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半个时辰之后,又凶又霸道的龙晴就拉着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阴阳怪气的凤曦和。
凤曦和皱眉:“他去哪儿了?”
龙晴跺脚:“我怎么知道?他背地骂了我一句,我正要收拾他,他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奶奶的,我还特地给他炖了锅鸡汤——喂喂,你这么看我干吗?难道鸡汤你还喝少了不成?”
凤曦和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骂你什么?”
龙晴脸红了红,目瞪口呆。
凤曦和却真的沉不住气:“你快说,这小子心思诡异的很。”
龙晴用力翻着眼睛:“他……他说我蛮横霸道,克夫克子……”
凤曦和本来还一脸担忧,听见“克夫克子”四个字,勃然大怒:“他想去送死让他去好了,本来还想追回这个混帐东西!”
龙晴奇道:“你说什么?送死?”
凤曦和一摔衣袖:“苏旷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倔犟起来和你有的一拼,他必定是去北庭军找慕孝和那个老贼了——”
“为什么?”龙晴一惊。
“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凤曦和左右踱了几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罢了!”
正当此时,萧飒匆匆忙忙跑进行礼:“五爷,我去马厩查过,苏旷带了一匹黄骠马,不知去向何处。”
龙凤二人面面相觑,龙晴一把扯住凤曦和的袖子:“你重伤在身,要去我去。”
“谁说我要去追他?”凤曦和冷冷道:“萧飒,传令兄弟们立即启程南下依照原定计划行事。”
他看了龙晴一眼,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我们见机行事吧,苏旷既然非去不可,必定是有他的道理。”
苏旷当然有他的道理,一个人若硬下心肠去做一件事情,就算是胡扯,也能扯出三分道理的。
既然留在凤曦和那里已是无用,他就要去做一两样自己想做的事情——苏旷骑在马背上,身子随意地上下晃悠着,忽然觉得开心起来,他觉得自己比起凤曦和,比起楚天河,甚至比起师父都快乐得多——在此之前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想做就去做的,在此之后,更是再没有人可以勉强得了他。
人的一生,又有什么比历尽艰辛,终于听从内心召唤而完成自我更开心的事情?
天空阴沉,风一阵紧过一阵,铅灰的云幕拉出一副就要下雪的架势,苏旷满不在乎地踢了踢马腹:“兄弟,慢慢走,咱们不急。”
忽然,他想起了一首草原上的小调儿,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
“一只天鹅呦向南飞,
两只天鹅呦向南飞,
三只天鹅呦向南飞,
看这北风吹过湖面,
看这雪花压过芦苇,
你怎的不追?
你的眼睛望过这湖水,
你的歌声飘过这湖水,
你的倩影映在这湖水,
达里湖就是我的墓穴,
达里湖就是我的寝宫,
我便要入睡。”
本来深情款款的歌子,被苏旷唱得油腔滑调,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猛地低下头去……
那一刻,朔雪飘摇。
塞北的雪又急又重,转眼间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苏旷的武艺本来早就到了寒暑不浸的地步,但是重伤之下,身子弱了许多,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片辽阔丰饶的土地,又是第一次遇上冬天的大雪,本想扯开衣襟,做出一副风霜扑面舍我其谁的英雄架势,左右看看无人,还是将脖颈努力缩了起来,低着头,用力打马向北庭军营奔去。
手在风中挥动,有如刀割,苏旷心疼仅剩的右手,索性贴在马颈之上,反复摩挲,汲取一丝热量——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塞北苦寒之地”,难怪那些马背上的汉子们彪悍凶猛至此,当真动手冲杀,南国的莺红柳绿,如何可以抵挡?只是……只是大冷天的,炖上一锅羊肉,坐在暖暖的帐篷里,听老人家说说家常,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到垂暮的老朽,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要苦苦争斗——甚至,连他这样的大好残疾青年也不能幸免?
凤曦和、慕孝和、北国的元帅,将军,大君……似乎每个人都高高地扬起头颅,任由鲜血横流的万众齐声呐喊:你是不世的英雄,你是塞北的霸主,你是神话里的天才,你是……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那些口耳相传的名字,是他这种卑微的小小捕快所不能理解的。“疯了!这些人都疯了!”苏旷又扎紧了衣带,前方,军营的轮廓已经渐渐在望,如旷野中的一只兽。
“什么人!”忽地,两个巡逻的士兵冲了过来,还离得老远,便举起弓箭喊道。
苏旷勒住马,举起双臂,大声地、平静地回话:“苏旷,草民苏旷。”
“苏旷?”两名士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也勒住马,不肯上前一步。
苏旷眉开眼笑:“难道我已经这么出名了么?二位,看见我也不用这么惊慌的,我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当前那名年纪稍大的士兵已回头叫:“快去告诉楚将军,苏旷来了,我们两个怕是拿不住他!”
“拿?拿我?”苏旷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叫。
适才说话那人虚晃着手里的长矛——“北庭军中凡见苏旷者格杀勿论,赏黄金千两,你,你再不走……不,你不许跑——”
苏旷无奈之极的摇了摇头,身形已经化作雪地上一抹轻烟,轻轻在那士兵背后一拍:“我倒是想跑的,但是这么多金子,不挣岂不是可惜了?”
那士兵的身子软软倒在马上,苏旷已经掠过他,顺手一个小擒拿摔下报信之人,双足一点,向军营奔去。
他的身手无疑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但是要晃过这些不会武功的普通士兵,还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进入军营之前,他还是耐不住小孩子心性,扭头看了一眼——茫茫一片白雪,并无一个活动的影子,终究没有人追来……
正中的大帐,从寒风中透出一股诱惑的香气,那是焦油合着白糖在火上烘烤的香味,苏旷几乎看见了红通通油汪汪香喷喷的羊腿,看见微微翻起的焦黄的皮肉,大大咽下一口唾液。
轻轻挑起一块帐篷顶的皮毡,俯身向下望去,从他的角度,正见一清癯面容的老者,身着一品武官的服色,端坐首席,神色却是云淡风清,一只手持着牙箸,在酒杯上敲了敲。
“楚帅”,他抬头问道,“北国军大军临境,你可有退敌的妙着啊?”
楚天河坐在下首,苏旷瞧不见他的身影,却听他声音依旧坚决:“慕大人,如今局势,唯死战而已。”
慕孝和点头:“楚帅骁勇,天下皆知,只不过用兵之道,不在蛮力吧?”
楚天河恭敬:“请大人指点。”
慕孝和忙摆手:“我一个京官,岂敢妄论兵家事?”
“这……”楚天河更是为难,不知如何与这等老狐狸周旋。
慕孝和又笑着点了点头:“只有一言奉劝将军,虽说冯唐易老,将军莫要只念自家白发,不顾将士断头才好。”
楚天河声音更是惶恐:“末将不敢。”
毡房之上,苏旷连连点头,心道这等人果真厉害,只是一个念头尚未转完,便有士卒匆匆回报,说是发现巡逻士兵被击落马下,据报苏旷已经潜入营中。
“苏旷?”慕孝和微微欠身:“这些日子屡屡听到苏旷的名头,楚帅,他究竟是何等人也?倒和我家小郎一个名字。”
“大人”,屋角一席,铁敖坐不住了,起身道:“苏旷是属下的孽徒,属下等已经宣令但凡入营,格杀勿论,却不知他为何还是有胆进来。”他的声音极其洪亮,听得苏旷心中微微一动,已经明白师父的苦心。
慕孝和却笑了,眼光忽地一寒,抬头道:“这位小朋友既然已经到了,何不进来一叙?”
举座皆惊。
连苏旷手心也已冒汗,就想掀开顶毡,入内说话,只是他天生脾气比旁人不同,慕孝和若不出声,他可能也就入内了,慕孝和既然出声,他偏要瞧瞧,此人是当真目光如炬,发现了自己,还是出言恫吓。
慕孝和面如寒霜:“苏旷朋友,你师父在此为你开脱,你当真要他为你担当不成?”
只听一个嬉笑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慕大人,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铁敖急道:“苏旷!”
苏旷已经一个翻身,落在帐篷正中,团团作揖:“不过既然师父见召,徒儿不敢不现身了——小人少了只手,行礼不便,还请诸位大人见谅则个。”
他与慕孝和一对面,心中才是一颤——慕孝和身边,站着个青衣的男子,相貌身材与他仿佛,活脱脱就是个精雕细琢的自己——不过人家是美玉,自己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铁敖看见徒儿的断腕,虽是心痛,嘴里依旧叱责:“大胆,见到大人还不跪下!”
“师父,大人想必不容我活命,站着跪着,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苏旷猛地回身,拜倒:“徒儿该死,带累师父。”
铁敖终于顿足:“你既然走了,回来做什么!”
苏旷缓缓起身,对着慕孝和道:“小人有几句话,想当面问一问大人,大人若肯解答,虽死无憾。”
慕孝和点头:“铁敖倒教的好徒弟。”
苏旷笑笑,还是抵不住内心疑惑:“大人怎么发现我的,小人自问功夫倒还不差。”
慕孝和哈哈笑道:“发现你的不是老夫,是你师父而已——小子,你要问我,就是这个?”
苏旷摇头:“我想单独和大人说几句话。”
慕孝和身后少年叱道:“大胆,你何等身份,竟敢提出这等非分之想?”
身份?苏旷只更坚定地躬身:“大人。”
他的声音虽然坚定,但其实十个脚趾已经死死按在鞋子底部,抵挡住任何可能的,来自身体的颤抖,他不知道再坚持一会儿是不是还有那么疯狂的念头,那么坚定的勇气,但是,他必须赌一把。
帐内约摸有二十余人,却安静地听不到一点声音,良久,哐当一声脆响,却是牙箸落在红漆的桌面上,几个翻滚,终于寂静。
慕孝和摇头:“拿下——”
苏旷轻轻闭上眼睛,他终于绝望——无论是谁,都听得出慕孝和声音里的杀气。
刀斧手一拥而入,苏旷已准备夺路而逃——在这里,在师父和楚元帅面前,他不能动手,即使动手,他也没有机会——只是,等等,他好像忽然灵光一闪,扭头大声喊了起来:“慕大人,你不记得二十四年前镇江苏举人家夭折的那个孩子了么?”
即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慕提督,脸色也终于变了——他迟疑着,望向铁敖。
铁敖本以为苏旷宁死也不会在慕孝和面前说出这个秘密,吃惊几乎比慕孝和更甚,但是当慕孝和的目光扫到他的脸上,他也只得默默的点了点头。
慕孝和看了看苏旷,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孙,整整一屋子错愕的人都在等待他发号施令。
慕孝和终于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我要和这位苏公子谈谈。”
身后的“苏旷”大叫起来:“外公!”
慕孝和声音更是坚决——“出去!”
一样的姓名,一样的神采,一样的年纪,活脱脱便是自己女儿的眼和鼻子,再加上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恰到好处的铁敖——慕孝和心里,其实已经有八分信了,他看着苏旷:“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你要说什么,只管说吧。”
苏旷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外公,我只是……只是想见见自己的亲人,我活了二十四年,便做了二十四年的孤儿,能听你说几句话,说说爹爹和妈妈,就算死,也心甘情愿的。”
“你……你不是要和我说凤曦和的事情?”慕孝和的声音也禁不住柔和了许多,他毕竟已经是年逾古稀的垂垂老者,这二十多年不见的外孙跪在眼前,尽吐孺慕之思,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也被触动了。
“自然不是。”苏旷膝行半步:“外公……你,能叫我一声旷儿么?”他伸出双手,左手的断腕刺目宛然。
慕孝和终于老泪纵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唤了声:“旷儿……委屈你了……”
只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片刻之间,苏旷的右手忽然挥出,捏住了慕孝和的咽喉,身子一转,已经将他搂在怀中,在老者的耳边低语道:“对不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法子了——”
帐篷外的人听到异响,一涌而进,但是哪里来得及?
那正牌的苏旷苏公子已经骂道:“畜生!你真是畜生!你真他妈该去演戏——”他骂来骂去,偏偏不肯指名道姓。
苏旷满不在乎的笑起来:“我说过自己是什么重承诺讲信义的英雄豪侠不成?我答应过各位不动这位慕大人了么?小人就小人吧——只是各位大人,我们好像需要再谈一次了,放下兵刃,坐好,商议事情要有个商议事情的样子。”
他虽然笑得没心没肺,但始终不敢低头看一眼怀里那老人的眼神——那怨毒,失望,后悔的目光。
铁敖沉声道:“苏旷,挟持朝廷大员,你可知什么罪名?”
“铁敖”,苏旷又嘻嘻一笑:“你听说过虱子多了不咬人么?顶多是死罪吧,你和我早就没关系了,轮不到你来管教我——苏少爷,麻烦你出去,军国大事轮不到你听,楚元帅,留下三四名将军就好,咱们又不是赶集,不用这么多人……好极了,麻烦把帐门带上,外面的人走远些!”
一会儿功夫,帐内只剩下铁敖,楚天河,与三名北庭军中极有威望的将军,每个人都在看着苏旷,看着他仅剩的右手捏在慕孝和的咽喉上,将松垂的皮肉捏得青紫。
苏旷定了定神,稍微放松了一点手下的力道,揽着慕孝和坐在主位上,又是微微一笑:“好,正戏开锣了。”
19、热血化碧
十八声
千磨万击在残身
俯仰无愧世间人
草芥铁肩
家国长恨
倚天一笑报国恩
铁敖拍案一笑:“你我别的用处没有,百万军中取个把首级倒还没什么问题——老莫,与其让你哭哭啼啼扮个怨妇,还不如拉你一起死个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
莫无轻轻笑了起来,连眼睛都有温暖。
——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给一个朋友生的勇气和意义,哀大令人心死,但热血却令人心活,只要心是活的,最后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大雪想必是初晴,一缕微弱如发丝的阳光从帐篷的缝隙中透了进来,杯中琥珀色的残酒在毡壁上投射出一轮一轮的光圈,没有人说话,正中的烤全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焦糊成漆黑的一团,烧焦的气味加倍刺激着在场男人们的不安。
这些人,哪怕最年轻的莫无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岁月的沧桑写在他们脸上,沉淀为中年人特有的定力。
“这就是你要说的?”慕孝和看看苏旷,颇有些惊诧。
“是。”苏旷点点头,那些局势的分析,本是凤曦和的长篇大论,苏旷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下众人的惊疑赞赏的神色,发现指点江山确实是极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比我想象里还聪明了些。”慕孝和本要点头,但是喉头为人所制,也只好略略颔首。
“这个自然。”苏旷从不介意冒领一二赞誉。
“只可惜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慕孝和皱眉,“你既然要和老夫谈谈,能不能换种方式,这样扣着我,你不嫌难受?”
苏旷微微笑了:“有时候聪明人也要用一些笨法子的,这种法子只要有效,我不介意。”
慕孝和哈哈笑了两声,脸色忽地一凛:“楚帅,麻烦你叫他们几位出去,这里的事情,无须多六只耳朵听。”
楚天河挥了挥手,三位将军立即起身,扶剑而出,慕孝和的目光又落在铁敖和莫无身上,莫无第一个受不了,站起身:“此间事与莫某无关,告辞。”铁敖却一把拉住他:“莫兄且慢,慕大人想必不会介意多两个见证。”
楚天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们都明白,这样的场合,多留一个人,便是多一分灭口的危险。
慕孝和目光四下打量了一圈,终于缓缓开口:“楚帅,你总该知道洛阳王罢?”
洛阳王是当今皇上的七弟,可谓权倾朝野,自然无人不知。
楚天河想了想,极谨慎地答道:“末将久仰王爷,只是无缘得见而已。”他不知慕孝和是何用意,一句话既恭敬有礼,又撇清了关系。
“昔年先皇驾崩之日,圣上与洛阳王争储——楚帅,若没有记错,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两不相帮的人。”慕孝和挥了挥手,止住楚天河急于出口的争辩,“只是楚帅未必明白,这十年来你安然镇守北疆,是因为你的两不相帮;你之所以十年未得升迁,也是因为你的两不相帮。”
楚天河一震:“末将只知效忠朝廷,大人所言,实非末将所能置喙。”
慕孝和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昏花的老眼忽然暴射寒光:“楚天河,现在连我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用拐弯抹角。”
“大人,末将所言,句句属实。”楚天河站起来,躬身:“大人只怕在朝廷倾轧里呆得太久,已不信天下还有为公勇而去私斗的人了。”
“哦?”慕孝和哈哈大笑:“当真还有这种人?老夫开眼了。”
莫无本来一直低着头,听见慕孝和的嘲笑却慢慢抬起眼,双目如两块冰冷的岩石,骤然擦出火花,他冷冷一字字道:“没什么可笑的,这里除了你,每个人都是。”
他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剑客,只怕见了九五之尊,也敢平起平坐,说话间竟是百无禁忌。
苏旷却没心情听他们就此展开大论辩,忙打断道:“大人,不知洛阳王与此间事有何牵连?”
慕孝和微笑:“这牵连么……自然是大极了。”
如果这个家伙不是自己的外公,苏旷简直想抽他,说到现在罗里罗嗦一大通,却没有一句话在正题上——苏旷刚刚一急,忽然心里雪亮——这老奸巨猾的提督大人,显然是在拖延时间。
慕孝和果然又咳嗽起来:“苏旷,你的手太紧,咳咳,老夫喉咙难受得紧,烦劳递一口水喝……”
苏旷脸色一变,双指微微用力,在慕孝和喉骨两边筋脉上用力一捏,只痛得他当真咳嗽起来,苏旷厉声道:“大人,我既然出此下策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最好放聪明些,须知布衣之怒,血溅五步。”
“好一个布衣之怒”,慕孝和终于动容:“铁敖,他们不清楚,你总明白京城的形势吧?”
铁敖叹了口气:“不错,我拉老莫过来这边,也就是这个原因。洛阳王谋逆之心,路人皆知,我区区一个捕快,在京城成不了大事,只有助蒜头一臂之力——洛阳王妃本是西域的公主,而河套兰州一线又早被圣上牢牢控制,洛阳王若想调兵,必经此地,北国军和凤曦和已经够蒜头喝一壶了,若是加上西域来寇,那还了得?我本意是让苏旷和丹峰携手除去凤曦和,一来可以收编马匪,二来可以稳固北防,让蒜头少一块心腹大患,没想到苏旷这小子……唉!”
莫无淡淡笑道:“老铁,你这嘴真比夜壶还严实。原来是瞧中了我这条命,才拉来给你垫背。”
铁敖拍案一笑:“你我别的用处没有,百万军中取个把首级倒还没什么问题——老莫,与其让你哭哭啼啼扮个怨妇,还不如拉你一起死个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
莫无轻轻笑了起来,连眼睛都有温暖。
——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给一个朋友生的勇气和意义,哀大令人心死,但热血却令人心活,只要心是活的,最后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这么说?”苏旷忽然沉思起来:“慕大人你来塞北,是为了替洛阳王开路的了?”
慕孝和笑了:“我和楚帅大大的不同,楚帅一遇到争权夺利的事情就两不相帮,我么,是两边都帮。”
苏旷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你是要抢在洛阳王之前控制北庭军,联络北国,到时候圣上和洛阳王都要仰仗与你……将来,无论是谁胜,你都少说可以平分个半壁江山。”
“孺子可教。”慕孝和点头:“虽不中亦不远,只是苏旷啊,你说你制住我还有什么用?就算我现在带兵回朝,扎疆缅也回师,难不成这片地方就安静了么?西域兵马恐怕不日就要东进,到时候,楚帅啊,你的北庭军还能剩几个人?”
楚天河一怔,额头有汗。
慕孝和拍了拍苏旷的手:“孩子,放手,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咱们坐下来,好好合计合计,说不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苏旷的手,慢慢软了。
慕孝和声音更是柔和:“你虽然这样对我,也不过是一时冲动,旷儿,你那声外公不是做戏,我活了七十岁了,我听得出来……听话,放手,咱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他的声音慈祥而柔和,好像是一个爷爷对着揪着自己胡须的孙子宠溺的劝说。
苏旷因为长期僵持,手指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是忽然满脸胀得通红,又一紧扣住了慕孝和的颈骨,颤声道:“不成!不成!万万不成!我不能为了你这几句话,就拿数万人的性命冒险——外……慕孝和,你先叫北国军昭告天下,立即退兵!”
“傻孩子”,慕孝和居然仍不动怒:“你以为扎疆缅是什么人?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是北国的大君,岂是我一句话就能乖乖退兵的?”
苏旷几乎立即就要放手,但不知怎的,凤曦和那双坚定如铁的眼睛似乎就在眼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四个字炸雷一般惊显脑海之中,他灵台一片空明,已经隐隐悟到慕孝和话外的关窍所在,大吼:“不对!不对!慕大人,你还有别的居心!”
慕孝和这次真的慢慢镇定下来,良久,才肃然道:“苏旷,看来,我真的低估你了。“
“让我进去——大人,将军——”帐篷外忽然有人大声喧哗:“紧急军情——”
“诸位稍等。”楚天河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众人只听他大声道:“你说什么?当真?”
不多时,楚天河已经一摔门帘走了进来,按着剑直盯苏旷:“姓苏的,这是怎么回事?凤曦和什么时候绕到咱们南边了?他、他……他想干什么?”
苏旷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慕孝和却惊得几乎站起来,被苏旷手下一用力,又压回座位上,慕孝和半晌才沉声道:“这个红山凤五何许人也?”他不待人回答,已自顾自道:“看来我不禁低估你了,也低估了他……这一步,走得好棋……果然是妙极!”
苏旷到了此刻,才明白凤曦和用心之良苦,这果然是一个习惯后发制人的领袖,他这一举,楚天河绝不敢分兵南下攻击凤曦和,却又隐隐向北国扎疆缅施威,更重要的是,凤曦和如今离京城不过六百里,不禁劫断了慕孝和的后路,也对朝廷形成极大的压力,正是敌不动我不动,一石三鸟的计策。
“楚元帅”,苏旷抬头:“你少安毋躁,凤五此举绝没有针对北庭军的意思。”——没有才怪——“借纸笔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