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要与些不认识的人共处一堂,还是被外界传为邪魔外道的魍魉山庄人物,碧落心中不免惴惴。再看店家小二和刚才那位被生生提进来的郎中先生,他们面面相觑,神色更是惶恐。碧落起身来到云雾身边梳理它鬃毛,心中却打定主意:若待会儿来的是些凶神恶煞的角色,那可要跟他们少主人说说,不能伤了无辜的人。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小二诚惶诚恐地凑过来:“各位大侠,酒菜已经置备停当,不知……”宿尘声音懒洋洋的,显然还在疼痛,随口道:“只管摆上来吧,我看他们片刻就到了。”
几此同时,一个声音几乎叠着他的,铜锣一般“咣咣”响起在门外——“就是这里了吗?嗌,这上半截怎么这么大个洞?塌都快塌了,这还能进人吗?”另一个极细的的声音与他呼应,但是被街市的繁华盖了下去,若有若无的听不分明。先前那声音豁然笑道:“哈哈,看来不错,准是这里啦。”话音未落,木门“咣”的一声分开两边,一时涌进五个人来。开门这人兀自说话,声如洪钟震得屋中嗡嗡作响。
这场面虽然不算大,声势却着实吓了碧落一跳,她望眼过去,只见当先进来那人浓眉大眼,样貌倒也平常,与寻常高大粗壮些的北方汉子没什么两样,腮上蓄些短须,身边也没兵刃,只有一开口一瞪眼,方能显出不同寻常的气概。他进得门来猛可看见云雾,“嗬”的一惊,随即叹道:“新鲜,新鲜!好马,好马!”
与他同时进来的是位老人家,年龄具体多大可是实在不好分辨,只见他白花花一头蓬发系在头顶,半分黑色也无,满面皱纹堆积,居然连眼睛也挤得快找不见了,整个脸孔看来仿佛一株蔫瘪了的植物,偏偏扁嘴扬眉,一幅滑稽古怪的神态。说他与那大汉同时进门,那是再确切也没有了——这老者身量不过三尺,乃是天生侏儒,手中却掂着杆一尺七八的大号判官笔,此刻二郎腿一翘,正乐呵呵地坐在那大汉肩头指点江山。
碧落看着这两人,还没来得及惊讶,却猛然被一股阴寒之气慑得退了一步。定睛看时,一个脸上惨青无血、形同僵尸的人物正向自己看来,那目光直勾勾地一凝,别说碧落小小女孩儿,就连身旁云雾都堪不住了,悚然一声惊嘶。那人面无表情,居然笑了一声,如何阴惨那就不用说了,碧落花容失色,勉强安抚住云雾,鼓足勇气再看另两位进屋的人物时,便蓦然惊喜得一声轻叹,眼前立时亮了起来。
走在最后的是一对孪生姐妹,看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生得水灵俊秀,煞是可爱。此刻姐妹两手相挽,并足步来,两对大眼睛闪闪烁烁,真跟天上星曜相似。碧落心里啧啧称奇,暗道:这样可爱的小姐妹竟也是魍魉山庄的人物么?成天和一班打打杀杀的粗人走在一起,也真是委屈她们了。
此刻木门掩上,大汉肩头坐的老者已经一溜而下,几个人一并来到凌宿二人桌前丈许处,毕恭毕敬地鞠下身道:“见过少庄主。”他们声音个头参差不同,行动倒是齐刷刷的如有号令。
碧落见惯了宿尘对他主人没大没小的说话,此刻这些人如此郑重,看得她一愣。但是想想也对,魍魉山庄声威浩大,想来应当是个颇成格局的帮派,庄内人士尊卑分明原是应当的。至于那个小贼为何会无法无天,那多半是他主人平素纵容的原因。
半晌,凌笑然一声叹息,淡然道:“罢了,你们坐。”桌前五人显然一愣,面面相顾,仿佛诧异于少主的语气。几双眼睛看看凌笑然又看看宿尘,其中那形如僵尸的男子终于忍不住,眯起眼来阴仄仄地道:“狐狸,你搞什么鬼?”
话音落下,碧落冷颤连连,她到此刻也不能认定那家伙自己到底是人是鬼。此时宿尘脸色仍不好看,他安静下来,纯然无辜的模样便回到脸上,听那人这样说了,微微笑道:“对不住各位啦,我这几回错儿实在犯得太大,惹怒少主,把你们也牵连来了。大家要罚要骂,总得回庄里去吧,这里可还有少主的客人。”说着向碧落吐吐舌头,笑容灿烂了些:“那个……没有告诉你,我在庄子里有个诨号,叫做黑毛小狐狸的。总之你随便叫,宿尘狐狸还是小贼,随你喜欢。”
“嗤嗤”几声窃笑过后,宿尘神色不满,向两旁皱眉道:“各位前辈,当着少主,可不许再取笑我这诨号啦。”那五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又看看凌笑然,各自无语。
碧落唇边也已有了笑意——“黑毛小狐狸”,这五个字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没有了。可惜绕口了些,不如小贼来得方便。她想着,蓦见那一袭白衣的少庄主正眼望自己淡然而笑,一时间,不用说,脸上霎时绯红一片。她心说奇怪,这是什么道理?明明以前见了谁也没有这样过的……慌乱之中,连宿尘向她示意近前也没有看到。
此时凌笑然收了笑容,起身至那缩在椅子上发抖的大夫面前,将他衣领由后一抓,再次提了起来。他将大夫拎到那对孪生姐妹身边,凝视右侧的女孩子道:“伤势如何?叫他给你看看。”两个姐妹一同点头,都道:“多谢少主啦。”声音细细嫩嫩,仿佛藏了无尽的笑意在里面。
碧落惊讶之余却也恍然大悟:为什么凌笑然听过传音之后要抓个医生来这里坐阵,原来是早知有人受伤了。仔细看时,果然见到右边那女孩子脸色不大好看,再往下找,才看清她一侧衣袖上居然染了大片血迹。
她们身着一模一样的水红底色衣裳,花样又十分繁复,是以血色染在上面很不显眼。碧落此刻见了,心里一揪,凝眉道:“这位妹妹怎么了?”话音落下,孪生姐妹一同向她望来,目光当中笑意盈动。
宿尘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边,听她这样问了,便笑道:“喂,可不许占人家便宜。”碧落诧异,心道:这是从何说起?
此时那老郎中骇得腿都软了,勉强站定,抖抖擞擞的慌忙便去诊脉。左侧女孩子小手一挥,“啪”地一下打掉郎中两手,娇斥道:“谁要你来号脉,我姊姊又不是内伤!”
那郎中手指只于她腕上沾了片刻,此时面色惊惧,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气打量受伤女孩半晌,道:“姑娘,你、你脉象,可不是姑娘啊……”碧落听得一皱眉,心说这老大夫莫非吓出毛病来了,说人家不是姑娘,这不是太难听了吗?谁知站在左侧那女孩咯咯一笑,仰头向凌笑然道:“这老头儿还真有些手段,少主,你从哪里把他挖出来的?真是辛苦你了。”
凌笑然扫那郎中一眼,神色间果然十分厌恶,道:“但愿他手段够用才行。”说着目光中寒气一盛,看向其余三人道:“‘走火飞星’的哪一只这么猖狂,竟来趟这道浑水?他们既然伤了樊天娃娃,那星火门以后也不用混了。”
侏儒老人此刻蹲在一张椅子上,嘿嘿笑道:“漫说以后,就现在,‘走火飞星’变作走肉飞尸,四大掌门挂得这样齐全,我看他门下弟子此刻连行李都已经分光喽。”他声音又尖又细,如相貌一样有着说不出的滑稽。他说话时,方才一直扛着他的大汉便不住点头,一副所见略同的架势。
“只是有些奇怪。”那被称为樊天娃娃的受伤女孩此刻挽起衣袖给郎中看伤,一边文声静气地道:“星火门跟咱们从来是秋毫无犯的,怎么……小狐狸在瓷都闹点事情,碧霄宫还没敢怎么样,却把他们给惹来了?”她孪生妹妹在一旁脆生生地接口道:“不错啊,还一来就是三大掌门,气势汹汹的要给老四报仇……呸,哪里来的事情!”
“那还用问吗,”侏儒老人撇嘴道:“这些年扣在咱们庄上的屎盆子难道还少啦?嘿嘿,反正哪帮哪门要是死了一两个酒囊饭袋,这笔账只管往咱们头上算来,多也不多这一笔喽。”
凌笑然微微冷笑,同那形若僵尸的男子交换了个眼色,那人已会其意,咧嘴道:“好……明日我去问问土地老儿,咱们行踪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嘿嘿,嘿嘿嘿……只怕要找麻烦的还不止一个星火门。”他说话时形状之可怖,骇得碧落慌忙转了脸去。
此时樊天娃娃的长袖已经卷起,碧落目光向她臂上望过,没防备,一看之下不禁大大抽了口冷气——一道一乍来长的伤口皮肉翻卷,绽开在那女孩白白细细的手臂上,显然是钩、镰一类的兵器所致。那伤口狰狞露骨,却居然并不如何涌血,想是用了极灵验的金创药物。樊天娃娃脸色如常,仿佛只是衣裳破了需要补补,向那老郎中道:“麻烦你帮我缝一缝吧。”
碧落只觉得一阵眩晕,向后退了两步,再往那条手臂上看看,眼前几乎黑了。旁边宿尘一把扶住她,问道:“怎么了?”碧落脸色雪白,缓缓摇头。宿尘扶她坐下,愕然道:“喂,你,你可别说你是怕血……”碧落可怜生生地抬头望他,果然就不说话。
宿尘呆了片刻,气得一笑,他俯下身来皱眉道:“我可真服了你,怎么办呢,你师父就这样让你出来闯荡了吗?”碧落略略委屈,道:“原本我也不怕的,只是这伤、伤、伤口……在家里杀鸡杀鱼都是毛尖毛峰来做,我从没见过这样重的伤。”
宿尘皱眉道:“毛尖毛峰?”碧落道:“我家两个下人。”宿尘一怔之后大笑出来:“对对,我倒忘了,你师父外号清茗客来着,哈哈,果然不是白叫的。啊哟,不行……现在提茶我还是头疼。”
说着他向凌笑然一回身,正色道:“少主,我先扶阿螺去楼上休息吧。”此时魍魉山庄的几人目光或差异或疑惑,均都往碧落身上望去。凌笑然略一点头,宿尘将碧落右手牵起,也不问过小二,径直带她向楼上走去。
碧落往天上望去。河汉璀璨,牛女相拥,她想起了师父师娘,小师妹,竹林中的一切还有远在天涯的师姐……如今大家可好?她合上双眼,任凉夜清光在睫毛发丝间缓缓流淌。
第七章:七夕
月下菩提相映影,且窃溟河私语声。
二楼一片狼藉,窗上一个大洞那不用说了,遍地杯盘之类恐怕是中午他们两人牵马进来时将客人吓走的遗留。宿尘把碧落带至一个小小独间中,并了四五张椅子给她道:“你躺一躺么?”碧落摇头:“也不是很难过,就是……”她停一停,犹犹豫豫地道:“小贼,我还是走吧。”
“怎么,怕啦?”宿尘一笑,坐在她身旁,两眼清澈澈地望她。碧落也不隐瞒,点点头:“是有些。他们说话我都听不懂,你说话也是。小贼,你们谈论的全是打架,我真的不喜欢。”
宿尘垂睫想了想,抬起眼来道:“好,不勉强。不过如今,你仍要去万州吗?”
碧落微微叹口气,道:“嗯。既然师父剑在那里,我总要去问问的。”
宿尘点点头,忽而一笑:“这样,把路径告诉我,你先上路,随后我逃走去找你。”
碧落惊道:“你……你还要逃?”
那小子面色严肃,道:“自然,我不是还没偷到你的东西?第二道难题可还没有解,你难道要宿尘‘世不为人’么?”说到这里绷不住劲,笑吟吟地得意起来,一时眼色流转,狡猾得像个小魔头一般。
碧落看他半晌,终于一摇头,断然道:“不行。”眼见宿尘双眉微扬的神色,她叹道:“你不能再跑了。为玄阳剑闹出这许多事情,却叫别人给你收场,太不像话啦。何况小妹妹都受伤了,还不是你害的?你再要逃跑,不知道又给他们惹下多少麻烦来……小贼,总逃也不是办法,乖乖回去吧,你主人其实待你很好,不会真的为难你的。”
宿尘唇边始终带着抹笑容,此刻听她说完,笑意不减,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他右肘支在桌上,食指修长伸出,便在太阳穴处一点一点的,仿佛在琢磨什么事情,却又像是在里里外外研究碧落这个人——
她怎么可以这样呆呆的,笨笨的,却又好心得叫人无奈?
半晌,他皓齿一露,道:“阿螺,别走啦。”碧落一怔,听他坦然道:“左右你去万洲我们回岳阳,一大半都能顺路,你若真的不想我再闹出事来,就跟我们一道走吧。我不是将你,当真不是,我管不住自己的,你不同往我一定会跑,这是实话。”
碧落听罢咽了口气下去,心道:这样居然还不算将我……小贼,你太会说话啦!她皱了眉看他,道:“别胡闹啦,你是犯了错的,这样自作主张,你主人可未必答应呢。”
宿尘撇撇嘴,道:“他为什么不答应?我肯安心不逃,省了他多少麻烦?他该谢你才是!再说期间我找找机会下手,也好把那道难题了结了不是……阿螺,你就当做做好事,成不成?”
碧落被他说得心里一动,踌躇片刻,终于轻轻一叹。她想也许还是师父说对了,魍魉山庄,如果那真是个穷山恶水妖魔云集的地方,如果那真是个血腥杀戮无所不至的所在,又怎么走得出这样山灵水秀的少年?他好生可恶,却也如此可爱,说谎耍赖偷东西的时候分明叫人恨得牙根痒痒,而此刻明眸闪过,便仿佛把这世间善恶都轻轻巧巧地颠覆在了笑容里面,让人再也追究不得。
她默默笑着想。忽然间心里头警钟大作——这这这,莫不就是恶人的极致吧?
* * *
临安北郊,古道残桥间一地的苍翠柔和下嗒嗒马蹄。夕阳余晖中,六骑人马先后而行,碧落乘在云雾背上,望着前方不远处那抹白衣飞扬的清绝身影,便真的如腾云驾雾一般弄不清了方寸。
大概是一个时辰以前,她得知了自己将与同行的原来俱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多臂熊”宋荣,侏儒长者“老人参精”,“吊死鬼”吴此人,还有扬名江湖十余载的樊罗二鬼——樊天娃娃和罗刹娃娃。甚至于连那只“黑毛小狐狸”看来竟然也不是泛泛之辈,混迹诸多高手前辈当中,那小子谈笑自若,丝毫没被掩了颜色。照他的话说——够资格围在魍魉山庄少主人身边的人物,差又能差到哪里去了?
听说樊天罗刹两个娃娃竟然比自己大着十多岁的时候,碧落一时懵了。她看看掩口娇笑的两人,愕然半晌,忽地转了身问宿尘道:“你有多大了?”惹得在场众人放声大笑。宿尘一本正经:“我今年八岁,练的功夫与那两位前辈相反,叫做‘速生’,练了两年多,你看我像不像二十岁的?”碧落茫然看他,随后居然点了点头:“……像。”于是老人参精从多臂熊肩头一骨碌滚到地上,笑得半晌爬不起来。
那时宿尘皱了眉头望着她苦笑:“阿螺,你怎么可能连这也信了?”碧落羞红了面颊满眼委屈:“你这人怎么骗人都不脸红的……”
终于是凌笑然一扇子拍到宿尘额头上,打得他脑袋一歪,微微替碧落出了口气。他截断众人笑声道:“咱们一路走到这里,风声可并没收紧,加上道儿上还在传玄阳剑的事情,如今踏踏实实回去是不用想了。那么说说吧,咱们怎么走法。”
未待旁人答话,宿尘已咧嘴笑道:“若说风声,还是我有先见之明,一路从岳阳出来,兜的圈子可大啦,现下哪里都有了咱们的踪迹,谁要跟咱们为难的,让那些人捕风捉影去就是啦。”
老人参精摸摸下巴,撇着嘴沉吟道:“原本吗,少主和狐狸在临安逗留这几日,土地老儿已将大伙儿形迹抹去了,若是不动声色地往回走,刚才那法儿倒也用得。可谁叫你小狐狸偏又在景德镇闹这一场的?动静之大,是人就知道咱们现在这里啦,再想瞒天过海,可不容易。”
“说什么瞒天过海!”那号称多臂熊的宋荣看得出是北方人物,性子十分朗利,此刻声音洪亮,哼道:“咱们几个出来一趟,难道是为了吃白饭吗?散出风声又如何,只管走!就是刀里火里,也一样能护少主周全!”
他这话说得豪气,在场几人轰然叫好,面色得意,血脉纷纷张扬起来。凌笑然微微一笑,折扇拢在手里,道:“这么说,咱们北上去金陵如何?之后水路回岳阳,算是最近的了。”
“水路!? ”老人参精一抬怪眉,平时几乎找不见的眼睛竟也瞪得溜圆。他愕然道:“怎么意思,怕人家在路上找咱们困难,要自投罗网去吗?少、少主,这可不开玩笑,七星会那边可正磨刀霍霍呢!”宋荣与樊天罗刹两位娃娃也相顾哑然,觉得此事太过冒险——魍魉山庄的人物无论在江湖上如何嚣张跋扈,到了水里头,气焰也难免是要打些折扣的。七星会号称水中霸主,长江下游水域大致全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跺一跺脚,怕是能让半个江南都巨浪滔天。这两方原本就不甚和睦,如今又出了九江一事,魍魉少主这一小行人马要从他们鼻子底下过去,其艰险程度也不亚于鼠入猫窟了。这话说来虽不好听,道理却是人人都明白的。
吴此人却仿佛知其真意,思索片刻,眯起眼来惨声道:“我看不是自投罗网。水上这条路,老鬼我是没有想到,别的人么……嘿嘿,他们就能想到了吗?”其余几人听了一愣,之后恍然点头,心道:这话不错,出其不意,或许反而好办。
宿尘眼珠转转,笑道:“对啦,瓷都那一场风波正好掩人耳目,再叫土地公公做些手脚,谁要找麻烦的,尽管让他们往西路追去就是!不过少主……”说到这里他神色一怯,皱眉望向他主人,商量道:“这回若能过关,算是咱们捡着了,可万一过不了,你你,你可别是要把我往那里一押,自己走路了吧!”
碧落听到这里心中一惊,心说他如此想法太有可能啦!只见凌笑然白他一眼,冷笑道:“自己惹下的祸事,早晚要解清的,只是没道理让旁人越了咱们山庄行事。要罚你,现还轮不到他们七星会。”说罢向左右属下道:“九江事端一出,路面上戒备森严,水中却反而宽松了许多。既然七星会自弃所长,咱们也用不着客气。退一步讲,就便真被发觉,他们大批人物都分散在了陆地上,咱们要脱身也非难事。”
宿尘呼了口气,朝碧落吐吐舌头。碧落安下心来向他一笑,心中默默许愿:小贼,你家主人这样回护你,但愿你莫辜负他,不要再让他生气了。
宋荣仿佛不大甘愿,皱眉道:“那西边就不理啦?”吴此人目光冷冷横来,阴声道:“老宋,咱们这趟为什么来啦?先护着少主回了山庄,要教训谁再说吧。”其余几人点头称是,目光一齐投向凌笑然去。于是一声“上路”,碧落稀里糊涂地骑上马儿,跟着这群让半个武林闻风丧胆的江湖异士一路北上,向着金陵而去。
* * *
这是第三日,碧落一行到达一个小小镇子落下脚来,离金陵的路程已经走了一半儿。
那位叫做吴此人的“吊死鬼”中途离开,去找什么“土地老儿”询问消息,着实救了碧落一命。她以为今晚终于能够摆脱噩梦睡个好觉了,谁知到晚上,碧落刚刚换下衣裳沐了浴,就听到宿尘在她客房门外兴冲冲地唤到:“阿螺,快出来。”
又是什么新花样了……碧落唇畔不禁带了丝苦笑。这两日同行,那小子实在让她刮目相看——一个人的肚子里面到底可以装下多少有趣的事情?碧落想想那小贼清亮的目光,一时找不到答案。他不偷不骗不使坏的时候,原来是这样可爱的一个少年,怪不得那位脾气孤高的少庄主会这样纵容宠爱他,看来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总对碧落说,你别忙,别忙,我正在想呢,偷你什么东西好些……
“阿螺,快啊。”
此刻他轻轻叫门,言语里潜藏了说不出的神秘。碧落有些为难,道:“做什么,我已经睡下了。”
“不成,”他道:“换了衣服跟我看星星去,我才想起来,今天是七夕!”
碧落恍然大悟,自床榻上一跃而起,匆匆更衣之后将门打开。宿尘等候良久,此刻见了她笑道:“还好,喜鹊还没站好队,咱们快去。”说罢一挽她手,两人身形一前一后,轻盈掠出客栈。
来到街上时,夜已深沉。小镇风俗似乎是不过七夕的,半点节气也无,所幸的是老天爷给面子得很,风晴月朗,满天星光如银灯盏盏,补了人间的冷落。
宿尘牵着碧落的手,在街上站了站,忽然回了头道:“对啦,听过牛郎织女说悄悄话没有?”碧落愕然摇头。宿尘一笑,望天上投去一眼,道:“我带你去听,如何?”
碧落微微撅嘴:“又来了,我可不信。”
宿尘“哈”地一声笑出来:“有长进,学会不信了?嘿嘿,可是这回我却是说真的,你随我来吧。”
碧落被他拉着,一边疑惑一边好奇,心道:即便真的可以听见,但是人家两夫妻一年才得一见,好容易说些贴心话儿,自己去听来做什么……
他们一路经过许多农家院子,宿尘总是纵上墙头看一看,然后折身下来,带了碧落继续往前走去。碧落忍笑道:“喂,牛郎织女难道住在院子里啦?”宿尘不答,一味的只是往人家里看。终于这一回,他在院墙上坐了许久,回身向碧落一伸手道:“好啦,就是这里,来。”
碧落将信将疑,终究还是在他手上一搭,自己如小鸟儿般飞上了院墙。借着月华向里面看去,院落不小,遍地种了些蔬菜之类,民房门口拴了条大狗,耳朵贴在地上睡得正香。再往里看,东北角落处影影绰绰的一大片,不知道是些什么。
此刻宿尘轻轻纵身,已然了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谁知主人家里那只大狗十分警醒,“刷”地昂起了头,两眼虎视眈眈地向这位不速之客望来。碧落在上面看着,心里一揪。只见宿尘远远地俯下身,向它说了句什么,那狗竟然就一声不吭地抖抖耳朵,重新卧回了原地。碧落愕然无语,心想这小子原来还有这两下子!看来当初云雾被拐,他那些话倒也不全是随口说说的。
“你跟它说什么了?”碧落轻盈落到宿尘身边,好奇看他。宿尘嘻嘻一笑,也不答话,引着碧落便往院角那片阴影而去。
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是片葡萄架。此时初秋,累累果实已经挂下来,碧青浅紫,在月色下郁郁的一片。碧落好奇看着,一脸惊奇喜爱,宿尘微微笑道:“怎么啦,没见过么?这在农家小院也算是寻常的了。”
碧落嗔他道:“谁和你这小贼似的,半夜三更往人家院里跳?喂,这里会有牛郎织女吗?你又骗我了是不是。”
宿尘故意卖起关子,负手仰头在阴影下踱了几步,道:“你这可不知道了吧,传说七月七日这一晚上,只要……只要两个人在菩提架下悄悄的不做声,那就能听到牛郎织女说话了。”说着一双眼睛含笑望来:“阿螺,你信不信?”
碧落微微愣神。一霎那间,她仿佛见了满天星光跌落下来汇聚在那小贼的眼中,清亮得不可凝视。然后,小贼把眼睛闭上,扬起下颌深深吸了口气。月色勾勒他侧脸的轮廓,如此清朗的一笔。
碧落往天上望去。河汉璀璨,牛女相拥,她想起了师父师娘,小师妹,竹林中的一切还有远在天涯的师姐……如今大家可好?她合上双眼,任凉夜清光在睫毛发丝间缓缓流淌。
金铃蟋蟀鸣唱不绝,菩提叶子被风拂动沙沙地响着,碧落耳边仿佛真的,真的传来了遥远天际的一声声窃窃私语。她凝立在夜色里,认真地听着,一时沉醉得无可自拔。
“阿螺,听到了吗。”
小贼说。他的声音如月光一样温暖朦胧。碧落点点头,喃喃地问他:“他们说什么了?”