳神京路。
断鸿声远长天暮。
——宋。柳永《夜半乐》
五九六九,隔河看柳。
当朵尔丹娜真的看见了偶尔刺破寒冬寂寥的一点两点嫩黄的时候,她像个孩子一样,高兴的喊了出来:“咄?,咄?哥哥,快出来看——柳芽儿,柳芽儿!你种下的柳树真的发芽了!”
咄?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他没有看见柳芽儿,却看见了一张兴奋的发红的笑脸,她灿烂甚至有些天真的大笑,拍着手。她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十年?还是更长?
“真美……”咄?的眼泪忽然涌了下来。
“咄?哥哥,怎么了?”朵尔丹娜吓了一跳,这个铁打的男人,在那么多艰苦与屈辱前也没有皱一皱眉头,而今天,他丝毫没有理由的哭了。
“你这样笑起来,真美!”咄?双手捧起她的脸,认真的看着她:“咄?哥哥太失败了!你知道我多害怕看你的冷笑么?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那么孤独的笑了,朵尔丹娜,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笑给我看……”
朵尔丹娜有些不好意思的捏着他的鼻子:“行了!你看你哪点像咄?王啊?我答应你,只要你喜欢,我就笑给你看……”
她的眼中灼烧着幸福的光,能笑一笑,又能有人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笑一笑,又何尝不是天大的幸福?
“这柳树长得真慢”,咄?笑嘻嘻地摸了摸柳芽儿:“什么时候才能‘同心同折’啊?”
朵尔丹娜脸上红了红:“六月吧……”
“我还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一棵柳树”,咄?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到了六月——”
朵尔丹娜的脸又红了红,咬了咬嘴唇。
咄?忍不住了:“怎么了你?快说!”
朵尔丹娜的脸红的象夕阳下的彩霞,她的声音忽然细的象根头发丝:“没什么……”
咄?奇怪地打量她一番,用力抓住她的双肩:“爽快点,快招!你看看你,哪一点像朵尔丹娜?”
他趁机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朵尔丹娜忍不住又是冁然一笑,低下头,曼声细语地道:“到了六月,垂柳可以随意折来玩的时候,我们的……孩儿……也该……”
“你说什么?”咄?显然还没有准备好接收这样的消息,几乎快要晕过去了:“你再说一遍!”
朵尔丹娜俏脸一板:“本座的话,向来不说第二遍。”
咄?一屁股坐在地上,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的靴子,好不容易才从这巨大的冲击里回过神来,猛然冲起,一把抱起朵尔丹娜,围着柳树的长城疯一样的跑起来。
“朵尔丹娜,我的朵尔丹娜——”他一跤摔在地上,仍紧紧将妻子抱在怀里:“你居然不告诉我?从今以后,不许再和人动手,不许劳神,风云盟的事情就交给你手下那群大侠吧。还有记得不许用轻功,最好也不要骑马——特别是你的‘摇光’,跑起来总是疯疯癫癫的。”
他自己刚像个疯子一样地跑了一圈,居然还一板一眼地数落“摇光”。
朵尔丹娜笑盈盈地望着他。
咄?躺在地上,看着蓝天:“我们的女儿,就叫、就叫……”
朵尔丹娜嗔道:“你怎么知道是女儿?”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女儿!”咄?傻笑着,似乎在憧憬梦中的未来:“叠罗施也孤单很久了,给他个妹妹……”
那天晚上,咄?在梦中皱着眉头喊道:“就叫达达敏尔!”
看着丈夫的一本正经的面容,朵尔丹娜忽然觉得很幸福,她终于要成为并享受一个真正女人的生活了……
柳芽儿一天天的绿了。
柳叶儿一天天的滋润了。
柳枝儿一天天的长了。
塞北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直到三月,黄河的冰才彻底融尽,来往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一个早晨,朵尔丹娜收到了一封信。
“春来染沉疴,恐已不治。望见孩儿一面,并遇托孤于云妹。迟来恐阴阳两隔矣。——红字。”
咄?捧着一盅羊奶走进帐篷,关切的问:“你怎么了?好象脸色不太好。”
朵尔丹娜收起书信:“红拂她……好象快要不行了,她希望我能去一趟。”
“不许去!”咄?急道:“你六个多月的身孕啊!”
朵尔丹娜叹息道:“不是只有六个月么?咄?,我去见见她好了,我娘死的时候,若是能见上她一面,我……”她的头垂了下去,很快又抬了起来,坚定地望着咄?。
咄?还是试图打动她:“我替你去一次行么?”
朵尔丹娜摇头:“她有话对我说!”
咄?狠狠心:“那好,我们多带一些人过去。”
朵尔丹娜一笑置之:“你摆明要我和李渊动手么?”
咄?又气愤又无奈,过了好半晌才道:“你以为你是原来么,可以独闯千军万马,朵尔丹娜,你有身孕,遇到什么事情,是不能动手的。”
朵尔丹娜依旧自负:“我们一路悄声过去,不会有人知道。再说一路上还有风云盟的人在,出不了事的。咄?哥哥,你放心,还有两个月,才有人伤得了我!”
“等一下!”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喊道:“你们带我去吧,我可以照顾朵尔丹娜……”
是宇文素眉,短短几个月,她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皮肤变得松弛,眼角也开始出现了明显得皱纹,像是老了十岁一样。
咄?和朵尔丹娜都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朵尔丹娜心想宇文素眉也是孤苦伶仃的女人,既然全心全意的喜欢李靖,不如就遂了她的心意。再说,红拂既然快要离世,李靖也是自然要续弦的,宇文素眉自然是极好的人选。
她拉了拉咄?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其时,永济、通济、邗沟三渠已通,江南河也差不多快要竣工,隋世水利之便当真是前无古人。但是,隋炀帝予智予雄,独占天下,水路上全是官兵,根本无法通行。他又课天下富人买车马,征天下兵丁民夫,百姓穷困,生机断绝,陆路上盗贼四起,也不太平。
咄?经过多番考虑,决定过沙漠,延贺兰山南下,避开官府与江湖仇家的耳目。
他长年驰骋于阿尔泰山下的大戈壁,对沙漠的熟悉程度,实在非常人所能及。对贺兰山东的千里黄沙,确实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他带了四名随从,一辆极宽敞舒适的大车,星夜赶往中原。
朵尔丹娜本意是带着摇光随行,但那摇光使了性子,死活不愿意拉车,咄?又嫌它过于碍眼,便索性留在阴山,只带了那只白鹰随行。
一路驰骋,朵尔丹娜一直躲在车里,从小到大,倒也没有享过这等清福。
“朵尔丹娜——”咄?靠着车厢,向里说了一句话:“咱们到了贺兰山了。”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似乎怕惊吓到车中的妻子。
轻轻挑起窗帘,贺兰山巨大的黑影扑面而来,朵尔丹娜居然打了个寒战,她伸出头道:“咄?,我们还是再赶段路吧。”
“你不舒服么?”咄?坚持:“你不舒服,我们才要休息啊,你禁不起这样的颠簸。还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落山了,我们吃点东西,歇着吧。”
朵尔丹娜笑笑,没有再违了丈夫的殷勤好意。
她走下车,开眼便看见了一处岩壁,不知怎地,心中就是一惊。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占据了她的心,这场景很熟悉,就好像……是很多年以前,她瑟缩在一面山崖下,无助的面对无数步步紧逼的大军。
“怎么这么敏感了?”朵尔丹娜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驱赶心中所有的阴影,或许是快要做母亲的人真的有些不同吧。
几个随从忙活起来,篝火开始熊熊燃烧,锅里的开水滋滋作响,冒出一阵阵白雾。咄?皱着眉头扔进去最后一根木柴,叹气道:“昨天我说再带些木柴吧……”
“我去!”叠罗施自告奋勇地喊,他在马车里窝了一天,一跳下来,真是一刻也不得闲:“爹爹,我去砍些木柴过来!”
“去吧!”咄?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吉略,尹合机也一起去,快一点!”他越来越喜欢叠罗施了,这孩子武艺进展的极快,特别是有了朵尔丹娜的指点,俨然已是一流的高手,人又聪明能干,咄?当真把他当作上天送他的礼物。
宇文素眉扶着朵尔丹娜下车,坐在一方铺好的锦垫上。小心的将一包药草倒入锅中的水里,药草渐渐展开,散发出一阵阵清香舒展的气息。
“素眉,怎么了?不会还在怨我吧?”朵尔丹娜笑问道。宇文素眉一直背对着她,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却是一抖,险些打翻了那口药锅。
看来,她真的是情根深种,朵尔丹娜暗地叹了口气,劝道:“过不了几天你不就见着他了?那时候,让他娶你过门,名正言顺的进了李家,好不好?”
“好……”宇文素眉忽然转身,眼中满是泪水,似乎有话要说,却只能重复道:“好,好……”
朵尔丹娜有些不忍了,拉着她的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怎么伤心成这样?快!药已经煎好了,帮我拿过来,好不好?”
宇文素眉低了头,去捧了药碗过来。
“我来——”咄?端下药锅,轻轻沥在碗里,用小勺搅了搅,又送到口边试了试温度,这才喂到朵尔丹娜口中。
朵尔丹娜也不顾忌,只舒舒服服地靠在咄?怀中,就着他手中喝药,两个人都极是自然而亲昵。
宇文素眉看他们恩爱缠绵之状,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这才想起她的心上人还在天边,朵尔丹娜忙岔开话题:“还是素眉姐姐细心,还记得带上安胎药。难得这药这么好喝……”
咄?懵懂不觉,笑嘻嘻地接口:“这个自然,咱们的女儿既是风云盟的少主,又是突厥的公主,嘿嘿,那是何等金贵?当然要小心了!”
朵尔丹娜直起身子,拨了拨火堆:“女儿女儿!你怎么知道是女儿?还没完了!”
咄?笑了笑,似乎整张脸都在发光:“我喜欢女儿啊!你想叠罗施不出三五年就能跟着我上战场打仗了,家里当然最好有个小女儿——”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眼下已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叠罗施差不多去了一个时辰,居然还没回来。
“我去看看”,几番迟疑,咄?还是站了起来,又俯下身子道:“有事喊我,我马上就回来。”
朵尔丹娜心中一阵甜蜜,觉得雄霸天下的咄?王居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但即使是她,也觉得片刻的分离似乎也变得难以忍受,或许,这就是爱情。
咄?又回头看了朵尔丹娜一眼,她的侧影似乎被夕阳镀了一层金,看上去宝相庄严,不似人间的女子。
他也受不了自己的拖沓,几个起落,便掠入树丛中,眼下已是黄昏,树丛中阴森森的,哪里有儿子的影子?
咄?搜索了几步,“阿爹——”远处传过几声极缥缈的呼喊,正是叠罗施的声音,似乎遇到什么极是紧急的事情。
咄?略一迟疑,想了想宇文素眉和那两名侍卫功夫都不错,朵尔丹娜的功夫即使对折之上再打个对折也是第一流的高手,应当不至于有什么应对不来的状况。猛一顿足,向着叠罗施呼叫的方向奔去。
太阳已经落到了与地面相平的天边,东边的沙漠上金光变幻,不可方物。
“你看落日,真红,象不像一大堆鲜血?”朵尔丹娜的脸色有些沉重:“我吹个曲子给你听。”
她从怀中摸出那个小小的土埙,一缕低沉悲壮的大荒之曲在天地间飘荡开来。
那支曲子,让她想起了一个年轻人,曾经教她吟诗,教她读书,教她吹笛子……她学会了平生第一支曲子,也是唯一的一支,这曲子很难、很凄凉、很悲伤,她自信,这首曲子吹得比那个人好,也比那个人身边的绝世佳人好。但她以后,只会为另一个男人吹笛子,另一个爱着她、护着她的男人,一个注定和她厮守一生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
宇文素眉看着她,也被往事淹没了。她想起了一个春天,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年少青春,她想起了生平的第一双绣鞋……甚至,她想起了那个晚上,李靖吃惊地看着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惊讶的无话可说,她闭着眼睛,痛楚而骄傲地躺在那里——她做了那么久的伍夫人,但她的身子,白兰花一样娇嫩芬芳的身子,是为那个人留着的……她终于可以和那个人长相厮守了,她为他居然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她根本无法想象的……
两个随行的侍卫也陷入了沉思,这曲子似乎真的可以勾起人埋藏的最深的往事。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但总曾经有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发生过一些又甜蜜、又糊涂的事情……是那个已经远嫁的姑娘,还是每天等在帐篷里的女人?
苍蓝和龙山——两个王爷的随身侍卫,居然和宇文素眉那个小女子一般,长满络腮胡须得嘴角绽开一丝微笑,而后,眼中竟流下两滴浑浊的泪滴。
《哀郢》,就好像是大漠中荒废的一座古城池,诉说这一些岁月后的故事。
埙声嘎然而至。
“什么人?”朵尔丹娜手中的埙飞了出去,似乎在半空中打中了什么,裂成了无数碎片,但其中几片依旧箭一般打在极远处一条黑影上。
苍蓝已经倒下,脸上犹自挂着微笑和泪水,似乎刚刚做了一个很美的梦,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龙山已一刀砍下自己的右臂,剩余的左臂握紧了钢刀。
龙山的断臂和苍蓝的身体已经迅速发黑,朵尔丹娜用一根焦炭拨过他的尸体,只见后颈上还留着一截针尾。
居然在三十丈外发针,这绝对不是人力所能为!
朵尔丹娜沉思道:“想必是用了极霸道的弩弓,但是射到这里,才会力竭,还留下一截。那个人若是再靠近一点,只怕就要倒下。”
但针上的毒却是见血封喉,端的利害无比,可以让人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死去。
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朵尔丹娜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的不方便,她几乎可以确定敌人就在左近,却不敢贸然搜索。——是的,她有了更重要的原因,她不敢惊醒睡的正甜的孩子,这一刻,她有些后悔了。
“去!带人回来”她毫不犹豫,抖手将白鹰放了出去,白鹰已经很老了,依旧全力一飞冲天。朵尔丹娜的声音又变得冷漠而决绝:“退!这个地方就是箭靶子,我们走,到东边的山崖下去!”
宇文素眉点点头,跃到马车驾驶座的位置上。
朵尔丹娜微微一晃,人已到了车厢中,一手移形换影的身法,依旧精妙无双。
宇文素眉扬鞭,马车全速向前,朵尔丹娜一掌震下半个车厢,视野顿时开阔,她警惕地四下张望,指尖已有寒芒闪动。这些年来,她面对危险的次数已比大多数人都要多的多,眼见强敌将近,她周身肌肉开始紧张,但手指却更稳定,冷冷注视着每一个可能的人影。
忽然,一阵剧痛从腹中传来,象闪电一样劈中她的大脑。“这是怎么了?”她恐惧的想。
剧痛一阵阵传来,朵尔丹娜的指节也因用力握紧而显得苍白,这讯号已愈来愈准确无疑了:这个孩子,这个八个月还不到的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到人间凑凑热闹。
“唔——”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你怎么了?”龙山捂着断臂,惊慌的问。
宇文素眉也跳下车来,紧张地道:“下来,你这个样子不能再向前走了!”
宇文素眉急着将车上的铺盖衣物一起拖下,把朵尔丹娜扶出车外。龙山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抓起刀大步走开,为她们护卫。
朵尔丹娜已经浑身是汗,嘴唇也开始发白。
“你……是要害死我啊!”她吃力的喘息。
“不是!”宇文素眉下意识的接了一句,这才发现朵尔丹娜只是在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朵尔丹娜冷冷地看着她,目光逐渐透彻而犀利。
但她已没有力气再说话。“呃”,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痛,她的手一松,一柄短剑掉在地上。
那原始的、撕裂的痛楚一阵阵传来,她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咄?……”她的牙关在打战,手指已抠入泥土中,指甲因为用力而断裂,鲜血渗进土缝中。
太阳只剩下最后一丝光辉,那是凝重而诡异的赤红色,象她身下流出的血一样,刺得连回忆都生痛。
“哦……”朵尔丹娜的力气已耗尽,衣衫被汗水和血污湿透。
而那个小小的生命也随着太阳的落山降临人间。
朵尔丹娜的嘴唇已经咬得稀烂,她轻轻拾起地上的短剑,切断了孩子的脐带。
“哇——”随着夜幕的降临,寂寞的贺兰山下传来了一个新生命的呼喊。
“是个女孩儿……”宇文素眉抱起孩子,用旧衣裳把她裹了起来。
“替、替我——”朵尔丹娜俯在地上,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似乎急切地想在自己空虚的身体里注入一点点力量。她的嘴唇嗡动着:“穿好衣裳!”
“什么?”宇文素眉一惊,她刚刚生完孩子,居然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衣服。
“快……啊……”朵尔丹娜急急催促,宇文素眉不敢违拗,替她掩好了衣衫——浸满鲜血的衣衫。
朵尔丹娜用力坐了起来,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用尽了她积蓄了半天的力量。她靠着山崖,嘴角露出一丝讥笑:“我不能那个样子死在他手里,是不是?宇文素眉?”
宇文素眉的脸色变得惨白,她腾的站了起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说吧”,朵尔丹娜的声音低弱,但依旧充满了威严:“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药?是安胎的,还是打胎的?”
看着地上那个似乎动都动不了的产妇,宇文素眉心里忽然产生极大的恐惧,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不是打胎的!不是!那……那只是提前产期……”
朵尔丹娜轻轻把女儿抱在怀里,她那么小,又那么轻,像只小猫。她还没有睁开眼,满身的血污,细声细气的啼哭着。
“你叫什么名字?”朵尔丹娜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你叫达达敏尔,是不是?达达敏尔,小东西,你还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么?娘真的对不起你……”
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厉声道:“宇文素眉,你们还等什么?动手的时机还不够好么?”
咄?见到叠罗施时,吉略和尹合机已经力战而死。叠罗施像一只被困的幼狮,左冲右突,刀法已凌乱的不成招式。
围攻他们的是三十六个黑衣蒙面人,吉略和尹合机死的并不冤枉,他们每个人都赚了一笔——地上已经倒下了五具尸体。
这些人武功并不是特别强,配合却极其默契,攻其一人就有七八人来救。咄?的出手越来越沉,却打不开这个缺口,他不敢拼命,吉略和尹合机告诉他拼命的结果是什么。
咄?的心有些乱了,他开始感觉到恐惧。这是一个圈套,他们之所以不杀叠罗施,只是为了引他来这里;而引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他更不明白的是,这些人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仇恨?他们是怎么把自己的行踪摸的这么清楚,算的万无一失?
他已来不及想这些了,他的刀法也开始凌乱,双目满是血红。
——朵尔丹娜!
(三)
思牵今夜肠应直,冷雨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唐。李贺《秋来》
朵尔丹娜倚着石壁,眼中不仅有愤怒,还有悲哀。
李靖!龙山的尸体倒在他身后。
从头到尾根本都是一个计划,什么红拂病危,什么托孤,只是诱她来这里的一个诱饵。
那个让她拖着七个月的身孕奔波千里的诱饵,只是藏在她心里还没有泯灭的同情和义气。她父亲告诫过她,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诫过她,但她还是这样落在别人手里。“向燕云啊向燕云”,朵尔丹娜无奈的骂了自己一声:“亏你还做了风云盟十一年的盟主,今天死在这儿,也是活该。”
她望着李靖,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点愧疚和羞惭,他没有,或许有,但她没有看出来——李靖站在那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向盟主——”他喉咙里发出深沉的三个音。
“李将军,恭喜!你立下一件大功了。”朵尔丹娜目光中满是桀骜不逊之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不是朵尔丹娜了,朵尔丹娜只能活在那片有蓝天的草原上,活在那个人的记忆里。她是向燕云,风光和骄傲属于向燕云,失败和死亡也一样。她直视李靖:“咄?还活着么?”
“放心”,李靖一笑:“我不会杀他,毕竟他还是我兄弟。”
“兄弟?”面前的这个人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他应该过了四十岁了吧!向燕云苦笑,她早在十年前就知道这个人的野心和城府,终于还是落在这个人手里。
“你动手吧。”向燕云掠了掠被汗水沾在额头上的乱发,似乎是在向属下下一道命令:“我看错了红拂,看错了宇文素眉,明明看准了你,但还是把你当朋友,今天死在你手里,只能怪我有眼无珠,白活了二十四年。李靖,动手吧。”
为她的气势所慑,李靖居然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向燕云索性垂下眼睛,轻轻唱了起来: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妈妈带着她,在敕勒川的沃野上奔跑,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扎着一头小辫,在白云下追赶妈妈的脚步。
阿妈,是那么轻盈……好象永远也追不上似的。
妈妈抱着她,母女俩一起倒在地上,笑的喘不过气来。
白色的云彩在蓝天里游来游去,看久了是要头晕的……
白色的羊群好象忽然变得很遥远,安详快乐的叫着……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
白色的云朵在视野中旋转、旋转……小姑娘躺在软软的草地上,看着云朵飘啊飘,轻轻地唱啊唱啊……
她看上去,也象一片云,一片小小的、嵌在千里草原上的白云。
什么白云?只是失血过多的眩晕吧!
向燕云嘴角的微笑刚刚漾开,目光又变得寒冷如冰。
李靖手中的剑,居然也在颤抖。
他感叹: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啊!杀了她,他注定背负一生的罪,无可救赎——他也不准备救赎。
“燕云”,李靖郑重而温柔地喊了一声:“我欠你太多,我已经还不清了,来世,我一定会报答你!”
“不——”宇文素眉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剑柄:“你不能杀她,你说过不会杀她,只废了她的功夫,让她和咄?一起过下半辈子,你说过——”
“我改变主意了。她如果活下去,风云盟的人会放过我?突厥的子民会放过我?咄?会放过我?”李靖苦笑,看着向燕云:“燕云,你太强,我不敢,我不敢给你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